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 木偶 ·
星期天,我們全家舉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掃除。許多塵封了十幾年的書籍、物品、破銅爛鐵、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來。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時代的一隻“百寶箱”。這箱子被從許多破家具中拿出來,由小妹為它啟封。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些稀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種物品,什麽鈕扣啦、銅指環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質小動物啦、折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還有好多叫不出名堂來的玩意兒。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這些東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樣東西,似乎都代表著一個年齡,一段回憶。麵對著這隻百寶箱,我不由自主地沉思了起來。忽然,小妹從箱子裏拾起一樣東西,叫著說:
“看,大姐,多可愛的木頭娃娃!”
我一看,這是個木質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致,眉目是用黑漆畫上去的,栩栩如生。我從小妹手裏奪過那東西,一瞬間,我感到一陣暈眩,握緊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前。
在故鄉湖南的鄉間,我們沈家是數一數二地富有。數代以來,沈家的子弟都是守著祖業,讀讀書,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過縣長,但,四十幾歲,就棄官回鄉,以花鳥自娛。沈家的田地非常多,擁有上百家的佃農,而且,由於地勢好,灌溉足,幾乎年年豐收。和沈家財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單傳一子,父親又是祖父的獨生子。到我這一代,偏偏母親連著小產了兩個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個女孩,而我之後,母親就一直沒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台灣才生的。)所以,那時我是沈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盡管是個女孩,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寶貝。
我在極度的嬌養下成長,祖父母的寵愛是達於極點,我哼一聲,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個家裏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了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會利用它。因此,我是專橫跋扈而任性的。有時,母親想約束一下我的壞脾氣,我就會尖聲大叫,把祖父母全體引來,祖父會立即沉下臉對母親說:
“家裏有長輩,你管孩子也應該問問我們,這樣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來管,她是我的孫女兒呢!”
母親隻能俯首無言。於是,我的脾氣更驕狂、更暴躁,也更專橫了。
那年我八歲。
在距離我們宅子約一裏地之遙,是高家的房子,那是兩間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狹小陰暗。老高是我們家的佃農,很能吃苦耐勞,祖父對他十分優厚,但他卻擁有十一個孩子,六個男孩,五個女孩,由於人口眾多,他們生活十分清苦。
我,雖然擁有許多東西,但我羨慕高家的孩子,他們追逐嬉戲,笑語喧嘩,是那麽熱鬧,那麽快樂。而我卻一個玩伴都沒有,盡管有許多玩具,卻沒有一個同玩的人。於是,我常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們玩,他們教我在田裏摸泥鰍,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邊釣青蛙,爬到樹上掏鳥窩……這些實在比任何一樣玩具都好玩,更勝過祖父天天強迫我念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的生活。可是,祖父最初不願我和高家的孩子們玩’既怕我爬樹摔斷了腿,又怕給水蛇咬到,更怕跟著他們吃草莓吃壞了肚子,跌到水塘裏淹死,還有,怕高家的孩子們欺侮了我……但,我堅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鬧之後,祖父隻得依從我。不過,他派了家裏的長工老汪保護我。老汪是個大個子,臉上有一道刀疤,有一副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從此,我走到哪裏,老汪也走到哪裏,像我的一個影子。隻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爭執,老汪就會站了出來,那孩子準被老汪嚇得乖乖的,我的勢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排行第八的女兒,那一年剛滿六歲,有一對靈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個子,比我矮了半個頭。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歡跟我玩,一來我脾氣壞,動輒就依勢欺人,二來他們都怕透了老汪。隻有小翠,脾氣好,心眼好,隻要我一叫她’她就跑來跟我玩。小模小樣,怪惹人愛的。但是,我待她的態度是惡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當。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邊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麵拍,一麵念一個童謠:
巴巴掌,油餡餅,
你賣胭脂我賣粉,
賣到瀘州蝕了本,
買個豬頭大家啃,
啃不動,
丟在河裏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對著她後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聲掉進了池塘裏,水花四濺。我高興得繞著池塘跑,一麵拍手一麵喊:
“啃不動,丟在河裏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裏拚命掙紮,黑發的小腦袋在水麵冒呀冒的,我更高興了。可是,一會兒,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腦袋了,隻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個勁兒地在冒泡泡,我嚇得呆在池塘邊不敢出氣。幸好老汪及時出現,跳進水裏去,把小翠拉上岸來,吐出了許多水,小翠才回過氣來,白著一張小臉,“哇”的一聲哭了。看到闖了禍,我一溜煙就跑回家去。當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裏,告訴了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並且罰我背《三字經》,我哼著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底下就變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點著頭,沉吟著:
“你記得住這幾句,也算不錯了,記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他用手摸著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個大道理似的,一連重複了好幾次,“苟不教,性乃遷,苟不教,性乃遷……’,然後,突然沉著臉對我說:
“小蘋,把這兩句話解釋給我聽聽!”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
“這個嗎?苟不教,性乃遷,苟不教,性乃遷……就是,如果狗沒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沒有來!”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著眼睛說:
“你在講些什麽東西?”
坐在一邊的祖母,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為了掩飾她的笑,她慌忙站起身來,跑到後麵屋裏去了。祖父也會過意來,拚命眨著眼睛,忍住笑,故做嚴肅地說:
“你看,你這麽大了,連個《三字經》都講不出來,假如我要你講《千字文》,一定笑話更多了!唔!”他沉吟了一會兒,喃喃地念,“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說,“好!從今天起,每天晚上,給我念兩小時書,每天早上,給我背兩小時書,先從《三字經》《千字文》著手,然後念一點《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一天都不許缺!”
從此,我被書本限製了許多時間,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開始。我討厭讀書,每當祖父搖頭晃腦地念著什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我就昏昏沉沉地想睡覺。可是,祖父這次是下定決心要教我念書了。因此,不管我怎麽不高興,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邊坐上四小時。我為這四小時一肚子不高興,追蹤原因,都因推小翠而起,於是,我把這一筆賬,全記在小翠身上了。從此,也就是小翠倒楣的開始。
小翠成了我的出氣筒,隻要我心裏不高興,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煩。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順來對待我,她有好玩的東西,我要,她馬上給我;她有好吃的,我要,她也馬上給我。有時我高興起來,也會送她許多破舊的玩具,她都視為珍寶,把它收藏得好好的。雖然我待她不好,但她卻認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年夏天,附近另一家大戶張家的兒子從長沙回來,我叫他張哥哥,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他在長沙讀大學,十分和藹,又曉得許多城裏的東西,因此,整個夏天我就繞在他身邊,纏著他講故事,什麽“羅通掃北”、“薛剛反唐”、“薛丁山征西”……聽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我和他在後山上玩,小翠來了。他突然拉過小翠,十分仔細地看她,說她長得非常漂亮。小翠高興得臉發紅,我卻很生氣,因為張哥哥從沒有說過我漂亮。第二天,張哥哥就在後山上架了一個畫架子、讓小翠坐在一塊石頭上,幫小翠畫一張像,小翠乖乖地讓他畫,這張畫,畫了一星期才完成。事後,張哥哥很高興地對小翠說:
“你這麽乖,我要送一樣東西給你!”
於是,他找了一塊木頭,用一把小刀雕刻起來,沒有幾天,他做成了一個小木偶,頭、手和腳都用細鐵絲連著,可以動來動去。他又用黑漆給木偶加上了頭發和五官。這小玩意兒可愛極了。大眼睛畫得像活的一樣。小翠愛得要命。我也愛得要命。起先,我要張哥哥也給我做一個,但他馬上要回長沙去念書了,沒有時間做。於是,我強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給我,小翠對我向來是言聽計從的。但是,這一次,她卻說什麽都不肯放棄這木偶。我威脅利誘全都失效之後,就開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頭發,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卻始終不肯給我。
一天,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頭發,突然間,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來,我抬頭一看,是張哥哥!他盛怒地把我丟在草地上,指著我大聲責罵:
“你這孩子太可惡了,我從沒看過比你更自私、更乖張的孩子,你的父母怎麽管教你的!”
我從沒有受過這些,我又哭又罵。老汪突然出現了,我對老汪大叫:
“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張哥哥挺然而立,用輕蔑的眼光望著我。老汪一語不發地走過來,把我從地下提起來,扛在肩膀上,然後轉頭對張哥哥說:
“這小姑娘早就該受教訓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罵老汪是奸細,是渾蛋,是強盜,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肉,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進了家裏。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來,老汪把號哭著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說了事情的經過。當父親聽完張哥哥說的那幾句話後,臉色轉成了蒼白,他對祖父說:
“爹,沒有孩子,比有一個給父母丟人的孩子總好些!”他滿屋子轉,找了一根雞毛帚來。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殺豬似的尖叫了起來,祖父對父親厲聲說:
“我活一天,就不許你打她!”
然後,祖父叫老汪把我扛進他的房間,父親氣得走出家門去了。到了祖父房裏,祖父讓我坐在書桌前麵。拿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個字,命令我把這八個字寫一百遍。我想耍賴,但我覺得祖父的臉色很可怕。於是,咬著牙,我一麵嗚咽著,一麵歪歪倒倒地寫著,足足寫了三小時,還沒有寫到一百遍,祖父說:“好了,我問你,你懂得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我搖頭。於是,祖父對我細心地解釋這幾個字,解釋完了之後,他撫摸著我的頭,歎了口長氣,低沉地、語重心長地說:
“做一個好孩子,你希望別人怎麽樣待你,你就要怎麽樣待別人。”可是,這次的教訓並沒有把我改好,我把這次寫字,和險些挨父親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記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計劃如何去報複,如何強奪小翠的木偶。
張哥哥回長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護神,我又變本加厲地虐待起小翠來,強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執地搖著她的小腦袋,一迭連聲地說:
“不!不!不!不!不!”
這使我發火,我對她詛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
“不!不!不!不!不!”
沒多久,我們家裏油漆房子,我突發奇想,裝了一罐子紅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帶到沒有人的地方,威脅她交出小木偶來,否則我把她漆成一個紅人。她十分害怕,但她仍然搖著她的小腦袋說:
“不!不!不!不!不!”
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臉上,漆起油漆來,她尖叫哭喊,我已經漆了她滿臉的紅,她連眼睛都睜不開,號叫著跑走。我的惡作劇立刻被老汪發現了,他對我大搖其頭,我卻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來,她渾身長滿了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瘡,臉上也是。鄉下沒有醫生,她隻好貼了滿身滿臉的膏藥,看到她那美麗的小臉變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當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他把我叫進他屋裏,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悲哀,那樣沉痛,他對我點點頭說:
“小蘋,我們是太愛你了!”
然後,他對我怒喝:
“跪下。”
我害怕地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雞毛帚,也就是父親上次要用來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邊,對我沒頭沒腦地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懼、懊惱、疼痛,使我哭叫不已,當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裏,以為祖父永遠不會愛我了。祖父打完了,對我說:
“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後一次!你要學習做人,更要學習愛人!知道嗎?”
然後,祖父叫老汪來,說:
“明天你護送小翠到衡陽城裏去治病,鄉下的膏藥治不好這種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發呆,小翠來了。老汪給她雇了一頂小轎子,看到她滿臉膏藥,渾身潰爛的樣子,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生怕她永遠會是這副樣子。生平頭一次,我在內心做了個小小的禱告,禱告她快些好,快些恢複原來的美麗。
小翠上轎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邊,塞了一樣東西在我手裏,然後上轎子走了。我低下頭來,赫然發現手裏是那個小木偶!我捧著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流淚,隻模糊地想起祖父說的:
“你要學習做人,更要學習愛人!”
“大姐,這木偶給我好嗎?”小妹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憐惜地撫摸這小木偶,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木偶對我的價值,它曾使我從暴戾乖張變得溫柔沉靜,曾使我認識了“愛”和“被愛”。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鄉,生死未卜,這木偶卻陪著我遠涉重洋,來到台灣。
“讓我們把它放在書桌上,永遠看著它!”我嚴肅地說著,把木偶供奉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