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第八章 ·

  冬天。


  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來,她的鼻子就塞塞的,頭也整天昏昏的,而且總是咳嗽。她沒有說什麽,她不喜歡全家為她小題大作。可是,蘭婷已經覺察出來了,又是康得六百,又是川貝枇杷膏,中藥西藥的喂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單全收,從小,她就是好脾氣的,給她什麽藥,她就吃什麽藥。說真的,從六歲起,她就幾乎和醫生、藥品結了不解之緣。


  這晚,家裏有點特別。衛仰賢夫婦有個必須兩人一起參加的應酬,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仰賢的事業做大了,應酬也多了。蘭婷不喜歡他常常和客戶去酒家,就盡可能地參加他們的宴會,反正,她最近比較放心,兩個女兒都各有所歸,晚上常是笑語喧嘩的,不必擔心巧眉會寂寞,也不必擔心嫣然會失意。他們夫婦很早就出門了。


  接著,嫣然打電話回來,說她今晚要辦點事,會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來,當然安公子也不會來了,他們要辦事總是在一起辦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來衛家拜訪過。看樣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來嘛,過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該論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驚悸著想起淩康。


  為什麽男女交朋友,最後總會交到結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地想,這些日子來,她、淩康、嫣然、安公子四個人在一起,玩得多開心呀!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最喜悅的一段時間,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可是,她知道這種四人小組的局麵已麵臨破碎,接下來必然變為兩人小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地回避他們,而淩康——淩康也刻意和巧眉單獨相處了。


  前不久,淩康和巧眉談起過婚事,巧眉在驚慌失措中逃開了話題。她不能想象,離開父母,離開姐姐,住到淩康家去,還要應付淩康的父母——那對父母還是在三年前,來衛家禮貌地拜訪過,聽聲音,似乎是對很能幹、很精明、很有權威感的夫婦。三年之中,卻沒再來過。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適應淩康的家庭。一聽到淩康提起結婚,她逃避得那麽慌張,她猜想當時她大概臉都嚇白了。因此,淩康立即擱下這問題不再提起。隨後的日子,他也很小心地不再提起。不過,巧眉知道,這問題遲早要逼到身邊來的,遲早要麵對的……她真怕,沒有人了解她有多怕!

  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單獨麵對淩康,很可能就又要麵對她所害怕的問題,淩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會停在這個階段。唉!她心裏深深歎氣,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還要扮演別人期望中的女兒,妹妹,愛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樣正常,知道什麽是“美”,什麽是“醜”,知道“眼睛怎麽講話”;能工作,能看那麽多那麽多的書,能暢談哈羅德·羅賓斯、維多利亞·霍爾特和被安騁遠崇拜的西德尼·謝爾頓,或者,她就不會那麽無助,那麽驅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麽羨慕嫣然,多麽“嫉妒”嫣然啊!如果六歲那年……噢,不不,怎麽都不能嫉妒嫣然,怎麽都不能責怪嫣然。命裏該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嫣然是出於一片好意。有嫣然這樣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絲一毫責怪嫣然的心理,你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飯是巧眉一個人吃的,連淩康都沒有來!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這些日子來,她已經習慣於大家吵吵鬧鬧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飯後,淩康來了個電話,隻是簡短地交代了兩句:


  “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來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辦,如果時間太晚就不來了。”


  就這樣不湊巧,忽然間,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辦,忽然間,家裏就剩了巧眉一個人。不過,她也透了口氣,最起碼,淩康不能纏著她談婚姻問題了。


  百無聊賴。


  窗外又在下雨,是雨季了。瑟瑟的雨聲使她更加情緒低落,她覺得感冒加重了,頭昏而且發冷。走進琴房,打開琴蓋,她把自己的“孤獨”托付給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好久沒彈過《悲愴》這支曲子了。


  不知彈了多久,她忽然聽到小坦克那“吭吭哢哢,嘭嘭其其”的聲音。嫣然和安公子回來了。她沒動,繼續彈著琴,不必去打擾他們,或者,他們也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或者,她已經過分參與到他們的生活裏去了。她不能再參與進去,不能再“深入”進去。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重重地敲擊著琴鍵,彈完《悲愴》,再彈《命運》,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她的命運已定!逃不掉的無邊黑暗,走不出的無邊黑暗,無盡無止的無邊黑暗……不許自卑,不許自憐!淩康說的,他能說,因為他不是瞎子!她飛快地彈著琴,手指在琴鍵上奔躍過去,琴聲如萬馬奔騰,如狂風驟雨,如驚濤駭浪……然後,進入一段暴風雨後的寧靜——還剩下一點微風,吹過劫後荒原,發出輕柔如低歎的音浪……然後,是完全的靜止。


  她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佩的、長長的歎息。


  她猛吃了一驚,平時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會知道的,他怎麽會不聲不響進來了?

  “安公子?”她問。


  “是。”他簡短地回答。


  “姐姐呢?”她再問。


  “不知道呀,”安騁遠說,“我正要問你呢,她怎麽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她打電話回來說,要辦點事,我以為——她去你家了。”


  “沒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地說:“我們今天公司裏聚餐,老板請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她大概去買東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安聘遠四麵張望。“淩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個人在家嗎?”安騁遠有些憐惜地。“伯父伯母也出去了?”


  “嗯。”她哼了聲。“不過,沒關係,我彈彈琴,時間很容易打發的。”


  他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她輕輕地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纖柔修長,像中國古畫裏的仕女。


  “你冷了。”他說,望著她,她隻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絨的長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他回頭四麵找尋,看到沙發背上搭著件白色鑲紫邊的粗毛線外套。他走過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舉動會嚇住她,所以先說,“你的外套在沙發上,我來幫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地說,不知道為什麽局促。


  “你咳嗽了!”他簡單地說,“從冬天開始,你的咳嗽就時好時停地沒有斷過。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見了,別再弄出別的病來!”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地說,“穿起來!我討厭你糟蹋自己!”


  她順從地穿上了毛衣,一邊穿,一邊勉強地解釋:


  “我沒有糟蹋自己!”


  “還說沒有!”他粗聲責備,幫她拉好衣領,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頭。“你瘦了,你不好好吃東西,不好好睡覺,生了病,不好好看醫生。你什麽都被動,這麽冷的天,連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說沒有糟蹋自己!你怎麽敢說沒有糟蹋自己!”


  她的背脊不知不覺地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壓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的分量。她的頭更昏了,眼眶有些發熱,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輕觸著自己肩上那隻手,一碰到那結實的手背,她周身像觸電般掠過了一陣顫栗,她輕聲地、歎息地說:

  “就算我糟蹋自己,關你什麽事?”


  “當然不關我事!”他的聲音更粗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照顧你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關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關我屁事!我隻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頓住了,說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麽?”她輕輕地、柔柔地、幽幽地、如夢如歌地問,臉上綻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衝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麵前開花,又在我麵前凋謝!你必須愛護自己,你必須關心自己,因為沒有別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他媽的!”他大聲詛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決不管你的事!決不管!”


  他的手要從她肩上抽開。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這隻手。仰著臉,她轉過身子,麵對著他,仰著臉,她就那樣仰著臉麵對他,那大大的眸子,簡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熱。他凝視她,像被魔杖點過,他一動也不動。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地呆在那兒,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動,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陣急雨掃著窗欞,帶來一陣瑟然聲響,室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她的手指加重了分量,她緊緊地、緊緊地握著那隻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然後,猝然間,他無法思想地把她的頭擁進了懷中,心痛地、震動地擁住她。她低喊了一聲,就把麵頰埋進他那粗糙的毛衣裏。他撫摩她的頭發,撫摸到她腦後的一塊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聽過那故事,那久遠的年代裏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輕撫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亂的憐惜的震痛的情緒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隻苦惱地想著,這疤痕破壞了一份完美,這疤痕也創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雙目失明,她能這樣纖塵不染的美好得讓人心痛嗎?她能這樣狂猛地彈奏出生命中的呐喊嗎?想著,他嘴裏就喃喃地說了:


  “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無助,不能這樣無可奈何地活著!不能讓你的靈魂滴著血去彈琴,不能讓你自殺,不能讓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鍵上……不,不,不能這樣……”


  她更緊地依偎著他,淚珠湧出眼眶,透過了毛衣,灼熱地燙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緊地攥著他,像浮蕩在茫茫大海中,緊握著最後一塊浮木。她嘴裏沉痛地、昏亂地、狂熱地、囈語般喊著:


  “別說!別再說!別再說一個字……”


  他不會再說一個字了。因為,琴房的門驀然被推開,嫣然懷抱著大包小包無數的包裹,興衝衝地嚷著:


  “巧眉,來試試我幫你買的衣服,天氣涼了……”


  她頓住,呆站著,手裏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麵前擁抱著的兩個人。在這一刹那間,她心中掠過一聲瘋狂的響喊:


  “我寧願是瞎子!可以看不見這個!”


  她以為她隻是在想,事實上,她喊出來了。喊得又響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瘋狂。這聲喊叫嚇住了她自己,震驚了她自己。於是,她掉轉身子,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狂奔出琴房,穿過客廳,衝出花園,雨霧撲麵而來,灑了她滿頭滿臉……她繼續跑,打開大門,她一頭撞在正按著門鈴的淩康身上。


  淩康伸手抓住了她,驚愕地喊:

  “嫣然,你幹什麽?”


  她用力推開淩康,繼續往前跑。同時,安騁遠已經追到花園裏來了,他氣急敗壞地大叫:


  “淩康,攔住她!”


  淩康攔不住她,她狂亂得像個瘋子。奔過去,她看到停在街邊的小坦克,她跳進車子,發瘋似的想發動車子,偏偏車上沒有鑰匙,她又跳下車子,轉向淩康的野馬。在她這樣折騰中,安騁遠已經追了過來,他從後麵一把抱住了她,急切地喊:


  “嫣然!嫣然!不要這樣。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嫣然!嫣然!”


  嫣然拚命地掙紮,要掙脫他的手臂。她麵頰上又是雨又是淚又是汗,頭發散亂地披在臉上。她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允許自己哭出來,她隻是發瘋般要擺脫安騁遠。安騁遠也發瘋般抱緊了她。要把她拖回家裏。她死命用力地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來,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他驚悸地看著,狂亂地說:


  “嫣然,嫣然,我錯了!我錯了!打我,罵我,我錯了!錯了!錯了!”


  嫣然閉上眼睛,淚珠終於成串滾落。她更用力地咬嘴唇,血沿著下巴流下去。那痛楚無以填塞心中的絕望,她驟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邊,張嘴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牙齒深陷進肌肉裏,她用力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安騁遠又驚又痛又慌又昏亂。


  “嫣然!”他大叫,“隨你怎麽懲罰,隨你!”


  淩康莫名其妙地跑了過來,緊張地喊:


  “怎麽回事?嫣然!你瘋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沒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騁遠搖頭,他打不下去。一彎腰,他把嫣然整個橫抱了起來,嫣然踢著腳掙紮,他緊抱著她,往屋內走。這一走,嫣然忍無可忍地張開嘴,哭著說: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騁遠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地說,“不回去!我們開車去別的地方!”


  淩康看呆了。安騁遠把嫣然抱進車子,倏然回頭,對淩康大喊著說:


  “進去!淩康!去守著巧眉!快去!”


  淩康一震,怎麽?難道不是嫣然和安騁遠吵架,而是姐妹兩個吵架了嗎?他大驚,而且,心底有陣恐慌飛閃而過,他轉過身子,立刻奔進大門裏去了。


  安騁遠發動了車子,盲目地往前開去,小坦克居然立刻發動了,衝向雨霧濛濛的街頭,向前麵緩緩地滑行。嫣然經過這樣一番掙紮和折騰,已經筋疲力盡,她癱瘓在駕駛座旁的位子裏,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車子駛向忠孝東路,轉往中山北路,經過圓山大橋,上了內湖公路……安聘遠沒有目的地,隻是機械化地開著車子,一路上,嫣然都緊閉著嘴不說話,安騁遠更不知該說什麽,沉默彌漫在車內。車子繼續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條小溪旁邊,安騁遠停下車子,熄了火。


  他把額頭抵在駕駛盤上,心裏像澆了一鍋熱油,五髒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須向嫣然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今晚發生的事,再回想起來,像個夢,像個不該發生的夢。他深抽了口氣,一時間,無法分析自己,抬起頭來,他在那路燈黝暗的光線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兒,發絲淩亂,衣衫不整,滿臉的雨和淚,嘴唇腫了,還在流血……從認識以來,從沒看到她如此狼狽過。他在一種絞痛的情緒裏,體會出一件事實,不管今晚發生了什麽,他不能放棄嫣然。他愛她,他瘋狂般愛著她!盡管他今晚曾把另一個女孩擁在懷中,盡管他為那個女孩也震動也憐惜……他仍然愛著嫣然。看她這樣狼狽而無力地躺在那兒,他覺得每根神經,每根纖維都在痛楚。他愛她!從在圖書館裏和她談屠格涅夫、傑克·倫敦的時候起,他就愛她!可是,在這樣執著的愛情裏,怎會發生巧眉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發生過的事,是已經發生了,是無可挽回地發生過了。


  “嫣然,”他輕聲地、痛苦地喊了一聲,伸出手去,他去撫摩她的麵頰。她用力一甩頭,把他的手甩開。


  他凝視她,用手抵住了額,苦惱地閉了閉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條幹淨的白手帕。他試著要去擦拭她唇邊的血漬。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開了,她轉開了頭,眼光迷濛地看著車窗外麵。


  “嫣然,”他低聲說,“我試著告訴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麽,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在那一瞬間,我情不自已。她像個沉在黑暗浪潮裏的孩子,馬上就要淹沒。她孤獨而無助,她的琴聲像生命的衝擊,像呐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過去給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嗎?就是這樣。然後……”


  她轉回頭來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了。她的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但是,卻充滿了徹底的絕望和悲痛。


  “不用解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雖然沙啞哽咽,卻非常堅定。她的神智恢複了,她能夠思想,能夠分析了。“什麽話都不用對我說,也不要再告訴我那一切,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


  “好,”他沉痛地看她,想看到她內心深處去。“我再也不提這件事,我保證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能原諒而當作它沒發生過嗎?”


  她注視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騁遠,”她清清楚楚地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追任何女孩。”


  他瞪著她,呼吸急促。


  “你有權生氣,”他低語。“你有權罵我責備我懲罰我。可是,我們之間不能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我愛你,嫣然。”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他一迭連聲地重複著,額上冒出了冷汗。“說什麽話都是多餘,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有多重,我不敢再請求你原諒我,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我發誓我愛你!”


  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地說,“總之,那是我的家,我還是要回去。”


  “去我家。”他小心翼翼地說,“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暫時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裏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裏。”


  她又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塊,堅硬而有棱角的冰塊。


  “送我回家!”她簡短地說。


  他不動,心髒緊縮成了一團。


  “我怎樣才能彌補?”他問。


  “不要彌補,”她短促地說,“沒有什麽可彌補。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個錯誤,到今天都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事從來無法彌補!”


  他凝視她,眼裏蒙上了霧汽。千言萬語,全不知如何說起。低下頭,他想吻她,吻去她唇邊的血漬,吻去她心上的傷痕,吻化那堅利的寒冰……他俯下頭去。她迅速地打開車門,跳下車子去了。


  他大驚,慌忙也跳下車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


  “不要這樣,嫣然,求你!”他喊著,“上車去,你冷得在發抖了,上車去!”


  “你答應不碰我嗎?”她問。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說。


  她上了車子。他回到駕駛座,關好了車門。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麽絕望,那麽嚴肅,那麽冷峻,她不是在說氣話,她真的在結束這件事,真的在結束她和他這段感情,她已經把她的心死死地封起來了,密密地封起來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寒顫,心髒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裏。


  “嫣然,”他困難地開口,努力試圖挽救。“不要讓我們這麽久的感情毀之一旦!想想看,我們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鮮,想想海邊的漁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潰了,他大聲喊了出來,“你到底要怎麽樣?我錯了!我不該一時忘情,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你還要怎麽樣?不要這樣冷冰冰!你發火呀!你罵人呀!不要這樣冷冰冰!我告訴你,我是決不會結束這段感情的!”


  她張大眼睛,聲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車了。”她又去開車門。


  “好,好,好!”他屈服地喊,關緊了車門。“我送你回家,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說什麽你都不會聽。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好嗎?”


  她一語不發。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駛去,他全心懸在她身上,甚至沒有去想,在衛家,另一個女孩和男孩,又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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