第12章

  第二部


  時間:一九四三年

  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

  聚散兩無情!

  · 第12章 ·

  薄暮時分。


  室內靜悄悄的。


  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地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隻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麽都拚不攏來,他一麵在拚拚湊湊,一麵在低低地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


  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裏,抬起頭來,他沒好氣地說:

  “怎麽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地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麽,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地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裏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麽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地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歎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漁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麵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麵躥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副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周末還會泡在宿舍裏呀!”


  “咦,宿舍裏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著,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裏,小心翼翼地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


  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裏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麵嚷著說:


  “補這個做什麽,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地說:

  “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麽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


  “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地。


  “什麽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地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裏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地說,“瞧!這是什麽?”


  “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地看了看,不感興趣地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哪裏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隻有這麽一百零一雙!”


  “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地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麵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麽樣?去不去?”


  “兩張票,怎麽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麽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地望著小羅。


  “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麽用的?走呀!”


  “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這麽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裏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裏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采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裏,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


  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

  “看到前麵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麽樣?”王孝城向前麵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發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


  “中大的學生背地裏都叫她做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麽的?”


  “什麽都不做,家裏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地說,“認識了幹什麽?”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


  前麵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地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地嚷了起來:


  “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地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麽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地說。


  “那怎麽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裏這麽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地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念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地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麵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

  “我們一起走吧。”


  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做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麽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揉和成一片……”


  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地問:


  “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


  “那麽,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夢竹詫異地問。


  “報上廣告裏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地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裏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地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麽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麽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


  “我怎麽知道?”


  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地擠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人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占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麵,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麵,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裏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麵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人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麵紅耳赤地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人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麵擁擠咒罵。夢竹立即了解是怎麽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麵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


  “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麽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地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晳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地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麵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哪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哪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麽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地大笑了起來,一麵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麵來,笑著說:

  “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係裏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隻好在外麵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閑地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係中三寶,幹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哪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


  “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地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了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係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別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地說。


  夢竹靜靜地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地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裏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幹?本人征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幹”。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幹,就昂昂頭,大模大樣地說:

  “有什麽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醜,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麽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幹算什麽?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麽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隻得板著臉坐著,不住地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地說:

  “這算什麽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

  “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醜”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麽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地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漲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地說: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症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裏旁若無人地亂嚷,把什麽“男生窮,女生醜”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地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地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地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


  “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當”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著台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裏麵的布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地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髒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地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地看著台上,不再往旁邊看了。


  散戲後,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


  “那麽好的月亮,那麽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麽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托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地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地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麽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仿佛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


  “你怎麽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麽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麽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甩了甩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麽?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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