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 晚晴 ·

  午後,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無邊的細雨,輕輕地敲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


  靄如坐在梳妝台前麵,用手托著下巴,無意識地凝視著前麵那片鏡子,室內是昏暗的。鏡子裏隻反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鏡子裏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麽地方。室內靜靜的,靜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凱已經在日本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雖然她並不愛子凱,但這消息仍然攪亂了她的心情。這事好像遲早會發生的。子凱,這名字對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結縭五載的丈夫,她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凱這名字和他的臉湊在一起。結婚五年來,她讓子凱把她安排在這棟華麗的房子裏,卻像一個遁世者一樣蟄伏著。她拒絕參加子凱商業上的應酬,也不出席任何宴會,像一條春蠶,用絲把自己緊緊地纏住。子凱,她知道自己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雖然他風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對象。現在,他從她身邊走開,把自己安排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她隻覺得這事非常地自然,也非常地合理。隻是,在這種春雨綿綿的長日裏,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這哀愁壓迫著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亂。


  靠著梳妝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時間仿佛走得很慢。她聽到門鈴響,也聽到樓下下女走去開門的聲音。她沒有動,她知道子凱在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回來,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凱的朋友。這些下女會打發的。可是,她聽到下女的腳步走上了樓梯,同時,下女的尖嗓子擾亂了她的寧靜。


  “太太,有人找你!”


  靄如在鏡子裏對自己匆匆地瞥了一眼,沒有施脂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開了門,下女阿英正站在門外。靄如不經心地問:


  “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先生不在家,讓他改天來?”


  “我跟他講過啦。他說他是來找太太的!”


  “找我?”靄如有點詫異地問,一麵向樓梯走去,她沒有朋友,也不愛應酬,子凱的朋友她更懶得周旋,這會是誰?


  下了樓梯,她一眼看到客廳的窗子前麵,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他正背對著她,注視著窗外的細雨。他身上仍然穿著雨衣,連雨帽都沒有摘下,雨衣的領子豎著,遮住了脖子。靄如感到一陣迷惑中又混進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她扶著樓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點出汗。這男人,他明明聽到了她下樓的聲音,但是他卻並不回頭。靄如揚著聲問:

  “請問——”


  那男人驀地轉過了身子,雨帽壓得很低,但那對閃亮的眼睛卻從帽簷下敏銳地盯著她。靄如覺得渾身一震:豎起的衣領,壓低的帽簷,那對敏銳而深沉的眼睛;靄如張著嘴,一刹那間,什麽話都講不出來,隻感到渾身的血液加速了運行,心髒跳進了口腔。這情形,這姿態,依稀是十幾年前那個下雪的晚上。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裏,心裏,和口腔裏回旋,但卻喊不出口。


  “靄如,不認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張漂亮的,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麵前。依然是當年那樣深邃的眼睛,依然是當年那兩道濃眉,連那嘴角的兩道弧線,也依然如舊!隻是,時間沒有饒過他,鬢邊已有了幾許白發,額上也添上了幾道皺紋。但,這些並不影響他的漂亮,靄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地望著他,他也怔怔地注視著她,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靄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


  “孟雷,是你嗎?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她說,竭力放鬆自己的情緒。


  “我剛從美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尋你!”孟雷說。繼續注視著她,似乎想看穿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是如何組織的。


  “啊!孟雷,脫下你的雨衣,你請坐,我叫阿英給你倒杯茶!”靄如有點慌亂地說。


  孟雷脫下了雨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靄如跑出跑進地忙了好一會,倒了兩杯茶,又端出幾盤西點。她不能抑製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以致茶潑出了杯子。終於,她在孟雷的對麵坐下來。孟雷的眼光始終在她臉上打轉,他的眼睛裏包含了過多的愛情與憐惜。靄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調回窗外。


  “台灣的天氣真壞,忽晴忽雨,昨天還是大晴天,今天就變成這個樣子!”靄如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悶。”他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你在美國住在什麽地方?”她問,客套地。像對一個陌生的客人。


  “洛杉磯!”


  “那兒的天氣好嗎?”


  “很好,像現在這個季節,洛杉磯比這裏還要暖和。”


  “那裏不像台北這樣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磯,一定也參觀了好萊塢?”


  “是的!”


  “那些電影明星可愛嗎?——我是說,你也見到不少電影明星吧!”靄如一連串地問著問題。


  “並沒有見到什麽明星,我很少到那兒去,事實上,僑居美國十年,我隻去過一次。”


  “哦——”靄如望著麵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話題。“如果我去那兒,我一定要設法見幾個明星,像葛麗亞·嘉遜、蘇珊·海沃德……哦,你常看電影嗎?”


  “不,很少看!”


  “我也很少看。”


  靄如說。然後,再也想不出什麽話來講,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半晌之後,靄如突然跳了起來。


  “你在美國住了那麽久,一定喝不慣茶,我讓她們煮點咖啡去!”


  “慢點!不要走!”孟雷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她覺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孟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地溫柔地響了起來,“告訴我,你好嗎?你過得快樂嗎?”


  靄如迅速地抬起了頭,直視著孟雷的臉,十年來的憤怒抑鬱和悲哀在一刹那間齊湧心頭。她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地說:


  “你到底來做什麽?你又想知道些什麽?”


  “我來,為了想見見你,想知道的,隻是你過得是不是幸福?”


  “這與你又有什麽關係?你憑什麽資格來過問我的幸福?”靄如犀利地說,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靄如,還和十年前一樣,那麽倔強,任性!”孟雷平靜地望著她,兩道眉微微地鎖著。


  靄如猛然泄了氣,她無力地坐回沙發裏,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轉著。火氣過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淒涼。她歎了口氣說:

  “不!十年給我的變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嗎?”


  “她死了!”孟雷簡短地說,“去年春天,死於胃癌!”


  “哦!”靄如大大地震動了一下,接著又問,“孩子呢?”


  “在美國讀書。”


  “你來台灣,有什麽事嗎?”


  “隻有一件,找你!”


  靄如望著他,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點顫抖。


  “你難道忘了,我曾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你!”她說。


  “我沒有忘,就因為你這一句話,所以我又來了。”


  靄如不再說話,隻注視著自己手裏的茶杯,茶杯裏浮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滿了門前的雪,那一望無際的雪——


  北國的冬天,朔風帶來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靄如點燃了煤油燈,罩上燈罩。晚飯是提早吃了,從現在到睡覺,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該怎樣度過?剛剛過了農曆年沒有多久,往常,家裏這個時候是很熱鬧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謂全家也隻是兩個人,她和年老的父親。父親已六十幾歲,哥哥是他承繼香煙的唯一一個人,驟然棄世,給他的打擊是不可思議地大。因此,哥哥的喪事剛辦完,父親就病倒了,靄如才高中畢業,正在北平準備考大學,接到消息立即回到鄉下的農莊裏來服侍老父。現在兩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雖不嚴重,但也一直沒有痊愈。


  靄如歎了口氣,在火盆裏加上兩塊炭,泡上一杯香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看封麵,是本《唐詩別裁》。隨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間獨酌》。靄如輕輕地念了兩句: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把書往桌上一放,對著燈默默出神。夜是寧靜的,隻有穿過原野的風聲,和窗欞被風刮動的聲音。靄如傾聽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卻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父親房裏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熟了。家裏除了她和父親之外,隻有一個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媽,現在一定也在廚房灶前打盹。靄如忽然覺得一陣淒惶和寂寞,重新翻開了《唐詩別裁》,她不禁自言自語地說:“李白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天晚上這麽大的風雪,大概也無月可邀,我連這樣的三個人都湊不起來呢!”於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闋清人的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她看看燈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啞然失笑。但,突然間,她拋下書,站了起來。在窗外的風雪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知道這附近隻有他們這一家,再過去,要走五裏路,才是趙家的農莊。這樣的深夜,這會是誰?她側耳傾聽,腳步聲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什麽聲音都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靄如想。但經過這樣一來,靄如卻有點不放心起來,最近這一帶的治安聽說不大好,家裏隻有病弱的老人和婦女,不能不特別小心。提起了煤油燈,她走出了自己的臥房,穿過了中間的堂屋,四麵檢查了一下門窗,然後走到大門前麵。大門是閂好的,但她卻聽到門外有聲音,為了放心起見,她拉開了門閂,打開大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著大片的雪花對她迎麵撲了過來,她退後一步,猛然呆住了。


  門外,一個高高個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簷下,穿著一件長大衣,衣領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對銳利的眼光從帽簷下向她注視著。


  “啊!”靄如驚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後麵退了一步。“你是誰?”在她心中,這一定是鬼魅和強盜之流。


  “對不起,小姐,我能請求在這兒借住一夜嗎?”那男人禮貌地問。從措辭和語調來判斷,顯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你是誰?”靄如戒備地問,仍然攔在門口,沒有歡迎的意思。


  “我姓孟,我叫孟雷,從李莊來,預備到前麵鎮裏去,沒想到遇到這場大雪,在路上耽擱了。不知你父親在不在家?我可以請求借住一夜嗎?”那男人耐心地解釋著,肩上和帽子上積滿了雪,每說一句話,嘴裏的熱氣就在空中凝成一團白霧。靄如提著燈,依然擋著門,如果是往常,她不會拒絕一個風雪中的客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父親病著,家裏除了父親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細,她也不敢做主請他進來。而且,在目前的情況下,老周媽耳目不靈,收容一個陌生人實在有許多不便。於是,她搖搖頭說:

  “對不起,我父親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話,向北再走五裏路,有一個農莊,他們一定會歡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幾秒鍾,然後冷冷地說:


  “請原諒我,我已經和風雪奮鬥了一整天,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走那五裏路。”


  靄如有點冒火,這人總不能強迫別人收留他呀!於是也冷冷地說:


  “也請原諒我,家裏沒有男人,不便於留你!”


  但,就在這時,父親蒼老的聲音傳來了:

  “靄如呀,你在和誰說話?”


  孟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靄如立即尷尬得麵紅耳赤,正想再找理由來拒絕這人,孟雷已經一腳跨進門檻,反手關上了大門,對她微微一笑,調侃地說:


  “我能見見剛才說話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嗎?”


  靄如咬住下嘴唇,憤憤地說:


  “你說話客氣一點,那是我父親。”


  “是嗎?我以為你父親不在家呢!”孟雷淡淡地說,一麵脫下了氈帽,抖落上麵的雪。


  靄如氣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可是,她立即發現孟雷的眼光裏有幾分欣賞的意味,而且,她也頗被這男人漂亮的儀表所驚異。她正預備找幾句刻薄的話來罵罵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父親又在裏麵喊了:

  “靄如,到底是誰呀?”


  “是一個過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們家借住一晚!”靄如揚著聲音回答,特別強調那“一定”兩個字。


  “外麵不是下著雪嗎?請他進來吧!叫周媽打掃問房子給他睡!”父親說。


  靄如頗不情願地看了孟雷一眼,氣呼呼地說:

  “好吧!請進!”


  靄如在前麵,把孟雷帶進了堂屋,把燈放在桌子上,對孟雷冷冰冰地說:

  “你請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掃一間房間!”


  “我能拜見令尊嗎?”孟雷文質彬彬地問。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親有病,早就睡了!”靄如挑著眉毛說,接著又問一句,“你還有什麽‘能不能’的事要請問?”


  “是的,還有一件,能不能給我一個火?”


  經他這麽一說,靄如才發現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濕透了,雖然他在克製著,但他仍然禁不住地在發抖。他的嘴唇已凍紫了,經房裏暖氣一烘而驟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來。靄如一語不發地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裏,在衣櫥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後到自己房裏,把自己常用的一個烤籃裏加上紅炭,一齊拿到堂屋裏,先把大衣丟給孟雷說:


  “脫下你的濕大衣,換上這件幹的。這裏有個烤籃,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媽給你倒盆熱水來,你可以洗洗手腳,等會兒我再給你弄個火盆來!”


  孟雷接過大衣,默默地換掉了自己的濕衣,又接過了烤籃,在靄如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麽稱呼你?”


  “我姓李,叫靄如,雲靄的靄,如果的如。”


  “謝謝你,李小姐。”


  靄如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房子。在廚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媽。周媽從夢裏驚醒過來,一麵端熱水出去,一麵嘰嘰咕咕地詛咒著這位不速之客。靄如沉思了一會兒,走到自己房裏,把火盆加旺了,然後到堂屋裏對孟雷說: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隻有這間房子被褥一切都現成。不過,火盆必須你自己來搬,我們都搬不動。”


  “你哥哥不在家嗎?”


  “他——死了,才去世四個月,你怕嗎?”


  “怕什麽?”


  “我哥哥。”


  “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麽,你來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靄如走進靄如的房間,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問:


  “這是你的房間?”


  “是的,你快搬吧!”


  “不用了,有這個烤籃已經足夠了,這火盆還是你用吧!”


  靄如靜靜地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說:“你在逞能嗎?你的牙齒已經在和牙齒打戰了,快搬去吧,這些客套最好收起來!”


  孟雷望著靄如,眼睛裏有著欣賞和迷惑的神情。然後一語不發地搬起了火盆。靄如帶著他走進了哥哥的房間,把桌上的煤油燈撚大了一點,說:

  “我猜你還沒有吃晚飯,周媽正在給你蒸饅頭,隻有臘肉可以配,你隨便吃一點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東西早些睡,這邊書架上是我哥哥的書,他是學哲學的,如果你不困,看看書也可以,你占據了我哥哥的房間,萬一夜裏哥哥回來了,你還可以和他談談叔本華。好,我不打擾你,我還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媽會給你送吃的來,還有什麽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見!”


  “等一下,李小姐!”


  “還有什麽?”靄如站住問。


  孟雷默默地望了靄如好一會,臉上帶著一個奇異的表情,半天才輕輕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


  靄如聳聳肩,微微一笑說:“不要謝謝我,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經進來了,我隻好盡盡地主之誼。再見!”轉過身子,她輕快地走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半夜,靄如被一陣呻吟聲所驚醒了,豎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聲音是從哥哥的房裏傳出來的。在一刹那間,她感到汗毛直立,以為是哥哥真的回來了。她不相信鬼魂,但這是什麽聲音?她側耳傾聽,呻吟聲停了,可是,沒有多久,又響了起來。她披上衣服,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煤油燈。提著燈,她勉強抑製著自己的膽怯,走到哥哥的房門前,輕輕地扣了兩下門,一麵喊:


  “孟先生!”


  沒有人答應,但呻吟卻繼續著。靄如試著推門,門並沒有閂,立即就打開了。靄如舉著燈走進去,盂雷躺在床上,正在輾轉反側。她走到床邊,燈光下,孟雷兩頰如火,眉頭緊鎖,仿佛在強忍著莫大的痛苦。靄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麵叫:


  “孟先生,你怎麽了?”


  孟雷“哎”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襖,卻冷得發抖的靄如,歉然地說: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沒什麽關係。”


  靄如把手放在他的額上,禁不住嚇了一大跳,皺著眉說:“你燒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藥?”提著燈,她又跑回自己房裏,翻了半天,才找到兩粒阿斯匹靈,倒了一杯開水,她拿著藥走回孟雷床邊,把燈放在桌上,然後對孟雷說,“家裏隻有阿斯匹靈,先吃一粒試試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燒不退再想辦法!”


  孟雷試著支撐自己坐起來,卻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靄如伸過手扶住他,讓他吃了藥,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地歎口氣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真對不起你!”


  “別說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闔上了眼睛,靄如卻對著他那英俊的臉龐,發了幾秒鍾呆,才提著燈輕輕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靄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邊,她不禁大大地皺起了眉頭,孟雷昏昏沉沉地躺著,燒得火燙火燙,嘴裏喃喃地囈語著。靄如試著推他,他卻並不醒來。靄如緊緊地皺著眉,到父親房裏說:


  “爸爸,昨天那個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樣子病得很重,我隻好到鎮上去請個醫生來,順便給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趕回來。有什麽事您叫周媽好了,也讓周媽常常去看那個客人。”


  “那客人病了嗎?你去吧,出門的人碰到三災兩病最可憐了。隻是你要來回走十五裏路,盡快回來。”


  “我知道,我會租條毛驢騎回來。”


  經過一段跋涉,中午總算和醫生一齊趕回了家裏。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燒得更高了。醫生診斷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藥量,並交代靄如小心照料,如果燒得太高,必須經常用冷手巾壓在他的額上。預計完全康複,起碼要三星期。醫生走了之後,靄如對著孟雷怔怔地發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語地說:


  “這算怎麽回事,憑空從天上掉下來這麽一個病人讓我服侍!”


  可是,父親卻慈悲為懷,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對這位病人還特別關心。也因為這件突如其來的事一打岔,使父親喪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鬱而發的病也減輕了,居然還經常來探望孟雷。孟雷高燒足足一星期,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靄如守在床邊,喂開水,喂藥,換冷手巾,常忙得沒有時間梳頭洗臉。孟雷有時醒來,總是歎口氣說:


  “我對你講一切的道謝話都是多餘,沒想到我會給你帶來這麽多的事!”


  靄如總是笑笑,什麽話都不說。第七天,孟雷的燒退了。早上,靄如給孟雷試了溫度,滿意地笑著說:“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


  靄如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說:

  “或者我該謝謝你,你這一病倒把我父親的病治好了,他現在全心都在你這個‘可憐的出門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們家住一星期,我都沒有辦法通知你家裏的人,你家在哪兒?”


  “北平。”


  “你到鄉下來幹嗎?”


  “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撲了一個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結果還遇上一場大雪,害一場病。”


  “冬天看朋友,興致不小。”


  “隻為了他來信說,‘園中臘梅盛開,香傳十裏,頗思故友,願花下品茗,夜間抵足而眠。’我這一發雅興,差點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結識你,卻是意外的收獲。”


  “哼!別忘了,你並不是一個被歡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謊言,你恐怕早倒斃在雪地裏了。你想欣賞臘梅,我們家後麵就有好幾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地欣賞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會冤枉了!”孟雷低聲說,仿佛說給自己聽似的。


  “好,你專心養病,我不打擾你,再見!”靄如對他揮揮手,向門外步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忘了問你,你家有些什麽人?要不要我寫封信通知他們?”


  “哦,不用了!”孟雷說。


  靄如走出了屋子,關上了門。孟雷卻對著她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個星期過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來了。枝頭野外,一片鳥啼聲。靄如在這三星期內,和孟雷談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樂藝術,詩詞歌賦。春天感染著她,一棟房子裏就聽到她的笑語聲,屋前屋後,就看到她輕盈的影子在穿出穿進。她影響著全屋子裏的人,父親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連老周媽都眯著她視線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靄如的背影嗬嗬地笑個不停。這天早上,靄如從屋外跑進了孟雷的房間,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綠的西裝褲,頭上紮著塊彩色圍巾。手裏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麵跑,一麵高聲地唱著:


  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

  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

  好花采得瓶供養,

  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唱完,一眼看見孟雷懶洋洋地靠在床上,手裏拿著本《花間集》,就把梅花對著孟雷的頭砸了過去,一麵喊:


  “你還不起來,你不是要看臘梅嗎?趕快跟我去,滿山遍野都是!”


  孟雷無法抗拒地站了起來,跟著靄如走到屋外。外麵的雪早已化完了,陽光在大地上灑下一片金黃。孟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靄如已經向後麵山坡跑了過去,孟雷在後麵追著,靄如回頭笑著喊:


  “看你追不追得上我?”她的圍巾迎著風飛舞著,一麵跑一麵笑。山坡上果然有著好幾棵梅花,靄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後麵追趕,受她的傳染,也不由自主地笑著。忽然,靄如在一棵梅花下麵停住了,微笑地望著他。孟雷趕過去,也微笑地望著她。然後,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著他領子上的一顆鈕扣,輕輕地說:“累嗎?病後這樣跑?”


  孟雷深深地注視著她,她的麵頰散布著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翹,一對深而黑的眼睛正從睫毛下向他窺視著。他低低地說:


  “靄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她沒有動。


  “我結過婚,有太太,而且有一個兩歲大的孩子。”


  他等著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結的婚,但她是個好太太。”


  她仍然沒有說話,隻移開了身子,用手指輕輕地劃著樹幹。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著,好一會,他問: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燈下念‘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呢!”


  “現在呢?”他問。


  “現在該念‘隻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了!”


  他不說話,又沉默了好一會,她猛然抬起頭來說:


  “風太大了,該回去了。”


  說完,沒有等他回答,靄如一溜煙跑開了。


  第二天,孟雷辭別了靄如父女,回北平去了。臨行,他沒有和靄如說任何一句話,隻輕輕說了聲“再見”。靄如也一語不發,靠在門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裏握著他留給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她就拋掉了手裏的紙條。但,紙條是拋掉了,拋不掉的,是無盡的離愁和一份沒有希望的戀情。


  半個月後,靄如也來到北平,考進了北大的春季班。因為女生宿合住滿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間屋子,房東是個老太太,帶著兒子兒媳婦住在一起。她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剛回到家裏,房東老太太就對她神秘地一笑說:


  “有位先生來看你,正在你房裏等你昵!”


  靄如推開了門,孟雷正坐在書桌前麵。她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他們彼此默默地注視著,她先開口:


  “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在北大錄取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學校去問的。”


  她不語,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你瘦了!”


  “你也是。”她說。


  他站起身來,走了她麵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臉,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低沉地喊:“靄如。”然後又一迭連聲喊,“靄如,靄如,靄如。”


  靄如閉上眼睛,淚珠在睫毛上顫動,嘴裏喃喃地說:“不要對我說什麽,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後,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時候,我隻要今天。”


  就這樣,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他們密切地來往著。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他們到西山看過紅葉,到北海劃過小船,生活仿佛是甜蜜而溫馨的。靄如從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談起。經常,孟雷在晚飯後來到她的小房裏,和她共度一段安寧的時間,深夜,才怏怏而去。房東老太太常笑著對靄如說:“李小姐,什麽時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當孟雷走了,靄如卻多半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等天亮。這一份淒苦的戀情咬噬著她,但她卻決不能、也不願擺脫這份感情。


  秋天,父親去世了,這消息大大地打擊了靄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傷心。接著信之後,她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平,在一年內奪走她的兩個親人,而現在,她是完全地孤獨了。在她的小屋內,她瘋狂地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東西。哥哥的死,父親的死,和孟雷那份不會有結果的愛情,這一切都打擊著她。房東老太太企圖勸解她,卻毫無用處。正巧孟雷來了,從房東老太太那兒,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關上房門,想要安慰她。靄如卻把所有的悲哀、憤怒、痛苦都一股腦地傾倒在他身上,她爆發地對他大喊:“孟雷,你來了!你來做什麽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勸解我,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吧!我討厭你,我不願見到你!你為什麽不離婚?一方麵你擁有一個‘好太太’,一方麵你和我談情說愛,你想把我置於什麽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見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靄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聽到她的指責。由於這些話雖刻毒但卻是實情,他不能辯白。轉過身子,他預備走出去,靄如卻尖聲地叫:


  “孟雷!”


  孟雷站住了,靄如撲進了他的懷裏,把頭埋在他胸前,哭著說: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攬住她,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靄如靠在他的懷裏,盡情地痛哭著。足足哭了有半小時,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發泄完了。她抬起了頭,孟雷用手絹拭去了她的淚痕,她潮濕的眼睛看起來是孤苦無告的。像個剛受過委屈的孩子,她幽幽地說:

  “明天我要下鄉去辦爸爸的後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來。”


  “要不要我陪你到鄉下去?”孟雷問。


  “不!”她簡短地說。


  一星期後,靄如從鄉下回來,她變了。她不再歡笑,也不喜歡說話,每天除上課外,就沉默地守在自己的小屋子裏。她雖然照樣接待孟雷,卻失去了往日那種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許多,常常,他們隻是默然相對。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地說:


  “靄如,看著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難過,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不要問我,”靄如把頭轉開,“我沒有權幹涉你的一切。”


  “靄如,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個舊式女人。對於我,她像一隻狗一樣地忠實。我曾經考慮過離婚,但是我開不了口。如果我說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毀滅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沒有辦法提出,這是道義的問題。”


  靄如點點頭,淡淡地說:“是的,你沒有辦法提出,你怕傷了她的心,但是,你並不怕傷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


  “靄如,”孟雷喊,“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好了,”靄如望著窗外說,“我們最好不要談這個問題——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變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東西,事實上,我根本什麽都沒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來!”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淚卻奪眶而出,她悄悄地擦掉它,抬起頭來,淒涼地笑了笑說,“我沒有意思要你離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們這種交往必須結束!”


  孟雷不說話,隻握緊了靄如的手,握得她發痛。


  “孟雷,我想離開這兒,時局這麽亂,學校裏一天到晚鬧學潮,根本上不了課。我想到香港或台灣去。”


  “我也想到台灣,我們可以一起走!”孟雷說。


  “不!我不會和你一起走,我不願見你的太太和孩子,我們各走各的,趁此機會,大家分手!”


  “靄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著牙問。


  “難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樣的女人,你找錯對象了!”


  “靄如,你瘋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孟雷臉色蒼白,搖著靄如的肩膀說。


  “或者我是瘋了,孟雷,你正眼看過我的生活嗎?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後我流過多少淚?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睜著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著他的臉,近乎懇求地說,“和她離婚,孟雷,和她離婚,我們一起走,走得遠遠的。”


  孟雷看著她的臉,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但卻木然地說:“不!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她,我不能這樣做!”


  靄如廢然地站起身來,走到窗口,臉向著窗外說:

  “再見,孟雷!”


  “靄如!”


  “再見,孟雷!”靄如重複地說,“三天之內,不要來找我,我們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靄如,我過三天再來看你,希望那時我們都冷靜一些,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法!再見,靄如!”


  “再一見。”靄如低低地說。


  三天之內,孟雷果然沒有來。第四天一清早,靄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車,告別了北平,也告別了孟雷。經過一段跋涉,輾轉到了台灣。在台灣,她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安靜地過了兩年。這兩年,她像一隻怕冷的鳥,把頭藏在自己的翅膀裏,靜靜地蟄居著。她沒有朋友,沒有親戚,除了給學生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和回憶中度過。雖然她還年輕,但卻已經像一個人定的老僧。但這種生活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天,當她在報上的尋人啟事裏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寧又被打碎了。她無法抗拒那個簡簡單單的“雷”字,啟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館裏見麵了。在咖啡室裏暗淡的燈光下,他們彼此凝視,默默無語。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後,他問:


  “生活怎樣?好嗎?”


  “我在教書。”她答。


  “一個人?”他問。


  “假如你是問我結婚了沒有,那麽,還沒有。你呢?”


  “老行業,在×公司裏做工程師。”


  “你太太——”


  “跟我在一起。”


  她沉默了,對著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諒解我,靄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離婚,她一定會自殺。這是道義和責任的問題,我不能那樣做,你明白嗎?”


  “是的。”靄如毫無表情地說。


  “唉!”孟雷看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靄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別把我害慘了,我始終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為你隻是躲起來,遲早還會回來的。足足有三個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麵去等你。冬天來了,雪埋沒了我的腿,差一點又害一場肺炎。然後,我以為你搬了家,幾乎沒有把整個北平城都抖散。靄如,你走得真幹脆,連一張紙條都沒有留下。”


  靄如苦笑了一笑,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我雖然走了,把自己從你身邊拉開,但是,我仍然是個失敗者,我並沒有把我的心從你心邊拉開。”她說。


  “靄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說,“靄如。”


  “好吧,”靄如舉起了手裏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盡,豪放地說,“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後,孟雷,把你的今天給我,我們跳舞去!”


  “跳舞?”


  “是的,為什麽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輕人所享受的!起來,我們走吧!”


  兩年的時間,又在這“不管明天,不管以後”的情況下度過。靄如變了很多,她學會跳舞、喝酒、抽煙,甚至賭錢。她放縱自己,連以前自己所珍視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經對孟雷說:

  “這裏是我,一個清清白白的靄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卻從沒有“拿”過。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捧住她的臉,深深地注視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就因為太愛你,我不能傷害你!”


  “有一天,我會和別人結婚,那時,你會後悔的!”


  孟雷打了一個冷戰。“我知道,我不能限製你,不許你結婚。”


  “孟雷,”靄如拉著他,“離婚吧,給她一筆錢。”


  “不!”孟雷掙脫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滾吧!孟雷,”靄如喊,“我再也不要見你!再也不要!你滾吧!”


  孟雷看看她,輕輕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無言地走出了房間。第二天,靄如會打電話給他,隻簡單地說:

  “晚上,我等你!”


  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國工作,他對靄如說:


  “我幫你辦手續,你跟我們一起去美國!”


  “孟雷,這麽久了,你還不了解我,我不會跟你去的!”靄如搖搖頭說。


  “靄如,我請你——”


  “不要說,我決不會去。這樣也好,每次隻有靠遠別,才能把我們分開。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來,這種無望的愛情使人痛苦,我到底還隻是個俗人,不能做到毫無所求的地步。”


  “靄如,不要堅持,到美國你可以繼續讀書……”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離婚!”


  “靄如,”孟雷望著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對不起人的事,請為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


  “哼!”靄如冷笑了一聲。“你曾經為我設身處地地想過嗎?你的道義觀、責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處處為她想,你為什麽不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輩子跟著你,做你無聊時消遣的對象!這麽久以來,我已經受夠了,你每天離開我之後,立即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你以為我沒有心、沒有思想、不會嫉妒、不會難過的嗎?現在,算我求你,放開我,發發慈悲!”


  “靄如,”孟雷痛苦地喊,“我願意離婚!”


  靄如瞪大眼睛,望著孟雷。孟雷倒在沙發裏,用手蒙住了臉。靄如走過去,把他的頭攬在懷裏,用手捂著他的頭發,平靜地說:“雷,我不願使你為難,你並不是真想離婚,與其讓你離了婚再負疚一輩子,不如根本不要離。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國?我們好好聚幾天,以後,我要發誓不再見你。寧可讓我心碎,不願你做個負義之人。”


  孟雷終於走了,帶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帶走了靄如的一顆心。靄如再度蟄居了起來,像怕冷的鳥似的把頭藏在翅膀裏。五年後,她和子凱結了婚,她嫁子凱,為的是子凱的金錢,她已倦於為生活奮鬥了。子凱娶她,為的是她的美麗和那與眾不同的冷漠而高貴的氣質。結婚之初,彼此還能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客氣,可是現在,子凱對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興趣,靄如也經常獨自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她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用回憶麻醉自己。對於孟雷,她始終分不清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多於愛。分別十年之後的今天,他重新出現在她麵前,她完全被這意外的重逢所震動了。


  杯子裏的茉莉花在水麵蕩漾著,茶已經完全冷了。靄如抬起頭來,孟雷正沉思地注視著她。她站起身,把兩人的茶杯裏都換上熱開水,輕輕地問: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十年來,我並沒有放鬆你的一舉一動。”


  “何苦呢!”靄如說,感到眼眶在發熱。


  “看樣子,你的環境還不錯。”孟雷打量著那設備豪華的客廳說。


  “是的,有用不完的錢和時間。”


  “他——”孟雷深深地望著她,“對你好嗎?”


  “誰?”靄如明知故問。


  “你的丈夫!”


  “怎麽不好,”靄如轉開了頭,注視著那落地的紅絨窗簾。“我要什麽有什麽,首飾、衣服、汽車、洋房……”


  “靄如,”孟雷打斷她,“你知道我在問什麽,他——愛你嗎?”


  “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愛的話我為你慶幸,不愛的話我希望我們許多年來的夢想可以獲得實現。”


  “你倒是一廂情願,你怎麽不問問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還在愛你?十年以來,我受盡了感情的煎熬,現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經愛過你,也曾經恨過你,可是,現在我不愛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給你,如今——我隻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靄如,或者我也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並不愛你!”


  “你怎麽知道?”


  “從你蒼白的臉上,從你寂寞的眼神裏,從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


  靄如低下頭,望著地毯上的花紋出神。孟雷的聲音有力地撼動著她。想起子凱,那已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凱。擺脫子凱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卻感到什麽地方有點不對頭,她懇求他離婚,他不肯。而現在,當他的妻子死了,他們的局麵掉了一個頭,憑什麽在他三言兩語之下,她就該擺脫子凱嫁給他?她沉思著,孟雷卻說話了:

  “或者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和他離婚來嫁給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著你獨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卻流連在日本的脂粉陣中。靄如,來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靄如迅速地抬起頭來:


  “你怎麽知道子凱的事?”


  “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靄如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垂下眼簾,輕聲地說:


  “十五年,我們認識到現在,有十五年了嗎?”


  “更正確一點,是十五年兩個月零十八天!”


  靄如望著孟雷,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蒼白的臉上染上了紅暈,嘴唇抖動著,半天之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哦,孟雷!”


  孟雷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猛然彎下腰,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裏。她不能抗拒,隻定定地,被催眠似的望著他。孟雷的嘴唇瘋狂地落在她頭發上、麵頰上和嘴唇上。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迫切地響著:

  “嫁給我,靄如,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應我,說你願意嫁給我!說!”


  “是的,是的,是的,我願意,我願意。”靄如像做夢似的一迭連聲地說。眼淚從她閉著的眼睛裏滾出來,沿著麵頰滴落在地毯上。


  房裏靜悄悄的,一切言語都成了多餘。


  窗外,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雲層,晚霞已染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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