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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豌豆花(三)

  · 第一部 ·

  豌豆花(三)

  第7章


  不論人類的遭遇是幸與不幸,不論哀愁與歡樂,不論痛苦與折磨,不論生活的擔子如何沉重,不論命運之手如何播弄……時間的輪子,卻永不停止轉動。轉走了日與夜。轉走了春夏秋冬。


  幾年後,“八七水災”在人們的記憶裏,也成了過去。當初在這場浩劫中生還的人,有的在荒蕪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園。有的遠走他鄉,不再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樣,大肚溪的悲劇,已成為“曆史”。


  豌豆花呢?


  水災之後,豌豆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蘭是真的都不在了。命運對她是多麽苛刻呀!生而失母,繼而失父,跟著玉蘭回鄉,最後,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蘭。忽然間,她就發現,她生命中隻有魯森堯了。這個隻要咳嗽一聲都會讓她心驚膽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裏“唯一”的“親人”了。


  不知道為什麽,魯森堯沒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兒院去,這孩子和他之間連一點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或者,因為魯森堯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個女孩幫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聽他發泄他的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後有個發酒瘋的對象。總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災之後,他把豌豆花帶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來尋找一個鄉親的,來台北之後,才知道幾年之間,台北早已街道都變了,到處車水馬龍,人煙稠密。找不到鄉親,他拿著水災後政府發的救濟金,在克難街租了棟隻有兩間房間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屬於違章建築,在若幹年後被拆除了,當時,它是和別的屋子密密麻麻擁擠雜亂地堆在一塊兒,像孩子們搭壞了的積木。


  他擺了個攤子,賣愛國獎券和香煙。事實上,這個攤子幾乎是豌豆花在管,因為攤子擺在鬧區,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而晚上,魯森堯總是醉醺醺的。


  剛來台北那兩年,魯森堯終日酗酒買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當哭。他過分沉溺在自我的悲痛裏,對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這樣倒好,豌豆花跟著鄰居的小朋友們,一起上了小學,她插班三年級,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預感,自己念書的生涯可能隨時中斷,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這份義務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地吞咽著文字,更瘋狂地吸收著知識。每天下課後,她奔到獎券攤去,努力幫魯森堯做生意,隻有賺錢回家,自己才能繼續念書。她生怕隨時隨地,魯森堯會下令她不許上學、不許讀書。才九歲左右的她,對於自己的“權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從小顛沛流離,她隻知道命運把她交給誰,她就屬於誰。


  由於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魯森堯白天的好幾倍,魯森堯幹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讓豌豆花去挑這個擔子。但是,他嘴裏卻從沒有停止吼叫過:


  “我魯森堯為什麽這麽倒黴,要養活你這個小雜種!是我命裏欠了你嗎?該了你嗎?你這個來曆不明的小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把你趕出去!讓你去露宿街頭!豌豆花!……”他捏著她的下巴,使勁捏緊,“我告訴你,你是命裏遇著貴人了!有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來養活你!”


  豌豆花從不敢辯解什麽。隻要能念書,她就能從書本裏找得快樂。雖然,挨打受傷依然是家常便飯,但她已懂得盡量掩藏傷口,不讓老師們發現。偶爾被發現了,她也總是急急地解釋: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了……”


  “是我被火燙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師們盡管奇怪,卻也沒時間深入調査。尤其,那“國民小學”的學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絕大部分都來自違章建築木屋區裏的苦孩子。家庭環境隻要不好,每個孩子都常常有問題,帶傷上課的,豌豆花並不是唯一的。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時,兄弟姐妹間,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來上課。


  對豌豆花而言,功課上的困難並不多。每學期最讓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調查表”。剛進台北這家小學,她告訴老師,繼父不識字,不會填表。老師問了一些她的家庭狀況,她一臉惶惶然,大眼睛裏盛滿了超乎她年齡的無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師都不忍心再深問下去。於是,這個學名叫楊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調查表上,是父喪母亡,弟妹失蹤……另外許多欄內,都是一片空白。


  至於豌豆花的學雜費,由於她屬於貧民,都被豁免了,又由於她在功課上表現得優異,每學期都領到許多獎品,或者,這也是她在無限悲苦的童年裏,竟能念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原因吧!


  小學五年級那年,豌豆花麵臨了她一生中另一個悲劇。這悲劇終於使豌豆花整個崩潰了。


  那年,豌豆花已經出落得唇紅齒白,楚楚動人了。


  自從過了十一歲,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躥,以驚人的速度長高。她依然纖瘦,可是,在熱帶長大的女孩,發育都比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豌豆花從同學那兒,從老師那兒,都學習到“成長”的課程。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她也曾驚愕地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那嬌嫩如水的肌膚,潔白如玉,盡管從小就常被體罰,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而明顯的,是自己那對小小的、挺立的、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上麵綴著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掛著兩顆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晶瑩剔透。


  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從此,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沉沉入夢以後,她才敢偷偷去洗淨自己。而那些日子,她來得愛幹淨,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汙漬,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


  然後,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每次,他喝醉以後,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她小心翼翼地想躲開他的視線。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她盡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麵,可是,每夜賣完獎券,她卻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她怕黑,怕夜,怕無星無月的晚上,怕暴風雨……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隻是,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


  那夜,她賣完獎券,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裏。


  小木屋一共隻有兩間,魯森堯住前麵一間,她睡後麵一間,每晚回家,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這對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這段“經過”中,被扯住頭發,狠揍一頓,或挨上幾個耳光,理由隻是:

  “為什麽你活著?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克死的?你這個天生的魔鬼,碰著你的人都會倒黴!你克死了你母親、你父親、你弟弟妹妹還不夠!你還克死我的女兒!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


  這一套“魔鬼”、“掃把星”的理論,是魯森堯從巷口拆字攤老王那兒學來的。老王對他說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

  “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帶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結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隻有天知道。他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出來,對魯森堯的幾句胡言,也不過是略知魯森堯的過去而謅出來的,反正“老魯”(在克難街,大家都這樣叫他)也不會付他看相費,他也不必說什麽討人喜歡的江湖話。何況,老魯又是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是,自從魯森堯聽了什麽“克妻克子”這一套,他就完全把這套理論“移罪”於豌豆花身上。天天罵她克父克母克親人,罵到後來,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鄰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負著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經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時已快十點鍾了。鄰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經一路禱告,希望魯森堯也睡了,那麽,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臥室裏。但是,一走到家門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還亮著燈。同時,最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聽到魯森堯那破鑼嗓子,正唱著《秦瓊賣馬》。這表示他已經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惡劣”。他總以落魄的秦瓊自居,每當唱這出戲時,就是他“遭時未遇,有誌未伸”而被人“欺淩壓榨”的時刻,也是他滿腔怒火要發泄的時刻。


  豌豆花走到門口,悄悄推開房門,踮著腳尖,還企圖不受注意地走進去。魯森堯正用筷子,敲著桌上的杯子碟子當鑼鼓,嘴裏唱到最精彩的一段: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飯錢,沒奈何隻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


  豌豆花已走到牆角,把那包獎券香煙都悄悄地擱下了。她的心咚咚跳著,還好,他唱得有勁,沒注意到她。她正要掩進自己的房間,忽然,身後傳來魯森堯一句平劇道白:

  “呔!你這小丫頭要往哪裏走!左右!給我綁過來!”


  豌豆花站住了。然後,魯森堯的一隻手重重地落在她肩上。她隻得轉過身子來看著他。他又是滿身酒氣,滿眼邪氣,滿臉鬼裏鬼氣。她有些發毛,最近,她變得越來越怕他了。上次,他曾經拿了把刮胡子刀,威脅要毀掉她“漂亮的臉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張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撿回家,當著她的麵,嘿嘿嘿地笑著,把那洋娃娃的腦袋,用長長的鐵釘一根根釘進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噩夢,夢到他用大鐵釘來釘她的腦袋。


  “別想溜!豌豆花!”他喊著,“你存心要躲開我!是不是?抬起頭來,看著我!他媽的!”他在她下巴上一托,順手擰住她的麵頰,“你看著我!”


  她被動地看著他,張著那對無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媽的!”他給了她一耳光,“你幹嗎用這種驕傲的樣子看我?你這雙賊眼,滿眼睛都是鬼!你以為你有什麽了不起?你以為你是高貴的大小姐嗎?你心裏在罵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著他,咬著牙不說話。


  “媽的!”他又給她一耳光,“你變啞巴了?你的舌頭呢?”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惡地掙紮開去。這舉動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頭發,把她直扯到自己麵前,她想掙開,腦袋被拉得直往後仰。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小了的襯衫接連繃開了兩個扣子,她沒穿內衣,她沒有錢買內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地盯在她胸前了。她飛快地用手抓緊胸前的衣襟,這動作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她開始覺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話來:

  “別碰我!媽媽的魂在看著呢!”


  如果她不說這句話,或者,事情還不會那麽糟。這句話一出口,魯森堯是怒上加怒,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紅了,額頭都紅了,臉也紅了,脖子也紅了……他握住她的衣領,“嘩”的一聲,就把整件襯衫從她身上拉掉了,他盯著她,碟碟怪笑著,嘴中咆哮著:

  “呔!你媽看著呢!讓她看!讓她看!看她能怎樣?她那個鬼婆娘,抱著我女兒去送死!她該下地獄!該上刀山下油鍋被炸成碎塊!你……你這下賤的小婊子,居然用你媽來嚇唬我!你以為我怕你媽嗎?你以為我怕鬼嗎?嗬!”他的大手順著她的肩頭,黏膩膩地撫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頂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淚水都滾出來了。同時,恐懼、厭惡,以及那種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靈魂深處去,使她全身驚顫而發抖了。張開嘴來,她大叫:

  “你不能碰我!你才會下地獄!你才會上刀山!放開我!放開我!碰了我,你會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陣嗡嗡狂鳴,眼前金星直冒,頭腦裏的思想全亂了,額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滾了出來。她張著嘴,還想叫,但他用一隻手,死命地蒙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聲了。掙紮著,她使出渾身的力量,想逃出他那巨靈之掌。她那半裸的、纖細的、年輕得像嫩草般的、處女的身軀,因掙紮而扭動,雪白的肌膚,在燈暈下泛著微紅,嬌嫩得幾乎是半透明的。這使他的獸性更加發作,欲火在他眼中燃燒,眼光噴著火般掃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開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她乘機就狠命對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來,把她摔在床上,然後,他撲過來,先用她那件撕開的襯衫,綁住了她的嘴,用兩隻袖管,在她腦後打了個死結。她喉中嗚咽,徒勞地在床上掙紮,他再找了些繩子,綁起了她手,把她雙手攤開,分別綁在木板床的床柱上,她毫無反抗能力了,開始發瘋般踢著腿。他站在床邊,低頭像欣賞藝術品似的看著她掙紮、扭曲、踢動……然後,他走到桌邊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僅餘的那條底褲一把扯下……她悲鳴著,喉中隻發出嗚嗚的聲響,她的兩條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蓋在她兩腿之間,她渾身一顫,大眼睛裏滾出了淚珠,一滴又一滴,瘋狂地沿著眼角滾落。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傾倒在她胸前、小腹上、兩腿間、大腿上……由於她掙紮得那麽厲害,她的雙腿終於也被分開綁住了。她成了一個“大”字,攤開在那張小床上,酒在她渾身上下流動。他笑著,笑得邪惡、猙狩而猥褻。低下頭來,他開始晚著她身上的酒,從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膚都起了疙瘩,汗毛全豎了起來,恐懼和悲憤的情緒把她整個攫住了。她的眼睛大張著,看著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蒼深處去,在哪兒,有她的生父、生母、玉蘭……和老師提到過的上帝。她睜大眼睛,眼光直透過天花板,她在找尋,她在看,她在呼號——上帝,你在哪兒?


  同時,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遊走。她全身繃緊得像一把拉滿了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動,不能說,她隻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終定定地穿越著天花板,好像整個宇宙中的神靈,都列隊在那穹蒼中,注視著這小小屋頂下發生的故事。他的身子終於壓上了她的身子,一陣尖銳的痛楚直剌進她身體深處去。


  從此,豌豆花沒有再回到學校去上課。


  第8章


  豌豆花沒再去上學,並不是魯森堯的問題,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她所接受的教育,吸收的知識,已足夠讓她了解“羞恥”這兩個字。自小命運多乖,她早就學會逆來順受。但是,這一次,她那生而具有的尊嚴,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自傲,某種冰清玉潔的自愛,一個晚上就被摧毀殆盡。


  她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很理性地分析自己,也沒成熟到去找條路逃離自己的噩運。她常在報紙上看到“小養女離家出走”之類的新聞,她卻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茫茫人海能走到何處去。不,她從未想過出走,她早就習慣於去接受命運。而且,她越來越相信,自己是生來的“克星”,克父克母克弟妹親人,如今,該輪到克自己了。


  自從被玷汙後,豌豆花有好幾天不能下床。


  魯森堯在酒醒後,發現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過一刹那間的“天良發現”。他出去給豌豆花買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賣獎券賺的錢),又買了些麵包蛋糕等的食物給她吃。但,她把食物放在一邊,也無視於那件新衣,隻是懨懨地躺著。她厭惡自己,輕蔑自己,恨自己,覺得自己肮髒而汙穢……她什麽都不想,隻是奇怪父母為什麽不把她接了去,難道她在人間受的劫難還沒有滿?還是她不配進天堂?是的,在經過這件事後,她是不配進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會下地獄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女孩,竟滿腦子死亡,竟不知“生”的樂趣,那就是當時的豌豆花了。


  躺了幾天後,魯森堯的火氣又發作了,原形又畢露了。他把豌豆花從床上拎起來,把麵包摔在她懷裏,大吼大叫地說:


  “你躺在那兒裝什麽蒜?你存心想賴在床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給我起床,我拿刀子劃了你的臉!”說著,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說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亂咀嚼著那幹幹的麵包,然後,去廚房把自己徹徹底底地清洗過。魯森堯依舊在外屋裏咆哮:


  “別以為你是什麽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媽偷了漢子生下你來!你打娘胎裏就帶著罪惡!你誘惑我!你這個小妖精!你生下來就是個小妖精!”他越罵越有勁,這些話一出口,他才覺得這些話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來歲的人了,怎麽會對個小女孩下手?隻因為她是個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術來,連唐三藏都要閉目念佛。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無蹤,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少裝出委屈樣子來,你這個小婊子,你心裏大概還高興得很呢!我告訴你!這件事你給我閉起嘴來少說話!如果說出去,我就告訴你老師,是你脫光了誘惑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間小屋,開始去賣獎券。學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學校了。


  魯森堯第二個月就帶著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諱,左右鄰居對他們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接連三個月,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最後,搬到鬆山區的一堆木造房子裏,這兒的房租更便宜,他幹脆把獎券和香煙攤放在房門口賣,有豌豆花守著攤子,生意居然不錯。豌豆花已經跌進了地獄的最底層。


  以前賣獎券,還可以逃開魯森堯,現在,獎券攤就放在家門口,她連逃都無處可逃。好在,魯森堯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個糟老頭交了朋友,那糟老頭姓曹,因為實在穿得拖泥帶水,整天沒有清醒的時候,大家就叫他糟老頭。糟老頭跟兒子媳婦一起住,已經七十幾歲了,兒媳婦不許他在家裏酗酒,他就在巷子裏的小飯店裏酗酒。魯森堯也常去小飯店,兩人就經常在飯店裏喝到“不醉無歸”。魯森堯醉了還知道回家,糟老頭每次都得被他兒子來扛回去。那糟老頭也愛唱平劇,偶爾來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魯森堯一人一句地胡亂對唱著,唱的無非是些“英雄落難”的玩意兒,然後糟老頭就罵兒子兒媳婦不孝,魯森堯就罵豌豆花克父克母克親人。


  在這幾個月裏,豌豆花和魯森堯間的“敵對”,已越來越尖銳。任何壞事情,如果順利地有了第一次,就很難逃過第二次。魯森堯自從強暴了豌豆花以後,食髓知味,沒多久,就又如法炮製,把她五花大綁地來了第二次。然後,他懶得綁她了,隻要獸性一發作,就給她幾耳光,命令她順從。豌豆花是死也不“從”的。於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飯,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無力還手後,再讓他達到目的。真的,她認為自己已經跌進地獄的底層了。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開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卻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臉頰整個削了進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帶著早熟的憂鬱。常常坐在獎券攤前,癡癡地看著街道,看著過往的車輛行人,看著會笑會鬧的孩子,懷疑著自己是人是鬼是掃把星還是妖精?

  秋天的時候,有一隻迷了路、餓壞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腳下癱住了。豌豆花注視著它,那小狗睜著對烏溜滾圓的眼睛,對豌豆花哀哀無告的、祈求地凝視著。這又喚醒了豌豆花血液裏那種溫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飯來,那狗兒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幹幹淨淨。從此,這隻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麽寂寞,那麽孤獨,她悄悄地收養了小狗,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隻長毛小種狗和土狗的混血種,有長而微卷的毛,洗幹淨之後,居然是純白和金黃雜色的。兩個耳朵是金黃色,背脊上有一塊金黃,其餘都是白色。顏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當“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從沒有愛的世界裏蘇醒了,她又懂得愛了,她又會笑了,她又會說了。都是對小流浪笑,對小流浪說。她拿著自己的梳子,細心地梳著小流浪的長毛,還用毛線把那遮著它眼睛的毛紮起來,喊它:

  “小心肝,小寶貝,小流浪,小東西,小美麗,小驕傲,小可愛,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來的美好名稱,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會對著小流浪說悄悄話了:


  “小流浪,如果有個仙女,給我們三個願望,我們要什麽?”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濕的黑鼻頭,警告地說,“當然,你絕對不可以要香腸,那太傻了!”她側著頭想了想,“我會要爸爸和玉蘭媽媽複活,”她對自己的生母,實在連概念都沒有,她隻記得玉蘭,“我會要恢複山上的生活,當然有光宗光美。”對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還要……哎呀,”她緊張起來,三個願望已經說掉兩個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離,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說完了三個願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悅,汪汪叫著,撲在她肩頭,用舌頭舔她的麵頰和下巴。她多開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緊緊抱著,把麵頰埋在它脖子上的長毛裏。她靜了片刻,又不禁悲從中來。“小流浪,”她低語,“我什麽都沒有!我隻有你,隻有你。”


  魯森堯冷眼旁觀著豌豆花和小流浪間的友誼,他不表示什麽。可是,小流浪隻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準會一腳對它踢過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地哀鳴不止,每當這時候,豌豆花就覺得比踢自己一腳還心痛。於是,魯森堯借機對豌豆花說:

  “你一切聽我的話就沒事,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小流浪殺了下酒吃!香肉大補,我看小流浪越來越胖,吃起來一定美味無比!”


  這把豌豆花嚇壞了。她知道魯森堯確實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會不知從哪兒弄回幾條野狗,煮了配酒吃。這個“威脅”,比肉體上任何懲罰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魯森堯了。不論什麽淩辱,她都承受著。即使如此,魯森堯那饞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於是,豌豆花從不敢讓小流浪離開她的視線,私下裏,她對著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萬遍:


  “小流浪,你記著記著,千萬要躲開他啊!”


  小流浪也是隻機靈的狗,它早就發現魯森堯的腳邊絕非安樂地。事實上,它一直躲著魯森堯。但,它隻是一隻狗,一隻忠心的、熱愛著主人的狗,它對豌豆花,已變得寸步不離,同時,懂得分擔豌豆花的喜怒哀樂了。它並不知道,這種“忠實”會給它帶來災難。


  事情發生的那一夜,時間並不太晚,大約隻有九點多鍾。魯森堯又喝得半醉,和糟老頭在小飯館分手,他回到家裏。


  豌豆花已經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魯森堯推開她的房門,發現她蜷縮在床上,白晳的麵頰靠在枕上,烏黑的頭發半掩著臉兒,身子擁緊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魯森堯走過去,斜睨著她的睡態。在床前,小流浪的毛開始豎起來,喉嚨裏嗚嗚做聲。


  豌豆花立刻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魯森堯那向她逼近的臉孔,她就知道又要發生什麽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門口賣獎券,吹了太多冷風,她已經感冒了。魯森堯那帶著酒味的臉孔向她一逼近,她簡直壓抑不住自己的嫌惡,本能地,她一翻身就躲了開去。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過來,怒吼著說:


  “你要死!躲什麽躲?”說著,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脫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地反抗起來,“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還要死了呢!……”魯森堯開始去扯她的衣服,因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祅睡,一時間,他竟扯不下來,這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你脫呀!脫呀!”他叫著,“小婊子!你快脫……”


  “不!”豌豆花赤腳跳下了床,想往門外跑。


  “站住!”魯森堯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後用力扭轉,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一叫,使那早已渾身備戰的小流浪完全驚動了。它飛快地躍起身來,狂吠一聲,張開嘴,死命咬住魯森堯腳踩上。魯森堯大痛又大驚,鬆開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臥房門口,嘴裏尖叫著:

  “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敵人,就是不鬆口,它完全忘記,它隻是隻體形很小的混種狗,並沒有“真材實料”,更沒有打鬥經驗。魯森堯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彎下身子,用雙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輕易地就把那隻小狗拎了起來。豌豆花心驚肉跳,開始尖聲求饒:

  “放了它,我依你!我什麽都依你!”


  太遲了。魯森堯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牆上,小流浪的腦袋“咚”的一聲,正正地撞在牆上麵,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來。魯森堯不放過它,追過去,他用穿著大木屐的腳對著小流浪的腦袋,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地跺下去。豌豆花撲過來,開始尖叫:


  “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張著,血流了一地,眼睛凸著,已斷了氣。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麽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這一下,積壓在她內心中所有的悲憤全在一刹那間爆發,她忘了對他的恐懼,忘了一向的逆來順受,忘了自己鬥不過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瘋狂般地撲向他,伸手對他的臉孔狠狠一抓,哭著尖叫:


  “你是凶手!你殺了它!你是凶手!你殺了它!你這個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麵尖叫,一麵展開了她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喪失了理智。魯森堯試著去製伏她,嘴裏喊著: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豌豆花是真的瘋了。她不顧一切地咬住魯森堯的手指,魯森堯又驚又怒,故伎重施,他抓住了她的頭發,把她拖向床邊,可是,豌豆花似乎預備拚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臉,直對他的眼睛挖去。魯森堯差點被她傷到,他一偏身子躲過,臉上已熱辣辣地一陣刺痛。他相信臉上留下指痕了,這使他驚覺到,麵前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危險的、發了瘋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纏鬥了,摔開她,他奔出了她的臥房,誰知道,豌豆花卻繼續喊著:

  “魔鬼!魔鬼!魔鬼……”


  一麵繼續對他衝過來。


  他奔進了廚房,廚房內,煤球的火還燃著。(那時一般窮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兩個煤球接起來,爐火可終夜不熄滅。)他眼看豌豆花如瘋子般對他撲來,他竟隨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報紙,伸進爐火裏去點燃,嘴裏威脅著:

  “你再過來,我就燒死你!”


  豌豆花根本沒有理智了,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恥辱、憤怒、悲痛、委屈、恐懼……全因小流浪的被殺而爆發了。她恨透了麵前這個人!恨死了麵前這個人!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聽不到魯森堯在吼些什麽,根本看不到那燃燒著的報紙卷,她隻是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嘴裏不停地尖聲大叫:


  “魔鬼!魔鬼!魔鬼……”


  魯森堯眼看她伸著手衝過來,眼光發直,裏麵燃著瘋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驚,立刻用燒著的報紙去燒她的頭發,嘴裏也大叫著:“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卷住了豌豆花的頭發,立即,那長發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劈裏啪啦聲,就往上一路卷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股強烈的頭發燒焦味,同時,感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她後頸的肌膚,燒灼的痛楚使她驚跳……她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祅也發起燙來,並延伸到袖管裏去。而頭頂上,頭發更加迅速地在燒焦,在卷曲,在灼熱。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衝出了廚房,帶著滿身的濃煙和燒著的長發,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第9章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為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實際上隻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症也往往無法住醫院,隻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情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地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為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為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隻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係,幹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地麵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麵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麵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地“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地說:

  “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隻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當秦非立誌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誌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盡管在表麵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隻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地,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衷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鬆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裏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地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本能告訴他,有什麽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發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地飛舞,嘴裏尖聲哭叫著: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地喊出一聲:

  “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麵飛快地脫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地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撲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紮,在外衣蒙罩下嗚咽地狂喊:

  “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餘的火星,嘴裏急促地安慰解釋著:


  “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麵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麵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致,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裏的火卻燃燒得那麽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發的麵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地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地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盡管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地、重複地、悲憤地喊著:


  “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療。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群眾們大聲地嚷著:


  “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群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她去醫院,你們轉告她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於不叫了,睜著眼睛,她困惑地、迷失地、茫然地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她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她微張著嘴,想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於使她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她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衣墊住她受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動了車子,飛快地向醫院裏疾駛。


  這女孩使醫院裏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麵子,他把外科、內科、皮膚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女孩注射過鎮靜劑,又敷好了全身各種傷口,終於沉沉入睡時,大家才聚集到內科章主任的辦公廳裏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了。


  室內,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她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色都異常沉重,寶鵑手裏,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査記錄,是她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為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女孩並不是腹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麽?”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隻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麵色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隻要女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隻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地搖著頭,沉痛地說,“我已經懷疑了,隻是不敢相信!她那麽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她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裏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她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聽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她做更精密的檢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寶鵑說,又看著那張記錄單,“你們認為頭發和衣服著火是意外嗎?火會從背後的頭發燒起嗎?”


  “而且,”黃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舊傷痕,大約有一百處之多,左額上方,還有個兩寸長的傷疤,顯然是鐵器所傷,傷症愈合得極不規則,當初受傷時沒有縫過線,至於灼傷,這不是第一次……”


  “那麽,你和我的看法一樣,”秦非咬牙說,“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黃大夫肯定地回答,“不是短時期的虐待,是長時期的虐待!我還隻給她做了初步檢查,已經夠瞧了!但是,我建議用三天時間,給她徹底檢查一遍,包括骨科、內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煙,注視著秦非。他的臉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麽有這種事情!小秦,”醫院裏的醫生都稱呼秦非為小秦,因為他是醫院裏最年輕的醫生,“你知道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是什麽?是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來!這孩子是你‘撿’來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來,讓我們弄弄清楚。即使要進一步檢查,也要和她的家長取得聯係,何況,懷了四個月的孕,這事不隻牽連醫學,甚至牽連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強暴過,而家長不願報案……”寶鵑說,“許多家長為了女兒的名譽,都不肯報案……”


  “沒有那麽單純!”俞大夫猛搖著頭,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是強暴,這個男人一定在經常強暴她……”


  “老天!”寶鵑走到窗邊去透口氣,臉色相當蒼白。“秦非,”她說,“你確實告訴清楚了那些人,是這家醫院嗎?為什麽父母到現在沒出現?”


  “我懷疑……”秦非慢吞吞地說,回憶著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地打了個冷戰,“我懷疑有個魔鬼,我要去把那個魔鬼抓出來!”


  “不隻是個魔鬼,而且是個禽獸!”黃大夫說,“不過,這些傷痕,和懷孕可能是兩回事……”


  “難道還有兩個魔鬼不成?”秦非激動地嚷。


  “看看這個!”寶鵑把記錄單放在秦非麵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過,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參與過檢查,仍然不相信地再一次地看那記錄:灼傷、刀傷、不明原因傷、鞭痕、勒痕、掐傷、淤紫、腫傷、擰傷、刮傷、抓傷、咬傷、鈍器打擊傷……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別列明著大約受傷時間,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寶鵑比秦非還激動,“四年前,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積的傷痕,起碼有三四年了!會有人忍心用鈍器打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腦袋嗎?……”


  秦非往辦公廳外麵就走。


  寶鵑伸手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兒?”


  “去找出那個魔鬼來!”秦非咬牙說,“我要把他找出來!在他繼續摧毀別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從人群裏揪出來,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要送他進法院!這種人,應該處以極刑,碎屍萬段!”


  “我看,”章主任攔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醫院裏還有上千個病人昵!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說不定等會兒,那父母會出現,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知道嗎?”秦非瞪大眼睛說,“這孩子身上,絕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每個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會碰到一兩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們沒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煙的在街上狂奔,沒有聽到她驚恐地呼叫魔鬼……”


  “對了!”俞大夫打斷了秦非,“如果要徹底檢查這孩子,我們還需要一個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視著。在醫院裏,你永遠可以發現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從沒有一個病例,像這一刻這樣震撼了這些醫生們。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黃昏時才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牆,白白的床單,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櫥櫃……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歡白色,書本裏說過,白色代表純潔。她怎麽會到了這個白色世界裏來了呢?她閃動著睫毛,低語了一句:

  “天堂!這就是天堂了!”


  她的聲音,驚動了守在床邊的寶鵑。她立刻撲下身子去,望著那孩子。豌豆花的頭發,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個理了平頭的小男生,後頸上和肩上,都包紮著繃帶,手腕上正在做靜脈注射,床邊吊著葡萄糖和生理食鹽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處都貼了紗布。她看來好淒慘,但她那洗淨了的臉龐,卻清秀得出奇,而現在,當她低語“天堂,這就是天堂了”的時候,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過的柔風。而那對睜開的眼睛,由於並不十分清醒,看起來蒙蒙然、霧霧然。她那小巧玲瓏的嘴角,竟湧出一朵微笑,一朵夢似的微笑,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出光彩來。寶鵑呆住了,第一次,她發現這女孩的美麗。即使她如此狼狽,如此遍體鱗傷,她仍然美麗,美麗得讓人驚奇,讓人驚歎!她俯頭凝視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輕聲地問:


  “你醒了嗎?”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連續地閃了閃,她定睛去看寶鵑,真的醒了過來。


  “我在哪裏呢?”她低聲問。


  “醫院。”寶鵑說,“這裏是醫院。”


  “哦!”


  豌豆花轉動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努力去追憶發生過的事。火、燃燒的頭發、奔跑、廚房……記憶從後麵往前追。魯森堯!魔鬼!小流浪……她倏然從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帶,差點扯翻了鹽水瓶。


  寶鵑慌忙用雙手壓著她,急促地說:


  “別動!別動!你正在打針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傷,引起了脫水現象,所以,你必須吊鹽水!別動!當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視著寶鵑,多溫柔的聲音呀,多溫柔的眼光呀!多溫柔的麵貌呀!多溫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護士裝,那白色的護士帽……她心裏歎口氣,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著自己的,溫柔而女性的手,一定來自天堂。自從玉蘭媽媽去世後,自己從沒有接觸過這麽溫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門,豌豆花轉開視線,才發現自己獨占了一間小小的病房。房門開了,秦非走了進來。豌豆花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中有這張臉:是了!她想起來了!那脫下西裝外衣來包裹她,來救助她的人!現在,他也穿著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來自天堂!

  “怎樣?”寶鵑回頭問,“打聽出結果來了嗎?”


  “一點點。”秦非說,聲音裏有著壓抑的憤怒,“有個姓曹的老頭說,那人姓魯,大家都叫他老魯!至於名字,沒人叫得出來,才搬到鬆山兩個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東……”他驀地住口,望著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視著他,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裏麵閃耀著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問,“你看到小流浪了嗎?”


  “小流浪?”秦非怔著。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淚水湧上來,淹沒了那黑亮的眼珠,“它還好小,隻有半歲,它不知道自己那麽小,它想保護我……”她嗚咽著,沒秩序地訴說著,“我……我什麽都依他了,他……他不該殺了小流浪!我隻有小流浪,我什麽都沒有,隻有小流浪……他殺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殺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豌豆花。


  “哦,原來那就是小流浪,”他輕柔地說,“我和房東太太已經把它埋了。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鬆山區公所,查不到你的戶籍,你們才搬來,居然沒有報流動戶口。”


  豌豆花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淚痕已幹,那眼睛開始燃燒起來,像兩道火炬。秦非和寶鵑相對注視了一眼,都發現了這孩子奇特的美。那雙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連搬了三次家。”她幽幽地說,“我想,他是故意不報戶口的。”


  “你指誰?姓魯的?他是你爸爸嗎?”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地說,“我爸爸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說出來!說出你所有的故事來!隻要是你知道的,隻要是你記得的!說出來!”


  說出來!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說出來!她的恥辱,她的悲憤,她的痛苦,她的噩運……如果能都說出來!她的眼光從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來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寶鵑:那來自天堂的女人!於是,她說了!

  她說了!她什麽都說了!楊騰、玉蘭媽媽、光宗、光美、煤礦爆炸、烏日鄉、阿婆、玉蘭再嫁、秋虹、水災、弟妹失蹤、魯森堯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離開烏日鄉、賣獎券、被強暴的那夜……她說了,像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地說了,全部都說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掃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親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說了兩個小時,說完了“豌豆花”的一生——從她出世到她十二歲為止。


  秦非和寶鵑麵麵相覷,這是他們這一生聽過的最殘忍最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們麵前,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故事。當他們聽完,他們彼此注視,再深深凝視著豌豆花,他們兩人都在內心做了個決定:豌豆花的悲劇,必須要結束。必須要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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