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第七章 ·
接下來的生活,是忙碌和奮鬥堆積起來的。對誌遠來說,是發瘋般地工作,加班再加班,在營造廠中,他從挑土到搬磚,從開卡車到扛石塊,隻要他能做的,他全做!歌劇院從十一月到三月,是一連串大型劇的演出,也是歌劇的旺季,他更忙了。忙於搭景,忙於整理劇院,忙於掛招牌……他永不休假,永不喘息,工作得像一隻架著軛的牛。
對誌翔來說,是瘋狂地吞咽著知識,瘋狂地學習,瘋狂地繪畫……當冬季的第一道寒流來臨的時候,誌翔已迷惑於雕塑,隻有在歐洲,你才知道什麽叫“雕塑”!他學習雕塑,觀摩別人的作品,每個周末和星期天,他背著畫架,到一個又一個郊外別墅,去繪下每個雕塑的特點,人像、神像、戰士、馬匹……繪滿了幾百幾千張紙。家裏,也開始堆滿了塑像的原料,和他那些未完成的雕塑品。
誌遠深夜做完工回家,常看到客廳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速寫,和一個個雕塑的粗坯,而誌翔則倦極地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手裏還緊握著雕刻刀或是炭筆。每當這種時候,誌遠會站在那兒,對誌翔憐惜地看上好幾分鍾,才輕輕地搖醒他,喚他去床上睡覺。
而誌翔呢,每天清晨醒來,他就會麵對著哥哥那張熟睡的、憔悴的、消瘦的臉龐看上好久好久,然後悄悄地披衣下床,去燒上一壺咖啡,讓它保溫在那兒,再把麵包放進烤麵包器裏,煮好兩個連殼蛋,削好一盤蘋果,都放在餐桌上,另外再留下一張紙條:
“哥哥,別忘了吃早餐!”
“哥哥,別工作得太苦!”
誌翔下課回家,也常看到誌遠留下的紙條:
“明天周末,何不帶憶華出去寫生?”
“夜涼如水,可在憶華家烤烤火。”
“書呆子,用功之餘,別忘了終身大事!”
憶華!誌遠總是念念不忘地撮合他和憶華,他卻很難去告訴哥哥,他與憶華雖然越來越親密,卻絕沒有誌遠所希望的那種感情。很奇怪,憶華細致而溫存,安詳而恬靜,雖稱不上天仙美女,也是楚楚動人的。但是,她就是無法燃起誌翔心裏的火苗。他也曾對誌遠坦白地談過:
“哥哥,憶華是我的知己,我的朋友,我的妹妹,就是不能成為我的情侶!你別熱心過度,好不好?何況我現在全心都在學業上,根本也沒情緒去交女朋友!”
“慢慢來吧!”誌遠卻充滿了信心,他又親昵地去揉誌翔的頭發了。“你全心都在學業上倒是真的,但是,不管你有情緒交女朋友,還是沒情緒交女朋友,當愛情真正來臨的那一天,你會擋也擋不掉的!”
是嗎?愛情會真的突然來臨嗎?愛情會從天而降嗎?愛情是擋也擋不掉的嗎?無論如何,這一天,在誌翔的生命史上,卻是個神奇的日子!
這是個星期天,已經十二月了,天氣很冷,陽光卻很好。一早,誌翔就到了博爾蓋澤別墅——也就是博爾蓋澤博物館,這別墅位於博爾蓋澤公園裏,因為有拿破侖妹妹波莉娜·博爾蓋澤裸像而聞名。誌翔卻不是為了這裸像而來,他是為了貝尼尼的另一件作品:擄拐。
“擄拐”也是一件世界聞名的藝術品,全部用大理石雕刻而成。雕像本身是雕著一個強而有力的男人,肩上扛著一個驚恐萬狀的少女。關於“擄拐”,原有一個神話故事,可是,誌翔對這神話故事並沒有興趣,他所驚愕眩惑的,隻是那男人所表現的“力”,和那少女所表現的“柔”。把“力”與“柔”混合在一起,竟能產生如此驚人的美!他研究這雕刻品已經不止一朝一夕,每次看到它,就不能抑製胸中所沸騰的創作欲,和那份崇拜景仰之心。
這天,他就站在“擄拐”前麵,拿著自己的速寫冊子,細心繪下那男人的手,那隻手緊掐著少女的大腿,手指有力地陷在那“柔軟”的肌肉裏。“柔軟”!你怎麽能想象得到,以大理石的硬度,卻能給你一份完全柔軟的感覺!
十二月不是遊覽季節,博爾蓋澤別墅中遊客稀少。誌翔專心在自己的工作裏,對於別的遊客也漠不關心。可是,忽然間,他耳中傳進了一聲清脆的、像銀鈴般悅耳的、女性的聲音,用標準的“國語”在喊著:
“爸爸!媽!快來看這個!一個大力士抱著個好美好美的女孩子!”
在異國聽到中國話,已經使誌翔精神一振,何況這聲音如此清脆動人!他本能地抬起頭來,頓時,他覺得眼前一亮,那“擄拐”旁邊,已經多出了另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一對靈活的、黑亮的眸子,正從“擄拐”上移到他的臉上來,好奇地、大膽地、肆無忌憚地望著他。
這是一個少女,一個中國少女,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穿著件白色狐皮短外衣,戴著頂白色狐皮小帽子,白色外套敞著扣子,裏麵是一色的橘紅色洋裝,橘紅色的毛衣,橘紅色的昵裙,橘紅色的靴子,脖子上還係著一條橘紅與白色參織的毛線長圍巾。誌翔對於“顏色”原就有相當的“敏感”,這身打扮已帶給他一份好“鮮明”的感覺。再望著那年輕的臉龐,圓圓的臉,秀眉朗目,挺直的小鼻梁,下麵是張小小的嘴。東方女孩,臉上一向缺乏“棱角”,卻比西方女孩“柔美”。他以一個雕塑家的心情,在“打量”這女孩的麵頰輪廓,和那稱得上“明媚”的眸子。而那女孩,原是挺大方的,卻在他“銳利”的注視下瑟縮了。她把頭一揚,小帽子歪到一邊,露出剪得短短的頭發,她的身子側開了。轉向在一邊看另一件雕刻品的中年夫婦顯然也是純粹的中國人!
“爸爸!媽!”那少女帶著股調皮的神情,眼角仍然斜睨著他,“這兒有一個‘書呆子’一直對我瞪眼睛,八成是個日本人!我不喜歡小日本,咱們走吧!”
書呆子?小日本?前者說得很可笑,後者未免太可氣!誌翔下巴一挺,衝口而出就是一句:
“小日本?我看你才是個小日本哩!”
那少女本來已經跑開了,聽到這句話,她站定了,回過頭來,她揚著眉毛瞪著他,氣呼呼地說:
“你怎麽可以罵我是小日本?我最恨小日本,你這是侮辱我!”
“那麽,你說我是小日本,就不是侮辱了?”他頂了回去,也瞪著她。
她張大眼睛,嘴唇微張著,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接著,臉上繃緊的肌肉一鬆,她就天真地笑了起來。她這一笑,他也跟著笑了。
“中國人嗎?”她問。
“當然哩!”他答。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陳誌翔!”
“誌氣的誌,吉祥如意的祥嗎?”她搖搖頭,頗不欣賞地。“俗裏俗氣!”
“你叫什麽名字?”他不分辯,隻是反問了一句。
“朱多麗!”
“很多美麗嗎?還是英文的Dolly?”他也搖搖頭,學她的樣子,頗不欣賞地。“很多美麗是土裏土氣,英文名字就是洋裏洋氣!”
她憤憤然地跺了一下腳。
“別胡扯!我的名字是朱丹荔,當紅顏色講的丹,荔枝的荔!”
“好名字!”他讚美地。“我的名字是誌氣的誌,飛翔的翔!”
“這也不錯!”她點點頭。“你是留學生?從台灣來的,還是香港?”
“台灣。你呢?”
“瑞士。”
“瑞士?”
“我家住在瑞士,我爸是從香港移民到瑞士的。所以我有雙重國籍,我們是來羅馬度假的,這是我第一次來羅馬!”
“丹荔!”那個中年紳士在叫了,“咱們走哩!看來看去都是石頭雕像,實在沒意思。”
朱丹荔對誌翔悄悄地做了個鬼臉,壓低聲音說:
“他們沒興趣的東西,偏偏是我最有興趣的東西!跟爸爸媽媽出來旅行,是天下最掃興的事情!樹有什麽好看?花有什麽好看?博物館有什麽好看?雕像有什麽好看?壁畫有什麽好看?最後,就坐在暖氣十足的大餐館裏吃牛排!”
聽她說得坦白而有趣,誌翔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悄眼看了看那對父母,他低問:“你喜歡雕像?噴泉?怕不怕冷?”
“笑話!怕冷?”
“要不要我當你的向導?我對羅馬每一寸的土地都好熟悉!”
“丹荔!”那個父親又在叫了,“你在幹什麽?咱們走哩!”
朱丹荔猶豫了兩秒鍾,就很快地對誌翔說:
“你等在這兒,別走開,我去辦辦交涉!”她跑到父母麵前去了。
誌翔站在那兒,遙望著他們,丹荔指手劃腳地,不知在對父母說些什麽,那對父母緩緩地搖搖頭。丹荔抓住了父親的胳膊,一陣亂搖,又跺腳又甩頭地鬧了半天,那父母往誌翔這邊看看,終於無可奈何似的點頭了。丹荔喜悅地笑著,一麵往誌翔這邊跑,一麵對父母揮手:
“拜拜,媽,我吃晚飯時一定會回酒店!”
那母親揚著聲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涼嗬!”
“我知道!”
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館。丹荔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好不容易!”
“我看沒什麽困難!”誌翔說,“你父母顯然拿你根本沒辦法!”
丹荔笑了。
“這倒是真的!因為他們太愛我。每個兒女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愛來達到目的!”
誌翔深深地看了丹荔一眼,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稚氣未除的女孩,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想必,她的內涵比她的外表要深沉得多。
“你對你父母說些什麽?”
“我說我碰到熟人哩!”她笑嘻嘻地。
“剛剛你還大聲罵我是小日本,又說是熟人,豈不是自我矛盾?”
“我說我看錯哩!”
“你父母相信嗎?”
“當然不相信哩!他們又不是傻瓜!”她笑得更甜了。“他們不過是假裝相信罷哩!”
“他們知道你撒謊,還讓你跟我一起玩嗎?不怕我是壞人,把你拐跑?”
“拐跑?你試試看!”她揚揚眉,睜大眼睛,滿臉的俏皮相,渾身都綻放著青春的氣息。“我爸爸和媽媽都很開明,他們知道把我管得越緊越不好。何況,我跟爸爸說,如果他不讓我跟你一起去玩,他就得陪我去逛博物館,包括聖彼得博物館、聖保羅博物館、聖瑪麗亞博物館、聖方達博物館、馬丁路德博物館……他一聽頭都炸了,慌忙說:你去吧去吧!讓那個呆子陪你去逛這些博物館吧!”
誌翔怔了怔。
“嗨!”他說,“你說的這些博物館,我可一個也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哩!”丹荔咧著嘴,她的牙齒又細又白又整齊。“這都是我順著嘴胡謅出來的,反正我念得稀裏呼嚕,來得個快,他也弄不清楚!”
“你……”誌翔驚奇而又愕然地望著她,然後,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丹荔也跟著笑,她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在博物館裏,這樣笑可實在有點不禮貌,但是,誌翔又實在熬不住,就一麵笑,一麵拉著丹荔的手,跑出了博物館,站在博物館外的台階上,他們笑了個前俯後仰。
笑完了,誌翔望著丹荔。自從來羅馬之後,他似乎從沒有這樣放懷一笑過。丹荔那對靈敏的眼珠在他麵前閃動,圍巾在迎麵而來的寒風中飄蕩,她那年輕的麵龐,映著陽光,顯得紅潤而光潔。誌翔有些迷惑了。
“你預備在羅馬住多久?”
“一個星期!”
“今天是第幾天?”
“第二天!”
“還有六天?”
“唔!”
“看過《羅馬假日》那個電影嗎?”
“我不是公主!”她笑著,“你也不是記者!”
一輛馬車緩緩地駛到他們的麵前,那意大利車夫用不熟練的英語招呼他們,問他們要不要坐馬車環遊博爾蓋澤公園?丹荔立即興奮了,毫無考慮地就往馬車上跳,誌翔一把拖住她,問那車夫:
“多少錢?”
“三千裏拉!”
這是敲竹杠!誌翔心裏明白,他口袋裏一共隻有六千裏拉,還是早上誌遠硬塞給他的:“晚上請憶華去看場電影,別老是待在家裏清談!”他想講價,可是,丹荔已用困惑的眼光望著他。他那男性的自尊封住了他的口,他拉著丹荔跳上了車子。
車夫一拉馬韁,馬蹄得得,清脆地敲在那石板路上,像一支樂曲。丹荔愉快地笑著,那爽朗天真的笑聲,像另一支樂曲。誌翔拋開了心中那微微的犯罪感,一心一意地陶醉在這兩支樂曲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