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第十二章 ·

  接下來,有一段相當平靜的日子。


  自從在風雨園中大鬧一場之後,培中和培華就一直沒有再出現過了,這對老人是件相當好的事情,他少生很多氣,少費很多神。隨著天氣逐漸轉冷,他的精神卻越來越好了。黃醫生仍然每星期來診視,他認為老人的病況進入一段休眠狀態裏,沒有好轉,卻也沒有繼續惡化,對這種絕症而言,不惡化就是好消息,江雨薇和耿若塵都暗中慶幸,希望老人或者會發生什麽“奇跡”,而挽救了他的生命,在醫學史上,這種例子並非沒有。


  耿若塵開始去紡織公司研究業務了,江雨薇知道,他是相當勉強的,他對那紡織公司根本沒有興趣,他的去,完全是為了討老人高興。可是,有一天晚上,江雨薇和耿克毅父子們都在圍爐閑話。那晚,江雨薇穿了件橘紅色的套裝,慵慵懶懶地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耿若塵忽然拿了一張紙,抓了一支炭筆,開始隨手給江雨薇畫一張速寫,畫好了,他覺得那套服裝不夠灑脫,就把它改成一件鬆散的家常服,在腰上加了一條紗巾似的飄帶。畫好了,他遞給江雨薇說:


  “怎樣?像不像你?”


  江雨薇看了半天。


  “很好,比我本人漂亮,”她笑著,“你實在有繪畫上的天才,應該正式學畫。”


  “不成,現在開始學已經太晚,”若塵說,“我真該學室內設計或是建築。”


  “把那張畫給我看看。”老人說。


  江雨薇遞了過去,老人竟對那張簡單的速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左看右看,若有所思地研究了好久,忽然把那張速寫折疊起來,放進口袋裏,說:


  “給我吧!”


  江雨薇並沒注意這件事,她想老人愛子心切,對兒子的一筆一劃都相當珍惜,這事並沒什麽特別意義。耿若塵更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這張畫到了唐經理手裏,一星期後,一件嶄新的,用軟呢材料做成的家常洋裝,腰上有絲巾做配飾,喇叭袖,寬下擺,說不出地瀟灑漂亮,這衣服被送到風雨園來,江雨薇做了第一個試穿的模特兒,耿若塵驚異地說:

  “什麽?這就是我畫的那件衣服嗎?”


  “是呀,”老人說,“你看,什麽地方需要改?”


  那件衣服是淺藍色,腰上的紗帶也是同色。


  “要用藍灰色的衣料,領子改成大翻領,”耿若塵一本正經地說,“紗帶卻用寶藍色,這樣,才能顯出紗帶的特色來。如果用黃色的衣料,就要用橘色的紗帶,總之,腰帶的顏色一定要比衣服豔才好看。”過了一個月,唐經理興高采烈地跑來說:


  “訂單!訂單!訂單!都是訂單,美國方麵喜歡這類的服裝,他們要求大量供應,並且要求看看其他的款式,趕快請令郎再設計幾件!”


  這是一個偶然,一個驚奇,完全出乎耿若塵的意外,但是,這卻引發了他的興趣,他開始熱心於紡織公司的事了,他研究衣料的品質,研究衣服的款式,研究如何利用最低成本,做出最漂亮而新穎的服裝來。他經常逗留在工廠裏,經常拿著炭筆勾畫,他變得忙碌而積極起來。


  “相信嗎?”老人驕傲而自負地對江雨薇說,“他會成為一個第一流的服裝設計師!”


  江雨薇成了這些服裝的模特兒,成品的第一件,永遠是由她穿出來,在父子二人麵前走步,旋轉,前進,退後,坐下,舉手,抬足,滑一個舞步……父子二人就興味盎然地看著她,熱心地討論,熱心地爭執,江雨薇常說:


  “我要另收時裝模特兒費,我告訴你們,幹時裝模特兒是比特別護士賺錢多的!”


  “你改行倒也不錯,”耿若塵笑著說,“知道嗎?雨薇,你有一副相當標準而美好的身材!”


  “不許改行!”老人笑著接口,“我對第十三號沒有興趣!”


  “第十三號?”耿若塵不解地問。


  於是,老人開始告訴他,在江雨薇之前,他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以及這第十二號如何用“女暴君”式的手腕,一下子將他征服的故事。耿若塵聽得哈哈大笑,笑得那樣開心,那樣得意,他拍著老人的肩說:

  “這個女暴君的確有征服人的力量,不是嗎?”


  江雨薇聽得臉紅,耿若塵那對炯炯迫人的眸子,更看得她心慌。但是,她是多麽喜愛那份圍爐談天的氣氛,和那種屬於家庭的溫馨呀!她甚至開始懷疑,等她必須離開風雨園的時候,她將如何去適應外界呢?尤其,如何去適應醫院裏那種充滿血腥、藥水、喊叫的生活呢?

  就這樣,春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


  雨季仍然沒有過去,天空中總是飄著那綿綿不斷的雨。江雨薇常懷疑自己有愛雨的毛病,和她名字中那個“雨”字一定有關係。她喜歡在細雨中散步,她喜歡聽雨聲,她更愛著雨霧裏的早晨和黃昏。


  這天,依然下著雨,卻正好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她在外麵逗留了一整天,和兩個弟弟團聚在一塊兒,聽他們敘述大學生活,聽他們的趣事,也聽他們談“女生”,天!隻是那樣一眨眼,他們就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齡了。晚上,她請他們去吃沙茶火鍋,圍著爐子,大弟弟立德忽然很正經地、很誠懇地冒出一句話來:

  “姐,這些年來,我們虧了你,才都念了大學,總算是苦出頭了。現在,我和立群都兼了家教,也可以獨立了。你呢?姐姐,已經過了年了,你是二十三了,假若有合適的人選,別為我們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啊!”


  唉!立德能講出這篇話來,證明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但是,這句話卻勾起了江雨薇多少心事,在她接觸的這些人裏,誰是最佳人選呢?追求她的人倒是不少,無奈每一個都缺少了一點東西,一點可以燃起火花來的東西,他們無法使她發光發熱,無法使她“燃燒”。可是,退一步想,難道人生真有那種“驚天地,泣鬼神”般的愛情嗎?真有小說家筆下那種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感情嗎?“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不,她還沒有經曆過這種滋味,這種“生死相許”的感情。或者,她是小說看得太多了,詩詞念得太多了,而“走火入魔”了?或者,人生根本沒這種感情,隻是詩人墨客善於描寫罷了!總之,立德有句話是對的,她已經二十三了,年華易逝,青春幾何?她真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想想了!尤其在她對未來的“特別護士”這種職業已感困惑的時候。


  於是,這晚,她接受了那X光科吳大夫的邀請,他們去了華國,跳舞至深夜。談了許多醫院的趣事,談了很多醫生的痛苦,談了很多病人的煩惱……但是,無光,也無熱。那醫生善於透視人體,卻並不善於透視感情。


  半夜兩點鍾,吳大夫叫了計程車送她回到風雨園,這是她休假日回來最晚的一天。在門口,她和吳大夫告別,用自備的鑰匙開了鐵門旁邊的小門,走進去,她把門關好,迎著細雨,向房子走去。


  雨絲撲在麵頰上,涼涼的,天氣仍然寒冷,她把圍巾纏好,慢慢地踱著步子,慢慢地想著心事。兩旁的竹林,不住地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是玫瑰和梔子混和的香味,園裏有一株梔子花,這幾天正在盛開著。


  她走著,髙跟鞋踩在水泥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房子的二樓上,有間屋子還亮著燈光,那是誰的窗子?她注意地看了看,是耿若塵的,那麽,他居然還沒睡!她放輕了腳步,不想驚動任何人,但是,驀然間,一個人影從她身邊的竹林裏冒了出來,一下子攔在她前麵,她張開嘴,正想驚呼,那人開了口:

  “別害怕,是我!”


  那是耿若塵!她深吸了口氣,拍拍胸口:

  “你幹嗎?好端端嚇我一跳!”她抱怨著,驚魂未定,心髒仍然在劇跳著。


  “千嗎?”他重複她的話,“隻為了迎接你,夜遊的女神。”


  “啊?迎接我?”她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到你進來的。”他說,拉住她的手腕,“不要進屋子,我們在花園裏走走,談談。”


  “現在嗎?”她驚愕地,“你知道現在幾點鍾?”


  “隻要你知道現在是幾點鍾就好了!”他悶悶地說。


  “怎麽?”她挑高了眉毛,“你父親並不限製我回來的時間,何況,我也沒耽誤我的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他的語氣裏夾著憤懣,“你做了許多你工作以外的事情,但是,隻要我們的談話裏一牽涉到你不願談的題目,你就搬出你的工作來搪塞了!”


  “哦,”江雨薇瞪大眼睛,“你今天晚上是怎麽了?安心要找我麻煩嗎?”


  “豈敢!隻要求你和我談幾分鍾,你既然能陪別人玩到深更半夜,總不至於對我吝嗇這幾分鍾吧!”


  江雨薇靜了片刻,夜色裏,她無法看清耿若塵的表情,隻能看到他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她咬咬嘴唇,微側了側頭,說:

  “你的語氣真奇怪,簡直像個吃醋的丈夫,抓到了夜歸的妻子似的!耿若塵,你沒喝酒吧?”


  “喝酒!”他冷哼了一聲,“你每天像個監護神似的看著我,我還敢喝酒嗎?難道你沒注意到,我是在竭力振作嗎?我天天去工廠,我設計服裝,我管理產品的品質,我擬商業信件……我不是在努力工作嗎?”


  “真的,”她微笑起來。“你做得很好。好了,別發火吧!”她挽住了他的手,像個大姐姐在哄小弟弟似的,“我們在花園裏走走!你告訴我,你今天碰到了些什麽不愉快的事?”


  “我沒碰到任何不愉快的事!”


  “那麽,你是怎麽了?”她不解地注視他,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外衣,那已經幾乎完全潮濕了。“啊呀。”她叫,“你在花園裏淋了多久的雨了?”


  “很久了,一兩小時吧!”他悶悶地答。


  “你發神經嗎?”


  “你不是也愛淋雨嗎?”他問。


  “並沒有愛到發神經的地步!”她說,拉住他的手,強迫地說,“快進屋裏去!否則,非生病不可!”


  他反過手來,迅速地,他的手就緊握住了她的。他的眼睛在暗夜裏緊盯著她的:


  “不要對我用護士的口氣說話,我並不是你的病人!懂嗎?”


  她站住,困惑地搖搖頭。


  “我不懂,你到底要幹什麽?”


  “剛剛是誰送你回來的?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是誰?你的男朋友嗎?那個X光嗎?”


  “是的!”她仰了仰頭,“怎樣呢?”


  “你很愛他嗎?”他的手把她握得更緊,握得她發痛。


  “你發瘋了嗎?你弄痛了我!”她迅速地抽出自己的手來。“你在幹什麽?你管我愛不愛他?這關你什麽事?”她惱怒地甩了甩長發,“我不陪你在這兒發神經,我要回屋裏去了。”


  他一下子攔在她前麵,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傻瓜嗎?”他的頭逼近了她,“嫁給一個醫生有什麽好?他們整天和藥瓶藥罐細菌打交道,他們不能帶給你絲毫心靈的感受,我敢打賭你那個x光……”


  “喂喂,耿若塵!”雨薇心中的不滿在擴大,她討厭別人批評她的朋友,尤其耿若塵又用了那麽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屑一顧似的。她憤憤然地說:“請別批評我的朋友!也請不要過問我的私事!嫁不嫁醫生是我的事情,你根本管不著!”


  “我管不著嗎?”他又掐緊了她的手腕,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她的臉上,“你也管不著我的事,可是你管過了!現在,輪到我管你的事了!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那個X光,我也不喜歡你這麽晚回來……”


  “對不起,我無法顧慮你的喜歡與不喜歡!”她想掙脫他,但他握得更緊,他的手像一道鐵鉗般緊緊地鉗住了她,“你放開我,你憑什麽管我?你憑什麽幹涉我?……”


  “憑什麽嗎?”他的喉嚨沙啞,呼吸緊迫,“就憑這個!”


  說完,他用力地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懷中一帶,她站立不穩,雨夜的小徑上又滑不留足,她整個身子都撲進了他的懷裏。迅速地,他就用兩隻手緊緊地圈住了她。她掙紮著,卻怎麽都掙紮不出他那兩道鐵似的胳膊。張開嘴,她想罵,可是,還來不及說任何話,她的嘴唇已被另一個灼熱的嘴唇所堵住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根本絲毫心理上的準備都沒有。因此,當她的嘴唇被驟然捕捉的那一刹那,她心中沒有羅曼蒂克,沒有愛情,沒有光與熱,沒有一切小說家筆下所描寫的那種飄飄然,醺醺然,如癡如醉的感覺。所有的,隻是憤怒、驚駭、不滿,和一份受傷的、被侮辱的、被占便宜的感覺。她拚命掙紮,拚命撐拒,但是,對方卻太強了,他把她緊壓在胸口,他的手從她背後支住了她的頭,她完全沒有動彈的餘地。最後,她放棄了徒勞的掙紮,她讓他吻,但是,她的眼睛卻瞪得大大的,充滿了仇恨地緊盯著他。


  他終於放鬆了她,睜開眼睛來,他那兩道眼光又清又亮,炯炯然地凝視著她。這眼光倒使她心中驟然湧上一陣迷茫的、心痛的感覺。可是,很快地,這感覺又被那憤怒與驚駭所壓了下去,她立即把握機會,推開了他,然後,她揚起手來,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卑鄙的、下流的東西!”她怒罵起來,“你以為我是什麽人?你以為你父親花了錢雇用我,你就有權利占我便宜嗎?你這個富家少爺!你這個花花公子!你這個名副其實的浪子!我告訴你,你轉錯腦筋了!我不是你玩弄的對象,我也不是你的紀靄霞!你如果再對我有一絲一毫不禮貌的舉動,我馬上離開風雨園!”


  耿若塵呆了,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挺立在夜色中。江雨薇說完了要說的話,一摔頭,她拋開了他,迅速地衝向屋子裏去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站在鏡子前麵,她看到自己漲紅了的麵頰和淋濕了的頭發,看到自己那對烏黑的、燃燒著火似的眼睛,和自己那紅灩灩的嘴唇,她用手輕撫在自己的唇上。她的心髒仍然在狂跳,她的情緒仍然像根繃緊了的弦。一時間,她無法思想,也無法回憶。剛剛發生的事,對她已經像一個夢境一般,她竟無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終於,她脫下了淋濕了的大衣,走到浴室裏,放了一盆熱熱的水,躺進浴缸中,她泡在熱水裏,盡量去驅除身上的寒意,洗完澡,換上睡衣,用塊大毛巾包住濕頭發,她回到臥室裏,坐在梳妝台前麵。


  夜很靜謐,隻有冷雨敲窗,發出輕聲的淅瀝,夜風穿梭,發出斷續的低鳴。她坐著,一麵側耳傾聽。耿若塵的臥房就在她的隔壁,如果他回到房裏,她必然會聽到他的腳步和房門聲。但是,什麽聲音都沒有,她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惱人的牽掛,春宵夜寒,冷雨淒風,那傻瓜預備在花園裏淋一夜的雨嗎?


  走到窗前,她掀起窗簾的一角,對外麵望去,她隻能朦朧地看到那噴水池中的閃光,和那大理石的雕像,再往遠處看,就隻有樹木幢幢,和一片模糊的暗影。天哪,夜深風寒,蒼苔露冷,他真要在外麵待一夜嗎?


  惱人的!煩人的!她管他呢?拉好窗簾,她打開了電熱器,往床上一躺,睡吧,睡吧,明天一早要起來給老人打針,十點多鍾黃大夫要來出診,睡吧,睡吧,別管那傻瓜!他淋他的雨,幹我什麽事?睡吧,睡吧,別去想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個出名的浪子,占一個特別護士的便宜,如此而已!可是……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抱著膝,瞪大眼睛望著那小幾上的台燈,他可能是認真的嗎?他可能動了真情嗎?哦,不,不,江雨薇,江雨薇,你別傻吧!他已經飽經各種女人,怎會喜歡你這個嫩秧秧的小護士?而且,即使他是真心的,你要他嗎?

  你要他嗎?她問著自己,接下來再緊跟著的一個問題,就是:你愛他嗎?她把下巴放在膝上,開始深思起來:不行!他是個富家之子,看老人的情形,將來承繼這份偌大家產的,一定是他無疑,而自己隻是個孤苦無依的小女人,將來大家會怎麽說她呢?為錢“上嫁”耿若塵!小護士高攀貴公子!不,不,不行!而且……而且……不害羞啊,別人向你求過婚嗎?隻不過強吻了你一下而已。記住,他隻是個浪子!一個劣跡昭彰的浪子!你如果聰明一點,千萬別上他的當!逃開他,像逃開一條毒蛇一樣!現在,你該睡了!

  她重新躺下來,把頭深深地埋在枕上。該死!他怎麽還不回房裏來呢?他以為他是那個雕像,禁得起風吹雨淋嗎?該死,怎麽又想起他了呢?


  她似乎朦朦朧朧地睡著了一會兒,然後,就忽然渾身一震似的驚醒了,看看窗子,剛剛露出一點曙光來,天還沒有全亮呢!側耳傾聽,她知道自己驚醒的原因了!那腳步聲正穿過走廊,走向隔壁屋裏去。天哪!這傻瓜真的淋了一夜的雨!她掀開棉被,走下床來,披了一件晨褸,她走到門口,把房門開了一條縫,看過去,耿若塵的房門是洞開的,他正發出一連串砰砰碰碰的聲音。然後,她聽到他在敲著桌子,高聲地念著什麽東西。她把門開大了一些,仔細傾聽,卻正是她所喜愛的那闋詞:


  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


  惜春更把殘紅折,

  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


  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絲弦撥,怨極弦能說,

  天不老,情難絕,

  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夜過也,東窗未白殘燈滅!

  她聽著,他在反反複複地念這同一闋詞,他是念得癡了,而她是聽得癡了。終於,她回過神來,把房門關好,她背靠在門上,呆望著窗子,反複吟味著:“莫把絲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殘燈滅!”


  是的,這正是“夜過也,東窗未白殘燈滅”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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