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第十九章 ·
一夜無眠,幸福來得那樣快,那樣突兀,狄君璞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當早晨的陽光,燦爛地射入了窗內,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腦子裏都回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凝視,她的沉思。還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熱情。啊,這是上天的安排嗎?當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愛也不能恨的時候,他卻會搬到這農莊裏來,神奇地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腸萬斛,迷離失所。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她在霧穀中婉轉低吟:
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
現在,再也沒有愁字了!生命是嶄新的,感情是嶄新的,那份喜悅,也是嶄新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也可驅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片燦爛的陽光。
昨晚,他並沒有送心虹回家。他們相對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心情裏,根本不知道時間的飛逝,然後,老高來了,他銜主人之命,前來接取小姐。狄君璞隻得讓心虹跟著老高離去。他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隱入那月光下的楓林小徑,看著她的長發飄飛,衣袂翩然,再也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當時的心境,是驚?是喜?是溫柔?是迷糊?是充實?是空虛?是甜蜜?是惆悵?人類的一個“情”字,是幾千百種句子,也無法形容於萬一的。
她昨晚睡得好麽?可曾也像他一樣失眠?她現在起床了麽?她是不是在記掛著他呢?她現在在做什麽呢?唱歌?念詩?在花園中散步?幾千幾萬個問題,幾千幾萬種關懷。最後,這些問題和關懷都匯合成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馬上見她!
他想立即去霜園。也由於這一念頭,他才認真地想起梁逸舟曾給過他的警告。他是不會喜歡這件事情的!當梁逸舟知道之後,會怎麽說呢?他會認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騙一個少女的心?他會反對?會堅持?會認定心虹跟著他將會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對他說過的話:
“……那樣一個生活在夢幻裏的孩子,她是不務實際的,她常會衝動地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會想到你比她大那麽多,又是她的長輩,又有孩子,又有過妻子……”
“見鬼!”他不自禁地詛咒,誰規定過有孩子和“有過”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戀愛?為什麽愛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憤怒地咬了咬嘴唇。不行!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鏟除這條愛情之路上的荊棘!什麽荊棘?天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塊阻路的岩石呢!
他走到客廳,老姑媽用一種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說:
“早餐想吃什麽?”
“不,我不吃了,我馬上要出去辦點事!”
“爸!”小蕾在一邊叫著,“我跟你一起去!”
“糊塗孩子!”老姑媽慌忙把小蕾拉進自己的懷中,笑吟吟地說,“你爸爸要出去辦正經事,怎麽能帶你去呢?你還是在家裏陪著婆婆吧!”一麵,她抬頭看著狄君璞,“去吧!辦事去!回不回來吃午飯?”
“大概回來吧!”狄君璞沒把握地說。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姑媽問。
“什麽?”狄君璞沒聽懂,詫異地望著姑媽。
“你不帶梁小姐回來吃午飯嗎?”姑媽對他笑眯眯地擠了擠眼睛。“我自己下廚房,給你們炒一個辣子雞丁。”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媽的肩膀,他笑著點了點頭說:
“不管怎樣,我想吃你的辣子雞丁。”
走出了農莊,他絲毫也沒有猶豫,就沿著那條小徑,往霜園的方向走去了。小徑兩邊的楓樹,這幾天落葉落得十分地快,在樹枝尖端,嫩綠中帶著微紅的新葉,正一片片地冒了出來。這提醒了狄君璞,嚴冬將逝,春意先來。他踏著那簌簌的落葉,心頭不知怎麽,竟有點兒暖烘供的了。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
一個清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抬起頭來,心霞正亭亭然地站在他麵前,依然是一身火似的紅,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視著他。
“哦,是你,”他回過神來,如果是心虹多好!“你怎麽沒去學校?今天沒課嗎?”
“你一定日子過糊塗了,快過陰曆年了,學校在放假,我們有兩星期寒假。”
“哦,怪不得姑媽和阿蓮整天忙著曬香腸!”狄君璞說。過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過年的興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現在,過年反而徒增惆悵了。“你說你在找我?”他問。
“是的。”
“一麵走一麵說好嗎?我正想去看你父親。”
“為什麽?為了姐姐嗎?”心霞迅速地問。
狄君璞一驚,不自禁地看了心霞一眼,這個女孩子又知道些什麽呢?她決非“無所為”而來啊!
“你想說些什麽?”他問。
“我想勸你放手!”她大聲而有力地說。
“放手?你是什麽意思?”
“雲揚告訴我,你去看過他了,你也去找過蕭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麽?”她緊盯著他,眼光和語氣都是咄咄逼人的。
“我現在什麽都不想知道了。”他輕聲地說。
她站住了,深深地望著他。在一瞬之間,她眼底的那抹敵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懇摯的、祈求的、憂愁而深沉的眼光。
“狄先生,你聽我說。”她說了,語氣是平和而懇切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地去打聽姐姐的故事,這對姐姐並沒有好處。你現在已經知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訴你,假若你聽了之後能夠放手的話。姐姐是個個性很強的人,她敢愛,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實在,她有一顆像火一般的心。我想,我對不起姐姐,雲飛……他……他曾追求我,我隻是好玩,我太年輕,根本不懂事,所以,也……也沒有完全拒絕他,我好奇,我從沒跟男孩玩過。雲飛,他教我接吻,他勸我嫁給他,他說我比姐姐可愛……”她苦惱地搖搖頭。“我實在是幼稚!他滿足了我的虛榮感!結果,姐姐知道了一切的事……”
“你不用告訴我,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斷了她。
“是嗎?”她驚奇地,顫栗了一下。“那麽,你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嗎?”
“原來你爸爸竟不知道!”
“求你別告訴他!”她焦灼地說,“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個天真的小孩子,你別告訴他好嗎?”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談的事與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會吐露任何一個字。”
她鬆了一口氣。他們繼續往前走去。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她說,“我欺騙了姐姐,你猜姐姐發現之後怎麽樣?她抱著我哭,沒有講一個字責備的話,我後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說,如果有人錯,不是她,不是我,應該是雲飛!你懂了嗎?所以,她後來在懸崖上殺了他!”
“哦,原來你也給你姐姐定了罪了。”狄君璞悶悶地、冷冷地說了一句。
“你還是沒有了解,”心霞有些煩躁不安,她焦灼而急切地說,“算了,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當我們在懸崖頂上的欄杆邊找到姐姐的時候,姐姐並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曾睜開眼睛來,對爸爸說了一句話,我那時正在旁邊,那句話我們兩個都聽得很清楚,她說:‘爸,我終於殺了他了!’說完,她就昏倒了,以後就一直沒清醒過,等她真的清醒時,她就患上失憶症了。我和爸爸,為了保護姐姐,都決定不提這句話,但我們心中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反而慶幸姐姐是患了失憶症了。你懂了嗎?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都不願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嗎?你不會說出去吧?”
他看著心霞,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一片坦白的真摯,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掉頭看著太陽,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陰雲,但他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
“事實上,雲飛也不是很壞,他隻是用情不專。”她又說了下去,“在這件事件裏,我也不能逃掉責任,有時,我覺得我才是凶手!姐姐是無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向姐姐贖罪。”
他深思了一會兒,覺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難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視著心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閃亮,他的麵頰發紅。他很快地、一連串地說:
“聽著,心霞!讓我告訴你我心裏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實向我證明心虹推落了雲飛,甚至心虹親口承認過,但是,我決不相信這件事!心虹會暴怒如狂,會痛不欲生,但是她不會殺人!她連一條小蟲子都不會傷害!這件墜崖的事件必然是個意外!我堅信不疑!因為我知道心虹,她在絕望之時隻會自苦,不會殺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纖維,每個細胞,每絲細微的感情,我都知道!”
她驚愕地站在那兒,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驚愕,她有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深吸了口氣,喃喃地說:
“嗨,你愛上她了!”
“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飾地承認,仍然在激動的狀況中。“我愛上她了,不隻我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是一棵枯死了的樹又發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機,你懂嗎?心霞,你一心想要幫助你姐姐,那麽盡你的力量吧,促成這件事!我現在要去見你父親,他必然會反對,如果你真愛你姐姐,想辦法幫幫她也幫幫我吧!”
她的眼睛裏閃耀著一片驚異的光芒,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他,是震驚的,也是興奮的。然後,忽然間,她揚了一下頭,把短發甩向腦後,對狄君璞很快地伸出一隻手來,喜悅而激動地嚷:
“嗨,狄君璞!你有一個同誌了!握手吧,讓我們聯盟促成這件事!你真是個奇異的人,我不能不承認,你讓我感動呢!但願你也能同樣感動我父親!”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動漸消之後,他驚奇於自己的表現竟像個初墜愛河的小夥子。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裏看到了眼淚,這個少女是真的感動了。她的眉毛高揚,她的眼睛發亮,她的唇邊帶著那樣欣慰的、激賞的笑。在興奮與激動中,她竟說了句:
“好好保護她嗬,姐夫。她在愛情上是受過傷的呢!”
“你放心吧,心霞。”
他鬆開了握著她的手,他們又繼續往前走,穿過霧穀之後,霜園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頭,他對心霞說:
“有幾句話我也想告訴你。”
“是什麽?”她驚奇地。
“我昨天見到了雲揚,”他誠摯地說,深深地注視她,“如果你錯過了這個男孩子,那麽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她的臉紅了,眼睛閃亮。
“你是說真話麽?”她問。
“當然!”
“那麽,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還需要你的幫助呢!”
他們相對而視,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層了解的情緒貫通了他們,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成為最堅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表,叫了一聲:
“哎呀,你必須快一點,要不然爸爸會到公司去了。我到樓上去陪著姐姐,你和爸爸的談話,最好不要讓姐姐聽到,等會兒爸爸一反對起來,姐姐又會大受刺激。”
看不出來,她的顧慮倒很周全,他們快步向霜園走去,到了大門口,心霞又站住了,叮嚀地說:
“如果爸爸反對,或說些你們不該戀愛的大道理,那麽,你就問他,他年輕時是怎樣戀愛的?”
“什麽意思?”狄君璞不解地問。
“我告訴過你,我媽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心虹另外那個母親未死以前,我爸就和我媽戀愛了。所以,很多人說心虹的母親是給我爸和媽氣死的。她死後才三個月,我爸就娶了我媽。所以,我爸應該可以了解愛情的那份強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冊子中寫的,關於她母親的事。他點點頭,說:
“謝謝你給我的資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這件武器才好。”
“那麽,你還沒有完全了解我的父親!”心霞說,“你隻看到他溫和的一麵,還沒看到他的壞脾氣和固執起來的蠻不講理。總之,別讓他打敗你!”
“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打敗!”
他們又彼此交換了一瞥,才邁進霜園的大門。梁逸舟已走出客廳,正站在花園裏,等著老高開車子過來。心霞急急地迎上前去說:
“爸爸,狄先生來看你,他說有話要和你談。”
梁逸舟詫異地看了狄君璞一眼,後者臉上那份寧靜、沉著和堅定的神情使他吃驚了。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裏,心裏已隱隱猜到狄君璞的來意。一種強烈、不安的情緒升進他的心中,他對狄君璞點了點頭,就默默地走進客廳,領先向書房走去。
心霞對狄君璞做了個鼓勵的眼色,又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衝去了,在樓上,正傳來心虹低而柔的歌聲,在唱著“叫我如何不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