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第十七章 ·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滿懷的溫情回到馨園,珮青倦得伸不直手臂,歸途中,她一路搶著要開車,好不容易到了家裏,她就整個累垮了。老吳媽給她倒了滿浴盆的熱水,她好好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邊帶著笑,她發表宣言似的說了句:
“看吧!我一覺起碼要睡上三天三夜!”
話才說完沒多久,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往枕頭裏深深地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夢軒沒有那樣快上床,吳媽背著珮青,已經對他嚴重地遞了好幾個眼色,有什麽事嗎?他有些心驚膽戰,一個星期以來,生命中充滿了如此豐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幾乎把現實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但是,神仙般的漫遊結束了,他們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珮青睡熟,夢軒就悄悄地走出了臥室,關上房門。吳媽帶著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外,夢軒低低地問:
“什麽事?”
“程老先生打過好多次電話來,說有要緊的事,要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去!還有……還有……”老吳媽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隻是睜著一對憂愁的眼睛,呆望看夢軒。
“還有什麽?你快說呀!”夢軒催促著。
“你太太來過了!”吳媽終於說了出來。
“什麽?你說什麽?”夢軒吃了一驚。
“你太太來過了,昨天晚上來的,她說是你的太太,還有另外一個太太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太太很凶,進門就又吵又叫,要我們小姐交出人來!還罵了很多很多難聽的話!”老吳媽打了個冷戰,“幸虧我們小姐不在家,如果聽到了嗬,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夢軒的心從歡樂的巔峰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裏,他立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美嬋不會找上門來吵的,陪她一起來的一定是雅嬋,任何事情裏隻要介入了陶思賢夫婦,就必定會天下大亂了。至於程步雲找他,也一定沒有好事。馨園,馨園,難道這個經過了無數風波和挫折才建立起來的小巢,必然要被殘忍的現實所搗碎嗎?
走到客廳裏,他憂心忡忡地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程步雲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程步雲的語氣迫切而急促:
“夢軒,你還蒙在鼓裏嗎?你已經危機四伏了!”
“怎麽回事?”
“陶思賢陪你太太來看過我,他們打算控告珮青妨害家庭,他們已經取得很多證據,例如你和珮青的照片。這裏麵又牽扯上範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種證據,說你是把珮青勾引過去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協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撫好美嬋!”
“全是陶思賢搗鬼!”夢軒憤憤地說,“他們找你幹什麽呢?這裏麵是不是還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們不告狀的話,他們要求你付一百萬!”
“一百萬!這是敲詐!付給誰?”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萬幹什麽?這全是陶思賢一個人弄出來的花樣!”
“不管是誰弄出來的花樣,你最好趕快解決這件事情,萬一他們把狀子遞到法院裏,事情就麻煩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珮青受不了這些!”
是的,珮青絕對受不了這些,陶思賢知道他所畏懼的是什麽。放下聽筒,他呆呆地木立了幾秒鍾,就匆匆地對吳媽說:
“我要出去,你照顧小姐,注意聽門鈴,我每次按鈴都是三長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知道嗎?你懂嗎!吳媽,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當然懂。”吳媽喏喏連聲。
夢軒看看手表,已經深夜十一點,披了一件薄夾克,他走出大門,發動了車子,向台北的方向疾馳。疲倦襲擊著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種慘切的預感,和焦灼的情緒,他和珮青,始終是燕巢飛幕,誰知道幸福的生活還有幾天?
珮青在午夜的時候醒了過來,翻了一個身,她朦朧地低喚了一聲夢軒,沒有人應她,她張開了眼睛,閃動著眼簾。房內靜悄悄的,皓月當窗,花影仿蠑。伸手扭開了床頭櫃上的台燈,她看看身邊,冷冰冰的枕頭,沒有拉開的被褥,他還沒有睡?忙些什麽呢?在這樣疲倦的旅行之後還不肯休息?軟綿綿地伸了一個懶腰,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紗的晨褸,下了床,輕喚了一聲:
“夢軒!”
依然沒有人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咖啡香,也沒有香煙的氣息。他在書房裏嗎?在捕捉他那飄浮的靈感嗎?她悄悄地走向書房,輕手輕腳地。她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溜到他背後去親熱他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房間的黑暗和空寂,打開電燈開關,書桌前是孤獨的安樂椅,房裏寂無一人。她詫異地鎖起了眉頭,到哪兒去了?這樣深更半夜的?
“夢軒!夢軒!”她揚著聲音喊。
老吳媽跌跌撞撞地從後麵跑了過來,臉上的睡意還沒有祛除,眼睛裏已盛滿了驚慌。
“怎麽?小姐?”
“夢軒呢?他去了那兒?”珮青問。
“他——他——他——”吳媽囁嚅地,“他去台北了。”
“台北?”珮青愣愣地問了一句,就垂著頭默然不語了,台北!就延遲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嗎?她頹然地退回到臥室裏,心底朦朦朧朧地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無睡意。頭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視著那窗上的樹影花影,傾聽著遠方曠野裏的一兩聲犬吠。夜很靜很美,當它屬於兩個人的時候充滿了溫馨寧靜,當它屬於一個人的時候就充滿了愴側淒涼。夢軒去台北了,換言之,他去了美嬋那兒,想必那邊另有一番溫柔景況,他競等不到明天!那麽,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地惦記著她了?不過,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掠奪了別人的丈夫,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已經是罪孽深重,難道還要責備那個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嗎?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兩手抱著腿,靜靜地流淚了。望著那紫緞子被麵上的花紋(這都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呀),她喃喃地自語:
“許珮青,你何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又何不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得到的太多了,隻怕你要付出代價!”
仰望著窗子,她又茫然白問:
“難道我不應該得到嗎?難道我沒有資格愛和被愛嗎?”
風吹過窗欞,掠過樹梢,篩落了細碎的輕響。月亮半隱,浮雲掩映。沒有人能回答珮青的問題。人世間許許多多問題,都是永無答案的。
夢軒在三天之後才回到馨園來,他看來疲倦而憔悴。珮青已經等待得憂心忡忡,她打了許多電話到夢軒辦公廳裏去,十個有八個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話,他也總是三言兩語地結束她的談話,不是說他很忙,就是說他有公事待辦。三天來,他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珮青是敏感而多愁的,這使她心底蒙上了無數烏雲,而覺得自己那纖弱的感情的觸角,又被碰傷了。
“或者,他已經厭倦了我。”長長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她就總是這樣自問著。倚著窗子,她對窗外的雲天低語,走進花園,她對園內的花草低語。端起飯碗,她食不下咽,躺在床上,她寢不安席。時時刻刻,她懷疑而憂慮:“我做錯了什麽嗎?使他對我不滿了嗎?還是他發現自己不該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軟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結束這段感情了!”於是,她咬緊了嘴唇,在心中喃喃地念叨著:“他不會來了!他永遠不會再到馨園來了!”就這樣,在一次那麽甜蜜而充實的旅行之後,他悄然而去,再也不來了!或者,她會在下一分鍾裏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邊,整個這一段戀情,都完全是一個夢境!這種種想法,使她心神不定地陷在一種神經質的狀態裏。
看到夢軒回來,她遏止不住自己的驚喜交集,在她,仿佛夢軒已經離開了幾千萬個世紀,是永不可能再出現的了。攀著夢軒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帶淚的聲音說:
“你總算來了,夢軒,為什麽你不給我電話?”
夢軒非常非常地疲倦,三天裏,他等於打了一個大仗,陶思賢是一條地道的螞蟥,一條吸血蟲!美嬋軟弱而無知,完全被控製在他手裏。和美嬋談不出結果,除了眼淚,她沒有別的。而陶思賢,他認準了從中取利,錢!錢!錢!他付出了二十萬,買回了美嬋的一張狀子,但是,焉知道沒有下一張?焉知道要付出多少個二十萬?這錢不是付給美嬋,而是付給陶思賢,這使他心裏充滿了別扭和憤怒的感覺。他和珮青相戀,憑什麽要付款給陶思賢?美嬋就如此地幼稚和難以理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隻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護珮青?三天來,麵對美嬋的眼淚,麵對孩子們茫然無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來的敵意,他心底也充滿了隱痛和歉疚,還有份難言的苦澀。麵對陶思賢,他又充滿了憤慨和無可奈何!這三天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次覺,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總算暫時把他們安撫住了,(以後還會怎樣?)回到馨園來,他隻感到即將崩潰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珮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纖細的心理狀況。走進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裏,疲乏萬分地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珮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麵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麽了?”
“我很累,”夢軒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裏的事嗎?”珮青溫柔地問。
“是的,公司裏的事。”夢軒心不在焉地回答。
珮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地彌漫擴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合,見了麵,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裏的事!三天來他就忙於公事嗎?但他並不常在辦公廳裏。她知道他在什麽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在房間裏。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麵前,放在小茶幾上,輕輕地稅了一句:
“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地說,沒有張開眼睛來。
珮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過身子,退進了臥室裏,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湧發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地遏製那迸發的激動和傷心。夢軒聽到她退開的腳步聲,仿佛自己的心髒突然被什麽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地坐正了身子,完全出於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裏。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地喊:
“珮青,為什麽?”
“我——我不知道,”珮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珮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發,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珮青哦!四麵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裏,像個美麗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珮青,”他低聲地、沉痛地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隻是……我心裏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珮青,我們之間不能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麽?珮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去劃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帶怯地、委屈承歡地,眼睛裏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後麵有著些什麽?陰雲是逐漸地籠罩過來了。珮青已經從空氣裏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珮青知道,但她不想麵對現實,睜一個眼睛閉一個眼睛,她欺騙著自己。
“珮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去跳舞,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珮青順從地。
香檳廳裏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舞池裏旋轉著無數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麵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玫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麵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發絲,一抹微笑,以及麵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癡如醉。
“我們去跳舞吧!”他說。
她那細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如水波蕩漾。他的麵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聽過那麽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雲裏,踏在霧裏,那麽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占據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裏旁若無人的家夥。下意識地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麽商場的應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地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夢軒猛地一愣,攬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僵硬了,珮青驚覺地抬起頭來,問:
“什麽事?”
“沒,沒什麽,”夢軒有些局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珮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什麽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現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麽,現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珮青說。
“我知道。”
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陰魂不散!這是陶思賢。
陶思賢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麵,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地打量著堀青,一麵用揶揄的、故作熱情的聲調喊:
“噢,夢軒,真沒想到會碰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
夢軒心中湧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製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珮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地介紹著,語氣裏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地看著珮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識你?”
珮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麵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地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麵,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並不需要她的答複,已經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雅嬋的作風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
“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豔福不淺呢!”
珮青明白了,她的麵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地看著麵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器,雅嬋被莫名其妙地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什麽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麽可神氣呢?和別人的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道的責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了!擠在珮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珮青,尖酸刻薄地說:
“許小姐,哦不,也就是範太太吧,我認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麽稱呼你呢,你現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係該怎麽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
雅嬋說得非常高興,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麽好的口才,尤其珮青臉上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使她有勝利及報複的快感,她就越說越起勁了。夢軒忍無可忍,那層憤怒的感覺在他胸中積壓到飽和的地步,他厲聲地打斷了雅嬋:
“你說夠了吧?陶太太?”他猝然地站起身來,拉住珮青說,“我們去跳舞,珮青!”
不由分說地,他拖著珮青進了舞池,剩下陶思賢夫婦在那兒瞪眼睛。陶思賢倒還滿不在乎,隻是胸有成竹地微笑著,雅嬋卻感到大大地下不來台,氣得直翻白眼,惡狠狠地說了句:
“呸!再神氣也不過是對野鴛鴦!奸夫淫婦!”
陶思賢拉了她一下,笑笑說:
“我們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夢軒逼得太過分了!”當然,榨油得慢慢地來,如果夢軒真來個惱羞成怒,死不認賬,倒也相當麻煩呢!放長線,釣大魚,見風轉舵,這是生存的法則。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聲地招呼著他的客人們,這些都是新起的商業界名人,他正要說服他們投資他的建築公司——當然,主要還得仰仗夢軒,但願他的家庭糾紛鬧大一些!
珮青跟著夢軒滑進舞池,雅嬋那句“奸夫淫婦”尖銳地刺進她的耳朵裏,她的步伐零亂,心髒如同被幾萬把刀子亂砍亂剁,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尋的愛情哦!她的手冷如冰,頭腦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動,樂隊的音樂喧囂狂鳴……她緊拉著夢軒,哀求地說:
“帶我回去吧,夢軒,帶我回去!”
“不行,珮青!”夢軒的臉色發青,語氣堅定。“我們現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於是被他們趕走的!我們要繼續玩下去,我們要表現得滿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珮青衰弱地說,聲音中帶著淚,“請你,夢軒,我承認被打敗了,我受不了!”
“不!我們決不走!”夢軒的呼吸急促,鼻孔由於憤怒而翕張,“我們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樂起來,你應該笑,應該不在乎,應該……”
“像個蕩婦!”珮青迅速地接了下去,情緒激動,“我該縱情於歌舞,置一切冷嘲熱諷於不顧,應該開開心心地扮演你的情婦角色,應該抹殺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頭的地位……”
“珮青!”他喊,額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的手狠狠地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地盯住她,喉嚨變得沙啞而緊迫。“你這樣說是安心要置我於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你這樣說是沒有良心的,你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早已下了十八層地獄了!”珮青的語氣極不穩定,胸前劇烈地起伏著。“我沒有更深的地獄可以下了!感謝你待我好心,強迫我留在這兒接受侮辱,對你反正是沒有損失的,別人隻會說你豔福不淺,會享齊人之福……”
夢軒停住了舞步,汗珠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他的嘴唇發抖,眼睛直直地瞪著她。
“你是真不了解我還是故意歪曲我?”他問,用力捏緊她的手臂,“我是這樣的嗎?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嗎?”
“放開我!”心靈的痛楚到了頂點,眼淚衝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強,你一定要引得每個人都注意我嗎?你怕我的侮辱受得還不夠,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齒地說:
“走!我們回去!”緊握著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檳廳,顧不得陶思賢夫婦那勝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顧不得侍者的驚奇和錯愕,他一直把她從樓上押到了樓下,走出大門,找到了汽車,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裏,憤憤地說:“我什麽委屈都忍過了,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沒接受過的事情,換得的隻是你這樣的批評!你——珮青,”他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猛力地碰上了車門,大聲說,“你沒有良心!”
從另一個門鑽進了駕駛座,他發動了車子。珮青蜷縮在座墊上,用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她無法說話,她的心髒痛楚地絞扭著,壓榨著,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胞都痛,每根神經都痛。她閉上眼睛,一任車子顛簸飛馳,感到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周而複始地輾過去,不斷不停地輾過去。
車子猛然刹住了,停在馨園的門口。隨著車子的行駛,夢軒的怒氣越升越高,珮青不該說那種話,他一再地忍受陶思賢,不過是為了保護珮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還心痛,她連這一點都不能體會,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地忍氣吞聲,所為何來?連這樣基本的了解都沒有,還談什麽愛情!到了馨園,他把她送進房間裏,就話也不說地掉頭而去。看到他大踏步地走出房門,珮青錯愕地問了一句:
“你去哪兒?”
“台北!”他簡單地說,穿過花園,跨出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立即就發動了車子。
不!不!不!不!不!珮青心中狂喊著,不要這樣走!不要這樣和我生氣地離開!我不是有意說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要你傷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著門鈕,額頭痛苦地抵在門上,心中不停地輾轉呼號:夢軒,不要走!夢軒,你不要跟我生氣!夢軒!夢軒!夢軒!夢軒……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昏了過去。
珮青倒地的聲音驚動了老吳媽,飛奔過來,撲在颯青的身上,她驚恐地大喊:
“小姐!小姐!小姐呀!”抬頭四顧,先生呢?夏先生何處去了?小姐!小姐呀!扶著她的頭,她無力移動她,隻是不停地喊著,“小姐!小姐呀!”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後,他放慢了速度,夜風迎麵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陡地打了一個冷戰,腦子忽然清醒了。緊急地刹住了車,他茫然四顧,皓月當空,風寒似水。他在做些什麽?就這樣和珮青賭氣離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還不夠?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然後他還要和她生氣?留下她獨自去傷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搖搖頭,他迅速地把車子掉了頭,加快速度,向馨園駛去。
他奔進房內的時候,老吳媽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珮青,他的心沉進了地底;她死了!他殺死了她!他撲過去,一把抱起珮青,蒼白著臉,急聲喊。
“珮青!珮青!珮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著她的臉,跪在她的床前。珮青!珮青!我做了些什麽?我對你做了些什麽?珮青!珮青!他想跳起來,去打電話請醫生。但是,她醒了,慢慢地揚起睫毛,她麵前浮動著濃濃的霧,可是,他的臉在霧的前麵,那樣清晰,那樣生動!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他的聲音裏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
“珮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淚淹過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這麽圈住你,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夢軒!抽噎使她語不成聲:
“別離開我,夢軒!別生我的氣!”
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麵頰上。上帝注定了要我們受苦,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痛苦,和怎樣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