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第十五章 ·
於是,暑假來臨了。
這天,誌遠衝進了高氏鞋店的大門,他衝得那麽急,門上的鈴鐺發出一串劇烈的急響。在高祖蔭和憶華來不及跑出來應門的一刹那,他已經又直衝進那小小的餐廳兼工作間。憶華正圍著條粉紅格子的圍裙,穿了件白色有荷葉領的長袖襯衫,在餐桌上折疊著那些剛洗燙好的衣服與被單。老人依舊圍著皮圍裙,手裏握著切皮刀,在切一塊小牛皮。
“憶華,你瞧!”誌遠氣極敗壞地,臉色灰白,而神情激憤地嚷,“你瞧!誌翔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他轉向老人,悲憤交加地喊,“高,他辜負了我們!”
“怎麽了?”憶華驚愕地問,由於誌遠的神情而緊張了。“他做了什麽?他闖了禍嗎?”
“他走了!”誌遠在餐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那剛疊好的衣服被震動得滑落了下來。“他走了!”他咬牙切齒,憤憤然地喊著,眉毛可怕地虯結著,眼睛發紅。“他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走了?”憶華困惑地望著他。“你是什麽意思?他走到哪兒去了?回台灣了嗎?”
“你還不懂!”誌遠對著憶華叫,好像憶華該對這事負責任似的。“他跟那個中不中、西不西的女孩跑掉了!他眼睛裏根本沒有我這個哥哥,沒有你,沒有我們全體!我們所有人的力量加起來,抵不上一個朱丹荔!我已經安排好了休假,計劃好了路線,昨天還把我的小破車送去大修了,預備一路開車到法國去!可是,他……”他磨得牙齒格格發響,“他跟那個女孩跑掉了。”
老人走了過來。
“你怎麽知道他跟那個女孩跑掉了呢?”
“看看這個!”誌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攤在桌上。“我起床之後發現的!”
老人和憶華對那紙條看過去,上麵寫著:
哥哥:
一千萬個對不起,我和丹荔去日內瓦了,我將在日內瓦找份工作,開學之前一定趕回來。你和憶華不妨維持原定計劃,去威尼斯玩玩,你該多休息。咳嗽要治好,請保重,別生氣!你的一片用心,我都了解,可是,人生有許多事都不能強求的,是不是?
代我向憶華和高伯伯致歉。祝你們玩得
快樂!
弟誌翔
憶華讀完了紙條,她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誌遠,輕聲地問:
“你就為了這個,氣成這樣子嗎?”
“這還能不生氣嗎?”誌遠惱怒地說,“你想,憶華,日內瓦找工作,日內瓦能找什麽工作?那個洋裏洋氣的丹荔準是瑞士人!這一切都是那個朱丹荔在搗鬼,我打包票是她出的主意!誌翔是老實人,怎麽禁得起這種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來引誘!”他越說越氣,越說越激動。“我幫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連女朋友都安排好了,他不聽,他任性,他不把我們看在眼裏!這個見鬼的朱丹荔!”他又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拳。“我決不相信,她趕得上憶華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憶華怔怔地瞅著誌遠,聽到這句話,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奪眶而出,沿著那蒼白的麵頰,輕輕地滾落下去,跌碎在衣襟裏了。看到憶華這神情,誌遠心裏一緊,就覺得心髒都絞扭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一把握住憶華的手,把她的雙手合在自己的大手裏,他急促地、沙啞地、一迭連聲地說:
“不要!憶華,你千萬別傷心!我告訴你,我會幹涉這件事!我會教訓誌翔!你知道,誌翔年輕,容易受誘惑,他會回心轉意的,我向你保證,他一定會想明白的,失去你,除非他是傻瓜!”
他不說這篇話還沒關係,他這一說,憶華就跌坐在一張椅子裏,抽出自己的手來,一把蒙住了臉,幹脆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哭得好傷心,好委屈。誌遠呆了,愣了,急了。抬起頭來,他求救地望向老人。
“高!”他焦灼地說,“怎麽辦?你……你來勸勸她,你叫她別哭呀!”
老人深深地看了誌遠一眼,又望望女兒的背影,嘴裏嘰哩咕嚕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就自顧自地拿起自己的工具箱,一麵往外屋走,一麵低語了一句:
“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自己去弄弄清楚,我是幫不上忙的!”
老人走出去了,屋裏隻剩下了憶華和誌遠。憶華失去顧忌,就往桌上一撲,把頭埋在肘彎裏,痛痛快快地哭起來了。誌遠更慌了,更亂了,繞著屋子,他不停地踱來踱去,心裏像打翻了一鍋沸油,燒灼得整個心髒都疼。終於,他站在憶華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說:
“求求你別哭好嗎?你再哭,我的五髒六腑都被你哭碎了。我道歉,好嗎?”
她悄然地抬起含淚的眸子,凝視他。
“你——道歉?”她嗚咽地問。
這句話有點問題,誌遠慌忙更正:
“我代誌翔道歉!”
憶華絕望地張大眼睛,剛收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用手蒙住嘴,返身就往臥室裏奔過去。誌遠一急,伸手一把拉住了她,跺跺腳,他苦惱地說:
“怎麽了嗎?憶華?你一向都能控製自己的,早知道你會這樣子,我就把這件事瞞下來了,可是,”他抓抓頭,“這事怎麽能瞞得住呢?”憶華站住了,她竭力抑製著自己,半晌,她終於不哭了。誌遠取出一條手帕,遞給她,她默默地擦千了淚痕,站在誌遠的麵前,低俯著頭,她輕聲說:
“對不起,誌遠,我今天好沒風度。”
看她不哭了,誌遠就喜出望外了。他急急地說:
“算了,我又不是沒看你哭過。記得嗎?許多許多年以前,你還是個小女孩,有一天,我買了一件像小仙女似的白紗衣服送給你,你好高興,穿了它出去旅行,剛好下大雨,你摔了一跤,衣服全撕破了。回來之後,你也是這樣哭,哭了個沒停。”
她抬起眼睛,從睫毛縫裏望著他。她的臉發亮。
“你還記得?”她問。
“怎麽不記得?”
“知道嗎?”她輕聲低語,“我一直保留著那件衣服,不是——為了衣服,而是——為了送衣服的人。”
誌遠的胸口,像被重物猛捶了一下,他驚跳著,聲音就沙啞而顫栗。
“憶華,”他喊,“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她的聲音更低了,新的淚珠又在眼眶裏打轉。“不過,我以後不會再說了。以前,你常送我東西,哪怕是一根鍛帶,一支發夾,我都當珍寶一樣收藏著,可是,我從沒想到,有一天,你居然會——居然會——居然會——”她說不下去了。
“居然會怎樣?”他聽呆了,癡了,傻了。
“居然會把我像一件禮物一樣,要送給你那寶貝弟弟!”她終於費力地衝口而出,蒼白的臉頰因自己這句大膽的告白而漲得通紅了。“我剛剛哭,不是為了誌翔去日內瓦,而是為了……”她抬眼看他,淚珠在睫毛上顫動閃爍,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我就那麽討厭嗎?你一定要把我送給別人嗎?”
“憶華!”他大喊了一聲,抓住她胳膊的手微一用力,她的頭就一下子倚進了他懷裏。頓時間,他如獲至寶,竟忘形地把她的頭攬在胸前,他激動地、驚訝地、狂喜而悲切地說:“憶華,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迭連聲地說。
“誌翔是個藝術家,”半晌,他沙嗄地開了口,“一個有前途,有未來的傑出青年!我是什麽?”他用手捧住她的臉,讓她麵對著自己。“你看清楚,憶華,看清楚我。我年紀已經大了,嗓子已經倒了,我是個渺小的工人而已。”
“我看清楚了!”憶華緊緊地凝視他,“我早就把你看清楚了!從我十四歲,站在大門口,你拎著一雙破鞋走進來的那一刻起,我心裏就沒容納過別的男人!你說我笨,你說我傻,都可以。你在我心目裏,永遠偉大!”
“憶華!”
“我是害羞的,我是內向的,我也有自尊和驕傲,”她眉梢輕蹙,雙目含愁,不勝淒楚地說,“我忍耐著,我等待著。而你,你卻逼得我非說出來不可!不顧羞恥地說出來!否則,你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我硬塞給別人了!哦,誌遠!”她喊,“你多麽殘忍!”
他再也受不了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歉疚。那壓抑已久的熱情,像突破了堤防的洪水,在迅速間如瀑布般奔流宣瀉。他低下頭來,就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他的嘴唇,也緊緊地、緊緊地壓在她的唇上。在這一瞬間,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宇宙,沒有羅馬,沒有誌翔,沒有丹荔,沒有日內瓦……世界上隻有她!那九年以來,一直活躍在他心的底層、靈魂的深處、思想的一隅的那個“她”!
好半天,他放開了她,她臉上綻放著那麽美麗的光華!眼底燃燒著那樣熱情的火焰!他大大地歎了口氣。
“我有資格擁有這份幸福嗎?憶華?我沒有做夢嗎?這一切是真的嗎?”
她低低地說了句:
“奇怪,這正是我想問你的話!”
“哦!憶華!”他大喊,“這些日子來,我多笨,多愚蠢!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幸好誌翔被那個見鬼的丹荔迷住了,否則,我會造成多大的後悔嗬!”
“為什麽——”她悄聲問,“一定要把我推給誌翔?”
他默然片刻。
“我想,因為我自慚形穢!一切我失去的,沒做到的事,我都希望誌翔能完成!自從誌翔來了,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好像是死去的我又複活了。於是,一切最好的東西,我都希望給誌翔,一切我愛的東西,也都希望給誌翔。”他瞅著她,“不幸,你正好是那個‘最好的’,又正好是那個‘我愛的’!”
她啼笑皆非地望著他。
“我簡直不知道該為你這幾句話生氣,還是為你這幾句話高興?”她說。
一聲門響,老人嘴裏嘰哩咕嚕著走進來了。兩個年輕人慌忙分開,憶華的臉紅得像火,像霞,像胭脂。老人瞬了他們一眼,不經心似的問:
“誌遠,你把我女兒的眼淚治好了嗎?”
“唔。”誌遠哼了一聲。
老人走到牆邊去,取下一束皮線,轉身又往屋外走,到了門口,他忽然回頭說:
“誌遠,咱們這丫頭,從小就沒嬌生慣養過,粗的,細的,家務活兒,她全做得了,就是你把她帶回台灣去,她也不會丟你的人。你——這小子!走了運了!可別虧待咱們丫頭!”
誌遠張口結舌,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老人已對他們含蓄地點了點頭,就走出去了。然後,他們都聽到,老人安慰的,如卸重負的一聲歎息。
這兒,誌遠和憶華相對注視,誌遠伸過手去,把她重新拉進了懷裏,她兩頰嫣紅如醉。抬眼望著誌遠,她用手輕撫著誌遠的下巴:
“你太瘦了,誌遠。不要工作得那麽苦好嗎?愛護你自己的身體吧!就算你為了我!”
一句話提醒了誌遠,他想起什麽似的說:
“哎呀,今天要去取消休假!”
“取消休假?”憶華怔了怔,“即使沒有誌翔,我們也可以出去旅行的,是不是?”
誌遠抱歉地看著她。
“不休假可以算加班,待遇比較高。憶華,我們來日方長,要旅行,有的是時間,對不對?可是,誌翔的學費,是沒有辦法等的,一開學就要繳。”
“他不是去找工作了嗎?”
“你真以為他能在日內瓦找到工作?”誌遠問,“何況,他是藝術家,藝術家生來就比較瀟灑,他吃不了苦。我呢,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誌遠……”她欲言又止。
“別勸我,好嗎?”他溫和而固執地說,“我已經把原來準備給他的,世界上最美好的那樣東西據為己有了,我怎能再不去工作?”
她驚歎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望著他。
“誌遠,你真死心眼,誌翔從沒有認為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他有他的幸福,他有他的丹荔,你懂嗎?你並沒有掠奪他的東西,你不必有犯罪感呀!”
“我有。”誌遠固執地說,“而且,我還有責任感,如果誌翔不能學有所成,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是我們兄弟雙雙的失敗!憶華,”他語重而心長。“幫助我!幫助我去扶持他!隻有當他成功的時候,我才能算是一也成功了!”
憶華凝視著他,感動地、辛酸地、憐惜地凝視著他,終於,她點了點頭,把麵頰悄悄地倚在他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