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第四章 ·

  日子過得很快,這已經是江雨薇擔任耿克毅特別護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幾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爭吵或冷戰,她沒看過如此容易動怒的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消失,她卻在這老人身上越來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於思想與感情方麵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撼動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壞脾氣,忘掉他的暴躁與不近人情,忘掉他許許多多的缺點,而甘心地去擔當這護士的職位。他呢?她也看得出來,他正盡力在壓抑自己,去遷就他那“機靈古怪”的小護士。


  所以,這十天他們總算相處過來了。融洽也罷,不融洽也罷,好也罷,歹也罷,十天總是順利地過去了。


  這天,江雨薇去上班時,她心中是有些悵惘和怔忡的。悵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須和這剛剛處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應付另一個新的病人。耿克毅雖然難纏,雖然暴躁,卻不失為一個有見識有機智有思想與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緊張太忙碌一些,卻不會感到枯燥與單調。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預知了,說不定是個多話的老太婆,說不定是個瀕死的癌症患者,也說不定是個肢體不全的車禍受害者……這些,對江雨薇而言,都不見得會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轉角處碰到了那個“若塵”。這回,他跨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帶著一副憂鬱的眼神,斜倚在一根電杆木上,顯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現。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不等他開口,她就先說:


  “他已經能夠走幾步路了,當然還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若塵”一語不發,仍然看著她,眼底依然帶著那憂鬱與詢問的表情,於是,她又加了一句:

  “以後的事,我們隻能盡人力,聽天命了!”


  他點了點頭,那對深沉而嚴肅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臉上,好一會兒,他才低啞地說了一句:

  “謝謝你!請……”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照顧他!”


  說完,他發動了摩托車,如箭離弦般衝了出去,飛快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了。


  照顧他?她茫然地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還怎樣照顧他?除非他再被送進來,這樣一想,她就陡地打了個冷戰,她知道,他再送進來的時候,就不會活著走出去了。她寧願不要“再”照顧他!她可以眼看一個病人死亡,卻不能眼看一個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經把這老人當作“朋友”了!至於這若塵,他又把這老人當作什麽呢?仇人?天!誰能這樣本能地去關懷一個仇人啊?那憂鬱的眼神,那固執而懇切的神態……天!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帶著這抹悵惘與怔忡的情緒,她走進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佇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著窗子外麵的街道,聽到門響,他猝然回過頭來。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觸到兩道嚴厲的眼光,看到一張蒼白而緊張的臉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地問:


  “剛剛是誰和你在街上談話?”


  她愣了愣,“若塵”兩個字幾乎已經要衝口而出,但她又及時地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這兒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塵談話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誰。


  “啊,一個漠不相關的人,他問我到基隆路怎麽走。”她輕描淡寫地說,完全不動聲色。她不認為“若塵”這名字會帶給耿克毅任何的快樂。


  “哦,是嗎?漠不相關的人?”老人喃喃地問,忽然脫力了,他撐不牢拐杖,差一點摔倒。她慌忙趕過去扶住他,把他攙扶到床邊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額角,一瞬間,他顯得衰老而疲倦。“一個漠不相關的人,”他繼續喃喃的說,“那麽像,我幾乎以為是……我幾乎以為……”


  “以為是誰?”江雨薇緊盯著問,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他真相。


  “以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個仇人!”


  一個仇人!他們倒是異口同聲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著耿克毅,她在他臉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閃出那抹惱怒與壞脾氣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嗎?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地問,想著那個有對憂鬱的眼神的若塵。


  “唔,”耿克毅哼了一聲,“人類可以有各種理由來彼此相恨。我承認,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誰?”她再問。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惱怒地盯著她。“啊呀,你倒是相當好奇啊!”他冰冷冷地說,“這關你什麽事呢?”


  “當然不關我的事。”她挺直背脊,開始整理床鋪,她的臉色也變得冰冷了,“對不起,我往往會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他瞅了她好一會兒,凝視著她在室內轉來轉去的背影。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然後,他開了口:


  “喂喂,江小姐,我們能不能從今天起不再爭吵?你看,我們還要相處一段時間,最好現在就講和,不要以後又成為仇人!”


  還要相處一段時間?他真是老糊塗了!她笑了,回過頭來:

  “你放心,我們不會成為仇人,因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說。


  “所以,今天是我照顧你的最後一天。”


  “不是,”他搖搖頭,“你將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麽?”她愕然地喊,“你是什麽意思?”


  “黃醫生已經說過了,不論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個特別護士,幫我打針及照顧我吃藥,我不能天天跑到醫院裏來,所以,你隻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麵前的老人,慢慢地、清晰地說:

  “你征求過我的同意嗎?你怎麽知道我願意接受這個工作?”


  “你的職業是特別護士,不是嗎?”他也盯著她,用慢慢的、清晰的聲音問。


  “是的。”她點點頭。


  “在醫院裏當特別護士與在我家裏當特別護士有什麽不同?”他再問。


  她蹙蹙眉,有些結舌。


  “這……我想……”


  “別多想!”他打斷她,做了一個阻止她說話的手勢,“我已經打聽過了,幹特別護士這一行,你不屬於任何一家醫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權利,選擇你的雇主,或者,拒絕工作。所以,沒有任何限製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請。至於我家,那是一棟相當大的房子,有相當大的花園,你會喜歡的。我已經吩咐家人,給你準備了一間臥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帶來之外,不需要準備別的。當然,你還要去和黃醫生聯係一下,關於我該吃些什麽藥,打什麽針,這個,事實上,這十天以來,你也相當熟悉了。”


  江雨薇繼續凝視著耿克毅,她被他語氣中那份“武斷”所刺傷了。“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權拒絕這份工作吧?”她冷然地說。


  “當然,你有權拒絕。”他毫不遲疑地說,“不過,我想我還漏了一個要點,關於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當需要錢用,我將給你現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視他。


  “你想得很周到,”她說,唇邊浮起一個冷笑,“大花園,私人的臥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無法拒絕這工作了?”


  “聰明的人不會拒絕!”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說的那種人:傻瓜蛋!”


  他銳利地看著她。


  “你是嗎?”他反問。


  她困惑了,一種矛盾的情緒抓住了她。是的,這確實是個誘人的工作,她沒有理由拒絕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卻有這麽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這老人,反抗這工作,反抗那些金錢與舒適的誘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細地凝視著她。


  “不必馬上做決定,”他說,“到晚上你再答複我,事實上,這工作未必會做得很長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樣令人討厭的老人的話,你也不見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凜,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並不久長,而在這暗示的背後,他的語氣裏有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切與要求,這才是她真正所無法拒絕的東西。


  “我必須想一想,”她說,“你的提議對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嗎?”他驚歎地說,“我沒告訴過你我家的情形嗎?”“你一個字也沒說過。”她想著他的兒子們,他的兒媳婦,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處的人哪!


  “別擔心我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們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們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園裏,隻有我和四個傭人!”


  “四個傭人!”她驚呼,一個老頭竟需要四個傭人侍候著,現在,還要加上一個特別護士!

  “老趙是司機,老李和李媽是一對夫婦,他們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蓮專管打掃房屋。你放心,他們都會把你當公主一樣奉承的!”


  “公主?”她抬抬眉毛,“隻怕我沒那麽好的福氣!”她深深了解,富人家裏的傭人有時比主人還難弄。


  “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夠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養到家了!”她轉身走開去準備針藥,“關於這問題,我們再談吧!”


  耿克毅不再說什麽,整天,他都沒有再提到這問題,他們誰都不談。但是,江雨薇始終在考慮著,一忽兒,她覺得應該接受,一忽兒,她又有說不出的惶悚,覺得不該接受,這樣子,挨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必須麵對這問題了。站在耿克毅麵前,她堅定地說:

  “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經決定了,我不願接受你的聘請。”


  他震動了一下,迅速地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氣顯然又要發作了,他的眼睛凶惡而麵貌猙獰。


  “為什麽?”他陰沉地問。


  “不為什麽,隻是我不願意。”她固執地說。


  “給我理由!”他喊,“什麽理由你要拒絕?你嫌待遇不夠高?再增加一倍怎樣?”


  “不是錢的問題。”她搖頭。


  “什麽問題?”他大叫,憤怒使他的臉孔發紅。


  “我會幫你介紹另外一個護士,”她避重就輕地說,“這麽好的條件,你很容易找到個好護士……”


  “我不要別的護士!”他厲聲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來給我!我告訴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門開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個身材瘦削、麵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那女人立刻趕過來,用一副誇張的尖喉嚨,嚷叫著說:


  “啊呀,爸爸,什麽事又讓您生氣了?醫生說過,您的病最忌諱生氣,您怎麽又動氣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觸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經地板著臉,“你應該避免讓他生氣啊!”


  “我隻負責照顧病人的身體,”江雨薇冷冷地直視著她,“不負責病人的情緒!”


  “天哪!”這位“耿夫人”吃驚地尖叫,“這算什麽特別護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樣子!怪不得把爸爸氣成這樣子呢!培中,你管些什麽事?給爸爸雇了這樣一個人!好人都會給她氣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則……”


  “思紋,”耿克毅怒聲地打斷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說夠了沒有?”思紋,那張善表情的臉倏然變色,又倏然回複了原狀,她討好地對老人彎下腰去:


  “是了,爸爸,我一時太大聲了些,”她溫柔地說,語氣變得那樣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懷疑她是不是演員出身的。“您不要生氣,爸爸,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關於您出院以後的問題,我和美琦已經研究過了,我們可以輪流來陪伴您,或者……”她悄悄地看了看老人的臉色,“我們也可以搬回來住……”


  “哈哈!”老人怪異地笑了一聲,望著他的兒子和媳婦,“你們怕我死得太慢,是嗎?”


  “爸,您這是什麽話?”耿培中鎖緊了眉,“我們是為了您好……”“為了我好?”耿克毅緊緊地注視著耿培中,“培中,你真是個好兒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經在我工廠中透支了二十萬元之多,培華可以和你媲美,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錢也帶不進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臉色變白了,卻仍然不失冷靜,“我是挪用了一些錢,因為我那建築公司缺點頭寸,一個月之內,我就可以還給你的。”“好了,別談這個,”老人阻止了他,“你們今天來,有什麽目的嗎?”


  “我們剛剛去看過黃大夫,”思紋搶著說,“他說您如果出院的話,勢必需要一個人照顧,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來呢,還是美琦回來?翠蓮是個不解事的傻丫頭,她是無法照顧您的。”


  “夠了!”耿克毅冷然地望著兒媳婦,“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個特別護士!”他把眼光調向江雨薇,詢問地說:“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還來不及開口,思紋又尖聲地嚷了起來:


  “啊呀,爸爸,你還受不夠這些特別護士的氣嗎?她們從來就不把病人當人的,尤其這個……”


  “耿先生”,江雨薇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樣堅決,那樣穩定,那樣熱烈而急切地說,“我接受了你的聘請!明天,我將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時候為止!”


  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個小孩子般綻放了滿臉的喜悅,他勝利似的看著兒媳婦:


  “你瞧,思紋,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還是留在你自己的家裏,照顧你的丈夫,讓他少去酒家舞廳,照顧你的兒子,少當流氓太保吧!”


  思紋的臉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她才冒出一句話來:

  “我會管我的丈夫,最起碼,要他不要像他父親一樣,養出……”


  “思紋!”培中立刻喊,打斷了思紋的話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們走吧!”回過頭來,他望著耿克毅,“我們明天來接您出院!爸爸!”


  “用不著,”耿克毅說,“老趙會來接我,江小姐會照顧我,你和培華,誰也不用來!”


  耿培中忍耐地咬咬牙:

  “好吧!隨您的便!我們走吧!”


  拉著思紋,他們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觸到思紋臨走時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門關好,聽到思紋那尖銳的嗓音,在走廊裏響著:

  “你爸爸越來越變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個女護士啊,十成有八成有些問題呢!”


  她咬咬牙,關好房門,回過頭來,望著耿克毅。後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閃閃發光地望著她。“謝謝你,江小姐。”他由衷地說。“什麽原因使你改變了主意?”因為你是個孤獨的暴君!因為你身邊竟沒有一個真正的親人!因為你實際上貧無所有!因為你晚景淒涼……她沒說出這些理由,卻微笑著說了句:


  “你答應給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嗎?”


  那老人凝視著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對她淒涼地微笑了一下,說:

  “你是個聰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卻叫得那樣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經把眼睛閉起來了。他累了!一個憔悴的、蒼老的、瀕死的、孤獨的老人!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走過去,她幫他把棉被蓋好,卻聽到他又低聲地自語:

  “若塵,是你該回來的時候了!”


  若塵?若塵?若塵?她怔在那兒了。他說得那樣淒涼,那樣慘切,這個若塵,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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