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第六章 ·
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為耿克毅上下樓不太方便,這餐桌是設在二樓的大廳中的。廳上的燈幾乎完全亮著,經過特別設計的燈光一點也不刺目,相反地,卻顯得靜謐而溫柔。在這水紅色的光線下,老人的臉色看起來也比醫院中好多了,他麵頰紅潤,而精神奕奕。
“你喜歡你的房間嗎?雨薇?”他問。
“對我而言,那是太豪華了!”江雨薇由衷地說,想著那柔軟的床,那漂亮的梳妝台,以及那專用的洗手間,“我一生從未住過如此奢華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親尚未破產時,我也沒住過。”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該有個好好的環境,讓你來看書,及做夢的。”老人溫和地說,打量著江雨薇,她已經換掉了那件討厭的護士衣,現在,她穿的是件套頭局領的黑色毛衣,和一條紅色的長褲。衣服是陳舊的,樣子也不時髦了,但,卻依然美妙地襯托出她那年輕而勻稱的身段。
“做夢?”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是愛做夢的那種女孩子?”
“在你這年齡,不分男女,都愛做夢。這是做夢的年齡,當我像你這樣年輕時,我也愛做夢。”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來做夢了!這些年來,我唯一的夢想,隻是如何讓兩個弟弟吃飽,如何能按期繳出他們的學費。”
“現在,你該可以喘口氣了,”老人深思地望著她,拿起一瓶紅酒,注滿了她麵前的一個高腳的小玻璃杯,“隻要我活得長一點,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點,不是嗎?來,讓我們為了我的‘長壽’喝一杯吧!”“不行!”江雨薇阻止地說,“你不能喝酒!”
“幫幫忙,這隻是葡萄酒呀!”老人說,“暫時忘掉你特別護士的身份吧!來,為了歡迎你,為了祝賀我還沒死,為了——預祝你的未來,幹了這杯!”
“我是從不喝酒的。”
“那麽,從今天,你開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長發,“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為了——你的健康,更為了——你的快樂!”她一仰頭,咕嘟一聲喝幹了麵前的杯子。
老人瞪視著她:
“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說過的嘛!”
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開始吃起飯來。江雨薇望著餐桌,四菜一湯,精致玲瓏,她吃了一筷子魚香肉絲,竟是道地的四川菜!
她笑笑,說:
“我以為你是北方人!”
“我是的,但是我愛吃南方菜,李媽是個好廚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種的口味,還可以同時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當我們家熱鬧的時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個客人的時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媽一手包辦!”
“為什麽現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問,她無法想象,假如沒有她,這老人孤獨一人進餐的情形。
“自從……”他再啜了口酒,麵色蕭索,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自從他走了之後,家裏就不再熱鬧了。”
她盯著麵前這老人。
“何不把‘他’找回來?”她用穩定的聲音問。
他驚跳,筷子當的一聲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銳地捕捉了她的,他的聲音冰冷而顫抖:“你在說什麽?把誰找回來?”
“你的兒子,耿先生。”她說,在他那凶惡的眼光下,不自禁地有些顫栗,但是,她那對勇敢的眸子,卻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
“我的兒子!”他怒聲地響哮,“難道你沒看過我那兩個寶貝兒子?他們除了千方百計從我身上挖錢之外,還會做什麽?把他們弄回來,好讓我早一點斷氣嗎?”
“我說的不是他們,”江雨薇輕聲地說,“是你另外一個兒子。”
“另外一個兒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麽鬼話?”
“不是鬼話,”她低語,聲音清晰,“你那個最心愛的兒子——若塵。”
這名字一經吐出了口,她知道就無法收回來了。但是,室內驟然變得那樣寂靜起來,靜得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可以聽到遠處的汽笛,可以聽到樓下自鳴鍾的滴答,還可以聽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聲。江雨薇緊張地望著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經造成了一個不可挽救的錯誤,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動身子,這死樣的寂靜震懾住了她,她覺得背脊發冷而手心冒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那老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嚴厲、冷峻,而帶著風暴的氣息:“抬起頭來!江小姐!”
他又稱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地抬高了下巴。
“看著我!”他命令地低吼。
她轉眼看他,他眼色獰惡而麵色蒼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麽?快說!”他叫,像個審問死囚的法官。她悄悄地取出了那張一直藏在身邊的畫像,不聲不響地遞到他的麵前。他低頭注視那畫像,像觸電似的,他震動了一下,立即雙手緊握著那張薄薄的紙。
“你從什麽地方找到它的?”他的聲音更嚴厲了。
“它夾在我取走的那本書裏。”她低語。
他沉默了,低下頭去,他又注視著那張畫像。慢慢地,慢慢地,他臉上那份獰惡的神情消失了。他靠進了椅子中,臉色依然蒼白,眉梢眼底,卻逐漸湧進一抹迷惘與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搖了搖頭,低聲自語:
“是的,我的兒子,一個最心愛也最痛恨的兒子。是的!他是我的兒子!”
“我早該看出來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沒有經過思考,話就衝口而出,“他和你那麽相像,我早就該看出來的!”
“什麽?”老人怪叫,“難道你見過他?!”
“哦……我……”江雨薇吃驚地張開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來,“我……我……”
“你在什麽地方見過他?說!”老人淩厲地問。
“我……我……”她仍然在猶豫著。
“說呀!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這麽多,還想保什麽密?你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在……”她垂下眼睛,終於瑟縮地說出口來,“醫院裏。”
“醫院裏?”老人驚異地叫。
“是的,醫院裏,和醫院門口,”她的勇氣回複了,抬起眼睛,她直視著耿克毅,“他曾三次去醫院打聽你的病情,他不願給你知道,隻是遠遠地等著我!他要求我不要讓你知道他來過,但是我說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見過你這個兒子!我不了解你們父子間發生過什麽摩擦,但是,我要告訴你……”她推開了麵前的飯碗,她幾乎什麽都沒吃過。站起身來,她定定地看著耿克毅,一種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激動使她眼裏充滿了淚水。“如果我是你的話,我要把他找回來,因為,他是在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關心而愛你的人!”說完,她掉轉了身子,迅速地離開了餐桌,衝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沒有人來理會她,也沒有人來打擾她,她似乎被這個世界所遺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緒紊亂,她懊惱而頹喪,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事情?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卷入別人的家庭糾紛裏?她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這樣,到深夜,忽然有人輕叩著她的房門。
“是誰?進來!”
進來的是李媽,堆著滿臉的笑,她捧進來一個托盤,裏麵放著兩片烤好的麵包,一塊奶油,兩個煎蛋,和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
“老爺要我送這個給你,江小姐。”李媽笑吟吟地說,她的眼光那樣溫和,而又那樣誠摯地望著她,“他說你晚飯什麽都沒吃。”
“哦!”江雨薇意外地看著麵前的食物,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那烤麵包和煎蛋的香味繞鼻而來,使她饞涎欲滴。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饑腸轆轆。“快吃吧,待會兒就涼了!”李媽慈祥地說,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江雨薇身不由己地坐進椅子裏,拿起麵包,她立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絲毫也沒有顧慮到“斯文”及“秀氣”,“她已快要餓昏了。”李媽微笑地望著她,又說“老爺還說,請你吃完了,到他房裏去一下,因為他自己不會打針。”
“啊呀!”江雨薇滿嘴的蛋,差點兒噴了出來,她居然忘記了自己是個“特別護士”!
“你吃完了,盡管把盤子留在桌上,我會來收的,”李媽退向了房門口,她的眼睛卻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臉上。在門口,她站立了幾秒鍾,終於說:“江小姐,我……真高興你來了。”
“怎麽?”她愕然地看著李媽,“如果我不來,你們老爺還是會有另外一個特別護士的。”
“那不同,”李媽搖搖頭,眼光深深地、感激地看著江雨薇,“沒有人敢對老爺講那些話她熱烈地說,我是說,你吃晚飯時講的那些話。假若——”她頓了頓,“你能幫老爺把三少爺找回來,那就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地看著李媽,怎麽!她居然聽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對白!幫老爺把三少爺找回來!她怎麽幫呢?三少爺!那麽他是這家庭中的一分子了,卻不叫培中、培華、培宇、培宙什麽的,若塵,他有那麽奇怪的一個名字!她怔忡地望著麵前的煎蛋,李媽已在不知何時退出了屋子。她惶惑地搖搖頭,算了!她無法管這些事,她隻是一個特別護士而已。
三口兩口吃完了麵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間去擦了擦臉,就迅速地趕到耿克毅的房裏。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對不起。”耿先生她倉促地說,“我為晚餐時的事道歉。”
“你現在吃飽了嗎?”耿克毅微笑地問,完全不理會她的“道歉”,仿佛那回事從未發生過。
“是的,飽了。”她的麵孔微微發熱。走到桌邊,她打開了醫藥箱,取出針管,感謝塑膠針管的發明,她用不著蒸針管針頭那一套,否則就麻煩了。準備好了針藥,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藥棉。
“來吧!”老人順從地讓她打了針,一直微笑地望著她。
“腿怎樣?”她問。
“有些酸痛。”
“有感覺總比麻痹好。”她說。
他一愣,銳利地盯了她一眼。
“你說話總使我覺得是雙關的,”他說,“我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地,在床沿上坐下來,“我要幫你推拿一下,讓你雙腿的血液循環增速。”
他順從地躺平身子,仍然注視著她。
“你已經開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說。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暴君’這疾病是具有傳染性的!”
“嗨!”他高興地說,“你既然笑了,我們就講和了吧?”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她笑著說,一麵幫他按摩雙腿,“反正,我隻是個護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地打斷她,“別又搬出你護士職業範圍那一套,我已經聽怕了!”
“職業性的話你不愛聽,非職業性的談話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這兒做事未免太難了。”
他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繼續幫他按摩,也不再說話。一時間,室內相當地安靜。這藍色的房間,有一種靜幽幽的氣息。床旁的小幾上,大約是李媽為了歡迎她的主人,插著一瓶萬壽菊,這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麽我兩個大兒子叫培中、培華,而我的小兒子,卻取名叫若塵吧?”他忽然開了口,聲音很平靜,很自然。
她看看他,沒有接腔。
“問題在於若塵不是我太太生的,換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當然知道所謂私生子的意義了?”
她的手停頓了一刹那,又繼續地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地停在他的臉上。
“若塵的母親是我的女秘書,一個嬌小玲瓏,如詩如夢般的女孩子,她從沒有對我要求過什麽,她沒有要我離婚,她沒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錢。隻是,當若塵出世,她才哭泣著說,這孩子的命運,將像塵土一般,於是,她給他取名叫若塵。若塵,”老人眯起了眼睛,“一個那麽漂亮、聰明、倔強而自負的孩子!他幾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愛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說下去,“若塵六歲那年,有天和同學打架,打得遍體鱗傷,滿頭是血,回家來,他問他母親,‘你是不是一個棱子?’我從沒看過曉嘉像那樣傷心過,她整晚抱著若塵流淚。第二天,她把若塵交給了我,請求我按法律的手續收養這孩子,‘給他一個姓!’我領養了自己的親生子。曉嘉說,‘照顧他,對我發誓你會終身照顧這孩子!我發了誓,天知道,我那時應該離婚,應該娶曉嘉,但是,那時我的事業剛剛成功,社會地位把我衝昏了頭,我怕輿論,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會自殺,我怕太多太多的東西!於是,我隻能安撫曉嘉,勸慰曉嘉,拖延曉嘉……這樣,有一天,曉嘉悄然而去了,她隻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麵題著一闋詞:
‘新歡君未成,往事無人記,行雨共行雲,如夢還如醉。
相見又難言,欲住渾無計,眉翠莫頻低,我已無多淚。’”
“就這樣,曉嘉去了,不久,我聽說她嫁給一個旅日華僑。當她走後,我才知道我愛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這一去,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對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瘋如狂,如醉如癡,隻想把她找回來,當我絕望之後,我把所有的愛心都放在若塵的身上,我愛這孩子甚過愛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著天花板,眼光深黝黝地閃著光,他那平日顯得冷酷的臉龐,現在卻罩在一層沉摯的悲哀裏。
“若塵慢慢長大,他遺傳了我的倔強與自負,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聰明與多情,他愛文學,愛藝術,十幾歲能作詩填詞,能繪圖設計,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愛朋友,愛交際,爽朗好客,一擲千金。隻要他在家裏,家裏永遠充滿了笑鬧,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與青春的氣息。我們父子間的感情融洽得無以複加,我承認,我有些變態地寵他,但是,誰能不寵這樣的孩子呢?”
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遞到他的唇邊,他飲了一口,躺下來。又繼續說了下去:
“在我家裏,我嚴禁任何人提起若塵的身世,但是,若塵卻相當明白,他不知道他母親是離我而去,隻當他母親已經死了。他拒絕喊我太太為媽,卻待我太太相當恭敬。他在我家,成為非常奇異的一分子,而我卻決未料到,我對他的寵愛,會把他變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華的眼中釘,他們開始造他的謠,開始背後批評他,開始說他來路不明,及各種閑言閑語。他十八歲,幫我建了這座風雨園,他那橫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個最不智的決定,我帶他去我的紡織工廠,我介紹他和我手下的人認識,為了堅定他的身份,我甚至在他二十歲那年,就讓他在公司中掛上了副經理的職位,而培中、培華呢?我卻未作任何安排。結果,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華那樣地不滿,他們開始聯合起來對付若塵。那時,若塵正瘋狂地迷上了文學,他買書,看書,吞噬著知識,一麵在大學裏攻讀文學。他那麽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麽,等有一天我調查他的工作情形時,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萬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氣,蕭索地搖了搖頭,“這件事激怒了我,我開始嚴酷地責備他,你知道,我的脾氣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動,使我的火氣更旺,若塵和我爭吵,說他根本不知道錢的事,但我暴怒中不聽他解釋。培中一直在一邊加油加醬地說些風言風語,於是,若塵對我大喊:
‘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你們早已看我不順眼,現在又汙蔑我偷了你的錢,我告訴你,我恨你的錢!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經恨了二十一年了!從此,我不要再見到你們!不要見任何姓耿的人!’”
“他一怒而去,那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你可以想象,我那暴怒的個性,如何容忍這樣的衝撞,尤其,衝撞我的,竟是我最寵愛的兒子!可是,半個月以後,我査了出來,那筆一百萬元的款項,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華聯合起來的傑作,我那倒黴的私生兒子,根本毫不知情!”
老人歎了一口長氣。江雨薇聽呆了,她已忘了幫他按摩,隻是癡癡地看著老人的臉。
“後來呢?”
“咳,”老人輕喟了一聲,“我太驕傲了,驕傲得不屑於向我的兒子認錯,我把所有的火氣出在我的兩個大兒子身上,我強迫他們去把若塵找回來。培中、培華懼怕了,他們找到了若塵,若塵卻拒絕回來,無論怎麽說,他堅決拒絕。若塵既不回家,我在暴怒之餘,趕走了我太太,趕走了培中、培華,我登報要和他們脫離關係,我這一登報卻把若塵逼回家來了,我至今記得他站在我麵前的樣子,聽到他當時說話的聲音:
‘爸爸,你對於我和我母親,已經造成了一個悲劇,別再對培中母子,造成另一個悲劇吧!’”
“唉!若塵既已歸來,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叫回了培中、培華,也和我太太言歸於好。我以為,經過這一次事情,培中、培華會和若塵親愛起來了。誰知道,事情正相反,他們間的仇恨卻更深,不但如此,若塵和我之間的那層親密的父子關係,也從此破壞了!若塵,那固執、倔強、任性而驕傲的個性,他太像我,因而,他也不會原諒我!而且,緊接著,另一件事又發生了。”
老人移動了一下身子,江雨薇慌忙用枕頭墊在老人的身子後麵,讓他半坐起來。她急切地盯著他:
“又發生了什麽事?”
“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日本的信,竟是曉嘉的絕筆,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療養院裏,死於肺病。原來,她到日本後的第三年,就被那男人所遺棄了,驕傲的她,流落日本,居然絲毫不給我消息,她潦倒,窮困,做過各種事情,最後貧病交迫地死在療養院中。我說不出我的感覺,我親自到了日本,收了她的骨灰回來,而若塵,他呆了,傻了,最後,竟瘋狂般地對我大吼:
‘原來我的母親一直活著,你竟忍心置她於不顧,你竟讓她貧病而死!你是個沒有良心的人!你是個衣冠禽獸!’”
“那時的我,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責和椎心的慘痛中,我沒料到若塵會對他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我立刻揮手給了他兩耳光,於是,他第二次離開了我。”
“這一次,他足足離開了一年之久,因為他於第二年暑假大學畢業,畢業後他就直接去受軍訓了。在這一年中間,培華結婚了,培中是早在風雨園造好之前就結了婚,我不喜歡這兩個兒媳婦,正像我不喜歡培中、培華一樣。當培中的第三個孩子出世,我再也受不了他們,我給了他們一人一筆錢,叫他們搬出去住,培華為此事大為憤怒,我們父子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培華竟對我叫:
‘你趕走我們,就為了那個雜種,是嗎?那個來路不明的耿若塵!”
“我又揮手打了培華,第二天,培中、培華搬走了,而我,住進了台大醫院,那是我第一次發病。”
“我曾經昏迷了一個星期之久,醒來的時候,若塵正守在我的床邊,憂鬱地望著我。”
老人再度停止了,他唇邊浮起一個淒涼的微笑,眼裏竟隱現淚光。江雨薇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十二點一刻!夜已經這麽深了,窗外,台北的燈火已經闌珊,而天上的星光卻仍然璀璨。她小心地說:
“說到這兒為止吧,明天,你再告訴我下麵的故事,你應該休息了。”
“不,不,”老人急急地說,“我要你聽完它,趁我願意講的時候,而且,這故事也已近尾聲了。”
“好吧!”江雨薇柔聲說,“後來怎樣?”
“若塵又回到了風雨園,但是,他變了!他變得憂鬱,變得暴躁,變得懶散而不事振作。我知道,他恨我,他恨透了我,他時時刻刻想背叛我,離開我,我們開始天天爭吵,時時爭吵,我們不再是親密的父子,而成了怒眼相對的仇人。同時,培中、培華對於他的歸來,做了一個最可惡的結論,說他是為了我的遺產。這更激怒了他,他酗酒,他買醉,他常醉醺醺地對我咆哮:
‘為什麽我不能離開你?是什麽鬼拴住了我?’”
“我知道他不離開的原因,我知道拴住他的那個鬼就是我,因為他是曉嘉的兒子,曉嘉和我的兒子,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間的那一線血脈。可是,聽到他這樣的吼叫是讓人無法忍耐的,看到他的頹喪和墮落是讓人更不能忍耐的,我開始咒罵他,他也咒罵我,我們彼此把彼此當作仇人。咳,”老人輕歎,“你聽說過這樣的父子關係嗎?”
江雨薇輕輕地搖了搖頭。
“接著,”老人再說下去,“我的太太去世了。風雨園中剩下了我和若塵。那些時候我很孤獨,有一陣,我以為我和若塵的情感會恢複,我們已經試著彼此去接近對方了,但是,若塵卻戀愛了!”
老人咬了咬牙,江雨薇注意地傾聽著。
“那個女人名叫紀靄霞,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她比若塵大三歲,是個風塵女子。當若塵第一次把這女人帶到我麵前來,我就知道她的目的了。我警告若塵別接近她,我告訴他這個女人不安好心,對他也沒有真情。但是,若塵不相信我,而且,他激怒得那樣厲害,他說我侮辱了他的女友,輕視了他們偉大的愛情,他詛咒我心腸狠毒,詛咒我是個冷血的賺錢機器!詛咒我眼中隻認得名與利,因此才害得他母親貧病而死!他攻中了我的要害,我們開始彼此怒吼,彼此大罵,彼此詛咒……我是真的再也不能忍受他了,我狂叫著叫他滾出去,永遠不要來見我,永遠不許走進風雨園,永遠不要讓我聽到他的名字!於是,他走了!這回,他是真的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江雨薇深深地凝視著老人。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問。
“四年前!”
“那麽,他已經離開四年了。”江雨薇驚歎著,“這四年中,你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嗎?”
老人調回眼光來,注視著江雨薇。
“他畢竟是我的兒子,是不是?”他淒然地說,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搖搖頭,“不,我知道他的消息!”
“他仍然和那女人在一起嗎?”她問。
“那女人隻和他同居了一年,當她弄清楚決不可能從我這兒獲得任何東西以後,她走了!最可笑的事是,她和若塵分手之前,居然還來敲詐我,問我肯付她多少錢,讓她對若塵放手。我告訴她,我不付一分錢,她盡可和若塵同居下去。於是,她離開了若塵,現在,她是某公司董事長的繼室。”
江雨薇呆呆地看著老人。
“對了,”她說,“這就是若塵再也不願回來的真正原因,他太驕傲了,他太自負了,他受不起這麽重的打擊,他心愛的女人欺騙了他,而你又早把事情料中,他無法回來再麵對你,尤其,要麵對你的驕傲。”
耿克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江雨薇。
“你說的不錯,”他點點頭,“我和他,我們都太驕傲了,都太自負了,我們都說過太絕情的話,因此,我們再也不能相容了。”他淒然一笑,“好了,今晚,你聽到了一個富豪的家庭醜史,如果你有心從事寫作,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小說資料。一個父親,他有三個兒子,同時,也有三個仇人!”
江雨薇站起身來。
“不,耿先生,”她由衷地說,“他不是你的仇人,他絕不是。”
“你指若塵?”
“是的,”江雨薇扶他躺下來,取了一粒鎮定劑,她服侍他吃下去。“你們所需要的,隻是彼此收斂一下自己的驕傲,我有預感,他將歸來。”
“是嗎?”老人眩惑地問。
“如果他再回來了,請幫你自己一個忙,別再將他趕走!”她退回房門口,“好了,明天見,耿先生。”她走出了老人的房間,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房裏。腦中昏昏亂亂的,充滿了老人和若塵的名字。躺在床上,她望著屋頂的吊燈,知道自己將有一個無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