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第十章 ·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願為了打針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對他和針藥同樣的重要,何況,他又度過了那麽激動的一個夜晚。


  踏著晨曦,踏著朝露,踏著深秋小徑上的落葉,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閑暇,在花園中緩緩地踱著步子。在車庫旁邊,她看到老趙和老李兩個,正在專心地擦拭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他們擦得那麽起勁,那麽用力,好像恨不得憑他們的擦拭,就能把那輛車子變成一輛新車似的。江雨薇掠過了他們,心中在輕歎著,那耿若塵,他是怎麽擁有這一份人情的財富的呢?當她從車房邊的小徑轉進去時,她聽到老趙在對老李說:

  “咱們這個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辦得到!”是老李簡單明了的聲音,“如果她能長留在咱們這兒,就好了。”


  江雨薇覺得自己的麵孔微微發熱,她不該偷聽這些家人們的談話啊!她走進了小徑,踏在那鬆鬆脆脆的竹葉上。發出簌簌的輕響。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會落葉的。俯下身來,她拾起一片夾在竹葉中的紅色葉片。無意識地撥弄著。紅葉,這兒也有紅葉!抬起頭來,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梢上的葉子已快落完了,唯一僅存的,是幾片黃葉,和若幹紅葉。


  冬天來了!這樣想著,她就覺得身上頗有點涼意,真的,今天太陽一直沒露麵,早上的風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遠處的雲層堆積著,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


  她自語著,算了算日子,本來嗎,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這個時候,雨季都已經開始了,今年算是雨季來得特別晚,事實上,早就立過冬了!她走出小徑,那兒栽著一排玫瑰花,台灣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開得越好,她走過去,摘下一枝紅玫瑰來。再走過去,就是那紫藤花架,她沒有走人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樹前。


  桂花,已經沒有前一回那樣茂盛了,滿地都是黃色的花穗。她站著,陷入一份朦朦朧朧的沉思裏。一陣寒風撲麵而來,竟夾帶著幾絲細雨,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那桂花在這陣寒風下一陣簌動,又飄下無數落花來。空中,有隻鳥兒在嘹唳著,她仰起頭來,一對鳥兒正掠空飛過,而更多的雨絲墜在她的發上額前。


  “好呀!”


  有個聲音突然發自她的近處,她一驚,尋聲而視,這才發現,那紫藤花架下竟站著一個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雙手插在口袋裏,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夾克,雙目炯炯然地凝視著她。


  她正想開口招呼,耿若塵歎了口氣。


  “很好的一幅畫麵,”他說,“像古人的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前人寫詞,後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著他,他向她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早。江小姐。”他說。


  “早。耿先生。”她也說。


  “不知道我的名字嗎?”他蹙蹙眉,“似乎必須我再介紹一遍?”


  “那麽,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針鋒相對,“該我來自我介紹,是不是?”


  “不要這樣,”耿若塵走近她,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著對方大罵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對我介紹你自己,我早已領教過你的強悍。雨薇,雨中的薔薇,你有一個完全不符合你個性的名字,這名字對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親同一論調!但,他這篇坦白的話,卻使她的胸中一陣發熱,她知道自己的麵孔必然發紅了。


  “你也有個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嗎?”她迎視著他,“你驕傲得像一塊石頭,卻不像塵土啊!”


  “說得好,”他點點頭,側目斜睨了她一眼,“你為什麽當了護士?”


  “怎麽?”她不解地問,“為什麽不能當護士?”


  “你該去當律師,一個年輕漂亮而口齒犀利的女律師,你一定會勝訴所有的案子!”


  “是麽?”她笑笑,“誰會雇用我?”


  “我會是你第一個客人!”


  她笑了起來,他也笑了起來,一層融洽的氣氛開始在他們之間彌漫。細雨仍然在飄飛著,如輕粉般飄飄冉冉地落下來,綴在她的頭發上,綴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訴你一些我心裏的話,雨薇,”他開了口,沉吟地低著頭,用腳踢弄著腳下的石塊,“關於那天我那小木屋裏,你說的話。”“哦,”她迅速地應了一聲,臉更紅了,“別提那天吧,好嗎?那天我很激動,我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


  “不!”他抬起眼睛來,正視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時間來反複思索你所說的話。一開始,我承認我相當惱怒,但是,現在,我隻能說;我謝謝你!”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


  “是嗎?”她低問。


  “是的。”他嚴肅地點點頭。“我曾經在外麵流浪了四年,這四年,我消沉,我墮落,我頹廢,我怨天尤人,我憤世嫉俗,我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舉世皆我的敵人……”他聳聳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種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說,想起父親剛死的那段日子,債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無依……那時,自己何嚐沒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命運乖蹇,舉世皆敵?所幸的,是那時自己必須站起來照顧兩個弟弟,沒有時間來怨天尤人,否則,焉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小太妹?


  “四年中,我從來沒有振作過,我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月算一月,過一年算一年,我懶得去工作,懶得找職業,我的生活,隻靠寫寫罵人文章,或者,畫畫‘隻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畫廊裏騙騙外國人’的爛畫!”


  她再一次臉紅。


  “別提了!”她說,“不要把那些話放在心上,我那時是安心想氣你,事實上,你的畫並不那樣惡劣……”


  “何必再解釋?”耿若塵皺起眉頭,魯莽地打斷了她,“你是對的!我那些抽象畫爛透了!連具象都還沒學到家,卻要去畫抽象!你猜為什麽?因為買畫的人十個有八個不懂得畫,因為我畫得容易,脫手也容易!那不是我的事業,隻是我謀生的工具而已。”“可是,你如果安心畫,你可以畫得很好!”


  “你又說對了!”他歪歪頭,仍然帶著他那股驕傲的氣質,“像我父親說的,隻要我安心做任何事,我都會做得很好!”


  她深深地望著他。


  “這以後,你又預備做什麽呢?”


  他咬住嘴唇,沉思了一會兒。


  “我還不知道,”他猶疑地說,“我想,我不會在風雨園停留很久……”


  “嗨!”她挑高了眉毛,“我仿佛記得,你昨天才答應了你父親,從此,你不再流浪了。”


  “但是,”他壓低了聲音,“你告訴我的,他不會活很久了!你難道不認識我那兩個哥哥?等到父親歸天,我也就該走了!目前,我隻是回家陪伴老父,讓他能……”他低語,“愉快地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間。”


  她以不讚成的眼光緊盯著他。


  “慢慢來吧,”她說,“我不認為你父親隻需要你的‘陪伴’,他更需要的,是他生命的延續,與他事業的延續!”


  “哦,”他驚愕地,“你以為我可能……”


  “我不以為什麽,”她打斷他,一陣寒意襲來,她猛地打了個噴嚏,“我隻是覺得,你一輩子擺脫不掉你的驕傲,當你的理智與驕傲相衝突的時候,你永遠選擇後者,而放棄前者。”


  他盯住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者,以後你會懂。”她笑笑,又打了個噴嚏。


  他猛地驚覺過來。


  “嗨,”他叫著說,“雖然你是特別護士,但我看你並不見得會照顧自己啊!瞧,你的頭發都要滴下水來了!”他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雨大起來了,我們該進屋裏去了!”


  真的,雨絲已經加大了,那寒風吹在臉上,尤其顯得凜冽。江雨薇拉緊了耿若塵的夾克,她說:

  “我們跑進去吧!”


  他們跑過了小徑,穿過了花園,繞過了噴水池,一下子衝進屋裏。一進屋,江雨薇就慌忙收住了步子,因為,耿克毅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中,麵對著他們。


  “嗨,爸爸!”耿若塵愉快地叫,“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老人說,銳利地看著他們。他的氣色良好而神情愉快:“外麵在下雨嗎?”


  “是的。”江雨薇把夾克還給耿若塵,嗬了嗬凍僵了的雙手。“這天氣說冷就冷了,今天起碼比昨天低了十度。”她看著老人,“你應該多穿點!”


  “你倒是應該先去把頭發弄弄幹!”老人微笑地說。


  “是的,”她笑應著,“然後給你打針!”


  她跑上樓去,輕盈得像一隻小燕子。耿若塵的眼光不能不緊追著她,當她消失在樓梯頂之後,耿若塵掉過頭來,望著他的父親。


  “她是個很奇妙的女人,不是嗎?”耿若塵說。


  老人深深地注視著兒子。


  “別轉她的念頭,若塵。”他靜靜地說。


  “為什麽?”


  “因為她已名花有主,一個醫生,x光科的,相當不錯的一個年輕人!”


  “哦!”耿若塵沉吟了一下,輕咬著嘴唇,忽然甩了甩頭,“哎,天氣真的冷了,不是嗎?”他抬高了聲音,“我去找老李,把壁爐生起來。噢,”他望望那壁爐,“煙囪還通吧?”


  “通的!”


  耿若塵凝視著他父親:

  “我永遠記得冬夜裏,和你坐在壁爐前談天的情況!每次總是談到三更半夜!”


  “我們有很多談不完的材料,不是嗎?”老人問。


  耿若塵微笑地點了點頭,一轉身跑出去找老李了。


  江雨薇帶著針藥下樓來的時候,壁爐裏已生起了一爐熊熊的爐火,那火光把白色的地毯都映照成了粉紅色,老人坐在爐邊,耿若塵拿著火鉗在撥火,一麵和老人低語著什麽,兩人都在微笑著,火光映在他們的臉上身上,燃亮了他們的眼睛,江雨薇深吸了口氣:

  “喂!”她喊,“我能不能加入你們?”


  耿若塵回過頭來,斜睨著她:


  “隻怕你不願加入!”


  “為什麽?我一直冷得在發抖!”她跑過來,卷起老人的衣袖,熟練地幫他打了針。


  “誰教你一清早跑出去吹風淋雨呢?”


  “誰教你們蓋了這樣一座誘人的園子呢?”


  “喂,爸爸,”耿若塵故意地皺緊眉頭,“你這個特別護士是個抬杠專家呢!”


  “你現在才知道嗎?”老人笑著說。


  江雨薇在地毯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膝。她穿了件水紅色的套頭毛衣,純白色的喇叭褲,半潮濕的頭發隨便地披在腦後,渾身散放著一股清雅宜人的青春氣息。爐火烤紅了她的臉,她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

  “哎,我現在才知道金錢的意義,許多時候,精神上的享受必須用金錢來買,一本好書,一杯好茶,一盆爐火,以及片刻的休閑,都需要金錢才辦得到。所以,在現在這個社會裏,與世無爭、甘於淡泊、不求名利……這些話都是唱高調的廢話!”


  “你說了一些重要的東西,”老人點點頭,深思地說,“就是這樣,在現在這個社會裏,無論什麽,都需要你自己去爭取。成功是件很難的事,失敗卻隨時等在你身邊。人不怕失敗,就怕失敗了大唱高調,用各種借口來原諒自己。”


  耿若塵沒說話,火光在他眼睛裏閃爍。


  江雨薇把下巴擱在膝上,眼光迷迷濛濛地望著那藍色的火舌。耿克毅也靜默了,他舒適地靠在椅子中,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裏。李媽走了進來,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哎,老爺少爺小姐們,你們到底吃不吃早飯呀?!這樣的冷天,稀飯可不經放,待會兒就冰冷了!要聊天,要烤火,還有的是時間呢!”


  江雨薇從地毯上跳了起來。


  “哎呀,”她驚奇地叫著說,“原來我還沒吃早飯嗎?怪不得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呢!”


  老人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低語了一句:

  “到底是孩子!”


  耿若塵也笑了,望著李媽說:


  “李媽……”


  “你別說!”李媽阻止了他,“你愛吃的皮蛋拌豆腐,已經拌好了放在桌上了!”


  耿若塵用手搔了搔頭發。


  “真奇怪。”他笑著說,“這些年,沒有李媽,我不知道是怎麽活過來的!”


  大家在桌前坐了下來。熱騰騰的清粥,清爽爽的小菜:榨菜炒肉絲,涼拌海蜇皮,脆炸丁香魚,皮蛋拌豆腐……都是江雨薇愛吃的菜,他們吃了起來,一麵吃,一麵熱心地談著話,耿若塵興高采烈地對父親說:


  “我發現我那些書又被重新整理過了。”


  “那你要問雨薇,”老人說,“她除了照顧我之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你那些書上!”


  “哦?”耿若塵望著雨薇,“我不知道你也愛看書,我那個寶庫如何?”


  “一個真正的寶庫,”江雨薇正色說,“這風雨園裏麵的財富太多了,隻有傻瓜才會拋棄它們!”


  “嗨,”耿若塵怪叫,“爸爸,你的特別護士又在繞著彎子罵人了!”


  “誰教你要去當一陣子傻瓜呢?”老人笑得好愉快。


  “幫幫忙,別再提了吧!”耿若塵故意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我的臉皮薄,你們再嘲笑我,我就要叫老李了!”


  “叫老李幹嗎?”江雨薇驚異地問。


  “拿鏟子!”


  “拿鏟子幹嗎?”


  “挖地洞。”


  “挖地洞幹嗎?”


  “好鑽進去呀!”耿若塵張大眼睛說。


  江雨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一口熱粥嗆進了氣管裏,她慌忙從桌前跳開,又是笑,又是咳,又是擦眼淚,又是叫肚痛,翠蓮和李媽都笑著趕了過來,幫雨薇拍著背脊,老人也笑出了眼淚,一麵指著耿若塵說:


  “你這孩子,還是這樣調皮!”


  “這完全是因為染色體的關係!”耿若塵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怎麽講?”老人問。


  “染色體是人體的遺傳因子!”耿若塵說。


  剛止住笑的雨薇又是一陣大笑,老人也咧開了嘴,格格地笑個不停,雨薇又趕去幫老人捶背,怕他忿著了氣。一時間,室內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咳,又是鬧,再加上那熊熊的爐火,把整間房間都襯托得熱烘烘的。


  就在這時,一陣門鈴響,大家笑得熱鬧,誰也沒有去注意那門鈴聲。可是,隨著鐵柵門的打開,就是一串汽車喇叭聲,有一輛或兩輛汽車駛了進來。聽到那熟悉的喇叭聲,老人驀然間停止了笑,而且變色了,放下筷子,他望著雨薇: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六。”


  “天哪!”老人用手拍拍額角,自語地說,“難道這定期的拜訪必不能免嗎?難道我剛剛快活一點,就一定要來殺風景嗎?難道就不能讓我過過太平的日子嗎?”


  耿若塵盯著江雨薇:


  “這是——”他猶豫地說。


  “不錯,”江雨薇點點頭,“你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嫂,和五個侄兒女們!”


  “見鬼!”耿若塵眼望著天,低低地詛咒,他的臉色也變白了。


  室內的快活氣氛在霎時間消失無蹤,大家都安靜了,都僵住了,就在這突然降臨的寂靜裏,大門前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中間夾著思紋那尖嗓子的怪叫:


  “喲嗬!爸爸!您的孫兒孫女們又來給您請安來了!哎呀,老李,你抱雲雲下來,老趙,你站著發呆幹嗎?還不把給老爺的東西搬下車來!哎呀,凱凱!別去爬那噴水池,掉下去淹死你!啊喲,美琦,你還不管管你家斌斌,他又在扯雲雲的頭發了!……”


  “天啊!”耿克毅跌進了沙發裏,望著雨薇,“兒孫滿堂,我好幸福是不是?”雨薇沉默著沒說話,老人又加了句:“你去幫我準備點鎮定劑吧!沒有鎮定劑,我今天的日子是絕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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