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第31章 ·

  太陽光越過了梳妝台,越過了破舊的榻榻米,越過了床欄,投射在發黃的紙門上了。夢竹坐在明遠的床邊,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十點多了,明遠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個電話到他辦公室去給他請一天假?可是,她渾身無力,倦怠得懶於走到巷口的電話亭去。讓它去吧!她現在什麽都不管,隻希望有一個清靜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靜靜地藏起來。除了藏起自己,還要藏起那份討厭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明遠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地欠伸著身子。夢竹走到廚房去,弄了一條冷毛巾來,敷在明遠的額上。驟然而來的清涼感使他退縮了一下,接著,就吃力地睜開了紅絲遍布的眼睛。太陽光刺激了他,重新闔上眼瞼,他胸中焚燒欲裂,喉嚨幹燥難耐,模模糊糊地,他吐出了一個字:


  “水。”


  夢竹從冷開水瓶裏倒出一杯水來,托住明遠的頭,把水遞到他的唇邊。明遠如獲甘泉,一仰而盡。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邊的夢竹,搖了搖頭,他問:


  “這是哪兒?”


  “家裏。”夢竹說,“早上,孝城把你送回來的。怎樣?還要水嗎?”


  明遠搖了搖頭,閉上眼睛說:


  “幾點了?”


  “十點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們也可以好好地談談。”


  明遠睜開了眼睛,銳利地望著夢竹,酒意逐漸消失,意識也跟著回複。而一旦意識回複,所有亂麻似的問題和苦惱也接踵而來。他瞪視著夢竹,後者臉上有些什麽新的東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淒涼而美麗。從床上坐了起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欄杆上,他吸了口氣說:

  “好吧!你有什麽意見?”


  “我沒有什麽‘意見’,”夢竹說,“不過,明遠,昨天晚上——”她猶豫地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樣?”明遠蹙著眉問。


  “昨天晚上——”夢竹囁嚅著。


  “到底怎樣?”


  “我——我——”她下決心地說了出來,“見到了何慕天。”


  “哦?”明遠張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夢竹,“是嗎?”


  “嗯。我們談了很久,也談得很多……”


  “是嗎?”明遠再問,語氣是冷冷的,卻帶著些挑釁的味兒。夢竹怯怯地看了楊明遠一眼。


  “是這樣,明遠,”她盡量地把聲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後不久,他就找到了我們家,我和他出去談了談。關於過去的事,已經都過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嗎?”明遠把夢竹盯得更緊了。


  “至於曉彤和如峰的事……”夢竹繼續說,“我們取得了一項協議,對於年輕一代的愛情,還是以不幹涉為原則,何況曉彤和如峰確實是很合適的一對……”


  “哦?是這樣的嗎?”明遠的語氣更冷了,“真不錯,你和他談上一個晚上,好像整個的觀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轉變。看樣子,他的風采依舊,魔力也依舊,對嗎?”


  “明遠!”夢竹勉力地克製著自己,“請你別這樣講話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靜地和我討論,一切問題都無法解決,我們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對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幫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地談,不要冷嘲熱諷?”


  “我不是盡量在‘好好地談’嗎?”明遠沒好氣地說。


  “那麽,你聽我把話說完,怎麽樣?”


  “你說你的嘛,我又不是沒有聽!”


  夢竹望著明遠,無奈地喘了口氣,說:


  “是這樣,明遠,我和何慕天都認為對曉彤的身世,應該保密……”


  “他已經知道了?”楊明遠問。


  “是的。”夢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遠縱聲笑了起來,“感激我幫他帶大了女兒?還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棄……”


  “明遠!”夢竹的臉色變得慘白,“你瘋了!”


  “我瘋了?天知道是誰瘋了!”楊明遠厲聲地說,“我告訴你,夢竹,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一定會和你有篇長談,然後一定再輕而易舉地攫取你的心!你已經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來反對曉彤和如峰的事,現在你同意了。你本來仇視他,現在你原諒了。夢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會說服你!關於過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動人而值得原諒的故事,是嗎?”


  “明遠,”夢竹忍耐地說,“不要再提過去了,好不好?我們隻解決目前的問題,怎樣?”


  “目前的問題!你說說看怎麽解決,讓曉彤嫁給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兒,對不對?將來添了孫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塊兒含飴弄孫!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楊明遠多滑稽,吃上一輩子苦,為別人養老婆和孩子!”


  “明遠!”夢竹喊,“我們還是別談吧!和你談話的結果,每次都是一樣:爭吵、慪氣、毫無結論!”


  “結論!”明遠冷笑著說,“我告訴你,夢竹,這件事的結論隻有一樣:把曉彤送還給何慕天,我楊明遠算倒上十八輩子的黴!至於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兒一起過去……”


  “明遠,”夢竹竭力憋著氣,“這算你的提議,是不是?”


  “你希望我這樣提議,是不是?”


  “明遠,你沒良心!”


  “我沒良心,你有良心!”明遠吼了起來,“夢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愛上了他!你希望擺脫我,不是嗎?他有沒有再向你求婚?嗯?他還是那麽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錢了,嗯?去嫁他吧!沒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遠!”


  “我說,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軀殼!我不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責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兒,你就滾到他身邊去!”楊明遠激動地大嚷,布滿紅絲的眼睛中閃著惡狠狠的光。他的頭向夢竹的臉俯近,撲鼻的酒氣對夢竹衝來:“你不必在我麵前裝腔作勢,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你愛他,你就滾到他身邊去!不必在我麵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樣子來!我楊明遠對得起你!”


  “哦,”夢竹用手抱著頭,“天哪!我能怎麽做!”把手從頭上放了下來,她望著楊明遠,那滿臉胡子,滿眼紅絲,滿身酒氣,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嗎?她搖了搖頭,淚水在眼眶中彌漫,“明遠,”她顫聲說,“你別逼我!”


  “你不許哭!”楊明遠嚷著說,“我討厭看到你流淚!你在我麵前永遠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麽欺侮了你似的!”


  夢竹從床邊站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用手抹掉了頰上的淚,她渾身顫栗,語不成聲地說:

  “好,好,我走開,我走開,我不惹你討厭!你叫我滾,我就滾!”從櫥裏取出了皮包,她向玄關衝去,淚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東西,明遠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麽,也不想去明白,隻想快快地逃開這個家,逃開這間屋子,逃開楊明遠!走到了大門外麵,她毫無目的地對巷口走去。心中膨脹,腦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製自己的顫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陣頭暈使她幾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輛小汽車上,閉上眼睛,讓那陣頭暈慢慢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低沉而激動的聲音:


  “夢竹!”


  她大吃一驚,睜開眼睛來,於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輛淺灰色的小汽車上,而車窗內,何慕天正從駕駛座上伸出頭來。她呻吟了一聲,四肢發軟,頭昏無力。車門迅速地開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被帶進了車子,靠在座墊上,她把頭向後仰,再度閉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隻覺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拚不攏的碎塊,整個地癱瘓了下來。


  “夢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大而溫暖,她感到顫栗漸消,頭暈也止。何慕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地響著:“我一清早就來了,把車子停在這裏,我想或者你會出來——我實在身不由己,我渴望再見你。我看到曉彤去上學,和一個大男孩子——那應該是你的兒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遠,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們沒有發現我。”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這聲呼喚使夢竹全身痙攣,而淚水迅速湧上。何慕天緊握了她的手一下,說:

  “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


  她無力地點點頭。車子立即開動了,她仰靠在座墊上,突然感到一種緊張後的鬆弛。風從車窗外吹了進來,涼涼地撲向她發熱的麵頰。她不關心車子開向何處,不關心車窗外的世界,不關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極點,而車子裏的小天地是溫暖而安全的。車子似乎開了很久很久,她幾乎要睡著了。然後,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吹到臉上來的風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地張開眼睛,看到的是車窗外的綠色曠野和田園。遠離了都市的喧囂,看不到擁擠雜亂的建築,聽不到震耳欲聾的車聲人聲,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風吹亂了的頭發,望著窗外問:

  “我們到什麽地方去?”


  “海邊上。”


  海邊上!她仿佛聽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濤的洶湧……海邊上,她有多久沒有到過海邊了!轉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剛好何慕天也回頭來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車子差點撞向了路邊的大樹。何慕天扶正方向盤,低低地說:


  “你猜怎麽?夢竹?”


  “怎麽?”


  “我幾乎想讓車子撞毀。”


  夢竹的心髒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語。何慕天也不再說話,隻專心一致地開著車。海,逐漸地在望了,撲麵的風已帶來海水的鹹味,藍色的天空飛掠著海鳥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車窗移近,喧囂的海浪掀騰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車子,打開車門。


  “下來走走吧!”


  夢竹下了車,海風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擺。眼前是聳立的岩石,和一望無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邊。整個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塊,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晡、洶湧。成千成萬的碎浪飛鵬著,一層層的浪花此起彼伏地向前推進。夢竹靠在一塊岩石上,對海麵瞭望,那無涯的視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這是自然,這是世界……不是她那煩惱的六席大的小房間!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


  “這兒很安靜,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邊輕聲說,“夏天常有人來玩,這個季節,這兒是空無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一定會吾歡它!可不是嗎?她在岩石上坐了下來,頭靠在身後直立著的一塊岩石上,費力地和自己的眼淚掙紮。


  “夢竹,”何慕天坐在她身邊,深深地凝視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淚珠從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個淒涼而無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說,“十八年來,任何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眼淚,卻不允許我好好地哭一場,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願意哭了。”


  “為什麽?”


  “我們不會有第二個‘今天’!”


  “夢竹,”何慕天的手蓋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難你嗎?他折磨你嗎?”


  “他折磨我,”夢竹低低地說,像是自語,“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麽說?”


  “他叫我滾!”


  “夢竹!”何慕天喊,覺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夢竹的雙手,迫切地說:“我知道我不該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但是,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們再度相逢,也該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我愛了你那麽長久,那麽長久!”


  夢竹默然不語,坐在那兒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臉色是莊嚴而凝肅的,眼睛直視著前麵翻翻滾滾的波濤。


  “夢竹,”何慕天握緊了她,“昨晚你走後,我不能睡,過去的一切都在我腦中重演。夢竹,你不知道我愛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覺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盡了一切的力量,結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們太殘忍,太不公平!夢竹,或者,這是冥冥中的定數,要我們再度相逢,否則,如峰怎麽偏偏會碰上曉彤?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現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夢竹點了一下頭,機械地說,“太晚了。”


  “但是,他並不珍惜你!他並不愛護你!他刁難你又折磨你!”


  “是我該受的。”夢竹幽幽地說。


  何慕天顫栗了,夢竹那種忍辱負重、沉靜落寞的神態讓他心中絞痛,放開了夢竹,他用手支著額,低聲說:

  “不是你該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應該由我來擔承。”他抬頭凝視夢竹,懇切而祈求地說,“夢竹,告訴我,有辦法挽回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挽回?挽回什麽?”


  “挽回以往的錯誤,”何慕天說,“重尋舊日的感情。可以嗎?還有這個機會嗎?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爭取。夢竹,雖然以往我不該瞞騙你,雖然我有許許多多的過失,可是,我為了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個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嗎?”夢竹把眼光從海天深處移到何慕天的臉上,那是多麽坦白而真誠的一張臉!那深幽烏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脈脈癡情的神態宛若當年!她率直地回視著他,點了點頭:


  “我相信。”


  “有許多事還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說,“回到重慶,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楊明遠,舊日的同學對我避而遠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靨和明眸,聽到的是你的呢喃軟語,我真想就這樣撲進水裏去,永遠不要再見這個世界。接著,我離開重慶,跑了許許多多地方,酗酒、閑蕩、沉淪……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無天日的生活……”他頓住,回憶使他的臉扭曲、變色。夢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說:


  “別提了。”


  “是的,還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勝利後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亂闖,竟卷進了商業界。我從此不看詩詞,不搞文學,因為詩詞和文學裏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麵對一部分的現實,但,我再也沒有戀愛過。我這一生,隻有一次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戀愛。十八年來,我飲著這杯戀愛的苦汁,倚賴一些片片段段的回憶為生。我記得每一件過去的事,細微的,瑣碎的,零星的。記得你任何的小習慣和特征。你不愛吃蛋和肉,愛吃魚和青菜,你喜歡在月夜裏念詩,雨地裏散步……你的頭發底下,脖子後麵有一顆小黑痣,右邊的耳朵後麵也有一粒。你要掩飾什麽的時候就打噴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謊,撒完謊又臉紅……你喜歡裝睡著,然後從睫毛底下去偷看別人,那兩排長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夢竹!我記得一切一切!十八年來,我就沉溺在這些記憶裏,度過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夢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那麽漫長……”


  “別說了!”


  夢竹閃動著淚光瑩然的眼睛說。海浪在翻騰,波濤在洶湧,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濤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點一滴都逐漸滲進了她的腦子,那些歲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淚與笑的,再也找不回來的……都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炫麗的色彩,誘惑地閃熠著。


  “夢竹,我們補償明遠的損失,”何慕天懇切地說,“盡量地補償他。然後,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還可以有許許多多年,追尋我們以前斷掉了的夢。夢竹,好嗎?你回答我一句,我們可以和明遠談判。”


  夢竹瞪視著海麵,一隻海鷗正掠水而過,翅膀上盛滿了太陽光。何慕天的話把她引進一個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飛馳了。


  “夢竹,行嗎?你答應我,我們再共同創造一個未來!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尋的,都可以再找回來!夢竹,好嗎?你答應我……”何慕天的語氣越來越迫切,“你答應我!夢竹!我那麽愛你,那麽愛你,那麽愛你!”


  夢竹的眼睛煥發著光彩,未來的畫麵在她眼前更加炫麗地閃熠。


  “夢竹,你看!以前我的過失並不是完全不能饒恕的,是不是?我們再締造一個家。月夜裏,再一塊兒作詩填詞——你現在還作詩嗎?夢竹?”


  “詩?”夢竹淒然一笑,慢慢地念,“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如今諸事皆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


  “你不要再為柴米油鹽煩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讓你過很舒適很舒適的生活,以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我們把泰安交給如峰和曉彤去管,我們在海邊造一棟小別墅,什麽事都不做,隻是享受這份生活!享受這份愛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們再一塊兒釣魚,像以前在嘉陵江邊所做的,你的頭發散了,讓我再來幫你編……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黃昏,看海上的落日。還有夜,有月亮的,沒有月亮的,都同樣美,同樣可愛……哦,夢竹,你別笑我四十幾歲的人,還在這兒說夢話,隻要你有決心,我們可以把這些夢都變為真實了,隻要你有決心!夢竹,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對‘夢’絕了望,我早已認為這一生都已經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熱……可是,重新見到你,一切的希望、夢想都又燃了起來!”他喘了口氣,“哦,夢竹!”


  夢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輕顫。低低地,她說:

  “經過了這麽多年,你還要我?還愛我?我已經老醜……”


  “夢竹!”何慕天跳了起來,狂熱地抓住夢竹的手臂,語無倫次地說,“你怎麽這樣講?你怎麽這樣講?你知道的,你那麽美,那麽好,再過一百年也是一樣。隻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後更配不上!但是,你給我機會,讓我好好表現!為以前的事贖罪,為以後的生活做表率。哦,夢竹,我們會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來,凝視著她,“你已經原諒我了嗎?夢竹?”


  “你知道的,”夢竹輕輕地說,“昨天晚上,我就已經原諒你了。”


  “不再怪我?我讓你吃了這麽多年的苦,受了這麽多年的罪。”他癡癡地望著她。


  她凝視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怪你,隻怪命運。”她說。


  “可是,命運又把我們安排在一起了。”他說著,扳開她的手指,把臉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覺得到他的顫抖,和那熱熱的淚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淚了!這成熟的、男性的眼淚!他渴求的聲音從她的掌心中飄了出來:“你是答應了,是嗎?夢竹?”


  答應了!怎能不答應呢?這男人仍然那樣地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所勾出的畫麵又那麽美,那麽誘惑!十八年的苦應該結束了,十八年的罪應該結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損,她應該把握剩餘的歲月!但是……但是……明遠呢?明遠要她滾!明遠叫她回到他身邊去!明遠說討厭看到她的哭相!

  久久聽不到夢竹的答複,何慕天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張煥發著奇異的光彩的臉龐,和一對朦朦朧朧罩著薄霧般的眼睛。一刹那間,他的心髒狂跳,熱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夢竹!那徜徉於嘉陵江畔,滿身綴著詩與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長長地喘了口氣,喊著說:


  “夢竹!你答應了,是嗎?是嗎?”


  夢竹點下了頭。


  何慕天站起身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也不知道麵前的女人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後,他張開手臂,夢竹投了進來,他的嘴唇顫抖地從她的發際掠過,麵頰上擦過……饑渴地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擊著,喧囂著,奔騰著,澎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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