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第三章 ·

  幾天後,靖萱才和夢寒,再一次談到秋桐,這次,夢寒對秋桐的事,是真的了解了。


  這天,靖萱帶著夢寒參觀“曾家大院”,“曾家大院”是白沙鎮對曾家這座古老庭院的一個俗稱。她們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祠堂。對這個供著祖先牌位的神聖的地方,夢寒不能不特別地注意。事實上,她結婚那天,是先進祠堂拜祖先,再進大廳拜天地的。但是,那天太混亂了,太狼狽了,她連祠堂長得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現在,看著那陰沉沉的房間,那高牆厚壁,和那一座座祖先的牌位,矗立在那兒像座小森林似的,不禁讓人心中一凜,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靖萱拉著她,小小聲地說:


  “你來看看這道門,又厚又重,是全家最厚的一座門!這座門裏麵外麵都有大木栓,如果從裏麵拴住,外麵的人就進不去,如果從外麵拴住,裏麵的人就出不來……這是個懲罰人的地方!”


  “懲罰人的地方?”夢寒聽不懂。


  “是啊!”靖萱睜大眼睛,似乎不勝寒瑟。“如果家裏有人犯了錯,奶奶一聲令下,就得關進這兒來,在祖宗麵前罰跪,一個鍾頭,大半天的,甚至幾天幾夜都有!到時候,外麵的門栓一拴,關在這裏麵,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


  夢寒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麽嚴厲的家規……”她望著靖萱,忍不住問了出來,“怎麽還會發生秋桐的事?那……秋桐,是怎樣一個人呢?”


  靖萱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見夢寒親切誠懇,就藏不住秘密,坦白地說:

  “大家都說,不要和你談秋桐的事,可是,你既然問了,我就沒辦法不說。”她的眼圈紅了,“那秋桐是個很漂亮的丫頭,今年才十九歲,人好得很,對我尤其好,我每星期去田老師那兒學畫,都是秋桐陪我去,有時候,也帶我去她家裏玩,所以,我從小就認得秋陽秋貴,他們並不是不講理、胡作非為的人,那天會去牌坊下麵大鬧,實在是哥哥太對不起人家了!”


  夢寒低下頭去,雖然心裏早就有數,仍然忍不住一陣失望和痛楚。靖萱見她的表情,就有些後悔自己說太多了。急忙又補充說:


  “其實我哥哥也不是壞人,他就是被寵壞了嘛!全家人人都讓著他,誰都不敢說他一句,每次跪祠堂,可沒哥哥的事!你知道,咱們家從我祖父開始,就是三代單傳,我娘頭胎生了個女兒,還來不及取名字就夭折了,後來生了個兒子,取名靖亞,長到兩歲也夭折了,然後才是靖南,那麽,你可以想像,他有多麽寶貝,多麽珍貴了,全家人就這麽寵著他,順著他,有時候,簡直是供著他!這樣,他就任性慣了。秋桐的事,本來也不至於弄得那麽糟,可是,哥哥一聽說定了你這門親,又聽說你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就不想要她了,又怕她留在家裏壞事,硬把人家送回家去,才逼得秋桐上了吊……”


  靖萱見夢寒臉色沉重,默然不語,驀然醒覺,連忙再說:


  “不過,你放心,真的放心,咱們家有雨杭!他好能幹,什麽事都會解決,所以,他一定會把秋桐的事解決得圓圓滿滿的,你一點都不用操心,真的!真的!”


  但是,秋桐的事情並沒有解決。這天一早,卓老爹、卓老媽、秋貴和秋陽一家四口,把雨杭給他們送去的三百塊錢,全都給送回來了。三百塊的現大洋,必須用一個小木箱才裝得下。雨杭送去的時候,正好卓老爹和秋貴出去拉車了,秋陽又在學校,家裏隻有一個卓老媽,所以,雨杭說了一車子好話以後,把三百塊錢放下就走了。但是,卓家這一家子怪人,黑眼珠見了白銀子,居然連眨都不眨,怎樣送去的,就怎樣還回來了。


  站在院子裏,他們也不進大廳,把小木箱往大廳的台階上一放,對老尤說:

  “去告訴你們家老爺和少爺,三百塊大洋送回來了,一個蹦子都不少,請他們出來一個人,點點清楚!”


  牧白還沒出來,靖南得到了消息,先跑出來了。一看到卓家這四個人,他就一肚子氣,對卓老爹摩拳擦掌地大叫起來: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就是跟我耗上了,存心不讓我有好日子過,是不是?”


  秋貴見他還是這樣惡形惡狀,氣得咬牙切齒,大聲地說:


  “如果你自己不做虧心事,今天誰要來跟你耗著?這件事從頭到尾,出麵的不是你爹,就是江大哥!你老躲在他們後麵不吭氣,我最瞧不起你這種人,所以你說對了,咱們就是要跟你耗上,讓你沒好日子過,因為你根本不是個東西!”


  “你才不是個東西!”靖南大吼了一聲,對著秋貴的下巴就揮去了一拳。


  秋貴是個吃勞力飯的,哪裏把靖南的拳頭放在眼睛裏,輕輕一閃,靖南就打了個空。秋貴一反手,抓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就狠狠地回了他一拳。靖南被這一拳打得飛跌了出去,背脊又撞上了假山,跌在地上大叫哎喲。這樣一鬧,家丁們全都奔了出來。大家慌忙跑過去扶起靖南。靖南一見家丁眾多,氣勢就壯了,再摸摸自己流血的嘴角,怒不可遏地對家丁們叫著:

  “去把那兄弟兩個給我抓起來,給我狠狠地打!”


  立刻,家丁們一擁而上,抓住了秋貴秋陽兩兄弟。兩兄弟雖然也奮力反抗,怎奈雙拳難敵四掌,對方人多勢眾,沒有三下兩下,兄弟倆已被眾家丁所製伏。好幾個人扣住了秋貴的手,不住地捶打他的胸膛和肚子。秋陽更慘,被幾個壯丁給壓在地上痛揍。卓老爹和卓老媽在一邊呼天搶地地喊著:


  “殺人啊!殺人啊!天啊……秋桐,你在哪兒?你怎麽不顯靈啊……”


  靖南聽到這樣的話,更加憤恨,對卓老爹揮著拳頭嚷:

  “那天在牌坊下,我已經被你們觸盡黴頭!因為是婚禮,才拿你們沒奈何!你們膽敢燒花轎,鬧我的婚禮,我早就要和你們算賬了,你們居然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還敢上我家的門!我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老虎要被你們當成病貓了!阿威,大昌,給我打!給我用力地打!”


  “我跟你們拚了!”卓老爹情急地上前來救兒子,去拉扯那些壓住秋陽的家丁們,還沒拉扯兩三下,就被好幾個人抱住了,拳打腳踢。


  “天啊!天啊!”卓老媽眼看父子都已吃了大虧,在旁邊又跳又叫,“住手,快住手啊……我們是來還錢,不是來打架啊!放開他們!放開放開啊……”她張著雙手,不知該奔向哪一邊才好。


  正在一團混亂中,牧白、雨杭、靖萱、夢寒、文秀、奶奶全都被驚動了,紛紛帶著丫頭老媽子們,奔出來看個究竟。一見到院子裏這等狀況,牧白就臉色大變,生氣地對家丁們怒吼著:

  “誰允許你們動手打人的?還不趕快放開他們?放開放開!”


  家丁們見牧白和奶奶都出來了,慌忙住手。卓老爹父子三個這才脫困,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好生狼狽。尤其是年輕的秋陽,滿身都是塵土,鼻子還流著血。


  “奶奶!”靖南立即奔工向奶奶,指著自己的嘴角說,“您瞧,他們一進門就打人,如果我們不還手,我大概被他們打死了!奶奶,您快想個辦法,我被他們這一家子纏住了,雨杭根本沒有能力解決問題,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被他們給暗算了!”


  “曾靖南!到底是誰先動手?”秋陽氣得哇哇大叫,“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真恨不得給你一刀,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什麽顏色……”


  “奶奶,你聽你聽……”靖南喊著。


  奶奶的龍頭拐在地上重重地跺了跺,發出沉重的“篤篤”聲響。她嚴厲地看向卓家四口,“哼”了一聲,憤憤地說:


  “好!在牌坊下麵鬧,又到咱們曾家大院裏來鬧!這還有王法嗎?光天化日之下,聚眾行凶!”她轉頭對牧白和雨杭說,“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和解的可能,你們立刻把這幫狂徒,給我押到警察廳去!”


  “不!”忽然間,人群中有個清脆而有力的聲音,傳了出來,大家驚愕地看過去,隻見夢寒已排眾而出,一直走到奶奶麵前。大家都驚呆了,因為,在曾家,還沒有人敢直接對奶奶用“不”字。


  “你說什麽?”奶奶錯愕地看著夢寒,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奶奶,我鬥膽請您聽我說幾句話!”夢寒勇敢而堅定地說,“關於卓家同咱們曾家的糾紛,這幾天下來,整個來龍去脈,我大致都了解了,尤其靖南對我說過,這場糾紛之無法解決,主要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因為太重視我們這個婚姻,才不能圓滿安排秋桐。所以,我心裏深感抱歉和遺憾。假如說,今天秋桐還活著,在我進門之後,知道有這樣一位姑娘,細心體貼地照顧著靖南,兩人間又有情有義,那麽,我想,我會接納秋桐,而且,尊敬著這份感情的!但是,很無奈,今天咱們所麵對的,是個無法挽回的悲劇了!怎麽還忍心把這個悲劇擴大呢?秋桐人已經死了,卓家要求的也不過是給死者一個名分,想想秋桐,生前確實是靖南的人,這是抹殺不掉的事實,所以,她進不進祠堂,都是曾家的人,那麽,我們何不就讓秋桐的牌位,進入曾家的祠堂,讓生者得到安慰,死者得到安息呢!”


  這一篇話,說得人人驚愕。卓家四口,是太意外又太感動了,怎樣都沒料到,說進他們內心深處的,竟是靖南的新娘子!曾家人個個麵麵相覷,不知道夢寒怎有這麽大的膽量,敢對奶奶說這些話。牧白不禁暗暗頷首,靖南暗暗生氣,靖萱暗暗佩服,而雨杭,不能不對夢寒刮目相看了。


  奶奶的手,緊緊地握著拐杖的柄,神情僵硬著,緊繃著,一語不發。


  “再說,”夢寒並沒有被奶奶的神色所嚇倒,繼續說了下去:“咱們曾家,有七道牌坊,是忠孝節義之家,這樣的家庭,應該是仁慈而寬厚的。我們有的,並不僅僅是祖先留下的石頭牌坊,對不對?我們後人,對前人的高風亮節,一定心向往之吧!那麽,對於曾經侍候過靖南的秋桐,應該也有一份懷念,一份追悼,和一份惋惜吧!咱們何不把這份懷念和惋惜,更具體地表現出來呢?”她哀懇般地抬頭看著奶奶,“奶奶,我知道,以我剛進門的身份地位,實在沒有說話的資格,可是,這件事和靖南息息相關,我實在無法沉默。請奶奶三思!我在這兒,給您跪下了!”說完,她就跪在奶奶麵前了。


  這時,牧白再也忍不住,激動地上前說:

  “娘!難得夢寒如此深明大義,我覺得咱們全家都應該支持她!假如咱們早就能有她這樣的胸襟氣度,像她一樣地勇於表達,那麽秋桐的悲劇,或者可以避免,現在,這個名分,真是咱們欠秋桐的!”


  奶奶臉孔抽動了一下,震動已極。


  牧白一開口,雨杭也無法沉默了,走上前去,誠懇地接口:


  “奶奶,這件事我從頭到尾辦得亂七八糟,就因為卓家的傷心,根本不是金錢可以彌補的。隻有出於感情,出於人性,才能化幹戈為玉帛,奶奶,請您不要再堅持了吧!”


  “娘!”沉靜的文秀也熬不住了,“這三天兩頭地鬧,大家都受不了,弄得我一天到晚擔驚害怕的,晚上都睡不著覺……真要鬧到警察廳去,恐怕咱們家的麵子也不好看……”


  “奶奶,奶奶,”靖萱熱烈地響應,“秋桐在我們家那麽多年,不隻侍候了哥哥,也侍候了您啊,我更是從小就跟著她長大的,她在咱們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這樣的異口同聲,全家有誌一同,使奶奶的驚異淹沒了憤怒。她看看夢寒,再看看那一張張迫切的臉孔,終於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勉強壓製住自己的懊惱和憤恨,她冷冰冰地說:

  “好吧!我再不點頭,倒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不夠寬厚仁慈了!”她的目光,冷幽幽地盯著夢寒,從齒縫中迸出兩句話來,“起來吧!我就成全你了!”


  “謝謝奶奶!謝謝奶奶!”夢寒連連地礙下頭去。


  奶奶拄著拐杖,掉頭就走,經過靖南身邊時,對他投去森冷的一瞥,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別把新媳婦寵得無法無天!”


  靖南一驚,有口難言,不禁恨恨地瞪了夢寒一眼。


  奶奶一走,靖萱就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崇拜和高興了,她奔上前去,扶起了夢寒,緊緊的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

  “隻有你,敢對奶奶說這些話,你太偉大了!”


  卓家四口,到此時已喜出望外,卓老爹仰頭看天,淚落如雨地說:

  “秋桐,孩子啊,咱們總算為你爭得你該有的名分了!”


  卓老媽顫顫抖抖的,不停地,喃喃地自言自語:


  “秋桐啊……你安息吧,安息吧……爹和娘對不起你,把你送來當丫頭,讓你年紀輕輕的,就這麽不情不願地走了……可咱們為你辦到了,你的人進不了曾家的大門,你的魂可以進曾家了……安息吧,安息吧……”


  鼻青臉腫的秋貴,和滿臉血汙的秋陽,走上前去,扶著歪歪倒倒的父母,一時間,悲從中來,四個人忍不住抱頭痛哭。夢寒和靖萱,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潮濕了。


  此時,牧白提著那一箱錢,走到卓家四口身邊,誠摯地說:“來!這些錢拿著,快帶兩個兒子看大夫去吧!”


  卓老爹往後猛然一退,忙不迭地搖手拒絕:

  “咱們不要……咱們不收這個……”


  “算是我們給秋桐的聘金吧!”牧白說,“在昨天,這些錢是要收買你們的尊嚴,但是今天,曾家和卓家已經變成親家了,你們還有什麽理由拒絕一個親家公的誠意呢?”


  “我……我……”慈厚的卓老爹,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卓老爹,”雨杭走了過來,把小木箱塞進了他的手裏。“你們就不要再推辭了,這是我幹爹的一番誠意,接受了吧!想當初,你們送秋桐來當丫頭,不就是為了賺點錢給秋陽念書嗎?把這個錢拿去,給秋貴娶個媳婦,再好好地栽培秋陽吧!秋桐的在天之靈,或者可以瞑目了!”


  卓老爹聽到雨杭這樣說,就不好再推辭了。把小木箱放在一邊,他恭恭敬敬地甩了甩衣袖,拉著卓老媽,回頭對秋貴秋陽說:

  “讓咱們一家四口,來叩謝咱們的恩人吧!”


  於是,一家四口,全部對夢寒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快起來!快起來!”夢寒慌忙說,“這怎麽敢當?你們要折煞我了!”


  她說她的,那四個人含著眼淚,卻隻管磕頭,連連磕了好多個頭,才在雨杭和牧白的攙扶阻止下,站起身來。


  “謝謝少奶奶,”卓老媽老淚縱橫,後悔得不得了,“對不起,那天燒了你的花轎,鬧了你的婚禮,我再給你磕個頭……”


  “不要不要,千萬別再給我磕頭了,”夢寒扶住了卓老媽,眼圏紅紅的,很溫柔地說,“什麽都別說了,都過去了。你們快去治傷要緊!”


  “是!是!”卓老爹順從地,一迭連聲地應著,四個人千恩萬謝地謝出門去。牧白、雨杭、靖萱和夢寒都送到了大門口,像真的親家一樣,揮手道別。隻有靖南站在那兒不動,氣得臉色發青。


  奶奶隔著一道玻璃窗,在大廳內向外望,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著頭,身子筆直,像一尊雕像一般。她的臉色陰沉,一雙手緊緊地握著龍頭拐的木柄,握得那麽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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