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第十五章 ·
晚上來臨了。
佩吟在街道上無目的地跪著步子,自從走出蓮園,她就沒有回家,叫了輛計程車,她直馳往西門町。隻在一家公用電話亭裏,打了個電話給父親,說她不回家吃晚飯了,韓永修根本以為她和趙自耕在一起,完全沒有深究。於是,她就開始了一段“漫遊”。她走遍了西門町每一條街,逛過了每家商店,看過了每家電影院的櫥窗……她走得快累死了,走得腿都快斷了,走得頭暈眼花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兒去?該怎麽辦?該何去而何從?
她一麵走,也一麵在思想。事實上,她早就知道有“琳達”這個人。她奇怪,在自己和趙自耕從友情進入愛情,從愛情談到婚嫁的這個過程中,她從沒有想過“琳達”。也從沒有認為她會給予自己任何打擊,而現在,在見到蘇慕蓮以後,她再也沒有信心了,再也沒有歡樂了。蓮園,把她所有的幸福全體偷走了。她寧願蘇慕蓮是個潑婦,寧願蘇慕蓮給她一頓侮辱和謾罵,寧願“蓮園”是個金碧輝煌的“金屋”,寧願蘇慕蓮隻是個典型的被“藏嬌”的蕩婦!那麽,她都比較容易接受一點,都比較不會受到傷害。可是,蘇慕蓮那麽雍容華貴,那麽幽怨自傷,那蓮園,又那麽富有情調,那麽充滿詩意和羅曼蒂克的氣氛……她確實被打擊了,被傷害了,被擾亂了。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個掠奪者,她把歡樂從蘇慕蓮那兒奪走……而終有一天,會另外有個女人,再把歡樂從她身邊奪走!她相信了,趙自耕絕不是一個對女人有長久的熱度,和癡情的男人!他善變,他無情,他見異思遷,而且,他是冷酷而殘忍的!
在她這樣思想的時候,她痛楚而迷惘,她認為自己該離開這個男人,離得遠遠的。但是,一想到以後生活裏,再也沒有趙自耕,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完全碎了。她開始彷徨無助,一向她都有很敏銳的思考力,但是,對即將來臨的未來,她卻完全迷惘了。蘇慕蓮有一句話給她的印象最深刻:
“現在,我知道你是真正愛他的了。但願,他也是真正地愛你,而且禁得起時間的考驗。因為,你顯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幾次打擊的……”
是的,她再也禁不起打擊了。假若將來有一天,她會成為蘇慕蓮第二的話,她想,她是絕對活不成了。她早就領悟過一件事,如果認識了幸福再失去幸福,不如幹脆沒認識過幸福!
夜深了,她走得好累好累,看看手表,居然十一點多鍾了,她忽然想起,今晚和趙自耕有約會的。可是,算了吧,趙自耕原就和她屬於兩個世界,如果她聰明,她應該把趙自耕還給蘇慕蓮!他們雖無婚姻之名,卻有婚姻之實啊!她為什麽要做一個掠奪者呢?為什麽呢?
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思想了。她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她啜著那濃烈的、苦澀的液體,心裏朦朧地想著,應該打個電話給趙自耕,告訴他今晚她有事,所以失約了。想著,想著,她就機械化地走到櫃台前去,拿起電話,撥了趙家的號碼。
接電話的居然是纖纖!一聽到佩吟的聲音,她立刻又輕快又高興又清脆地叫著:
“噢,韓老師,你到什麽地方去啦?我爸爸打了幾百個電話到你家去找你,都找不到,他又叫頌超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也都找不到,我爸就發瘋哪!現在,他開車到你家去等你去了!”
糟糕,這一下豈不弄得天下大亂!父親準以為她出事了!她慌忙掛斷電話,立即撥了個電話回家,韓永修接到電話,果然又急又惱又關心地喊:
“佩吟,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你把所有的人都急壞了,怎麽可以開這種玩笑?你現在在哪裏?深更半夜了,怎麽還不回家……好好好,有人要跟你說話……”
聽筒顯然被別人搶過去了。她立刻聽到趙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聲音:
“佩吟?”
眼淚立即往她眼眶裏衝去,她咬緊牙關,怎麽自己如此不爭氣呢?怎麽聽到他的聲音就又整個軟化了呢?她拚命吸著氣,就答不出話來。
“佩吟!”趙自耕一定有第六感,他憑本能也知道出了事,他那“命令化”的語氣就又來了。“你在什麽地方?我現在來接你!”
“不不不!”她倉促地回答了,鼻子塞住了,聲音短促而帶著淚音。“我不想見你!”
“佩吟?”他驚愕地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你爸說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可是,我下午並沒有來接你!是誰來接了你?為什麽你不要見我?你整個下午和晚上到什麽地方去了?……”
天哪!他又開始“審訊證人”了。
“自耕,”她打斷了他。“我不能見你,我……我有許多事要想一想,我……我發生了一些事情……”她說得語無倫次,卻相當固執。“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思想,所以……所以……我在短時間之內不想見你!”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聲音冷幽幽地響了起來:
“我不懂,佩吟,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說什麽。”
“我不要見你!”她低喊了起來,“給我一個星期,這個星期裏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徹底想一想我們的婚事,我要考慮,我……”
“我知道下午來接你的是誰了!”趙自耕忽然說,聲音冷峻而清晰。
“哦?”她應了一聲。
“是——林維之,是嗎?”他在問,聲音更冷了,更澀了,夾帶著尖銳的醋意和怒氣。“是嗎?是他從國外回來了?他離了婚?他又想重拾舊歡,是不是?”他的聲音焦灼而惱怒,他那多疑的本性和“推理”的職業病又全犯了。“所以你今晚失約了,所以你要重新考慮了!所以你不要見我了……”
她呆住了,怔住了,傻住了。完全沒有想到,他會猜得如此離譜,如此荒謬!可是,立即,她的腦筋轉了過來,她在他那尖銳的醋意和怒氣中,竟獲得某種報複的快感。原來,你也會吃醋!原來,你也有弱點!原來,你也會受傷。而且,如果他這樣想,或者可以不來打擾她了!否則,他那麽會說話,那麽富有說服力,他一定會讓她對蘇慕蓮的事不再追究。她想著,深抽了口冷氣,她開始將錯就錯了:
“你猜對了。”她幽幽地說,“是他回來了,所以,所以……我必須重新考慮我們的婚事……”
“聽著!”他在電話裏怒吼了,“他曾經遺棄過你,他用情不專,他見異思遷……而你,居然還想要他嗎?”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覺得怒不可遏:
“不許罵他!”她冷冰冰地說,“你並不比他好多少!難道你沒有遺棄過任何女人?難道你就用情專一,從沒有見異思遷過?”
“哦!”他在咬牙切齒了。“他對你的影響力,原來還有這麽大!僅僅一個下午,你已經開始否定我了!好!”他直截了當地說,“我給你時間!我不來打擾你!不止一個星期,隨你要多久,在你再來找我之前,我決不再來找你!行了嗎?”
“喀啦”一聲,他掛斷了電話。
她慢吞吞地回到座位上,繼續喝著咖啡,用手捧著頭,她覺得自己渾身癱軟如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時間緩慢地流逝過去,夜更深了,客人們紛紛離去,咖啡館要打烊了,她不能坐在這兒等天亮。長歎一聲,她站起身來,付了賬,她離開了咖啡館。總要回家的。家裏,一定還有一場困擾在等待她。她真不知道該向父親怎麽解釋這件事。可是,家,總是一個最後的歸宿地。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好疲倦好疲倦,隻想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覺,什麽都不要想。
叫了一輛計程車,她回了家。
到了家門口,她下了車,看著計程車開走了。她在門邊的柱子上靠了靠,考慮著該如何告訴父親。可是,她簡直沒有辦法思想,她覺得頭痛欲裂,用手按了按額角,她不能想了,打開皮包,她低頭找房門鑰匙,進去再說吧,明天再說吧!
忽然間,黑暗中躥出一個人影,有隻強而有力的手,把她的手腕緊緊地握住了。她嚇了一大跳,驚惶地抬起頭,她立刻接觸到趙自耕的眼光。她張著嘴,不能呼吸,心髒在不規則地捶擊著胸腔。他盯著她,街燈下,他臉色白得像蠟,嘴唇上毫無血色。她忽然感到某種心慌意亂的恐懼,她從沒見過他這種臉色。
“跟我來!”他簡單地“命令”著。
她掙紮了一下,但他手指像一把鐵謝,他拖著她向巷口的轉彎處走去,她疼得從齒縫中吸氣,含淚說:
“你弄痛了我,你答應不來打擾我!”
“以後,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答應’!”他簡單地說,繼續把她向前拉,於是,她發現他的車子原來藏在巷口轉彎處的陰影裏,怪不得她回來時沒見到他的車。他是有意在這兒等她的了。
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子。他從另一扇門進入駕駛座。其實,她很容易就可以開門跑走,但,她沒有跑。她知道,如果她跑,他也會把她捉回來的。看樣子,她必須麵對他,她逃不掉,也避免不了,她疲倦地仰靠在坐墊上。非常不爭氣,她覺得眼淚滾出來了。她實在不願意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流淚,她希望自己能瀟灑一點,坦然一點,勇敢一點……可是,淚水硬是不爭氣地滾出來;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他盯著她,在那電鍾的微弱光線下,看到她的淚光閃爍。他伸手輕觸她的麵頰,似乎要證實那是不是淚水,她扭開頭去,他仍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你哭嗎?”他問,“為什麽?舍不得我嗎?”
她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你和舊情人纏綿了一個下午和晚上,現在,你在哭!”他冷哼著,憤怒顯然在燒灼著他,他伸出手來,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是為我而哭,還是為他而哭?”
她仍然閉著眼睛,一語不發。
然後,驀然間,她覺得他把她拉進了懷裏,他的嘴唇就瘋狂地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大驚,而且狂怒了。她咬緊牙齒,死不開口,一麵,她用力推開他,打開車門,她想衝出去,他把她捉了回來,砰然一聲又帶上了車門。他用雙手箍住她,把她的身子緊壓在椅墊上。他們像兩隻角力的野獸,她畢竟鬥不過他,被他壓在那兒,她覺得不能喘氣,而且,快要昏倒了。
“你居然不願意讓我再吻你!”他喘著氣說,似乎恨不得壓碎她。“他吻過你了嗎?”他怒聲問。“你仍然愛著他,是不是?你始終愛著他,是不是?我隻是一個候補,現在,正角兒登場,候補就該下台了,是不是?”他捏緊她的麵頰,強迫她張開嘴。“說話!你答複我!你休想讓我等你考慮一個禮拜,你馬上答複我!說話……”
她真的不能呼吸了,而且,她已經氣憤得快失去理智了,她全身疼痛,每根神經都在痙攣。
她再也無力於掙紮,再也無力於思想,她大聲吼了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我根本沒有見到林維之,你少自作聰明!下午,是蘇慕南把我接走了,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蓮園!你該知道那個地方的!我見到了她,蘇慕蓮!我看到了你們的七彩蓮池!”她抽氣,冷汗和淚水在臉上交流,她用力呼吸,掙紮著說,“放開我!你……你……你使我……沒辦法透氣,我要昏倒了!”
他突然鬆手,在極度的震驚下凝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聽覺。然後,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顫抖著,她軟軟地躺倒了下去,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扭開了車內的燈,緊張地俯下身子察看她。她在突然明亮的光線下瞬著眼睛,發現他的臉距離自己隻有一兩尺,他的臉色更白了。一時間,她想,要昏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佩吟!”他喊,嘴唇和臉色一樣白。“不要昏倒,求你不要昏倒!”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用他那漂亮的白西裝的袖子去擦她額上的汗。她在他那恐懼的眼神裏看出來,自己的臉色一定也壞透了。她那麽氣憤,那麽委屈,那麽沮喪,真想假裝昏倒一下,讓他去手忙腳亂一番。但是,她沒有。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說:
“你最好把車窗打開。”
一句話提醒了他,他慌忙放下了窗子,初秋的夜風從窗口撲了進來,涼颼颼地吹在兩人身上。她用手遮住眼睛,那刺目的頂燈使她不能適應,更重要的,是她不願讓他看到她的狼狽,那濕潤紅腫的眼睛一定泄露了所有的感情。他把車燈關了,靠在那兒,他隻是緊摟著她的頭,似乎不知該做什麽好。然後,那涼爽的空氣使兩個人都清醒了不少,他終於開了口:
“你說,你去了蓮園。”
她不語。
“根本沒有林維之那回事,是嗎?”他用力敲自己的腦袋。“我是個笨蛋,我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原來!原來……慕南一直在當間諜!那該死的蘇慕南!我要宰了他!”他忽然發動了車子。
她驚跳起來。
“你要到哪裏去?”
“我們去蓮園。”他說,“我要弄清楚,慕蓮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麽!使你這樣生氣!”
“我不去蓮園!”她大聲說,“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伸手抓住方向盤,他隻好緊急刹車。她盯著他的眼睛。“使我生氣的不是蘇慕蓮,是你!”她重重地呼吸。“你這個無情無義,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的……的混蛋!”她還不太習慣於罵人。“你既然能為她造一座蓮園,你為什麽不娶她?你是反婚姻論者?還是玩弄女性的專家?”
他看了她幾秒鍾,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又要去哪裏?”她問。
“去我家。”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溫柔。“我們不能一直在車子裏爭吵,而且,你累了,你需要舒服地躺一躺,喝一點熱熱的飲料。”
不要!她心裏在狂喊著;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關心,不要這樣細膩……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去贏得每一個女人的心,而她也同樣地落進陷阱,被他征服!不要!她心裏喊著,嘴裏卻沒發出絲毫聲音。她軟軟地仰靠在椅墊中,忽然就覺得筋疲力竭了,她累了,累了,真的累了。車子平穩而迅速地向前滑行,那有韻律的簸動使她昏沉。這一個下午,這一個晚上,她受夠了。她閉上了眼睛,倦於反抗,倦於爭吵,倦於思想,倦於分析,她幾乎要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她覺得他用西裝上衣裹著她,把她從椅墊上抱了起來,她那麽滿足於這懷抱中的溫暖,竟忘了和他爭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進了他的書房,放在那張又長又大的躺椅裏。她並沒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卻閉著眼睛不動。他細心地放平了她的身子,然後他走了出去。整座樓房都很安靜,顯然大家都已經睡了。一會兒,他折回來了,拿了條毛毯,他把她輕輕地蓋住,再拿了杯熱牛奶,他托起她的頭,很溫柔很溫柔地說:
“佩吟,醒一下,喝一點牛奶再睡。”
她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牛奶的香味繞鼻而來,她覺得餓了,不隻餓,而且好渴好渴,她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頭。她躺著,神思恍恍惚惚的,她想,她隻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再和他正式地談判。但,她越來越昏沉,越來越瞌睡了,她疲倦得完全無力睜開眼睛,她睡著了。最後的記憶是:他跪在她的身邊,用嘴唇輕輕地壓在她的額上。
她是被太陽光刺醒的,她忽然驚醒過來,隻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陽光,陽光下,有一盆金盞花,和一盆金魚草正在秋陽下綻放著,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在家裏,因為她的窗台上也有這樣兩盆植物。她坐了起來,眨動眼簾,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於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坐在她身邊的地毯上,靜靜地凝視著她,在他身邊,一個煙灰缸裏已堆滿煙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胡茬,臉色依然蒼白,顯然,他一整夜都沒有睡。
“醒了?”他問,對她勉強地微笑。“一定也餓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門開了,纖纖穿著件銀灰色的洋裝,像一縷輕煙輕霧般飄進房間,她手裏捧著個銀托盤,裏麵熱氣騰騰地漾著咖啡、蛋皮、烤麵包、果醬、牛奶……各種食物的香味。纖纖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麵龐上充盈著笑意,眉間眼底,是一片軟軟柔柔的溫馨,和醉人的甜蜜。
“噢,韓老師!”她輕呼著,把托盤放在躺椅邊的小茶幾上,她就半跪半坐地依偎在她身邊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練地倒人牛奶,放進方糖,用小匙攪勻了,送到她的唇邊來。“韓老師,你趁熱喝啊!”她甜甜地說著,“是我自己給你煮的,你嚐嚐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術呢!你嚐嚐看!”
她能潑纖纖的冷水嗎?她能拒絕纖纖的好意嗎?端過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兩口,纖纖又送上了一片夾著火腿和蛋皮的麵包。
“這蛋皮也是我親自攤的呢!你吃吃看,一定很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點兒香蕉油,你吃得出來嗎?”
她隻好又吃了麵包。
當她把托盤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纖纖總算滿意了。她回頭溫柔地看著父親,低聲問:
“爸,我也給你拿一盤來好不好?”
趙自耕搖搖頭,給了纖纖一個暗示。於是,纖纖端起托盤,準備退出房間了。但是,在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又奔了回來,低頭凝視著佩吟,用最最嬌柔、最最可愛、最最溫馨的聲音,很快地說了句:
“韓老師,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生爸爸的氣!不過,你看在我麵子上吧,你原諒他了,好嗎?你看,他已經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為了你,一個晚上都沒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濕了。纖纖不再等答複,就很快地飄出了房間,細心地關上了房門。
房間裏又隻剩下了佩吟和趙自耕。佩吟用雙手抱住膝,把下巴擱在膝上,她拒絕去看他。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很氣他一再利用纖纖來打圓場,卻又有些感激纖纖來打圓場。她覺得自己矛盾極了。
“你睡夠了,”他終於慢慢地開了口。“我想,你會比較心平氣和了,不要奇怪你怎麽會睡得那麽沉,我在牛奶裏放了一粒安眠藥,因為,我必須要你有足夠的休息,再來聽我的……”他咬咬牙。“算是懺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軟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在他的軟語溫存下軟化了。
“我不知道慕蓮對你說了些什麽。”他繼讀說,聲音誠懇,真摯,而坦白。“但是,我很了解慕蓮,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頭腦,還有第一流的說服能力。她是非常優秀的,她很漂亮,有熱帶女郎的誘惑力,又有中國女人的穩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又有東方式的高貴文雅,她是個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絕對優秀的。所以,我迷戀過她,相當迷戀過她。”他頓了頓,她的眼光已經不知不覺地轉過來,和他的接觸了。他眼裏布滿紅絲,眼光卻熱切而真誠。“佩吟,”他柔聲地低喚著。“你必須了解一件事情,我絕不是一個‘完人’!纖纖的母親去世很早,風月場中,我也流連過。在慕蓮以前,我也有過其他女人,但是,我都沒有認真過,也沒有什麽固定的女朋友,逢場作戲的事,不可否認是有的。後來,我認識了慕蓮,坦白說,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為她造蓮園。佩吟,你想想看,我如果不認真,我會用那麽多心機去造蓮園嗎?我實在不想深談這件事。不過,我知道假若我不說得很清楚,你是不會原諒我的。慕蓮美麗、迷人、聰明、能幹之外,她還是××航空公司派到台灣的女經理,她有錢,有才幹,蓮園的許多構思,事實上也是她的。她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個征服者。同時,她也虛榮。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她一定還要一件貂皮的……對男人,她也一樣。”
佩吟定定地看著趙自耕了。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低聲地,清晰地說:“不要因為她破壞了你,你就給她亂加罪名。”
“我還沒有卑鄙到那種程度!”趙自耕說,也定定地看著佩吟。“記住一件事,佩吟。人,並不是隻有一種典型,慕蓮喜歡征服男人,隻能說是她的某種嗜好,而不能算是她的‘罪’。她是個自由女人,為什麽不能自由地交男朋友呢?慕蓮問過我,我們這個社會,允許男人尋花問柳,為什麽不允許女人廣交男友?我答不出來。可是,老實說,當我發現慕蓮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時,我並不認為她犯罪,我卻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娶她,我畢竟是個中國男人,我不想戴綠帽子!”
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煙。
“慕蓮,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也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隻是忠於她自己,她想愛就愛,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當成一種遊戲,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從不隱瞞我,也不欺騙我,甚至於,她還鼓勵我去找別的女孩玩,她認為我們彼此,都有享樂的自由。這種觀念嚇壞了我,她的外表那麽端莊高貴,行為卻那麽放浪不羈,我有時簡直覺得,她像一隻狐狸,卻披著貂皮,她玩狐狸的遊戲,卻高貴得像隻純白的小貂。”
“你在攻擊她,”她忍不住插嘴,為慕蓮而不平。“她不是那樣的,如果她鼓勵你和女孩玩,她也不會把慕南安排在你身邊,也不會找我去談話了!”
“你有理。”他點點頭,注視著她的眼光卻更誠懇了,誠懇得讓人很難懷疑他。“她鼓勵我和別的女孩子玩,並沒有鼓勵我去‘愛’別的女孩子!”
“我不懂。”
“她把遊戲和愛情分成兩件事,坦白說,在基本上,我必須承認,她仍然是愛我的。很多女人,能原諒丈夫在外麵逢場作戲,卻不能原諒丈夫在外麵有愛人。這一點,慕蓮也和一般女人相同。因此,她能笑談露露,她也不在乎雲娥……”他深抽了口煙,盯著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慚愧了。“露露是個舞女,雲娥是個年紀很輕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蓮生了氣,我就常去找她們,因為她們有自知之明,她們是歡場女子,從不自命清高。她們小心翼翼地討好我,服侍我。露露風流,雲娥嬌柔,前者像隻狐狸,後隻像隻小貓,她們——卻沒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試著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先是慕蓮,再來露露,又有雲娥。你一定以為我是個色情狂!是個風流鬼!”
她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瞅著他。
“讓我對你發誓,雲娥也罷,露露也罷,都隻是我生命裏的一些點綴,她們自己,也都知道隻是我生命裏的點綴。在認識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占著相當分量的,仍然隻有慕蓮。慕蓮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毫不在乎雲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現,她才真正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我並沒料到慕南是她的間諜,雖然我用慕南當秘書,是受她之托,當時,隻以為她怕我和女秘書‘認真’。而慕南也實在是個不錯的秘書,但是——”他忽然咬牙切齒。“我以後再也不會用他了!他這個混蛋!”
“你以為,如果他不帶我去蓮園,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慕蓮這件事了嗎?”她瞪著他,“你有一個情婦,是××航空公司的女經理,這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地問。
她點點頭。
“你——卻沒問過我。為什麽?”
“我……我……我當時並沒有認為如此嚴重。”她的眼圈又紅了。“我早就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傳說,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較風流的那種典型。我認為,我無權也不應該去幹涉你在認識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而且什麽?”他溫柔地追問。
“而且,我說過,我認為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應該連他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做不到。”
他舉起她的手來,輕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愛’這缺點,”他低語,“但是,‘原諒’做得到嗎?”
她低頭不語。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聽我說完吧!等我說完了,你再來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
“今年春天,”他繼續說了下去。“慕蓮忽然看上了她公司裏的一個空服員,那空服員姓程,叫傑瑞,隻有二十五歲。程傑瑞是個相當傑出的年輕人,有活力,有幹勁,也非常漂亮。慕蓮是那麽老練,當然很容易就把這小夥子弄得服服貼貼,可是,人家隻是個孩子,我為這事大為光火。她把我的發火當作吃醋,反而欣賞起來了。於是,我發現,慕蓮在內心深處,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輕的孩子來證明自己的吸引力。這是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們的交往就越來越淡了……”
“空服員?”她忽然若有所憶。“程傑瑞?我好像聽過這名字……那空服員後來怎樣了?”
“程傑瑞嗎?那是個聰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蓮混下去沒有前途。聽說,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這使慕蓮大為光火。你知道嗎?慕蓮還有一種極強烈的虛榮心,她可以甩別人,別人卻不能甩她,否則,她認為是一種奇恥大辱。她把那空服員開除了,這事鬧得整個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嗎?”
她注視著他。思索著。
“老實說,佩吟,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些。我不願——非常不願——去提慕蓮的缺點和過失,因為,她畢竟是我愛過的一個女人。我認為,在你麵前去責難她是件很卑鄙的事!但是,今天我說這些,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讓你再誤解下去,更不能讓你認為我是個對愛情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點,就是我對愛情太認真了……”
“是嗎?”她懷疑地問。
“是的。”他虔誠地答。“在認識你之前,我還不知道我認真到什麽地步。你的出現……噢!”他熱烈地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說真的,你絕沒有慕蓮的誘惑力和魅力。但是,你的清純,你的雅致,你那不雜一點風塵味的高貴。你談吐不凡,據理力爭。有時,像個不肯屈服的女鬥士,有時又像一朵空穀幽蘭。在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高貴!絕不是慕蓮用優雅的姿態,拿一杯藍花細瓷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腳水晶玻璃的酒杯,談巴黎時裝,談倫敦濃霧,談荷蘭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貴,才能叫文雅,才能叫脫俗,才能叫美麗……我第一次了解,美麗兩個字,是從內在深處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僅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麽深地被你吸引了,我那麽那麽認真了。噢,佩吟,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淚水又往她眼眶裏湧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蓮的虛榮心,或者是,她還愛著我——我不太能確定,她到底是出於什麽動機。總之,這是我的疏忽,她能甩我,我不能甩她。我和你的戀愛,在一開始,絕不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後來,她知道我認真了,認真得一塌又糊塗了,認真得要談論婚嫁了。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會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壞這件事,她的說服力那麽強!她那麽雍容華貴,又那麽善於演戲。她……幾乎達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個寒戰,盯著她。“我應該早就把一切告訴你的。說真的,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不認為我和慕蓮的關係,或是雲娥的關係……是一種過失。現在,我知道了。”他悄然地低下頭去。
“你知道什麽了?”她問。
“能讓我受傷的事,必然也能讓你受傷!”他輕聲說,“昨天下午,我真的以為你和那個林維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擁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發瘋了!噢,”他抬起頭來,熱烈地看她,他那失眠的雙目又紅又腫又濕潤。“原諒我!原諒我!”他低喊著,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請你允許我埋葬掉我所有的過去!請你允許我為你而重生!”
淚水終於湧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地說著。
“可是什麽?”他問。
“可是——你以後還是會認識別的女人,還是會喜歡別的女人,甚至於——你還是會去蓮園,而我……,而我……”她淚流滿麵,抽搐著,“我是個——很自私,很獨占,很嫉妒的女人……”
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光虔誠,他的聲音沙啞:
“如果我再去蓮園,如果我再到任何風月場所,如果我以後有任何對你不忠實的事情……我會被雷劈死,我會墮人萬劫不複的地獄,我會……”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進了他的懷裏。
“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她喊著,“我們都有‘過去’,但是,都‘過去’了!讓我們為今天、明天和未來好好地活著吧!”她把麵頰緊貼在他懷中,用手緊摟著他的脖子。“我真希望我能少愛你一點,那麽,我就不會這麽傻瓜兮兮了!”
他把臉深深地埋進她的頭發裏,眼睛濕濕的,他低歎著:
“你怎麽永遠這樣快?”
“什麽這樣快?”
“你把我要說的話,搶先一步都說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從窗口斜斜地射了進來,他們緊擁在一塊兒,擁在一窗燦爛的陽光裏。
嶄新的一天來臨了,是晴朗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