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第18章 ·

  接著,我病了。


  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裏一直浮著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著,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著的眸子瞪著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了我,哀懇地喊:

  “藍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著,喊著,哭著,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紮著要抬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致的、輕柔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藍采,別動,好好地躺著,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地,哭喊著說:


  “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麽?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我尖聲地狂叫著,“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采,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著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地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采,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著,死命地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地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


  我周身淌著汗,汗濕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地哭喊著,哭喊著,哭喊著……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髒劃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床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

  “媽媽,我在做噩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遊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


  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著我,我搖撼著她,大喊:

  “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


  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著我,一迭連聲地說: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裏,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隻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麽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台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一幕,何飛飛穿著火紅的遊泳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了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複雜,更慘痛。或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幻想整個的事件隻是個夢,徒勞地渴求著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後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麵前,咧著嘴大笑著說:


  “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


  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隻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隻要……隻要……隻要這不是真的!

  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相對無言,接著,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著眼淚,一邊說:


  “藍采,你決不可以為這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


  “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著說,固執地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麽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麽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著,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采,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拚命遊過去,她已經淌到警戒線外麵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采,這一切都是意外,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麽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麽知道呢?藍采?”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麽知道呢?藍采,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采!”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采,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著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


  “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吊,開吊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采!”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地說,“明天幾點鍾?”


  “早上九點。”


  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地問:

  “她的父母說過什麽?”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著讀大學畢業……噢!藍采!”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著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麽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麽會在一刹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麽會呢?怎麽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著她那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麽“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死去?她怎能死去?


  我們整個圈圈裏的人都到了,默默地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淒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製不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地喊了一聲:

  “藍采!”


  我望著他,徒勞地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為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裏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麽,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麵,我行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裏還喃喃地、不停地自語著說:


  “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噩夢之中!

  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麵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親屬。直到吊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誌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裏捧著一遝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

  “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地迎了上去,說:

  “是我,伯母。”


  何老太太抬起幹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著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地說:

  “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裏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裏,再說:“這是她生前的日記,我留著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裏都幾乎隻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地望著柯夢南,重複地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著那些本子,定定地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麵色死灰,嘴唇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就掉轉頭走到後麵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著汗珠,嘴唇顫抖,麵色如死。


  穀風走上前去,輕輕地拍撫著他的背脊,安慰地說:

  “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地掉過頭來,捧著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著我,低低地說:


  “我們做了些什麽?藍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地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地問:

  “你——要到哪裏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麽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


  “我父親。”他唇角牽動著,忽然淒苦地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


  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地喊:


  “柯夢南!”


  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地說:


  “藍采,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淒惻,“——生活裏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采?”


  我凝視著他,感到五髒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裏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


  我沒有再說話,隻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著那遝日記本,捧著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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