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第十一章 ·

  雨杭的暫時離開,使曾家很多的人都鬆了口氣。牧白懷著有關雨杭身世和愛情的雙重秘密,已經不勝負荷,整天都提心吊膽,所以,這次是真的希望他早些走。奶奶自從知道雨杭可能是曾家的骨肉以後,對雨杭的感情就非常矛盾,一方麵不自禁地要去喜愛他,一方麵又不自禁地要去懷疑他。再加上那份隱隱的不安,生怕夢寒和他之間,發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弄得整天精神緊張。現在,他走了,她才能定下心來仔細地想一想。夢寒雖然離愁百斛,無限相思,可是,他走了,她總算不必躲躲藏藏,到處避嫌了。也不必連視線眼光都受監視了。更不必害怕,他會從假山後麵跳出來,或深更半夜一直吹笛子了。這才有機會喘一口氣。


  這樣,兩個月過去了。曾家,不管私下裏怎樣暗潮滿湧,表麵上,卻相當平靜。人人都借此機會,休養著疲憊的身心。


  靖萱好不容易,總算挨到放暑假了。這天下午,她又借著學畫之便,和秋陽見麵了。她和秋陽,從小,就有一個秘密的會麵之處,他們稱它為“老地方”。那是在一個幽靜的小山坡上,有一片樹林,林子裏有很多的合抱的大樹。在其中一棵上麵,秋陽十七歲那年,在上麵刻下了一株萱草,一個太陽,對她說:

  “紅樓夢裏說,賈寶玉和林黛玉,前生一個是石頭,一個是仙草,仙草因石頭幫它遮風蔽雨,無以回報,便誓言轉世為人,將用一生的眼淚來還!”他指著大樹,笑著說,“現在你看,這太陽是我,萱草是你,咱們不像他們那麽苦,因為太陽是溫暖的,光明的,它會讓萱草苗壯成長,朝氣蓬勃!咱們之間,沒有恩,沒有債,沒有眼淚,隻有愛和陽光!”


  說得那麽好,怎麽可能沒有眼淚呢?沒多久,靖萱就發現,眼淚和愛情根本是個連體嬰,分都分不開的。在他們這些年的戀愛裏,她還真的流了不少的淚,因為,她好愛哭,歡樂的時候要哭,離別的時候要哭,害怕的時候要哭,等待的時候要哭,久別重逢時,又忍不住要哭。


  現在,兩人在樹下相逢,靖萱當然又控製不住眼淚了。這年的秋陽,已經念到大三了,再過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他早已長成為一個身材挺拔、皮膚黝黑、健康明朗、英俊瀟灑的年輕人了。


  兩人在大樹下一見麵,就忘形地擁抱在一起了。秋陽找到了她的唇,就給了她一個又熱烈又纏綿的吻。吻完,他才激動地、迫切地說:

  “我收到你的信,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奶奶怎麽會那麽瘋狂,居然要把你和雨杭大哥送作堆!還好事情過去了,但是,我的危機意識也產生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遠在北京念書,對你鞭長莫及,你家裏隨時會把你嫁掉,我們一定要想個長久之計才行!”


  “眼前這個難關度過了,我就放心不少,反正奶奶已經鑽了牛角尖,家裏隻剩下我這個女兒,她一定會找個人來招贅的!平常的人奶奶還看不上!又要門當戶對,又要肯入贅,哪有那麽容易找呢?所以,我想,拖到你大學畢業,大概不難,等你畢業了,或者,奶奶會對你這個學曆另眼相看,把我許給你也說不定!就像對雨杭大哥一樣!雨杭什麽都沒有,家世,財產,門第……統統談不上,就是有人才!”她抬頭熱烈地看著他,“好了!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在北京半年了,有那麽多女同學圍繞著你,你……有沒有……有沒有……”


  “交女朋友嗎?”秋陽接口說,“當然有啊,大學裏的女學生,和咱們這鄉下地方是完全不同的,白沙鎮保守得可以放進曆史博物館裏去了!北大的女學生,都主動得很呢!有兩三個,對我確實不錯!”


  “兩三個嗎?”她憋著氣說,“她們很漂亮嗎?很有才氣嗎?書念得很好嗎?你跟她們到什麽程度呢?”


  “不過是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什麽的……”


  她的腳一跺,眼眶一紅,轉身就要走。秋陽一把抓住了她,把她牢牢地箍進自己的懷裏,他緊緊地、緊緊地擁著她,在她耳邊熱烈地、真摯地、一往情深地低喊著:


  “傻瓜!我的心裏麵,這樣裝滿了你,無數無數的你,常常讓我覺得,隻要一不小心,你就會從我心裏麵,滿溢到我的喉嚨口,然後,從我嘴巴裏掉出來……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萬一你掉了出來,我還得把你抱牢,免得摔痛了你,再把你裝回心裏麵去……”


  聽他說得如此稀奇古怪,她不禁抬起頭來,驚奇地瞪著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整個臉都綻放著陽光。


  “我每天這樣忙碌地嗬護著我心裏那無數個你,你認為我還有時間去交女朋友嗎?即使我交了,她們看到我這樣魂不守舍,張皇失措的,老是忙著照顧心裏的那個你,你認為,她們還會要我嗎?”


  她瞅著他,嘟起了嘴。


  “你這人……學壞了!滿嘴的胡說八道!”


  他正視著她,不開玩笑了。他的眼光真切而坦白。


  “我並沒有胡說八道,我真的魂不守舍,每天算著回來的日子,簡直是度日如年。每晚捧著你的信,不是看一遍,是看無數無數遍,一直看到每封信都可以倒背如流。我的心裏,真的是塞滿了你,沒有任何空隙來容納別人了!別說拉拉小手,散散小步了,就是聊聊小天都沒有情緒……你的人雖然不在北京,你的音容笑貌,卻和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啊!”


  她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扇動著,眼裏迅速地蓄滿了淚,她又想哭了。


  “不許掉眼淚啊!”他警告地說。“我受不了你掉眼淚啊!”


  偏偏她的眼淚就落下去了。


  他飛快地用他的唇去吻住她的眼睛,吻完了左邊,再吻右邊。接著,就把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那麽沉重,快速而有力。感覺到這顆強而有力的心是屬於她的,她就激動得渾身都發抖了。


  靖萱這天回到家裏,比平時晚了半小時,奶奶已經在那兒找人了。


  “怎麽學個畫學那麽久?”


  “是……今兒個上課比較晚,老師有點事……”靖萱支支吾吾地。


  幸好,全家沒有一個人再追問下去,隻有夢寒,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和文秀這天都很興奮,根本沒有懷疑她什麽。奶奶不住地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笑吟吟地對文秀說:

  “我就說嘛,這丫頭是紅鸞星動了,擋都擋不住!上次的事幸好沒成,要不然就錯失了這次的良機,是不是?”


  “可不是嗎!”文秀應著,看著靖萱的眼光也是喜孜孜的。


  “你們在說什麽?”靖萱聽不懂,但是,她的心已經猛烈地跳起來了。


  “靖萱,”奶奶微笑地接口,“今年就是逃不掉要給你辦喜事。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去年來我們家提過親的顧家,上個月又派人來說媒,我隨便帶了句話給他們,問他們家肯不肯入贅?結果,今天下午,他們回話了,已經一口答應了呢!”


  靖萱腦子裏,“轟”的一響,如聞晴天霹靂。


  “這個名叫顧正峰的孩子,跟你同年,”奶奶渾然不覺靖萱的不對勁,繼續地說著,“是顧家第五個兒子,人家人丁興旺,所以不介意入贅這回事!”


  “這顧家就是南門的顧家,”文秀怕奶奶說得不清楚,又補充著說,“是好人家!家世,門第,都沒得挑!像這樣的體麵人家,父母健在,卻肯入贅,真是咱們家的運氣,太理想了!所以,奶奶也爽快地答應了!”


  靖萱臉上的血色,全體消失了。一陣暈眩,天搖地動地襲來,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夢寒慌忙從後麵撐住了她,急急地說:

  “天氣這麽熱,八成中了暑!”


  “中了暑?”奶奶定睛一看,“可不是!臉色白得厲害!我就說嘛,大熱天的,去學什麽畫!夢寒,你快攙她回房歇一歇,反正親事已定,這些話有的是時間說!等一等,我這兒有十滴水,拿幾瓶去給她喝!”


  夢寒拿了十滴水,扶著靖萱,匆匆地走了。


  一回到靖萱房裏,夢寒立刻把房門關好,就轉身撲到靖萱身邊,緊張地握著她的雙臂,搖著她說:

  “靖萱!你千萬不能露出痕跡來呀!如果給奶奶他們知道了,你會遭殃的!我看這婚事是逃不掉了!你和秋陽……就此斷了吧!”


  “我不能斷,我不能不能!”靖萱激烈地說,“我已經付出了整顆心,付出了所有的感情,除了秋陽,我誰也不嫁,奶奶如果逼我,我會寧死不屈的!”她攀住夢寒,哀懇地、求助地嚷著,“你幫幫我吧!你去告訴奶奶,我不能嫁到顧家去!如果現在嫁到顧家去,我已經有一顆不忠的心,我違背了所有的忠孝節義,因為,我叛離了秋陽!”


  “你和秋陽,有沒有……有沒有……”夢寒瞠目結舌地問,“有沒有做出過分的事情來?你們已經……”


  “如果你問的是我有沒有把身子給他,那是還沒有,可我並不在乎給他,因為我的心早就給他了……”


  “還好還好,”夢寒急忙說,“就此打住吧!靖萱,我不能去幫你說任何話,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幫你啊!你心裏的苦,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了解你是多麽地痛不欲生,更了解你是多麽地割舍不下!但是,生為曾家人,是命定的悲劇,你一定掙紮不開的!如果你拚命掙紮,你會弄得鮮血淋漓的!聽我,聽我!”


  “如果秋陽肯入贅呢?”靖萱急迫地問,“我馬上去找秋陽,讓他也找人來提親,秋陽的條件不會輸給那個顧某某的!對了!”她積極起來,“就這麽辦,到時候,你和雨杭都幫我們打邊鼓……爹最聽雨杭的話,咱們快發個電報,把雨杭找回來幫忙!”


  “雨杭?”夢寒悲哀地、低聲地、自語似的說,“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啊,怎麽救你呢?”甩了甩頭,把雨杭硬生生地甩了開去,她振作了一下,緊盯著靖萱,誠摯地輕喊著,“靖萱!這條路太辛苦,太遙遠了!秋桐的事,你忘了嗎?醒來吧!真的醒來吧!我多希望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婚姻,多麽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啊,我怎麽這麽害怕呢?我真的怕你和秋陽,會陷入絕境,會生不如死!不行不行,這種悲劇,不能在你身上發生,你醒醒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靖萱激烈地說,“你不幫我,我也要想辦法幫我自己!唯一不讓我變成第二個你的辦法,就是不向命運低頭!看看你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把你害得多慘,你還要讓我重蹈覆轍嗎?我不要!我一定一定不要!我要想辦法,我非想出辦法來不可!”


  夢寒看著她那張堅定的、熱烈的臉,看著她那種毅然決然的表情,和她那對灼亮灼亮的眸子,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靖萱挨到了第二個星期,還是借學畫之便,才見到了秋陽。


  “什麽?”秋陽如遭雷擊。“顧家願意入贅?月底就要訂婚?”


  “是啊,我都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現在我要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入贅?”


  “我?”秋陽嚇了一跳。


  “咱們隻剩下這條路了!如果你真的愛我,要我,那就說服你爹娘,讓他們來跟奶奶提親,好歹和顧家競爭一下,隻要趕在月底訂婚以前,一切都還有希望!”


  秋陽皺緊了眉頭,似乎覺得靖萱的話說得不可思議。他激動地說:

  “有希望?怎麽可能有希望?第一個,我家裏就不會答應入贅,你想想看,我爹我娘,我哥哥,包括死去的秋桐姐,大家付出一切地來栽培我,他們眼巴巴的,就希望看到一個出人頭地、光耀門楣的卓秋陽,如果我變成了‘曾秋陽’,不是讓他們每個人都要氣死?他們怎麽可能同意呢?”


  “那……”靖萱咬著牙問,“你的意思是不肯了?是不是?”


  “我……”秋陽為難極了,“這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是我家裏肯不肯的問題,靖萱,你家是赫赫有名的大戶人家,對姓氏宗室看得很重,我家雖然卑微,對姓氏宗室是看得同樣重要的啊!”


  “總之你不願意就對了!”靖萱又急又氣,“嘴裏說得那麽好聽,什麽可以為我生,可以為我死的,結果,連一個姓氏都舍不得放棄!我看清你了,算了,我就嫁給那個顧正峰去,沒感情就沒感情,至少,人家不介意做曾正峰!”說完,她轉身就跑。


  秋陽飛快地抓住了她,著急地喊:

  “你不要意氣用事,你聽我說!就算我肯入贅,你以為奶奶會點頭嗎?你不要太天真了!秋桐隻要當個小星,人都死了,木頭牌位都進不了祠堂!這種記憶,我一生難忘!靖萱,”他正色看她,眼神真切而熱烈,“以前和你談戀愛,談得糊裏糊塗,一切隻是身不由主,心不由主!自從念了大學,我就常常在想,我們以後要怎麽辦?等到發生了雨杭大哥的事以後,我更是想破了頭,上次見麵,我就跟你說過,我們一定要有長久之計!沒料到我們這麽快就要麵對這個問題!我認為……”他加強了語氣,“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我們私奔吧!”


  “私奔?”靖萱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呼吸急促。


  “是的!私奔!”秋陽有力地說,“你千萬別露出破綻,我也不告訴家裏,事情必須非常機密,然後,等我籌備成熟,咱們說走就走!”


  “可是……”靖萱猶豫地問,“我們要走到哪裏去呢?北京嗎?”


  “北京去不得!你家發現你和我跑了,第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北京!”


  “那你……你念了一半的書怎麽辦?”


  “此時此刻,還顧得到念書嗎?”秋陽大聲地說,“書,以後還有機會去念,失去了你,我哪裏再去找第二個?”


  靖萱的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著秋陽,神情昏亂。


  “但是……但是……我們要去哪裏呢?除了北京和白沙鎮,你什麽人都不認得,我們要怎麽走呢?靠什麽生存呢?”


  “所以我說,我要籌備一下,第一件事,我們得弄一點錢,不管是走公路,鐵路,還是水路,這路費總要籌出來。第二件事,是落腳之處,要找一個大城市,容易找工作的地方,我正年輕力壯,我也不怕吃苦,應該不難找到工作!靖萱,”他盯著她,“你願意跟著我吃苦嗎?我們這一走,你就再也不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了!”


  “不管要吃多少的苦,不管要走多少的路,我都跟你去!”她熱烈地說,“隻要跟你在一起,人間就根本沒有這個‘苦’字!我們會把所有的艱苦化為歡喜,我要做你的‘芸娘’!”


  “說得好!”秋陽點點頭,滿臉都是堅決。“既然你我都有決心,那麽事不宜遲,我立刻就去進行!”


  “你哪裏去找錢呢?”靖萱擔心地問,“你知道,奶奶和爹娘認為我根本不需要用錢,所以我身邊都沒有錢,但是,我有一點兒首飾,不知道可不可以先拿去變賣……”


  “你家的首飾一露相,大概我們誰都走不了!白沙鎮的金鋪就這麽兩家,全是你家開的!不過,你可以帶著,萬一路上需要時再用!目前,我家給我準備的學費,藏在我娘的床底下,我得想辦法把它弄到手,反正書也沒法念了……這樣吧!下星期二,我們還在這兒見麵,那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會完成初步的安排!你也無論如何都要出來跟我見麵!”


  靖萱用力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握住了秋陽的手,兩個人深深地互視著,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了那份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堅定不移的摯愛。然後,兩人再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就各自回家,去為他們的未來而努力去了。


  秋陽奔走了三天,終於把自己的路線定出來了。他決定要去上海,因為上海是全中國最大的都市了,他和靖萱兩個,流進上海的人潮裏,一定像大海中的兩粒細沙,是無法追尋的。目標一定,這才發現,無論山路水路公路鐵路,這路費都是一筆大數字。沒辦法!隻好去偷學費了。


  秋陽的運氣實在不好,這卓老媽整天待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秋陽根本沒有機會去偷那藏在床下的錢。再過了兩天,他急了,半夜溜進了卓老爹和卓老媽的房間。誰知,他實在不是一個當偷兒的料,那些現大洋又被卓老媽放在一個餅幹罐裏,動一動就發出“欽欽眶眶”的聲音,結果,秋陽這個偷兒,竟被當場逮個正著。


  別說整個卓家有多麽震動、多麽憤怒了。卓老爹揪著秋陽的耳朵,驚天動地般地吼著:

  “你瘋了?你偷錢?這個錢本來就是你的,你還去偷它幹什麽?你染上什麽壞習慣了,是不是?賭錢?抽大煙?還是什麽?你給我老實地說!”


  秋貴更是激動得一塌糊塗。


  “咱們一大家子做苦工,省吃儉用積這麽一點錢給你念書,你現在要把它偷走!你簡直不是人!”


  “要錢用你就說嘛,”卓老媽傷心透了,“幹嗎用偷的呢?你要多少錢?你要做什麽用?告訴我,我給你……我就不相信你會是去做壞事……”


  這樣,一家人包圍著他,又哭又罵又說又叫的,弄得他完全沒辦法了,竟在走投無路中,把和靖萱的戀愛給招出來了。不但把戀愛給招出來了,把決定私奔的事也招出來了。


  這一招出來,全家都傻住了。


  卓老爹跌坐在地上,用手抱著頭,隻覺得天旋地轉。卓老媽立刻就放聲大哭,呼天搶地地喊天喊地喊秋桐。秋貴幹脆去找了一根扁擔來,對著秋陽就一陣亂打,嘴裏嚷著:


  “我打死你!你這麽不長進,不成材!全白沙鎮隻有一個女孩子你不能碰,不能惹,你就要去碰去惹,你得了失心瘋……還要跟人家逃走,你不要爹也不要娘了!念的書全念到狗肚子裏去了!你氣死我了!這些年白栽培了你,白白讓全家流血流汗……”


  秋陽一麵躲著秋貴手裏的扁擔,一麵狼狽地大喊著:

  “我沒有不要你們,私奔逃走是逼不得已啊!我們逃到安全的地方,成了親以後,我會拚命地工作,拚命地掙錢,然後回來接你們……我發誓,我一定一定會來接你們,我也一定一定會揚眉吐氣的……”


  “吐氣個鬼!”秋貴一扁擔打在他背上,又一巴掌揮到他麵頰上,“你帶著人家大閨女去私奔,人家追究起來,咱們還有活路沒有?到現在為止,咱們還在吃曾家的飯,你搞清楚了沒有?你把家裏這一點點錢也偷走了,你預備讓咱們全家喝西北風啊……”


  卓老爹終於從地上爬起來了。指著秋陽,沉痛至極地說:


  “好了!你今天說的話,我就當沒有聽過!你說他們月底就要訂婚,是吧?那好,你就給我乖乖地待在家裏,一步也不準出去!直到他們訂了婚!然後你給我徹底死了這條心,回北京念書去!”


  “我沒有辦法!”秋陽喊著,“我今天說什麽,都沒有辦法讓你們了解,失去靖萱,我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到那時候,你們才會知道什麽叫‘失心瘋’!我必須救靖萱,救我,也是救我們一家子!我今天打開了一個新局麵,你們以後再也不用依靠曾家來生活……錢給我!你們不會後悔的……”說著,他伸手就去搶那個餅幹罐。


  “你搶錢?你居然動手搶錢?”卓老爹這下子怒發如狂了,他跳了起來,一手搶過秋貴手裏的扁擔,就對著秋陽沒頭沒腦地打了下去。


  秋貴打的時候,還手下留情,卓老爹這一打,硬是下了狠手,一扁擔又一扁擔,打得秋陽痛徹心肺,沒有幾下子,就已經遍體鱗傷,頭破血流了。卓老媽又是心痛,又是絕望,不住口地哭喊著: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咱們又少一個兒子了!哇!我怎麽這樣命苦,到底哪一輩子欠了他們曾家的,一個女兒賠進去還不夠,還要賠一個兒子嗎?老天啊!老天啊……”


  結果,秋陽被打得傷痕累累,動彈不得。卓老媽搬了張椅子,坐在秋陽的床前守著,不讓他出門去。等到靖萱再到“老地方”去等秋陽的時候,秋陽根本就沒有出現。


  秋陽是不可能失約的,靖萱等來等去等不到人,心裏就充滿了不祥的感覺。越等越心慌,越等越害怕,越等越焦急,也越等越沉不住氣。最後,她什麽都不顧了,她直接去了卓家。


  當卓家的人看到靖萱居然找上門來,真是又驚又氣。


  “你還來找他!”秋貴咆哮著,“你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呀!怎麽不愛護自己的名譽呢?你走你走,你趕快走!”


  秋陽看到靖萱來了,悲喜交集。從房間裏衝了出來,急迫而負疚地喊:

  “靖萱,我失敗了,我泄露了所有的事!”


  靖萱看著鼻青臉腫的秋陽,心都碎了。


  “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她問。


  “你自己看吧!”卓老媽淒厲地喊著,“他爹和他哥哥,已經快把他打死了,你還不放手嗎?你為什麽要糾纏他,為什麽不給咱們家平安日子過呢?”卓老媽一麵說著,一麵就“噗通”一聲,對著靖萱跪了下去,沒命地磕起頭來,“靖萱大小姐,請你高抬貴手,饒了咱們吧!咱們是窮人家,苦哈哈,配不上你,一個秋桐已經為了你們曾家的人送了命,你行行好,積點陰德,別再來害咱們家的秋陽了!我在這兒給你磕頭了!”


  靖萱用手捂著嘴,眼淚水唏哩嘩啦地往下掉。她彎下身子,想去攙扶卓老媽,卓老爹一個箭步上前,拉著她的胳臂就往屋外拖,嘴裏悲憤地嚷著:

  “你們家不是出牌坊的嗎?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小姐呢?你不要做人,我們還要做人!你快走吧!不要讓我罵出更難聽的話來!”


  秋陽追向門口,秋貴拿起扁擔又要打:

  “我打死你這個混蛋!打斷你的狗腿,看你還要不要跟著人家跑?”


  秋陽仍然追在靖萱後麵,秋貴氣極,一扁擔就對著秋陽的腿用力抽了過去,秋陽吃痛,整個人就摔跌在地。


  靖萱投降了,轉身就往外跑,一麵跑,一麵哭,秋陽掙紮著爬起身來,直著喉嚨在後麵狂叫:


  “靖萱!我的心永遠不變!你等著我,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你不要灰心!我寧可死,也不會放棄你……”


  靖萱聽著這樣的話,真是肝腸寸斷,她捂著嘴,一路哭著,一路奔著,就這樣哭回了家裏。


  靖萱奔回到家裏的時候,全家正亂成一團。原來綠珠丫頭,在牌坊下等靖萱,左等右等都沒有見人,眼看天都黑了,不能再等了,就跑到田老師家裏去找靖萱,這一找,才知道靖萱今天根本就沒有去上課。綠珠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回家來找。結果,全家都知道靖萱沒有學畫,人卻失蹤了。奶奶的第一個直覺,是被人綁架了,一迭連聲地要派人出去找,要報警。綠珠不曾跟牢靖萱,被罵得狗血淋頭。正亂著,靖萱哭著奔回家來了。


  全家都衝到大廳去,看到靖萱這種樣子,大家更是心驚膽戰,以為她被欺負了。隻有夢寒,暗暗地抽了一口冷氣,知道什麽都瞞不住了。奶奶、文秀、牧白,全圍著靖萱,七嘴八舌地在問她發生了什麽。她哭著對眾人跪了下去,一手抓著奶奶的衣襟,一手抓著文秀的衣襟,她哀哀欲絕地說:


  “奶奶!娘!爹!你們救救我!我不要嫁給顧家!我心裏已經有了人,這許許多多年以來,我和秋陽,青梅竹馬,如今已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我心裏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


  靖萱這幾句話,如同對全家丟下了一個炸彈,炸得每個人都臉色慘變。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問:

  “你在說些什麽?你再給我說一遍!”


  “奶奶!”靖萱已經完全豁出去了,“我知道你們對卓家成見已深,可是我隻有跟秋陽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如果失去他,我寧願死掉!除了他,我什麽人都不嫁!當初不肯和雨杭成親,就為了秋陽,連雨杭我都不肯了,我怎麽肯去嫁給顧正峰呢?奶奶!請你成全我們吧!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文秀一下子就跌坐在椅子裏了,嘴裏喃喃地自語:


  “我不相信這種事!我絕對不能相信……”


  牧白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臉色白得像紙。心髒一直往下沉,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裏。這曾家的風水一定出了問題,怎麽先有雨杭和夢寒,現在又有秋陽和靖萱?

  “靖萱!”奶奶厲聲地一喊,高高地昂著頭,理智和威嚴迅速地回複到她的身上,壓住了她的震驚。“你給我住口!這些個不知羞恥的話,是應該從一個名門閨秀的嘴裏說出來的嗎?”


  “奶奶!”靖萱悲切地喊著,“我不是什麽名門閨秀,我隻是個六神無主,痛不欲生的女子啊……”


  靖萱話還沒說完,奶奶舉起拐杖,一拐杖打在靖萱的背上,靖萱痛叫一聲,跌落於地,奶奶尖銳地、憤怒地大喊:


  “來人哪!給我把她關進祠堂裏去!讓她在裏麵跪著,跪到腦筋清醒為止!牧白!你給我帶人去抓卓秋陽,這批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們對他們太忍讓了,一再遷就,竟然養虎為患!你快去!”


  “不要!奶奶!不要……不要……”靖萱哭著喊,卻被應命而來的張嫂俞媽,給拖進祠堂裏,關了起來。


  結果,靖萱的事,演變成了卓家和曾家的徹底絕裂。奶奶把秋桐的牌位給扔了出去。把卓老爹和秋貴的工作全取消了,把秋陽叫來怒罵了一頓。因為“家醜不可外揚”,才在牧白的力勸之下,沒把秋陽給送去坐牢。至於靖萱,關在祠堂裏三日三夜,等到從祠堂裏放出來以後,她就開始絕食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粒米不進,完全失去求生的意誌,夢寒守在她的床邊,怎麽勸都沒有用。奶奶鐵青著臉,聲色俱厲地說:


  “我寧可有個死掉的孫女兒,不要一個不貞不潔的孫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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