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 月滿西樓 ·
(1)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開始的?我不知道是什麽神靈把我安排進了這個奇異的故事?但是,一切開始了,發生了,我突然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而且,這所有的事都那麽真實,並非一個虛幻的、玄妙的夢!
一切是怎麽開始的呢?
(2)
那是我領到學士文憑後的第三個月。
剛畢業的興奮和雄心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三個月來,我寄出了一百多張履曆表,翻爛了報上人事欄廣告,發現一張大學畢業證書,甚至換不到一個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樓來吃早餐的時候,就覺得叔叔嬸嬸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了。當然,我絕不能怪他們,叔叔隻是個公務員,他並沒有責任養活我,更沒有義務送我上大學,但,他卻又養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學,他百分之百地對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現在,我好不容易畢了業,總應該賺點錢給叔叔嬸嬸,支持堂弟堂妹們的學業,才算合理,如果繼續在叔叔家吃閑飯,終日蕩來蕩去,無所事事,那就難怪叔叔嬸嬸臉色難看,就是我自己,也覺得不是滋味。
這天早飯桌上,嬸嬸有意無意似的說:
“美蘅,可能是你的條件太高了,現在人浮於事,找工作越來越難,你也別希望待遇太高,隻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壞了。”
言外之意,嬸嬸不歡迎我在她家繼續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當然聽得出來,叔叔有些過意不去,推開飯碗,他粗聲地說:
“急什麽?讓美蘅慢慢去找,總找得著工作的!”
好叔叔,好嬸嬸,我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了,他們自己還有三個讀中學的孩子呢!拿起報紙,不看國家大事社會新聞,直接翻到分類廣告那一頁,從人事欄裏逐條看下去,差不多可應征的工作都在前一兩天應征過了,隻有一個啟事,用兩條寬寬的黑邊框著,很觸目地刊在那兒:
征求中文秘書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歲,未婚,高中畢業程度以上,擅抄寫,字跡清秀,對文藝有愛好者。應征者請書自傳一份,四時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張,需注明身高體重年齡,及希望待遇,寄北投××X路××號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則很莫名其妙的啟事,給我最直覺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麽中文秘書,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時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張!注明身高體重年齡!這也是一個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須要附帶注明的嗎?這是在求才還是求人呢?我拋下了報紙,不準備應征,事實上,即使我應征,被錄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經有了不下一百次的應征經驗了。吃完了早餐,我擺脫不開悒鬱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地需要一個工作!重新抓回那張報紙,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啟事,為什麽不姑且一試呢?多一個機會總多一份希望呀!何況,這啟事也有誘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個字對我別具吸引力,該是個大花園吧!種滿了藤葛巨木,奇花異卉的地方?裏麵有什麽?一個巨人?不知道為什麽,它使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童話,題目叫“巨人的花園”,述說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裏,住著個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還是求人,寄一份資料去試試!
隨便扯了一張紙,我寫下了下麵的應征函:
姓名:餘美蘅
年齡:二十二歲
學曆:×大國文係畢業
身高體重:身高一五九公分,體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獲得一個工作,該可以增加幾公斤。)
自傳: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平凡得和這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兩隻手,兩隻腳,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還有滿腦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負。但,我正走在一條崎嶇的小路上,像成千成萬的大學畢業生一般,發現鋪在自己麵前的並不是一條康莊大道。不過,我有勇氣去披荊斬棘,隻要給我機會,我願把平凡的幻想變為真實!
你不會有興趣研究我的資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歲喪母,十五歲喪父,從此依靠叔父嬸母生活,他們已完成了我的大學教育,而堂弟妹們年紀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極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個工作對於我的重要性,不過,我並不想博取同情——世間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並不笨。但願你和我同樣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過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錢,這該看我的工作情形來定,因此,我保留這一點,留給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讓你來評定的話。
我想,我當時寫這份應征資料的時候,多少有些兒戲的態度,我並不相信會被錄用,也不相信這是份適合我的工作,所以,這份資料寄出後,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實上,報紙上那份征求啟事一直刊登了一個星期,當它不再出現在報紙上之後,我就真的把這件事拋到九霄雲外了。那份應征資料和許許多多應征資料一樣,有去而無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
我又繼續了一個多月各處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現實磨損到可憐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氣去應什麽征,也不願意去見任何人,嬸嬸不說什麽,但她開始幫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鋪在我麵前的,連崎嶇小徑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無路的叢林。我幾乎考慮結婚了,這是絕大多數女性的路——離開書房,走進廚房——但是,要命的,我竟連一個可嫁的人都沒有。
就在這絕望的情況中,“翡翠巢”的回音來了,一盞亮在暗密的叢林裏的明燈!那是張紙質極佳的白色信箋,上麵簡簡單單地批著兩行漂亮的鋼筆字:
餘小姐:請於十月一日晨九時,親至北投翡翠巢一談。
即祝
好
石峰九月×日
信上並沒有說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氣了,我握著信箋,興奮地計劃著如何去見我的雇主,絲毫沒有去想迎接著我的是怎樣奇異的命運。
(3)
我在一個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預料的,這兒已遠離了市區。我走上一條很好的柏油路,這條路一直把我帶上了山,雖然我對於即將麵臨的“口試”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圍的景致所吸引。我驚奇地發現這條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兩邊,一邊竟然是一片綽約青翠的竹林,另一邊是蒼勁雄偉的鬆林,竹子的修長秀氣,和鬆樹的高大虯健成為鮮明的對比。竹林和鬆林問都很整潔,泥土地上有著落葉,但並不潮濕,鬆林裏還聳立著許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鬆林的氣魄,柏油路很寬,汽車一定可以直接開上去,翡翠巢顧名思義,應該在一片綠色的山林之中。我的興趣被鬆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緒也被那山間清晨的空氣所鼓舞,我感到身體裏蠢動著的喜悅,每當我向前邁一步,我渴望得到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
我就這樣四麵瀏覽著,緩慢地向前步行,平心而論,我正在胡思亂想,想許許多多的事,未來,以及當前的工作問題。因此,我完全沒有聽到有輛摩托車正用高速度從山下衝上山來,等我注意到的時候,那輛車已衝到我的身邊,由於山路的環山而造,彎路極多,那駕駛者在轉彎前並沒有看到我,當他看到的時候一定已來不及刹車,而我又走在路當中。
事情發生得很快,我跌倒,車子衝過去。我在路上滾了一滾,不覺得痛,隻覺得滿心驚惶和憤怒,勉強爬起來,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並不嚴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點狼狽,但是別無傷痕。我想,那車子並沒有真正撞到我,隻是扶手或是什麽鉤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車子已折回到我的身邊,駕車的人仍然跨在車上,他有張強硬的、男性的臉,不太年輕,也不老,三十八九歲的樣子,滿眉目的不耐。
“我希望你沒有受傷!”他大聲說,幾乎是命令的語氣。
“我希望你開慢一點!”我氣憤地說,聲調憤怒,他應該下車,表示點歉意什麽的。
“你沒受傷是你的幸運,你擋了我的路!”他冷冷地說。
“路又不是你造的!”
他咧開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邊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地說,然後提高了聲音喊,“如果你沒受傷,我走了。”發動了車子,他立即又向山上衝。
我非常憤怒,怎麽這樣倒楣,會碰到這種冒失鬼!我在他身後大聲說:
“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車子走遠了,我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我在路邊停了幾分鍾,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緒。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我沒摔傷什麽地方,也沒扭傷筋骨,我又繼續前進,很快地忘記了這件不快的事。何況,晨間的樹木那麽蒼翠,鳥鳴又那樣的喜悅。
太陽升高了,初秋的台灣,太陽依舊有炙人的熱力,我逐漸感到燥熱和口渴,前麵有一個交叉路口,路邊有棵如傘覆蓋的大樹,我走過去,樹下有一張石椅,上麵刻著一行字:
翡翠巢敬贈
敬贈給誰?是了,給任何一個行人,讓他在樹蔭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現在,它是被“敬贈”給我的,我自我解嘲地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塵,坐在那兒,我有份下意識的滿足,滿足些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隻朦朧地感覺到什麽——仿佛,翡翠巢對我不是一個陌生的名稱,它已和我有密切的關係。
周圍很安靜,鬆林靜靜地躺著,竹林也靜靜地躺著,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條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處,一塊小小的木牌豎立在石子路邊,上麵畫著箭頭,寫著“往翡翠巢”的字樣,石子路也很寬,坐在這兒可以隱約地看到一帶紅牆和屋頂。我張望著,我的時間很寬裕,不必匆忙地趕路,大可以再為我將麵臨的口試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約有十五分鍾,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行人。陽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間有小鳥清脆的鳴叫……什麽都很好,很美,很安詳。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間,我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不知道是第六感還是什麽,使我猛然感到一陣寒顫,我清楚地覺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樹後,或者某一塊石頭後麵,有個人正窺探著我。
似乎陽光變冷了,我腦後的發根突然直豎,一種我不了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來,完全出於直覺地回過頭去,背後是一片鬆林,有三塊並立的大岩石,像一個屏風般遮在前麵,陽光明亮,鬆林中什麽都沒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經過敏,走上了那條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地,我走近了那個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來很開闊的一塊平地,有十幾幢房子聳立在那兒,看樣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麽孤獨。這兒顯然是高級的住宅區,那些有錢有閑的人的別墅所在地。我走過去,很容易地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盡頭,占地廣大,有白色的圍牆,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的枝幹伸出了牆外,好幾棵比牆高的大榕樹,葉子被修剪成為弧形、圓圈和鳥獸的形狀。這兒是什麽地方?巨人的花園?我伸手按了門鈴,那門上“翡翠巢”的金屬牌子對我發著光。
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瘦削的男傭來給我開的門(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機,大家都叫他老劉)。大門內果然是個花團錦簇的大花園,種滿了玫瑰、石竹、菊花和萬年青。花園是經過設計的,有個假山石堆砌成的噴水池,山石縫中長滿了各種花草,一棵仙人掌盛開著水紅色的花。大約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種的玫瑰,紅的、黃的、白的……迎著陽光綻放著鮮麗的顏色。不過,這兒並不是一片巨木濃蔭,除了圍牆邊經過修剪的榕樹和鳳凰木,花園裏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幾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個花園都顯得明亮,整潔,而充滿了生氣。那幢建築,在花園中的西式二層洋房,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房子外部貼的是絳紅色的磚片,寬寬的走廊邊豎著有簡單花紋的水泥柱。從大門進來,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和正房旁邊的車房,車房門敞開著,裏麵有一輛深紅色的小型篷車。
我被帶進客廳——一間明亮的大房間,三麵落地長窗迎進了一屋子的陽光,圓弧形的藤椅,橢圓的柚木小桌,綠色的長沙發,簡單的家具,顯露著不簡單的一些什麽:漂亮,華貴,整潔,給人說不出的好感。牆上沒有字畫,隻懸掛了一朵大大的、藤編的向日葵。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傭迎接著我,對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齒,和這屋子、花園的一切相似,她整潔而清秀。
“是餘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說,開始有點微微的緊張,“石先生在嗎?”我多餘地問了句。
“樓上,他要在書房裏見你,請上樓。”
我上了樓,沒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結構,我走進了一個大房間,很大很大,有沙發,有書架,有令人眩目的那麽多的書,有一張大大的書桌……有個男人背對著我,正在那頂天立地占據整麵牆的書架上找尋書籍。我身邊的年輕女傭說了句:
“石先生,餘小姐來了!”
“知道了!”那男人頭也不回地說。
我聽到門在我背後闔攏,那女傭出去了。隻剩下我站在那兒,心懷忐忑地看著我雇主的背影,我的心髒在迅速地跳動,不知道為什麽而緊張,手心裏微微出著汗。
那男人慢慢地轉過身子,麵對著我。我的心髒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個地縫可以讓我鑽,希望我沒有來這兒,希望退出這房間……但是,來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不驚異,也不稀奇,他的眼睛裏有著嘲弄的笑意,和剛剛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後的表情相同。不慌不忙地,他說:
“很失望吧?餘小姐?我竟然沒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狽地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剛剛知道是您的話……”
“就不會詛咒我了?”他問,盯著我。
“我想——”我心中湧起一陣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覺,即使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對人低聲下氣嗬!“我想,我會保留一點,或者,我會在心裏詛咒而不說出口來!”我直率地說,我猜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書桌後麵的安樂椅上坐下來,他對我指指書桌對麵的椅子:
“坐下談,好嗎?餘小姐?”
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氣,我必須記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順從地坐了下來。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嚴肅:過於嚴肅了一些,和剛剛那種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個人。我看得出來,他在研究我。“我傷到你了嗎?”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我愣了一下,倉促地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還是說現在?”
他又有了笑意,這次不是嘲弄,而是溫和而感興趣地。點了點頭,他說:
“看樣子,兩者都讓你受了傷,嗯?不過,我希望都不太嚴重。”
“確實,”我也微笑了,“都不嚴重。”
“那麽,我們可以談談正事了。”他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拿出一些紙張來,是我的那份應征資料。他拿起裏麵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又看看我,仿佛核對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個人。他滿意了,放下照片,他望著我說,“這次我征求秘書,來應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選了五個人,你是我見的第五位。”
我默然不語,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願在山坡上沒有詛咒他。
“工作的性質很簡單,也很不簡單,主要是幫我整理一份資料,這資料是一部石家的曆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日記、詩詞。需要抄寫、分類,再根據我祖父的日記,用有係統的文字,寫一本傳記。”
“我——”我插嘴說,“我想,您為什麽不請一位作家來做這工作?”
“你是說——”他有惱怒的樣子,“你不想做這工作?”
“哦,不!”我慌忙說,“我要的,隻要我能勝任。”
“你的自傳上不是說你很有能力嗎?”他有些洶洶然。
“哦,呃,是的,當然。”我連聲說,這人擊敗了我,他比我強,我無能為力地,被動地望著他。
“把我祖父的資料弄完之後,還有我父親的,和——另外一個人的,我會給你看很多東西……其次,你要幫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嗎?”
“是的,我想我行。”我說,心底不無疑惑,他所做的這份工作,並不是非做不可的嗬!還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須住在我這裏,因為我不一定什麽時候在家,工作的時間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決定,行不行?”
“行。”我說,能減輕叔叔嬸嬸的負擔總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頓了頓,“暫定為兩千元一個月,怎樣?”
“哦,”我有些驚異,這遠高過我的預料,我還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錄用我了?”我囁嚅地問。
“當然,或者你不想幹?”
“怎麽會!”我叫著說,興奮而喜悅,“我什麽時候開始上班?”
“明天!”他簡單地說,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把你的東西帶來,你最好中午以前搬來,下午我要出去。現在,你可以回去收拾東西了!”
我也站起身來,不信任地望著他,一切對我像夢境,很不真實,我喃喃地說:
“但是,這——這——就說定了嗎?”
“怎麽?”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來,“你還有什麽問題?”
當然,還有一些問題,這個人是誰?石峰?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的工作是什麽?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別一些?他這幢房子裏還住著些什麽人?我將和怎樣一些人生活在一起?問題還很多呢,但是,我都問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滿了一臉的不耐,我必須識相些,除非我不想要這個工作!於是,我咽下了喉間所有的問號,輕聲地說:
“不!我沒有什麽問題。”
“那麽,明天見!”他說,轉過身子,又去尋找他的書籍。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間,我不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獨自走下寬闊的樓梯。
(4)
就這樣,我搬進了翡翠巢。
搬進翡翠巢的第一個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帶進一間設備整齊的房間,這房間屬於樓上六間房間之一。一開門,我就有些眩惑,房裏的家具是齊備的,化妝台、衣櫃、書桌、書櫥、床,以及床頭櫃、台燈、窗簾……無一不是準備得恰到好處,而且,是一間完全為女性準備的房間,家具並不新,卻很精致,窗簾是水紅色的尼龍紗,牆也是同樣的顏色,梳妝台上有個鑲著木刻花邊的橢圓形鏡子,書櫥的玻璃門裏,書籍琳琅滿目。我驚異地望著我的主人,這間房間總不至於是為我而準備的吧?
“你就住這一間吧!”我的主人——石峰——說,他的臉上一無表情。“這房間本來是另一個女孩住的,現在她已經離開了,目前就屬於你,那些書啦,小說啦,你有興趣,也可以用來解悶。反正,這屋裏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動用。今天我們不開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馬上要出去,我們明天再談。”
他沒有給予我發問的機會,也沒有再多解釋什麽,立即喚來了那個年輕的女傭,對我說:
“這是秋菊,你有什麽事,可以叫秋菊去做。”轉向秋菊,他叮囑了一句,“好好侍候餘小姐,不許讓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先生。”秋菊恭敬地說。
“再見!餘小姐!”他掉轉身子,大踏步地走開。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地說。
他站住,回過頭來,凝視著我。
“我想——想向你道謝,”我說,“這一切對我是太好了!”
他聳了聳眉毛,做了一個很特殊的表情,沒說一句答複我的話,轉身走了。我出了幾秒鍾的神,才走進“我的”房間,好奇地打量著室內的一切。秋菊跟著我走了進來,把我帶來的衣箱放在床上。
“要我幫你整理東西嗎?餘小姐?”她問。
“哦,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問地望著我。
“我想問問,這幢房子裏還有些什麽人?”
“現在,就隻有石先生,我,和司機老劉。”
“現在?”
“有時候,石少爺會回來。”
“石少爺?”我狐疑地問,“那是石先生的兒子嗎?”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們就這樣叫慣了。”
“石——太太呢?”我問。並沒有把握這位石先生有沒有太太。
“她去年回來過一次,今年還沒回來過。”
“她在什麽地方?”
“大概是美國吧!我弄不清楚。”
“哦——”我頓了頓。“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個問題,“再有一件,這間屋子原來是誰住的?”
“這是——”她遲疑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來的時候,這間屋子就空著,我隻是每天打掃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願意講。我想,我盤問得太多了,但我實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嗬!我對她笑笑,說:
“好了,謝謝你,秋菊。”
她嫣然一笑,紅了紅臉,走了。這是個好脾氣的女孩,應該很容易相處的。我關上了房門。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紗,我正好看到那輛紅色的敞篷車從花園的磨石子路上開出去,我的主人出去了。
我開始整理我的東西,把衣服掛進了衣櫥,一些文具放在書桌上,整個整理工作隻費了半小時,實在我的東西都太簡單了。東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裏轉著圈圈,東摸摸,西看看,梳妝台上沒有化妝品,隻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著木柄的發刷。書櫥中大部分是小說,小說中又絕大多數是翻譯小說。還有一套古本的《紅樓夢》和曲本的《西廂記》《桃花扇》《牡丹亭》等。除了這些文藝方麵的書,也有少數醫學方麵的書,像心髒學、遺傳學、病態心理學和畸形兒的成因等書。看樣子,這房間原來的主人該是學醫,或是學文學的。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給妮儂的故事》,我沒看過這本書。翻開封麵,扉頁上有幾個清秀的字跡:
小凡存書第一百二十四種
小凡?這是這屋子原主的名字嗎?隨便翻開一頁,我發現這位看書的人有在書頁上亂寫亂畫的毛病,一隻長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書邊的空白處,胡亂地寫著幾行字:
妮依——你不驕傲嗎?好一個左拉哦!給妮儂的故事!可有一天,有一個人兒能為我寫一本厚厚的書?“給小凡的故事!”豈不美妙!誰會寫?冬冬嗎?冬冬,冬冬,你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你不害羞嗬,小凡!另外一頁的橫眉上,也塗著字:
冬冬就隻能永遠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別人的冬冬,等著吧,或者我來寫一本給冬冬的故事呢!再一頁:
——嗬,我是不會相信這個的,這種幸福裏不能有陰影嗬,冬冬也不會相信的,噢,冬冬嗬!再一頁:
妮儂——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比我更快樂,我有冬冬嗬!再一頁:
我希望我能更美一點,從我有記憶起,我就隻是為了冬冬才希望我長得美,可是,冬冬說,小凡,你夠美了嗬!我是嗎?冬冬,我是嗎?
諸如此類,書上畫滿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這本書,另外換了一本《貴族之家》,扉頁上同樣有“小凡存書第×××種”的字樣,裏麵也有各種各樣的亂畫和文字,這位小凡,她顯然很習慣於把書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麗莎嗬,拉夫列茨基嗬,這是殘忍的,我不喜歡這些殘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淚嗬,麗莎,麗莎,該詛咒的屠格涅夫!
不該活生生地拆散他們嗬!我和冬冬會怎樣呢?冬冬,別笑我,我是那麽傻氣地愛你嗬,你不會離開我嗎?即使我——噢,我怎敢寫下去?
我放下書,上午的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屋子裏十分明亮。我不想再去翻閱那些書,那每本書中都有的字跡,使我心頭有種模糊的重負,小凡,冬冬,這是些什麽人呢?和我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他們困擾我!我走到書桌前麵,隨便拉開了一個抽屜,有些東西在裏麵,幾本陳舊的、厚厚的日記本,但都包著很漂亮的包書紙,上麵分別寫著:
小凡手記
——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記
——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後,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沒有了。一年一本,我想打開一本看看,可是,遲疑了一下,我又把抽屜砰然闔上,這是別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參與。而且,我覺得這位小凡的影子充塞在這房間裏,使我有些不安,又有點沉重。換了一個抽屜,我打開來,有個K金項鏈,墜子是個心形的牌子,上麵刻著字:
給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屜迅速地關上,我心頭忽然浮上一股涼意,這個小凡一定已經死了,否則,她不會遺落“冬冬”送給她的東西,而不隨身帶著。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頭的寒意在加重,這張床,是小凡睡過的,那張椅子,是小凡坐過的,這間屋子,是小凡住過的……而小凡,她可能已經死了……我狠狠地甩了甩頭,不願去想那個小凡了。走到窗邊,我熱心地看著滿園的玫瑰和鮮花。那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秋菊請我下樓吃午餐,餐廳裏隻有我一個人吃飯,我的主人還沒有回來。
整個下午我都過得很無聊,空閑而無所事事,石峰始終沒有回家。我到花園裏走了走,在噴水池邊看那些金魚閃來閃去。花園很空曠,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做長久的逗留。我不敢出去,怕萬一石峰回來找不到我,這畢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折回到我的房裏,我開始覺得時間很難挨,這種“上班”的滋味也頗不好受。從窗口遠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車軌道和綠色的農田。我百無聊賴地蕩來蕩去,從中午直到黃昏。暮色湧進了室內,我倚著窗子,思量著我的新工作的性質。忽然,一陣鍾磐的聲音遠遠傳來,綿邈地,沉著地,一聲又一聲。這山上何處有著廟宇?這鍾聲帶給我一種特殊的感受,我傾聽著,神誌飛向一個空漠的境界。然後,汽車喇叭響,我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他並沒有派人來叫我,我和他再見麵是在晚餐桌上。他用銳利的眼光望著我。問:
“怎樣,在這兒過得慣嗎?”
我注視著他。
“我覺得——”我坦白地說,“你並不需要一個秘書。”
“需不需要由我來決定,嗯?”他繼續盯著我,“我無意於浪費自己的金錢,但我也不想在我的秘書上班的第一天,就用過多的工作來驚嚇她!”
“過少的工作也同樣可以驚嚇人呢!”我說。
“你會很忙的,”他說,“不過,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環境。你——喜歡你的房間嗎?”
“很——喜歡,”我說,“但是,好像——有些屬於私人的東西你忘記取走了。”
“你是說小凡的東西?”他毫不在意地問,“讓它留在那兒吧!你高興看就看看也無所謂。”
“我不想去發掘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秘密。”我說。
“是嗎?”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個魯莽而不識好歹的人啊!那些東西妨礙了你嗎?你愛看不看呀!”
“當然,它們並不妨礙我,”我猶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誰?”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又是那帶點嘲弄性的!不過,隻是那麽一閃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說:
“你還是先問問我是誰吧?”
“真的,”我說,“你是誰?”
“一個工程師,目前在××公司擔任總工程師的職務。”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麽?”
“我似乎說過了。”
“似乎。”我說,“不過,我還是弄不清楚。”
“慢慢來吧,過兩天再說,你會弄清楚的!”他下了結論,開始埋頭吃飯了,仿佛這是一個不值得一談的問題。
(5)
過兩天再說?真的又過了兩天,石峰都是早出晚歸,我很難得和他見到麵,他也始終沒有交代工作給我,我的狐疑越來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來做什麽?在無聊的長晝和孤寂的晚上,我終於打開了小凡日記的第一本,隨便翻翻吧,讓這個小凡來來陪伴陪伴我。
那是個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經睡過的床上,打開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樣的那本手記。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內一燈如豆,我走進了小凡的世界。
×月×日
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會讓我決心寫日記的?對於我,倪小凡,會安下心來寫點什麽,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不過,我是應該寫的,那麽,當我有一日會——噢,可怕的!那麽,我總多少可以給冬冬留下一點東西,讓他來回憶我,來紀念我。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隻是為你!隻是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你啊,冬冬!
×月×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議,他說我不該再叫他冬冬了,他說:“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幾時呢?難道我們都七老八十的時候,成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還叫我冬冬嗎?”我說:“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嗬!”他抱住我,他說:“小凡嗬,閉上眼睛,你能看到什麽?”我閉上眼睛,說:“冬冬,還是你!我隻看得到你!”他說我是個傻裏傻氣的小女孩,和他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
第一次?噢,那時我幾歲?五歲?梳著小辮子,在山坡上那棵樹下玩,他從樹後突然冒了出來,一把小手槍對著我:“咚咚!”他喊,我“哇”地哭了,他抱住我,說:“傻嗬!傻嗬!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驚異地望著他,跟我玩!從來沒有人願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樣,我掛著眼淚笑了,他說:“又哭又笑,小狗撒尿!”於是,我們笑作一堆兒。從此,我心裏就隻有他了,那個對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這樣叫他的,後來就幹脆叫他冬冬了。那時他幾歲?九歲?想想看,我怎能記得那麽清楚呢?有關冬冬的一切記憶,都是那樣清楚嗬!
×月×日(這一頁上畫了一張男人的臉孔,有線條誇張的寬額和嬉笑的嘴,滑稽兮兮的。)
冬冬!看到麽?這就是你,加兩個長耳朵,你就像一隻小兔子了。像我們小時候共養的那一窩小兔子。像嗎?你說!冬冬!最近,童年的事總在我腦子裏縈繞,大概因為我想記日記的關係,值得我寫的隻有和你的一切嗬,冬冬!我真慶幸爸爸把我們帶回家鄉,使我能夠見到你,五歲和你認識,生命裏就隻有你了!噢,冬冬!記得小時候你為我打過多少次架嗬!當那些孩子們嘲笑我的時候,當他們捉弄哥哥的時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嗬!那次,為了他們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繩子,當作牛一般牽到河裏邊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們打了兩個多小時,你被十幾個孩子包圍,打得頭破血流,暈倒在河邊的草堆裏,我伏在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著我說:“我沒事呀!傻小凡,你幹嗎哭得這麽傷心嗬!”可是,你後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複元。你複元後,你大哥把那些圍攻你的小孩捉來,監視著他們,讓你一對一地把他們打了個遍。噢!我現在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禁不住眼淚汪汪。多動人啊,你大哥的俠義心腸和你的英雄氣概!我真傻,不是嗎?嗬!我又要哭了!
×月×日(這一頁中夾著兩瓣枯黃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門縫裏拾到一朵新鮮的紅玫瑰,是你送來的麽?當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邊,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後簪在頭發上。下樓吃早餐的時候,你那樣讚美地、深情地凝視嗬!我真寧願在你的凝視下死去。“我美嗎?我美嗎?”我在你麵前轉著圈子。“小凡,嗬,小凡!”你喊著,假若沒有你大哥在旁邊,你一定會來抱著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樣看著我,他的眼光那樣奇怪,那樣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噢,可怕的!冬冬嗬!
×月×日
今天我又明顯地看到那個陰影了,那陰影罩在我的額上,那樣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來。整日我埋在書堆裏,冬冬去上課了。我翻遍了遺傳學,困惑已極,我研究不清楚。對著鏡子,我審視自己,十七歲,我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上帝助我,我隻是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嗬!
×月×日
冬冬說:“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進你的骨頭!”我們整天纏在一塊兒。午後,大哥發了脾氣,他對冬冬說:“你不能整天賴在小凡的屋裏呀!別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點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廟裏去求了一個簽。簽上寫的是: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勿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幾番風雨費疑猜。”這是我和冬冬的寫照嗎?我滿懷驚恐,冬冬攬著我說:“這是什麽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黃色的簽條,拉著我在廟前廟後的石階上奔跑。黃昏的時候,滿山夕陽,我站在陽光裏麵,他忽然大聲喊:
“別動,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
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後天呢?我總有一天會褪色!我投進了冬冬的懷裏,嚷著說:
“讓今天停住!讓今天永遠停住!”
“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今天永遠在我們手裏!”
是嗎?是嗎?冬冬嗬!
×月×日
我還記得家鄉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還記得屋頂上那陰森森的閣樓,和樓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爺爺的棺材,人沒有死為什麽就要準備棺材呢?每年油漆匠來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還厚了。那一次,我們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裏麵,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仿佛是爺爺在樓下發脾氣大叫,他們都一哄而散,跑得一個都不剩,隻有我在空棺材裏麵,因為抬不起那棺材蓋,躺在裏麵嚇得直哭。沒多久,冬冬溜了回來,把我從空棺材裏放出來,他的臉孔嚇得雪白雪白:
“你沒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顫抖的手摸著我。
我“哇”地大哭,嚷著說:“我嚇死了!我嚇死了!”他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迭連聲地說:
“別哭,別哭,小凡,好小凡!”
然後,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壓在我的額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頭來,我鄭重地說:
“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冬冬。”
那時,我七歲,他十一,我已經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遠是他的人!
多麽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嗎?
×月×日
冬冬又去上課了,窗外下著雨,我倚著窗子坐著,看山,看雲,看雨。我的情緒那麽低落,沒有冬冬的日子就長而無聊,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時間!(下麵畫著兩顆大大的、相並的心形。)
雨總使我寒顫,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他們給我和哥哥穿上麻衣,牽著哥哥到爸爸的墳前,哥哥隻是笑,不停地嬉笑,傻傻地玩弄著麻衣上的帶子。爸爸死了,他卻在笑,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爺爺把我拉開,撫摸著我的頭說:
“小凡,以後,你就住到我們家來吧!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兒一樣看待!”
冬冬站在一邊掉眼淚,揉著眼睛說:
“是的,小凡,你跟我們一起住,別哭了,你沒有爸爸媽媽,我也沒有爸爸媽媽呀!”
於是,石爺爺也哭了,我們的眼淚和雨一樣多,隻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裏,以後也就都住在冬冬家裏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裏來,用他的胳膊摟著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後在台灣,石爺爺下葬之後——可憐的石爺爺,他畢竟沒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幾次的棺材!——我也同樣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間裏,緊緊地抱著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為什麽我會想到這些傷心的事?都是這討厭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開的孽緣,世世代代!這是以前家鄉的人的說,下麵還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嗎?冬冬說這些都是鬼話,但是為什麽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戀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終?難道我和冬冬也會——嗬!我害怕這些!我害怕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麽愛你嗬,假若有那麽一天,有那麽可怕的一天——請你,求你,永不要遺棄我,永不要遺棄我!冬冬!
×月×日……
×月×日……
這就是那一個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記的一部分,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們的戀愛,那第一本日記讓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頭腦昏沉,眼睛脹痛。整夜,我腦子裏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擺脫不開,揮之不去。從這第一本日記中,我歸納出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當小凡父母雙亡後,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長大、長成,和冬冬耳鬢廝磨,感情也與日俱增。但是,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神秘的陰影,這陰影不是他們兩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這困擾著他們,使他們不安、痛苦。而且,這戀愛顯然還有一份阻撓的力量,那位不時在日記中出現的“大哥”!這就是我綜合出來的故事,至於那陰影是什麽?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許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隨著第二三個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們是越來越熟悉了。
我終於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記。事實上,最後一本日記已經不是記載事實,而是全部胡說八道,一些不連貫的句子,沒有意義的單字,布滿一張又一張的紙,還有些恐怖兮兮的圖畫,一個骷髏頭,一張獰惡的臉上灑滿了紅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跡,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和被鋼筆所劃破的紙張。這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後一張比較清晰和通順的文字,是這樣寫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裏跳舞,我討厭它們!整夜我都被幾十個黑色的小鬼抓著,它們在抽我的筋,剝我的皮,用幾千萬根針來紮我,嗬,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誰?我拚命想也想不起來,他們要抓我,我知道,那麽多的人,他們問我問題,問我問題,不停地問,不停地問,嗬,嗬,嗬!我要,我要幹什麽呢?
下麵沒有了,從這以後都是看不懂的東西。我拋下了日記本,腦中迷糊得厲害。這是怎樣奇怪的事?我,應征來做一個人的中文秘書,可是,這人並沒有工作給我做,卻把我安置在一個房間裏,這房間充塞著一個神秘的影子——小凡,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謎,也解不開這個謎。我的主人依舊早出晚歸,每天搪塞我關於工作的問題,我越來越感到情況的不妙,終於,我決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辭呈了。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的主人“召見”了我。
(6)
這是我到達翡翠巢的第六天,一個明亮的早晨,秋菊來通知我,說是石峰請我到他的書房裏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書桌前麵,桌上攤著一份什麽工程設計圖一類的東西,他手上拿著圓規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計算。看到了我,他指指書桌對麵的椅子:
“請坐,餘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問地望著他,但他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裏去了。我坐了好一會,實在按捺不住,咳了一聲,我說:
“石先生,秋菊說是你請我來。”
“是的。”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給我做?”
這次,他抬起頭來了,用一種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地注視著我。然後,他把圓規的針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著眉,顯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說:
“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唇邊微露笑意。拋下了圓規,他坐正了身子,說:
“好吧!餘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記嗎?”
“這——”我錯愕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不慌不忙地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笑了笑——我發現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臉孔一向冷淡而嚴肅。——他的笑帶點鼓勵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強我回答,他凝視著煙蒂上的火光,說:
“我知道你看過了,幾天來,你很寂寞,你無事可做,你又很好奇,於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對她應該是很熟悉了?你也閱讀過她在書上亂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倉促地說,“你在暗中窺探我。”
他又笑了。
“確實不錯,你完全猜中。”
“這——這並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氣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這兒來,是要我做什麽?”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記,”他慢吞吞地說,“這一點,你已經做到了。”
“可是——你不必這樣神秘,如果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盡可以交下來讓我看。”
“這不同,當你把它當工作來做的時候,你不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深深嵌進你腦子裏去。告訴我,你對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個很可愛,很活潑,很癡情,而略帶點任性和神經質的女孩子。”我說。
“很正確。”他滿意地噴出一大口煙,“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說,“小凡的日記和我的工作有什麽關聯?”
他打開了書桌旁邊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件東西,丟在我的麵前,說:
“看看這個,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來,那是一張照片,一個少女的四時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對瑩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邊有個小酒渦,微笑的樣子十分俏皮。翻過照片的背麵,有一行字:
小凡攝於一九六一年春。
“怎樣?”石峰問,注視著我的眼睛迷離難測,“仔細看看這張照片,你會不會對照片上的人有些麵熟?”
經他這樣一提示,我才發現確實如此,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識,越看就越麵熟,但又實在沒見過,我困惑地抬起頭來,石峰正審視著我。
“看不出來嗎?”他問,又丟了一張照片到我麵前,“那麽,看看這個。”我拿起那第二張照片,卻赫然是我的照片,我應征時寄給石峰的那張照片,兩張照片一對比,我立即發現似曾相識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們竟然長得非常相像,仔細看當然分別很大,猛一看卻確實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臉龐。我疑惑地望著石峰:
“我像她,”我說,“是麽?”
“是的,你像她,但並不是最像的一個。”
“怎麽講?”
“在應征的一千多個人裏,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你那篇自傳,你文筆活潑而心思靈巧,再加上,你還有一個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個孤兒。”
“我懂了,”我說,呼吸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我十分激動。“你並不是在找什麽中文秘書,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個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個冬冬,你無法使小凡複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個小凡,對吧?不幸我被你選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裏,讓我看小凡的日記,想把我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錯了,天下沒有相同的兩個人,我也不可能變成小凡,這工作我不幹!”
“冷靜一點,餘小姐,”他說,態度沉著而穩重。“你並沒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豐富的聯想力,卻沒有細密的推斷力。第一,小凡並沒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嗎?”我愕然地問。
“你想,冬冬隻比小凡大四歲,小凡今年不過二十三四歲,冬冬也不過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經三十七八了,這不是很明顯嗎?”
“這——”我頓住,半天,才說,“那麽,你到底要我做什麽?如果小凡也沒有死。你為什麽要找一個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煙蒂上的煙灰積了很長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點迷離,有點落寞,又有點蕭索。那眉端額際,積壓著某種看不見的憂鬱,使他整個的臉顯得莊嚴而又動人,像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樣冷漠地,卻又充滿靈性和生命力。
“故事必須從很久以前說起,”他慢慢地說,“希望你有耐心聽我說完它。”
我有耐心,事實上,他撼動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動,他的語氣使我沉迷。我靜靜地聽著他的敘述。
“說起這個故事,我必須先說石家和倪家的關係。”他開始了,煙蒂上的煙在繚繞著。
在我的家鄉,石家和倪家是當地的兩大家族,追溯到我們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幾乎同樣富有,同樣有龐大的土地、家園、和為數眾多的子孫。兩家都是務農為本的書香世家,都出過才子,有過中科舉的子弟。而且,兩家一向友好,也互通過婚姻。這樣,不知道到了我們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變。石家的一個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親,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聲望也不可能嫁女為妾。於是,我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計地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來達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鴉片煙自殺了,據說死得很慘,臨死的時候,她咬牙切齒地詛咒著說:
“‘詛咒倪家!詛咒石家和倪家的戀愛!讓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終!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戀,天罰他們!天咒他們!’”
“據說,從此之後,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詛咒,永遠擺脫不開惡運的追隨。當然,這隻是傳說,仿佛每一個地域,都有許許多多古老的傳說,用來解釋一些無法解釋的、離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確實從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從此結下許許多多解不開的孽緣。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從那一代開始,就幾乎代代都有相戀的子女,而每一對都有最悲慘的結局。據說,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終於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後三年,這小姐瘋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內疚,壯年夭折。”接著,倪家就被——按鄉下人的說法——惡鬼纏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們都要出一個瘋子、白癡,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來越減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經是獨子單傳。
“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從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們曾經一起念書,結拜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樣,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為懍於家鄉的傳說,不願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結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這在當時,是一件引起軒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麽死的,誰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帶了一兒一女回到家鄉,那個兒子就是小凡的父親,那個女兒是一個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歲那年死於瘋癲。”
小凡的父親長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愛上了我的姑媽,這次,堅決反對婚事的卻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懼的聲音反複說:
“‘石家和倪家絕不能通婚!絕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詛咒尚存,中表聯姻,血緣也太近!’”
“這樣,他們的婚事終於受阻,我的姑媽竟一時想不開,懸梁而死。小凡的父親因而心碎,就此遠離了家鄉。連我祖姑母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回來奔喪。在祖姑母臨死的時候,她才對我祖父說:‘讓石家的孩子遠離開倪家,倪家的血統是有病的,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孫!’”
“她始終沒說出來她的丈夫是怎樣死的,不過,後來我們輾轉聽說——也可能是傳說——說他並沒有死,而終老於一棟瘋人院裏。”
“然後,許多年過去了,小凡的父親帶著小凡他們回來了,他沒有帶回小凡的母親,據說她母親很早就死了,帶回三個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頓了片刻,煙蒂已經快燒到了他的手指,他熄滅了煙,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鎖著眉,他在沉思,也在回憶。我沒有去驚動他,好一會兒,他又繼續了下去:
“那三個孩子,你該從小凡的日記裏獲得一些線索,她哥哥是個白癡,她姐姐——那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說什麽?倪家是遭過詛咒的?他們把她關在閣樓上,我總聽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歲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嚨,死了。”
我打了個寒戰,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銳地問:
“還想聽嗎?”
“是的,”我說,“你剛談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該從小凡的日記裏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記中屢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歲,他的名字是石磊。我們兄弟自幼父母雙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親死後,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後的,骨肉了,算起來和石家還有一些親屬關係。至於那個白癡哥哥,我們把他送進了當地一家類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當我們來台灣後,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於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戀愛悲劇再度開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稱他為小磊,小凡卻總用她自己發明的稱呼,‘冬冬’來喊他——他們的愛情開始得更早,幾乎在童年的時候就開始了。以前,家鄉的人把倪家稱為‘狂人之家’,都嚴禁孩子們和小凡來往,小凡從小就很孤獨,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們捉弄的對象。小磊數度為小凡而打架,他保護她,愛她,憐惜她,對她一往情深,從不改變。至於小凡,她從小心裏就隻有小磊一個人,這個,你當然可以從她日記中領會到。”
來台灣那一年,小凡隻有七歲,沒多久,我祖父去世,臨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說:
“‘長兄如父,從此,小磊交給你了,但是,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當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敗了。我負起了教育小磊的責任,也曾經度過一段困苦的時期,兄弟兩人,加上小凡,相依為命地生活。小磊是個懂事而肯上進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燦爛的遠景,但是,他根深蒂固地愛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對小凡不利的話,斥之為迷信,為胡說,我越反對,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麽說呢?”
他用手抵住額,略事沉思,他的臉深刻動人——是一張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臉。
“小凡確實是個可愛的女孩,她十四歲那年,我第一次帶她去做過一番精密的檢查,醫生證實她的腦波和心理測驗都不正常,換言之,盡管她一如常態,她的血管中卻潛伏著病態的因子。除此之外,她還有先天性的心髒病,醫生說她絕不可能長壽。我沒有把結果告訴她,但她自己也經常恐懼懷疑。我把檢查的結果告訴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顧,斥之為荒誕不稽,這樣,直到前年,小凡終於病發。最可憐的,是小磊那時剛剛大學畢業,正滿腹計劃地想和小凡結婚,這打擊,使小磊一直到現在無法抬起頭來。”
“小凡呢?她在哪兒?”我插嘴問。
石峰靜靜地望著我,在煙灰缸裏撳滅了煙蒂,慢吞吞地說:
“在瘋人院裏。”
我又一次寒戰。望著石峰,我說不出話來,怎樣可怕的一個故事!它震動我每一根神經,牽動我每一縷感情,尤其,我看過小凡的日記,讀過她的心聲,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癡情。那樣一個有條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現在竟在瘋人院裏!老天在她出世的時候,就剝奪了她獲得幸福的權利!這種生命,何必到世界上來走一趟?何等殘忍的故事!
“她——她——”我遲疑地說,“瘋到什麽程度?”
“如果你有興趣,哪天我帶你去看看她,她已經不認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樣,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過她以前的樣子,再看她目前的情況,那是——”他搖搖頭,眉毛緊鎖在一起,“讓人心碎的,所以,我不願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瞞著我去,每次去過了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酗酒買醉,放聲痛哭。”
“他——他現在在哪裏?”
“你是說小磊?”
“是的。”
“在念書,念研究所,他大學裏念的是外文,現在卻跑到研究所裏去念中國文學,住在學校裏很少回來,這兒使他觸景傷情。”
我沉思不語,這故事多麽沉痛,一對深愛的戀人,被這種殘酷的事件所分開!我沉浸在這故事之中,幾乎忘記了自己。石峰也不說話,隻是坐在我的對麵,靜靜地抽著煙。好一會兒,我才驚覺地抬起頭來:
“那麽,”我魯莽地說,“我能做些什麽?”
“挽救小磊。”他從容不迫地。
“什麽?”我疑惑地望著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這樣,”他的語氣沉痛而愴惻,“小磊原是一個腳踏實地,極肯努力的孩子,我們一度過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築界奠定了基礎,情況才好轉。對小磊,我抱著極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寵兒,祖父臨終把他托付給我,我必須承認,他是個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現在,”他把眼光調向窗外,煙霧籠罩著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毀了。”
“你是說——他不再振作了?”
“兩年中,我用盡了一切辦法。”他繼續說,“我並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業,但他絕不能沉淪。而現在呢,小磊的念書隻是借口,這樣他可以不回來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沒有念什麽書,他喝酒、賭博,逛舞廳,用種種方法麻醉他自己,來逃避現實。我不能眼看他繼續摧毀自己,所以——”
“你想出征求女秘書這樣一個主意,事實上,你在找一個小凡的替身。”我嘴快地接了下去。
他深深地凝視我。
“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並不想找到第二個小凡,”他說,“我隻是在冒險,找一個和小凡長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過去,要在思想上、修養上、風度上、學識上都不亞於小凡,用來——”
“還是一樣,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說。
“不錯。”
我望著他,我想我的眼光並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錢為你的弟弟買一個愛人!你怎麽知道別人的感情都如此廉價?”
他迎視著我,他的眼睛銳利而不留情地望著我,我覺得,那兩道眼光一直透視到我的內心深處。這個人,他顯然能剖析我的感覺,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這對你並沒有什麽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靜地說,把手邊的一個鏡框遞給了我。“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個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張臉:濃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帶點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彌補了這點野性,反增加了幾分文質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當漂亮,比他的哥哥強得多。以我來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地哼了一聲,“很漂亮,但是不見得趕得上阿蘭·德龍和華倫·比提!”
“當然,”他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我並不勉強你,餘小姐,你可以考慮一下:願不願意繼續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著他,“已經斷定我會接受這個工作。”
“是的。”他也望著我。
“為什麽?”
“因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顆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獨。”
我震動了一下,愕然地看著他,他的眼光溫和而誠懇地停在我的臉上,繼續說:
“你放心,餘小姐,我並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療他,使他不再沉淪,就是成功,隨你用什麽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該是你棲身的好地方,沒有人會虧待你,而且,你會發現小磊的許多優點,他是——值得人喜愛的。”
“但——但是,”我結舌地說,“你應該知道,成功的希望並不大。”
“值得嚐試,是不是?”他問。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注意我呢?”我問。
“你長得像小凡。”他低低地說。
我們彼此凝視著,我心裏有些迷糊,整個事情太意外了,我來受聘做秘書,卻變成了來做——做什麽呢?心靈創傷的治療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極點,一時十分心亂,不知是否該接受這個工作,石峰又靜靜地開了口:
“怎樣?餘小姐?或者你願意明天給我答複。”
“除了長得像小凡之外,你憑哪一點選中了我?”我問。
“你的機智——你是很聰明的,餘小姐。”
“你知道嗎?”我盯著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辭職,這工作並不適合於我。”
“你的感情呢?”他問。
“不是感情,”我悶悶地說,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好奇,我願意見一見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這隻是我幫助你,並非一個職業,你必須明白。”
“好的,餘小姐,”他很快地說,一層勝利之色飛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可以離開這兒。”
“一言為定!”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
(7)
星期天,早晨。滿花園的玫瑰花在盛開著,我一早就挽了個小籃子,在花園裏剪著花枝,我要剪一籃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間房間都插上一瓶花。我剪著,走著,哼著歌兒。
有摩托車疾駛而來的聲音,門鈴響,老劉去開了門,我正遠在花園的一角,是誰?翡翠巢幾乎是沒有客人的,我回過頭去,手裏還拿著一枝剛剪下來的玫瑰。一個年輕人扶著摩托車,愣在那兒,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我有些詫異,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這是他,石磊。
我想,我們兩人都怔了一會兒,他發怔,大概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有了幻覺,我發怔,是因為他確實漂亮,更賽過了他那張照片。好一會,我才醒悟過來,笑了笑,我說:
“嗨!”
他把摩托車交給老劉,向我大踏步走了過來,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後,他的嘴角痙攣了一下,低低地詛咒了一聲:
“見鬼!”
然後,他問:
“你是誰?”
“餘美蘅,”我說,“你呢?是石磊?是不?我聽你哥哥談起過你。”
他用牙齒咬了咬嘴唇,眉宇間充滿了煩躁和不馴之氣,再盯了我一眼,他說:
“你在這兒幹嗎?”
“剪玫瑰花。”我說。
“見鬼!”他又詛咒了,“我問你在我家做什麽?”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書,”我說,對他微笑。“你願意幫我提一下籃子嗎?我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說地把籃子遞給了他,他也順從地接了過去。他的眼睛依然盯著我,正像石峰所預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這樣盯著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時,我有一個感覺,覺得我在冒充別人,在誘惑這年輕人,一陣不安和煩躁掠過了我,我不經思索地說:“你是不是見了任何人都這樣死盯著人看的?”
“噢,”倉促中,他有些狼狽,“對不起,這是,因為——因為你長得像一個朋友。”
一千多個應征者裏挑出來的!當然有些像啦!我望著他,那層煩躁的神色已經從他眉宇間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幾分狼狽,幾分不安,和幾分頹喪。我頓時同情他起來,深深切切地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毀,被幻滅?已經摧毀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來?我不由自主地為他難過,被他感動,放柔和了聲音,我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是嗎?很像嗎?”
“並不很像,”他垂下頭,嗒然若失地。“你來了多久了?”
“一個星期。”
“我不知道大哥為什麽要請秘書,”他自言自語地說,再度抬起頭來,注視著我,他看來有些神思恍惚,“你該穿粉紅色的衣服。”他說,聲音很輕。
“因為她最常穿的是粉紅衣服?”我不經心似的問,再剪了兩枝黃玫瑰,放進他手中的籃子裏。
“她?”他皺著眉。
“是的,她——小凡,對不對?”
“小凡!”他像被刺著般跳了起來,“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你知道些什麽?”
“知道一個故事,”我輕聲說,“一個關於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無意間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間。”
他眉間的緊張神色消失了,那層落寞又浮了上來:
“你看了小凡的日記。”他說。
“是的。”我把最後一枝玫瑰放進他的籃子裏,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藍得透明,雲稀薄得像幾縷白煙,淡淡地飄浮著,陽光明亮,秋風輕柔,我不由自主地伸展著手臂,說:“噢,好美好美的天氣,一到這種不冷不熱的季節,我就會渾身都舒暢起來。我們總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許多變化,是不是?像季節的轉換,花開花謝,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
“可是,”他接著說了下去,“有些變化卻是我們無法接受的!”
“不錯,”我看看他,“當這變化和感情糾葛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調轉了話題,“來吧!進屋裏去,你願意幫我把這些花插起來嗎?”
他聳聳肩,沒有說話,我們走進了屋裏,突然陰暗的大廳裏帶著涼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經善解人意地收集來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發裏,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進瓶子裏。室內很安靜,石磊坐在一邊,悶悶地看著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好半天,當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邊,再新插一瓶的時候,他突然輕聲地念出幾句話:
“雨過園林晴晝,又早暮春前後,名花獨倚芳叢,露濕胭脂初透,折取歸來,更覺豐韻撩人,正是欲開時候,翠壓垂紅袖。”
我看了他一眼,微笑著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亞簾櫳,愛護殷勤相守,妖嬈無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東風,慣能搓撚韶華,故把輕寒迤逗。”
他對我揚起了眉毛:
“這是清詞,你怎會知道?”
“你又怎會知道?”我笑著說。
“我在研究所裏念中國文學!”
“我在大學也學的是中國文學!”我說。
他瞪著我,我也凝視著他,他的眼睛裏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張年輕的臉看來成熟了一些,然後,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發中,默然地瞪視著天花板。我不再理會他,把花插好了,我說:
“我要上樓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給我做,你呢?”
“別管我!”他魯莽地說,沒好氣的樣子。是個變化無常而難纏的人嗬!
我抱著兩個花瓶往樓上走,到了樓梯口,我回過頭來,一些話突然衝出了我的喉嚨,完全不受管束地溜了出來:
“別生活在過去裏,石先生。有許多事情,我們自己控製得了,也有許多事我們永遠無能為力,我們總無法扭轉天意的,是不是?畢竟我們人類是太渺小了,我們無法和那些看不見的惡運來苦鬥嗬!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對抗呢?隻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們一生總是必須忘記許多事的呀!”
我的話一定很笨,從一開始見到石磊我就很笨,我應該裝作對小凡的事一無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飛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來,暴怒地說:“你是誰?你這個膽大妄為的東西?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講這些話?你最好滾到樓上去,滾!滾!滾!”
我狼狽地衝上了樓,我聽到他在開酒櫃,取酒喝。我做了些什麽?我又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呀?我在樓上的樓梯口碰到了石峰,他顯然站在那兒很久了,也聽到了所有的對話。接觸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說:
“我不幹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溫和得像窗外的陽光,輕聲地,他說:
“你不要離開,留下來,餘小姐。”
他的話裏有著什麽?他的眼睛裏又有著什麽?我遲疑地站在那兒,他又低聲地加了一句:
“留下來——我們需要你。”
是嗎?是嗎?一生中,我第一次聽說別人“需要我”,帶著突發的、不可解的激動,我說:
“是的,我會留下來,我會。”
我懷裏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地把花分別捧進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間。
(8)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用各種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無法入睡。於是,扭亮了床頭櫃上的小燈,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記,隨便翻開,跳入眼簾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帶潦草的字跡:
如果真有那麽恐怖的一個日子,冬冬會怎麽樣?我自己死亦無關。但是,冬冬,冬冬嗬!好上帝,假若真有那樣一天,照顧冬冬吧!讓他有勇氣活下去!讓他能繼續歡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拋開了這本冊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當空。花園裏,花影仿佛。月色涼涼地照著窗子,花香清清地散布在空氣中,有股誘惑的味道。我拉開房門走出去,沿著走廊,我輕輕地向走廊的盡頭走,那兒有一道玻璃門,通往陽台。把手扶在玻璃門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陽台的欄杆邊,有個人倚在那兒,有一點煙蒂上的火光閃爍在夜色裏。是誰?石峰?還是石磊?
推開門,我走了出去,那個人斜靠著,修長的身子,長長的腿,他一動也不動。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靜靜地開了口:
“晚上的空氣真好,是不?餘小姐?”
我聽出來了,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氣,“有花香。”彎腰伏在欄杆上,我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園,又抬頭看看那半輪明月。“小時候,我總相信有某個夜晚,月亮上會垂下銀色的梯子,有個好仙女會從月亮裏走下來,帶給我許多東西,實現我的願望。”
“是嗎?”他吸著煙。“那時候,你的願望是什麽?”
“願望被愛,”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愛,願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個朋友都愛我。”
“貪心嗬!”他說。“你的願望不小。”
“是的,確實不小,”我望著月亮,“到現在,這好仙女還沒有下來呢!”
“你怎麽知道?”他說,“說不定她已經下來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裏,他的臉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樣嚴肅和難以接近了。“如果她下來了,她是為別人下來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愛,我不。”
“你的傲氣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礙。”他說。
“你又何嚐不是?”我說。月光使我膽大。
一陣沉默,然後,他笑了。
“或者我們都該撇開一些障礙。”他說。
我不語,但是,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跳。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說話,好一會兒,他才又慢吞吞地開了口:
“你從小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
“十歲喪母?十五歲喪父?”
“是的。”
“那麽,你也認識過孤獨,也領略過那種被壓迫著的寂寞,和想闖出去,想掙紮、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連聲地說,“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自幼是獨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繼而去,結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親。”
“你的童年裏也沒有歡笑嗎?”
“孤獨,和過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點,壓在肩膀上的就是責任,但是——噢!就像你說的,人一生總是必須忘記許多事的呀!這些都是該忘的!”
“可悲的是,該忘的都是我們忘不了的,而被我們遺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裏留不下痕跡的東西。”
他望著我,他的眼睛在夜色裏發著光。
“你的話超過了你的年齡。”
“我的年齡該說些什麽話呢?”
“夢話——這是做夢的年齡。”
“你像我這樣的年齡,就在做夢嗎?”
“不,那時祖父正病著,我身上是整個家庭的重擔,念書,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沒有時間做夢。”
“當你有時間做夢的時候,你做了嗎?”
“做了,一個荒謬的夢,”他咬咬牙,臉上的線條突然僵硬了。“一個很美麗的夢,像晚霞一樣,美得迷人,幻滅得也快,接踵而來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衝口而出,“你的太太嗎?”
他猛地一震,仿佛煙蒂燒到了手指。迅速地掉過頭來,他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我。友誼從我們之間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裏去了。他的聲音冷冰冰而又怒衝衝:
“別去探問你所不該知道的事,餘小姐。你未免太越權了。”
我的心發冷,寒氣從月色裏傳來,從花香裏傳來,從我腳下的磨石子地上傳來。我挺直了身子,我的聲音尖刻而生硬:
“我會記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會記住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話說得很快,說完,我就及時離開了那座陽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間裏。
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裏,我用手捧著頭。見什麽鬼?我會留在這個地方?擔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麽命運把我帶到這兒來?認識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個離奇的故事?
床頭的燈光幽幽暗暗的,我就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陣腳步聲所驚動,有人在走廊裏走動,腳步沉重而不整,是誰?我正在愕然之間,我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我用手蒙住嘴,差點爆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立即我認出他來,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蹣跚,他喝了過多的酒。
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想去攙扶他。
“你喝醉了。”我輕聲說,不願驚醒屋子裏其他的人。“你應該回到屋裏去睡覺。”
他瞪視著我,他布滿紅絲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簇奇異的火焰,他整個臉龐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來,他顫抖地碰觸著我的臉,嘴裏夢囈般地反複低喚著:
“小凡,嗬,小凡!小凡!”
我的心痙攣著,他的顫抖迅速地傳染給了我,我看到了一個被感情折磨得瀕臨死境的年輕人,聽到了他痛楚、瘋狂,而炙熱的呼喚,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於說明,不忍打破他的夢境。
“小凡!”
他再喊,他的手攬住了我,於是,驟然間,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裏,他的嘴唇饑渴地壓在我的唇上,狂猛地揉搓吸吮。我的頭發昏,喉嚨裏幹燥欲裂,但我沒有失去我的理智,餘美蘅,可憐的美蘅嗬!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而我是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鬆了我,他的眼睛一變而為狂怒凶狠。
“你是誰?”他惡狠狠地問。
“餘美蘅。”我的聲音又幹又澀。
他的臉扭曲而變色。
“餘美蘅是什麽鬼?”
“不是鬼,是人。”我無力地說。
“你從哪裏跑來的?你為什麽要在這兒冒充小凡?你說!你說!”他咆哮著。
我振作了一下,走開去,我開亮了房間中間的小吊燈,我知道,我必須擊倒他,如果我一味讓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無法救他的。我猛地車轉身子麵對著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聲,也對他吼了起來: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為什麽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間裏來?請你解釋,石先生,我不認得什麽小凡,根本不認得小凡,你不要滿嘴胡言亂語!我是你哥哥的女秘書!你深夜到這兒來是什麽道理?你解釋!”
我的聲音真的把他嚇住了,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我,接著,他就頹然地垂下頭去,就像我在花園裏碰到他之後的表情一樣,狼狽而沮喪。他踉蹌後退,嘴裏囁囁嚅嚅地說:
“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地亂搖著他的頭,“我認錯了人,我以為——我以為——反正,我抱歉!”
他退向房門口,那滿麵的淒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地追到門口,用手扶著門,我目睹他踉踉蹌蹌地退回自己的房間。然後,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裏,穿著睡衣,雙手插在口袋中,靜靜地望著這一切。我們四目相矚,好半天,他才輕聲地說:
“做得不壞,餘小姐!”
我心中忽然衝上一股怒氣,我控製不住自己,氣憤而不平地,我說:
“你不該把我拉進這個故事裏來,使我退不出去,我跌進了你的陷阱!別以為我高興做這件事,我不走,隻因為我同情他!”
他向我走來,眼睛生動地停在我臉上。
“怎麽,我又傷了你的自尊?”他問。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層淚翳,我受傷的又豈止是自尊?“我是萬萬不應該到這兒來的!我不知道是什麽鬼讓我接受這荒謬的工作!”
“不是鬼,是你寬厚的同情心!”他學我剛剛對石磊的口氣。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雲地搖搖頭,慢慢地關上了我的房門。天已經快亮了,曙色爬上了遠遠的山頭。
(9)
星期一石磊沒有回學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個星期過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們迅速地建立起友誼來。
我在石峰的臉上看到了喜悅,我在石磊的臉上看到了生機,隻有我,像沉在一個萬丈深的井裏,掙紮不出去,我不明白我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麽。我隻有一個直覺,覺得整個事件都不太自然,覺得我該離去,覺得平靜的狀況底下隨時隱藏著風暴。但我走不了,一種無形的束縛牽掣著我,我愛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處去的。午後,他和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回到翡翠巢。他在樓下的大廳裏拋下他的手套和墨鏡,就衝到酒櫃旁邊去攫出一瓶酒來,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臉色蒼白成這樣,握著酒瓶,他衝上樓梯,我不由自主地追過去,喊了一聲:
“石磊!”
“滾——開!”他大喊,繼續衝上去,石峰從他書房裏跑了出來,攔在樓梯口,皺著眉喊:
“小磊!”
“滾開!滾開!你們都給我滾!”他大叫,叫得聲音都裂了,用力推開了石峰,他衝進他的臥室,砰然一聲闔上了門。立即,門裏傳出他強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飲泣之聲。
我和石峰麵麵相覷,石峰一臉慘然之色,半晌,才輕聲地說:
“他又去看過小凡了。”
“她在哪兒?”我問。
“就在這附近,一家私人醫院的附設病房裏,醫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猶疑地說,“沒有希望治好嗎?”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遺傳——你知道的。”
我知道,換言之,這病是不治的。為什麽老天要給人這麽多苦難嗬!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門口,門內,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種慘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顫栗。石峰用手叩著房門,喊著說:
“小磊!小磊!開門,小磊!”
“滾!”是石磊號叫著的回答,接著,是一聲重擊的,破碎的聲音,他把什麽東西砸碎了。再接著,更多的東西被瘋狂地拋在門上,牆上,屋裏充滿了一片拋擲和破碎的音響。在這些音響聲中,夾著石磊瘋狂的哭叫: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為什麽?這世界上有神嗎?有公平嗎?為什麽嗬!”
鬧了好半天,室內終於安靜了,他一定把能夠砸碎的東西全砸完了。跟著這陣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頭埋在枕頭裏,啜泣聲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無奈地看了看我。說:
“我們走開吧,讓他自己去好好地哭一場。”
我跟著石峰走進他的書房。在椅子裏坐了下來,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是人間最悲慘的事情,”我說,“眼看自己所愛的人,被噩運所控製,這比愛情的幻滅更悲慘!”
“未見得!”石峰說,燃起了一支煙,“他們這段愛情,是被外界一個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毀的,這總比愛情本身發生動搖好得多。”
“你是說——”我不解地望著他。
“若幹年後,”石峰半坐在書桌的桌沿上,用一隻手抱著另一隻手,深思地說,“當小磊回憶起這段戀情來,仍然有它美麗的地方,和動人的地方,這段戀愛在他記憶裏將永遠絢麗,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況固然殘忍,總比小凡變了心,或者,小磊發現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女性,而是一個破滅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滅了的幻像?”我咀嚼著他的話,凝視著他。
“我認識一個人,”他忽然有些激動地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認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聖。他用各種方法追求她,最後娶了她。卻發現她是個虛偽而又虛榮,談不上絲毫內在和修養的女人。你能了解這種幻滅嗎?”
“這人也該負責任,”我說,“他應該在婚前觀察得清楚一些。”我說。
“愛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對你,應該不是。”我說,“你有纖細的觀察力和冷靜的頭腦。”
“哼!”他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過,”我接著說,我的舌頭靈活得出奇,“欺騙了你的並不是她,而是你自己過分豐富的感情!”
“見鬼!”他把頭轉開,低低地詛咒,牙齒咬著煙蒂。
我站了起來,向門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說。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過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陣神誌朦朧,他距離我很近,有副寬寬的肩膀,有張堅定而易感的臉。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輕輕地伸了過來,碰碰我的頭發,他的眼睛裏罩上了一層薄霧,使那對眼睛看起來深深幽幽的。他的聲音輕而柔,飄浮在我的耳際:
“你應該有和我同等豐富的感情嗬!”
是嗎?我說不出話來,他忽然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我感到他身子的顫動,我看到他眼睛裏炙熱的火焰,他的頭向我俯來,喉嚨裏低低地、喃喃地說:
“你不需要月亮裏的好仙女,你就是一個來自月亮的好仙女嗬!”
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環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我的眼睛裏充塞了淚水,我的心髒裏湧塞滿了急需奔放出來的東西……我微仰著頭,他的臉離我的那麽近,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我臉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個世紀那麽長久,他突然重重地推開了我,用沉濁的鼻音,迅速地說: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衝向了門口,一時間,屈辱、傷心、憤怒……各種複雜的感情齊聚心頭。石峰!他以為他是什麽?我的主人?我又是什麽?是他雇來娛樂他的弟弟的人?而我為什麽要留在這兒,接受這屈辱的工作?我為什麽不能灑脫地一走了之?管他什麽小磊,小凡!我留在這兒,到底為什麽?我的潛意識在期盼,我的靈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從我到翡翠巢來,從我第一次走進石峰的書房,我就在期盼著什麽,等待著什麽,而我,等待到了什麽?
我奔出書房,沒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必須先冷靜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陽西沉,想到暮色彌漫,我想不出所以然來。直到那山間的廟宇裏,突然響起了鍾聲:
“叮——當!叮——當!叮——當!”
我像是被什麽所驚醒了,那鍾聲帶著無比的莊嚴、肅穆和寧靜,跟著暮色一起卷進我的屋子裏來。我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息,雜念漸消。我不該有所求嗬!或者,我隻是一個使者,到這兒來撫慰一個受傷的靈魂。
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揚著聲音問:
“是誰?”
“我,石磊。”
我開了門,石磊站在房門口,蒼白而疲倦。眼神迷茫無助地望著我,他求救似的說:
“陪我到外麵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說,“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著他走下樓,走出翡翠巢。天邊的晚霞一層又一層地堆積著,晚風裏帶著秋意,路邊的鳳凰木飄落著細碎的黃葉。我們沿著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這兒有一棵大樹,樹下有張刻著“翡翠巢敬贈”字樣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這兒來時,曾經坐下休息的。我們走過去,坐了下來,石磊幽幽地說: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黃昏,就散步到這兒來。”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曾感覺這附近有人窺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陰影?我搖了搖頭,看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明亮而美麗,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紅了。
“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顧自地說:“那時這山坡上的地沒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給我完成學業。不過,最初真是慘淡經營。”
“那麽,”我沉吟地說,“這路也是他建的。”
“當然,最初這裏隻是荒山,隻有一條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廟裏。”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們的對白。我幾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裏,微蹙著眉,他說:
“以前,我總和小凡手牽著手,從這條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廟裏,我們在廟中燒香,許願,求簽,小凡稱這條路作天堂路,而現在——”他的臉扭曲著,“她在地獄裏。”
“不,”我說,“她現在的世界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她並不痛苦——痛苦的是我們。對一個神誌失常的人,應該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
“你怎麽知道?”
“我猜想。”
我們站了起來,沿著那條路我們無目的地向上走,鬆樹低吟,竹葉簌簌,我們沒有說話。涼涼的風,涼涼的黃昏,我們來到一個由大山石堆成的穀地裏,那麽巨大的石塊!有懾人的氣勢,我愕然地說:
“這麽大的石頭,是怎麽搬到這山上來的?”
石磊噗哧地笑了,難得的笑!望著我,他說:
“連參孫也搬不動這樣大的石塊,這怎麽會是搬上來的?這是本來就在山上的,這座山遍布這種大岩石。”
“是嗎?”我笑著問。“我以為是人工!”
“這人可太傻了!”
穿出穀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廟宇了,廟前有一塊空地,廟內設著觀世音菩薩的神座和拜壇。青煙繚繞,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煙香。我們走過去,在廟門前佇立片刻,一層無比無比的寧靜來到我心裏,我在觀世音菩薩前麵垂眸片刻,石磊問:
“你幹嗎?”
“禱告。”
“禱告什麽?”
“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蒼生!”我說。
他看看我,沒說什麽。
繞過廟宇旁邊的走廊,有個小天井,天井裏,三個七八歲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麵跳,一麵唱著歌謠:
三輪車,跑得快,
上麵坐個老太太。
要五毛,給一塊,
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掉頭看著石磊,學著孩子們的聲音說:
“你說奇怪不奇怪?”
石磊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完了,他凝視著我,我說:
“石磊,別再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會希望你這樣,她如果無知,你的痛苦對她也沒有幫助,是嗎?”
他深深地望著我,然後,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是的。”我點點頭。
“你是個好女孩,美蘅,”他的臉色平靜安詳,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從哪把你找來的?”
“他登報征求,我是一千多個應征者裏的一個。”我說。
“征求——女秘書?”他微微揚起了眉毛,“這是煙幕彈,對嗎?他是為了我,是不?”
我的臉紅了。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坦白地迎著他的目光,輕輕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說,“我後來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並不是為了想找一個棲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斷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記,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熱情,我感謝你——留下來了。”
“但是——”我覺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釋,卻又無法解釋,也不知道要解釋些什麽,我礙口地說,“但是——石磊,我——我想——”
“別說什麽,美蘅,”他阻止了我,他發光的眼睛裏帶著神秘的笑意,“你說得對,我該振作起來了,不為了你,為了——我有那麽一個為我處心積慮的好哥哥!”
我們彼此注視,天知道,我的臉是那樣地發著燒,我的心是那樣輕快地跳動……這個年輕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們對視良久,然後,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們回去!”
我們回到翡翠巢,已經是燈燭輝煌的時候了。石峰坐在餐廳裏等我們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著我們,從鼻腔裏問:
“你們到哪裏去了?”
“散步,”石磊搶先回答,“一直走到廟裏。唔——”他伸展手臂,“外麵的空氣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餓了!”
石峰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很開心?”他特特別別地問。
“是的,”我回複了一個興高采烈的笑,“很開心。”
“晤——”他咬咬嘴唇,突然大聲說,“我們一定要等飯冷了才吃嗎?”
我們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10)
接著的一個星期,石磊又到學校去上課了,但他一到沒課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來。我們相處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愛翡翠巢了。同時,我真的開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記來,這工作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從那些零星散亂的文字裏,看出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和中國傳統農村的風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詩詞都美極了,使人愛不釋手。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兩兄弟,一個學建築,一個學外文,卻都有極高的中國舊文學修養的原因,他們有個典型的中國文人的祖父!又在這祖父的熏陶教育下長大,環境和教育對人的影響畢竟是太大了。
我熱衷於這份整理和閱讀的工作,我又沉浸於和石峰石磊兩兄弟與日俱增的友誼裏,日子就十分容易過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閱讀到深夜,一天夜裏,他捧著一個托盤來敲我的房門,托盤裏是一壺冒著熱氣的咖啡、兩個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地站在那兒,他說:
“我看到你的房裏還有燈光,我想,你或者願意和我分享這壺咖啡。”
我喜悅地開大了房門,他走進來,我們相對而坐,喝著咖啡,談著天。從他的祖父談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癡孩子,小凡,小磊……然後,是我的童年,我的父親,母親,叔父,和我的孤獨。咖啡既盡,明月滿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來告辭,用手扶著門,他深深地望著我,遲遲疑疑地說:
“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見吧!”
他猝然地轉過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佇立,和一夜的失眠。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我和石磊變得經常去竹林裏散步,鬆林裏談天,或去山上的小廟,求求簽,聽聽尼姑們念經,也都特別喜歡聽那暮色裏的晚鍾和木魚聲。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談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這是他生命中的兩個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幾乎可以背得出來,至於那位“大哥”呢?
“大哥在八年前結的婚,”石磊說,我們在一片鬆林裏,他的一隻腳踩在一塊石頭上,手裏拿著一枝鬆枝,他一麵用鬆枝無意識地掃著地上的落葉,一麵說,“他用盡各種方法來追求我的嫂嫂,簡直對她如瘋如狂,可是,婚後不到一年,就變成了長期的冷戰,然後,他們就各過各的日子,大哥依舊是大哥,隻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錢,去買自己的快樂。”
“他們為什麽不離婚?”我不經心似的問,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塊石頭上。
“嫂嫂要哥哥付一筆錢,一筆龐大的數字,大哥並不是沒有,但他不甘心,於是就拖著。不過,我看,這問題快解決了。”
“怎麽?”
“有朋友從美國來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對象了,”石磊輕蔑地撇了撇嘴。“一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在紐約有兩家中國餐館,她不會在乎我哥哥的贍養費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會來辦離婚手續的。”
“你大哥——”我有些礙口地說,“他對你嫂嫂——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石磊的眼睛閃了閃,很快地掃了我一眼,他笑笑說:
“豈但沒有感情,有一段長時期,我哥哥憎惡全天下的女人,他說女人全是虛偽的動物,愛情是多變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愛情。他連——”他的眉頭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
“是麽?”我深思地問。
“是的,不過現在——”他突然把話咽住了。
“現在怎麽?”我問。
“不怎麽,”他丟掉了手裏的鬆枝,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們回去吧!”
我們回到翡翠巢,剛好滿天晚霞,映紅了客廳中整麵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圓形的藤椅裏,意態寥落地握著一個高腳的小酒杯,靜靜地望著我們。晚霞在他的眼睛裏燃燒,是兩簇奇異的火焰。
這天早上,石磊去學校上課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個翡翠巢都靜悄悄的。那天天氣不好,有些陰雲密布,風中帶著雨意,室內顯得陰暗和森冷。從一清早起來,我就有不安的感覺,屬於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點鍾左右,石峰推開了我的房門,他的臉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別的聲調,他說:
“美蘅,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我問。
“去看小凡。”
我背脊上有股涼意,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那個長得像我的女孩!那個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確實想見見她,基於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麽不對?
“她——怎麽了?”
“不知道,醫生打電話來,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從衣櫥裏取出了我的風衣。
“我們去吧!”我們下了樓,老劉已經把汽車開到客廳門口,上了車,車子開出翡翠巢的大花園,馳向石子路,轉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沒走多遠,車子轉向一條岔道,又開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訴過我,小凡的醫院離翡翠巢並不遠,果然,車行不過半小時,我們到了。
這隻是一家小型的私人醫院,有個很寬大的花園,鋪著草皮,中間是棟四四方方的、二層樓的建築,大約有十幾間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養病的好地方,大門口豎著一塊牌子,寫著:
心安精神療養院
車子一直開進花園,停在醫院門口,一個白衣服的護士小姐迎接著我們,她投給我好奇而詫異的一瞥,對石峰恭敬地點了點頭,說:
“石先生,我們院長正在等您。”
我們走進了院長室,那位院長的年紀並不大,大概四十歲出頭,戴著近視眼鏡,整潔而給人好感。石峰擔憂地望著他,沒有經過任何一句客套,立即問:
“小凡怎麽了?”
“噢,石先生,您坐下談。”院長遞給石峰一支煙,沉吟地說,“小凡目前沒有什麽,以病情來論,她在進步。”
“你是說——”石峰不解地皺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長深吸了一口煙,“我對小凡的病,用盡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這種病例,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來,小凡確實有了進步,你記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麽就撕爛什麽,現在呢,她喜歡穿衣服了,也不再撕東西,最可喜的,是一樁料想不到的奇跡……”
“怎麽?”石峰焦灼地問。
“她近來常常獨自坐著,仿佛在想什麽,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東西,從來沒有這麽乖過,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居然說出一句:‘冬冬在哪兒?”’
“什麽?”石峰驚喜交集,“你是說,她的意識在恢複?”
“很可惜,那隻是曇花一現,馬上她又神誌混亂了,近來,她就好一陣壞一陣,她的意識在半朦朧的狀態裏,我幾乎懷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誌清晰,這樣下去,如果能再繼續治療一年兩年,說不定她會好轉,也未為可知。但是,我請你來,並不是為了這個。”
石峰用疑問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麵,雖然有了進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麵的病症,我卻無能為力。我昨天又給小凡做了一次心電圖和靜脈壓,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過這個冬天!”
“李院長!”石峰驚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髒病,這種先天性的心髒病比遺傳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跡了!”
石峰臉色蒼白,轉開了頭,他喃喃地自語:
“受詛咒的家族!”
李院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所以,我要請你來商量一下,是繼續把她留在我這兒好呢?還是把她轉到普通醫院的心髒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語,隻是一個勁兒地猛抽著煙,那一口繼一口的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頭來,那對眼睛裏帶著深沉的痛楚。
“你認為——”他說,“她的心髒病有沒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長搖了搖頭,說:
“我認為沒有,但是我不是心髒科的醫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說,“那麽,你認為她能送普通醫院嗎?”
李院長猶疑地看看石峰,又搖搖頭。
“我沒有把握,她發作起來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傷害別人的可能性還小,傷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從早到晚雇人看著她。”
石峰又沉思了片刻,決然地站了起來:
“她留在您這兒,李院長,但我明天會請一位心髒科的醫生來診斷她,你現在——給她用心髒藥嗎?”
“是的。”
“您是個好大夫,李院長。”石峰說。
李院長微笑了一下,眼鏡片後麵的眼睛是親切的。
“你們兄弟使我感動,”他說,“我但願能治好小凡。”
“帶我們去看看她吧!”石峰說。
李院長站了起來,我們跟著他走出院長室,沿著走廊,我們走向病房。這是我第一次參觀精神病院,走廊的兩邊是一間間囚籠似的病房,輕病的患者像幽靈般在走廊裏移動,重病的都單獨一間,鎖在屋子裏,連窗子都加了木條,那些病人有的瑟縮在牆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揮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看著那大部分重病病人,連棉被都沒有,隻裹著一條麻布袋,我覺得這是殘忍的。
“為什麽不給他們棉被?他們已經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應該再讓他們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地說。
“他們撕碎一切,”李院長看了我一眼,說,“凡是他們抓到的東西,他們就撕碎,麻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樣的人類啊!為什麽人會瘋狂?為什麽有這樣悲慘的世界?可是,當我看到一個病人玩弄著一條紙帶,嬉笑得像個無知的孩子時,我又遲疑了——他們真的悲慘嗎?
我們停在一間病房前麵,推開房門,有個護士小姐坐在那兒(後來我才知道,石峰是經常雇用特別護士照顧她的),李院長問了句:
“她今天怎麽樣?”
“還好,院長。”護士說。
於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就是小凡嗎?她坐在一張椅子裏,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頭的白色長袍。那件長袍就像掛在一個衣架上,她瘦削得隻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談不上了,那幹枯的、被醫院剪得短短的頭發,那狂亂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個幽靈,一個鬼魂,一具被榨幹了所有水分的活屍。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眼睛直直的,毫無表情地瞪著門口的我們。
石峰走上前去,嚐試著用手碰觸她的肩膀,低低地喊了一聲:
“小凡!”
她猛跳了起來,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牆角,她就把整個身子緊貼在牆上,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著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頭昂了起來,像一隻備戰的獵狗,全身緊張而氣息咻咻。李院長拉住了石峰。
“別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靜,讓她休息,我們走吧!”
石峰頹然地垂下了頭,我們默默地退向門口,小凡忽然衝了過來,我們已經走到門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條,對著我們爆發了一陣莫名其妙的狂笑,聲音格格然如梟鳥夜啼。我覺得汗毛直豎。她的臉緊貼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發青的臉龐!那咧開的嘴!……不,不,這不是小凡,這不是我在日記中所認得的那個癡情的、天真的、調皮的小凡!我們沉默著走向醫院門口。石峰的臉色十分難看,站在那兒,他留下了一筆錢給院長,低低地說:
“我覺得,死亡對於她,也未見得是悲劇。”
“可是——”李院長不以為然地說,“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
我們上了車,向李院長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馳向一片蒼翠的山路,我把頭轉向一邊,石峰伸手握住了我,問:
“怎麽了?”
“我不舒服。”我說。
“她曾經比現在更厲害,”石峰的聲音很輕,望著我:“對不起,美蘅,我不該帶你來。”
“不。”我虛弱地說。
“我隻是無法單獨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地說。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時,是如何忍受的?
“可憐的小磊!”石峰似乎讀出了我的心事,他歎息著。“他比小凡更可憐,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麽真相?誰知道?”我詫異地問。
“哦……不,”石峰咽住了。
“我是說——你別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將盡的真相告訴小磊。”
“我——知道。”我說,望著石峰,他要說的就是這些?還是——他還隱藏著一些什麽秘密?
車子平穩地向前滑行,一陣涼風掠過,陰暗的天空開始飄起細細碎碎的雨絲來。
(11)
雨接連下了好幾天,天氣驟然地轉涼了,窗外總是一片迷蒙的雨霧,室內就充滿了陰冷和落寞的氣氛。秋,不知不覺地深了。
連日來,石峰都很忙,早出晚歸,回來後就顯得特別地疲倦和憂鬱。石磊在家停留的時間卻逐漸增加了,他開始幫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憐的小凡,可憐的小磊!我說不出心中的感覺。閉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時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對天真的孩子,嬉戲於山前水畔,渾然不知人間的憂鬱煩惱,和將來會降臨的噩運……噢!慈悲的萬物之神!
這天晚上,石峰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麵,他靜靜地告訴我:“小凡已經確定是沒救了。”
“你請過心髒科的醫生?”我問。
“是的,好幾個醫生會診,她的生命頂多再維持六個月,這就是倪家最後的一代。”
“他們整個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地說,“這不是詛咒,隻是遺傳。”
他不語,室內很靜,隻有窗外細碎的雨聲。好半天,他長歎了一聲,說:
“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這人間來走一趟?宗教總解釋生命是神的意旨,那麽,神何必安排像小凡這樣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說,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來。雨點敲擊著玻璃窗,叮叮當當地響著。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盞台燈,映亮了他的臉。他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閃閃爍爍的。我看著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地若有所悟。良久,我說:
“小凡沒有白來一趟,別忘了,她愛過。人隻要愛過,就沒有白活。”
“是嗎?”石峰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個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辭不達意地想解釋我的思想。“但,每個人都會有一分光,一分熱,這分光和熱就是他的愛心。盡管愛心有多有少,總是會有的,不是嗎?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燒一刹那就熄滅了,有的是一支蠟燭,燃燒得長久一些,有的是一盞燈,有的是爐火,有的是——太陽。”
“太陽?”他沉吟地。
“是的,這種人他的愛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陽,普照大地,廣施溫暖。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愛心的,多的像太陽,少的像一支火柴,它們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價值,都——燃燒過。”
我想,我有些辭不達意,但,石峰顯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地注視著我,很久很久沒有移開他的目光。然後,他用特殊的聲調說:
“美蘅……你簡直——令人眩惑!”
我的臉驀然發熱,這讚美竟鼓動了我的心,使它快速地跳動起來,我又感到我潛意識中那種期盼和等待的情緒了。我垂下眼簾,竟然訥訥地不知所雲:
“你——你在嘲笑我——”
“我嗎?”他低喊了一聲,驟然走到我的麵前,他的一隻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發熱,而我的冰冷顫栗,他的眼睛發著光,熱烈地盯著我,急促地說,“我嘲笑你?美蘅?從看你的自傳起,從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對你……”他說不下去,眼睛熱切地在我臉上搜尋,然後,他低喊:“噢!美蘅!”
我的呼吸靜止,我的靈魂飛向了窗外,駕著雨霧在山間馳騁……但是,他突然放開了我,走向窗口,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僵硬:
“我們剛剛在談什麽?小凡嗎?”
我閉上眼睛,淚水滑下我的麵龐。逃避吧!石峰!你盡管逃避!咬緊了牙,我甩了甩頭:
“是的,小凡,”我的聲音堅定而冷淡。“你告訴我,她活不了六個月。”
“你會對小磊保密吧?”
“當然。”
“那麽,好的,”他退向門口,“再見!餘小姐。”
“再見,石先生!”
他退出去了。門,在我們兩人之間闔攏,是一道堅強而厚重的門。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廟裏,我們在細雨之中散步,別有情調,那些鬆林,那些岩石,那些竹葉,在雨中更顯得莊嚴。黃昏後我們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訴我們家裏有客人,在石峰的書房裏已經談了很久。
“是誰?你認得嗎?”石磊有些詫異地問,石峰在城裏另有辦事處,很少有客人會到翡翠巢來。
“是方先生,方律師。”
“哦。”石磊的表情很複雜。我們站在大廳裏,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頃,對我說:“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他匆匆地跑上了樓,我有些詫異,這是個特殊的客人嗎?我搖搖頭,不想知道什麽,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霧和暮色。石磊跑回來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邊,帶著一臉的不安和憂愁。“哥哥離婚了。”
“你說什麽?”我怔了怔。
“方律師是我嫂嫂的律師,他帶了委托書和離婚證書來,剛剛我哥哥已經簽了字。”
“哦。”我看著那些雨。
“可憐的哥哥!”石磊說,他的聲音裏帶著濃厚的摯情。“他一生隻會為別人安排,為別人設想,卻最不會安排他自己。”他盯著我,“他並不像外表那樣堅強,他有一份自卑,對於愛情,他比我受的傷害更大。”
我迎視著他的目光。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我問。
“你知道的,是嗎?”他的目光深沉莫測,定定地停在我的臉上,“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不對?美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來的,我會好轉的,美蘅。你放心。”
我遲疑地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他的聲音低而溫柔。“也不知道怎麽謝謝哥哥。我想,就像你說的,小凡有知,不會願意我沉淪,小凡無知,我的痛苦對她更無助於事。我是該振作了,為你,為哥哥。”
“石磊!”我眼眶潮濕地喊。“不過,我——”
“別說!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輕,但你對待我像一個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滿了——別怕你會給我傷害,美蘅。”
我們對視著,在這一刹那,我滿心充滿了感動和溫情,是的,我們彼此了解。他緊握著我的雙手,我們就這樣站在暮色漸濃的窗口,然後,我聽到腳步聲走下樓梯,我和石磊猝然分開。但是,來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樓梯口,他看到了我們:手握著手,依偎在一塊兒。
石峰的臉色很壞,一刹那間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對我隨便地點了點頭,他送走了他的客人。回到大廳裏,他麵有怒色,沒好氣地說:
“你們不一定必須在客廳裏表演親熱嗬!”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麽?”他打鼻腔裏說,“愛情還要管時與地的嗎?哥哥?”
“你們?”石峰聳起了眉頭,他的臉扭曲了起來,陡然間憔悴了十年。“啊,隨你們。”他大聲地喊秋菊,告訴她他不在樓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樓上去,最後,還加了一句,“送一瓶白蘭地來!”
他走了。我望著石磊。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石磊?你為什麽要欺騙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還看不出來嗎?美蘅?他嫉妒得要發瘋了!”
“石磊!”我喊。
“美蘅,”他深深地望著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
“假如什麽?”
“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什麽都知道!”他笑著說,“他快為你發狂了,從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蹤著你!美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嗬!”
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樓梯。
我仍然站在那兒,灰蒙蒙的暮色從窗口湧進來,把我緊緊地包圍在中間。
(12)
一夜風雨,早上,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天晴了。
陽光使人振奮,尤其是雨後的朝陽。我衝下了樓梯,帶著滿懷的喜悅,跑進了花園裏。滿園花香,繽紛燦爛,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帶著隔夜的雨痕。我拿著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捧著玫瑰花,我愉快地跑上樓,一路哼著歌兒,經過石峰的書房時,我停住了。
書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石峰想必還在臥室中高臥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經縱酒到深夜。望望懷裏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滿他書房中的花瓶?讓一瓶鮮花帶給他一個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著笑,我推開房門,輕快地走了進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樂椅裏,兩隻腳高高地架在書桌上,他手邊的一個小茶幾上酒瓶、酒杯、煙蒂、煙灰狼藉地堆著,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室內的電燈仍然亮著,在滿窗的陽光下,那昏黃的燈光顯得異常地可憐。石峰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並沒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眼白布滿了紅絲,臉色是鐵青的,他竟一夜沒有睡覺!
“噢,”我愕然地說,“我——以為……這兒沒有人呢!”
“關上門!過來!”他冷冷地說,又帶著我最初見到他時,他那種命令的語氣。
我機械地關上門,有些手足無措,他的神色令我有驚嚇的感覺。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你從哪兒來的?”他自語似的問,“月亮裏?”
“不,”我的思想恢複了,走過去,我把懷裏的花放在桌上。“月亮裏沒有玫瑰花,何況,現在沒有月亮,太陽已經快升到頭頂上了。”
我走開,拉開了半掩的窗簾,給室內放進更多的陽光,再熄滅了所有的電燈。滿屋的酒氣和煙味,我把煙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盤裏,放到門外走廊的地上,秋菊會收去洗。我忙碌地走來走去,想讓這零亂的房間清爽些,想趕走室內的沉悶的氣氛。他望著我在房間裏移動,靜靜地不動也不說話,直到我想掠過他去取花瓶時,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
“嗯?”
“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濁,語氣並不友善。
“什麽東西成功了?”我不動聲色地問。
“別裝傻!你的工作!你對小磊的工作!”
“我沒有做任何工作。”我悶悶地說。
“那麽,你是愛上他了?”
“我沒有愛上誰。”
他的手箍緊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來告訴我,你要嫁給小磊了?”
“我也沒有要告訴你什麽。”
他的手指掐進了我的肌肉裏,弄痛了我,他的眼睛裏冒著火焰。
“你值得加薪,美蘅,你的工作效率超過了我的預料,哦,對了,我忘記把你的薪水付給你!”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遝鈔票,丟在我的麵前。
我有幾秒鍾沒有思想,隻覺得所有的陽光都從窗口隱去。然後,我開始發抖,不能遏製地發著抖,淚水躥進了我的眼眶,使我什麽都看不清楚,我張開嘴,想說幾句什麽,說幾句漂亮的話,但我什麽都說不出來。在這一刹那,我看清我眼前什麽都沒有,隻有被淩遲了的自尊,和被淩遲了的感情。
我掙脫了他的掌握,轉過身子,慢慢地把自己“移”向門口,我的腳步那樣滯重,我的身子那樣軟弱,我的頭腦那樣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地、尖銳地痛楚著。抓住了門鈕,在一瞬間,我全盤崩潰,我把頭仆在門上,我沉痛地啜泣了起來。
石峰迅速地衝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擁進了他的懷裏,他的聲音焦灼地、懊惱地、痛苦地在我耳邊響起:
“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我喝了過多的酒……我說那些,因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我聽不進去,我什麽都聽不進去,掙紮著,我想掙出他的掌握,他的懷抱,逃出去,逃得遠遠的,遠離翡翠巢,然後永不回來!永不!我推著他,想去扭開那門鈕,一麵哭著喊:
“你讓開!讓我走!”
“不!美蘅,你聽我,你聽我……”
“你放開我!”我喊著,掙紮著,“我們有過君子協定,我隨時可以走,現在是我走的時候了,你讓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著,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話要對你說,你不能這樣離去,我不讓你走!你絕不能走!”
“你沒有權幹涉我!”我大喊,“告訴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結束了!我不幹了!”
“你這樣說太殘忍!”他也喊了起來,“我承認我剛才做錯了!留在這兒是你的仁慈,我承認我錯了!我們是朋友,是不是?”
“不是!”我大叫。
“美蘅!”他大叫,“你要講理!”
“講理?”我憤然地一甩頭,緊盯著他,“講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無依,你知道我貧窮,你用計把我騙到這兒來,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應的事。我留下,以為我們彼此了解,我想幫你的忙,我想盡我的力量,救助一顆受傷的心,我是為了錢嗎?我是嗎?我再窮,還不到出賣青春愛情的地步!你還能對我有怎樣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斷我,吼著,“我完全知道你為什麽留在這兒,知道你那善良而熱情的心……”
“那麽,你為什麽要侮辱我?為什麽……”
“因為我愛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懷裏!”他喘息著大叫。
我愕然,室內突然地安靜了下來,我張大的眼睛裏,看到的隻是他的臉,他那激動的、發紅的臉龐,他那燃燒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張著嘴,愣愣地看著他,我們就這樣的對視著,然後,他猛地擁緊了我,他喉嚨裏低低地吐出一聲炙熱的呼喚:
“噢,美蘅!”
他的嘴唇一下子緊壓在我的唇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攬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悅在一刹那間流竄全身,我感恩,我狂喜,我說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緒,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夢寐的戀情……當他的頭抬起來,我已經淚痕滿麵。
他的眉頭倏然緊蹙,放開了我,他轉過身子,踉蹌著走向他的桌子,嘴裏喃喃地說:
“對不起,美蘅,我又做錯了……你……去吧,不不,別去,”他語無倫次,“我是說,你去小磊那兒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門上,我的心裏一片歡愉,靠在那兒,我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回過頭來,瞪視著我。
“你為什麽還不去?”他粗聲地問。
“去哪兒?”
“小磊那兒!你知道的!”
“我去那兒幹嗎?”我問,揚著眉毛。“我沒有愛上他呀!他也無法容納我,他的心已經滿了,小凡,你知道。他沒有位置再容納別人了。”
他望著我,可憐兮兮的。眼底有一絲求助之色,看起來像個無助的孩子。
“你在安慰我?”
“不,”我說,“你糊塗,石峰。小磊的振作,並不是因為有了新的愛情,是因為——他有個好哥哥。”
“是——嗎?”他拉長了聲音。
“是的。”
“你怎麽知道?”
“他告訴過我。”
“真的?”
“真的。”
於是,他不再說話了,我們長長久久地對視著。於是,他緊蹙的眉頭放鬆,眼睛明亮。於是,他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而我的頭緊靠在他的胸前了。於是,孤獨的餘美蘅不再孤獨,寂寞的石峰不再寂寞,而陽光正一片燦爛地照射著整個的翡翠巢。
(13)
晚上,明月滿樓。我和石峰依偎在陽台上麵,憑欄遠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朧的,遠山隱隱約約,而近處的鬆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綠色的海。隻有翡翠巢的花園清晰可見,月光把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層銀白。
“看到了嗎?”我說。
“什麽?”
“月亮下麵垂著一個梯子呢!那好心的仙女下來了。”我深吸一口氣,滿足地歎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說,他的手攬著我的腰,我的頭不由自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側過頭來,嘴唇輕輕地碰著我的前額。“你就是那個漫不經心地走在山路上,被我撞倒後,像個豎著毛的小怒貓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嗎?”
“你呢?”我笑著問,“你就是那個橫衝直闖,自命不凡,卻像個被許多韁繩捆住的野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嗎?”
“嗨,你取笑我!”
“別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
“你給我的好工作!”
“不,美蘅,”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我不是捉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為——可以用一個女孩來代替小凡,來拯救小磊。可是,一開始你就跨進了我的心裏,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鋒利的時候像一把刀,溫柔的時候像一池水,我必須用最大的克製力來把我的心從你的身邊拉開……噢,美蘅!”
他的麵頰貼著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真是個好哥哥,連愛情也準備拱手相讓嗬!”
“你的刀鋒又轉向我了!”他說。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緊倚著他,我心中是那樣的喜悅嗬!在這個時候,我才清晰地感覺出來,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隻是小凡,不隻是石磊,也不隻是那個動人的故事,最主要的,隻是我身邊這個男人!我舉首向天,那一輪明月掩映在薄薄的雲層之中,是我的好仙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嗎?我神思恍惚,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喜悅的浪潮裏。
“美蘅。”他低喊。
“嗯?”
“你——”他有些不安地說,“沒有一些喜歡小磊嗎?”
“你說什麽?”
“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氣……你竟——不喜歡他嗎?”
“當然,我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他。”
“哦,”他喉嚨裏像突然塞進了一個鴨蛋。“那麽,你騙我了?”
“不,我像個姐姐一般地喜歡他,”我說,“那不是愛情,是不是?何況,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認地說,“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說,“在小磊的心裏,沒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們不是尋常的感情,他們是用生命來相愛的,即使將來小磊再戀愛了,他心裏仍然有一個位置,是永遠為小凡而保留著。”我歎了口氣,“這段愛情很淒涼,但是,也很美麗。”
“並不像你想的那麽美麗,美蘅。”石峰深沉地說。
“怎麽?”我愕然地望著他。
“一切外表美麗的東西,內在不見得都美。”
“你是被嚇怕了,”我皺皺眉。“你說這話,因為你曾有個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連小凡都否決了。下一步,你會否決我。”
“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麽?”
“小凡。她並不像她日記本中所表現的那麽單純,她在瘋狂以前,有一大段日子沒有日記,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轉折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這件事隻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地說,“小凡瘋狂之後,這事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了。我用盡心機來隱瞞小磊,感謝天,他是深信小凡心裏隻有他一個的!但願這秘密永不揭穿!”
“我知道了,”我的心發冷。“小凡後來愛上了你。”
他張大了眼睛,瞪視著我,然後,他蹙著眉頭笑了。
“美蘅,你以為別人也像你那麽沒有眼光,會愛上我這匹套著韁繩的野馬嗎?”
“那麽——”我困惑地說,“是怎麽回事呢?”
“假若沒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於瘋狂。”他靠著欄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欄杆上,仰頭看著月亮旁邊的一塊浮雲。他的臉色沉重而黯淡。“這事我也該負責任,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內疚。”
我不語,他燃起了一支煙。
“小凡在學校裏念到初中二年級,這之後,我就發現她有先天性的心髒病和潛在的瘋狂。同時,她一直嬌嬌弱弱的,對念書也沒有興趣,所以,十四歲之後,她就沒有再進學校,而一直住在家裏。我總是很忙,小凡就跟著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說,打發她的日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麵非常狹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除非跟著小磊,她也從不去看電影或上街,這樣,她和小磊的戀愛也等於環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我抱歉,現在我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我有錯,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並不正常和健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許多東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愛小磊是必然的發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別的男孩子,何況小磊對她一往情深。這樣,直到她瘋狂前的四個月,有個男孩子撞了進來。”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煙,望著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廟?”他問。
“是的。”
“就是那座小廟。”他繼續說,“那時候,小磊大學畢了業,正在南部受軍訓。由於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來,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廟裏去,和尼姑們聊聊天,和鄉下孩子們玩玩,或者拿一本書,到鬆林裏去看,去散步。這樣,有一次,有個大學裏的幾個男孩子,跑到這山上來野餐,他們發現了她,於是,她加入了他們。這大概就是她認識那個男孩子的開始。這以後,她就經常和那個男孩子約會,在那個小廟中見麵。”
“從這時開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發生了鬥爭,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許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發現有這麽一個男孩子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往得很密切了。”
“當時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來我怕傷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地愛著小凡,二來我怕傷害小凡,坦白說,我不信任那個男孩子,那是個膚淺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長大,我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何況她又有病,我決不能讓人欺侮她。於是,我去找了那個男孩子。”
他又停頓了,他眉心中有兩條豎著的皺紋,深深地刻在那兒,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錯了,我找到了那個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盤托出,我告訴他,如果他真愛小凡,他必須盡全力來保護她,那就娶了她。否則,就不要再繼續糾纏小凡,結果,那青年從此不來了。而小凡,起先幾天隻是神誌迷茫,我請了醫生,卻無法挽救她,從此,她就瘋了。”
他凝視著我,悲哀而沉重。
“這就是我隱瞞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錯了嗎?”
我望著他,他那坦白的眸子裏盛著疑惑,那張浴在月光下的臉高貴而莊重。我握著他的手,這故事使我不安,搖了搖頭,我說:
“你沒有做錯,可是,我但願你沒有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尾巴,這是殘忍的!它破壞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歡這件事,這使小凡的戀愛不再動人了!”
“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用盡心機來隱瞞小磊,小凡已經瘋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太殘忍了。小磊是那麽深深地愛著小凡。”
“我不相信這個,”我深思地搖著頭。有片浮雲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終愛著小磊的,我深信。她寫得出那份日記,就絕不可能移情別戀。”
石峰對我悲哀地搖著頭。
“美蘅,你是多麽迷信地相信著完美嗬!”
是的,我是。把頭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願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們就這樣站著。雲層掩上了月亮,又輕輕地移開了,夜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時間在不知不覺地消逝。我們不知站了多久,然後,我低低地微喟了一聲,說:
“石峰。”
“什麽?”
“不管小凡是怎樣的,你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嗬!你知道嗎?你就是這些地方讓我感動。”
“美蘅!”他輕喊,“對我,沒有比你這句更好的恭維了。”
“還有——石峰。”
“什麽?”
“相信我,我是不變的。”
“噢,美蘅!”
他擁住了我,我滿臉的淚——為了我和石峰的喜悅,為了石磊和小凡的悲哀。深夜,回到房間裏,我在門縫的地板上,拾起一張紙條,上麵是石磊的筆跡,寫著:
愛神需要人幫一點忙,嫉妒該是最好的幫手,所以我稍稍地利用了一下。我沒錯,是嗎?祝福你們!
磊
我把紙條捧在胸前,好一個小磊嗬!
(14)
知道了小凡瘋狂的始末之後,我有好幾天都很不舒服,翻開小凡最後一本日記,我研究又研究,找不出另一個男人的影子。她顯然抗拒他,甚至不願把他寫進日記裏。小凡,她又何嚐不崇敬著“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掙紮的痕跡,例如,在一頁上,她胡亂地寫著:
冬冬!回來吧!求你回來l你為什麽要離開我那麽遠呢?沒有你,日子黑暗得連邊都摸不著……冬冬,冬冬,來吧!趕快來!救救我!
冬冬,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兒,我與你同在!冬冬,我心裏隻有你,隻有你,隻有你!上帝知道!我心裏隻有你嗬!魔鬼!你走遠一點!冬冬,來吧!擁抱我,即使有一天我會死,我也願死在你的懷裏,真的。冬冬嗬!
再有一頁,當初我認為是不知所雲的,現在也找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那個夏天到處都是燠熱的,隻有湖水冷得像冰,那是死亡之湖!一個公主走到水邊,她背叛了她的王子,隻能讓湖水浸過頭頂,她說:“神嗬!讓我死!這是我該得的審判!”冷水灌進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內凝成冰塊……
噢!冬冬嗬!我好熱,我又好冷嗬!
重新翻看這些日記,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瘋狂的原因並不單純是遺傳,她曾經怎樣掙紮過!痛苦過!而又自責過!捧著這本日記,我去找石峰,說:
“石峰,你錯了,小凡始終愛著的隻是石磊,那個男孩子從沒有占據過她的心,她和他玩,是因為她寂寞。”
石峰對我溫和地笑,捧著我的臉,他說:
“美蘅!你多麽善良!你是個編織夢幻的女孩,不過,我想,你是對的!”
是的,我是對的,我深信。
然後,那最後的一日終於來臨了。
那天,陽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氣已經涼了,秋天不知不覺地過去,是初冬的季節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嬸嬸家裏。自從到翡翠巢之後,我很少“回家”,這次,我回去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我告訴了他們關於我和石峰的事。嬸嬸熱烈地祝福我,叔叔問了許多石峰的情形,然後,他讓堂妹去買了好多的酒菜,為我大事慶賀。堂弟妹們整天環繞在我身邊,問長問短,問什麽時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親情所包圍著,那麽溫暖,那麽親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嬸嬸家裏一直逗留到吃過晚飯才離去。到北投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鍾了。
我獨自走上那條上山的柏油路,一邊是鬆林,一邊是竹林,晚風吹過,一片簌簌然。天很冷,我圍緊了圍巾,慢慢地走上山坡。路邊沒有裝設路燈,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常清晰。
冬季的風陰而冷,吹到身上涼颼颼的,鬆林內聳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山上並不寂靜,鬆濤竹籟,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漲滿了叔嬸的溫情,一路走上去,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第一次走這條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車!那時候,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撞了我的男人會和我有怎樣密切的關係。我邊走邊想,心底迷茫地浮著一層喜悅。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長長的,我的高跟鞋敲擊著路麵,發出清楚而單調的聲響。
忽然問,我聽到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發自我身邊的鬆林裏,一陣寒風掠過,我猛然打了兩個冷戰。回過頭,我看看身邊的樹林,岩石,鬆樹,月光……我沒有看到什麽。但是,我開始感到不安,一種強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為什麽,有種恐懼和緊張的情緒控製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幾步,我到了那個有石椅的大樹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走而起的喘息,就在這時,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這兒不止我一個人,有人在某處窺探著我。我迅速地回過頭去,有三塊大岩石像屏風般豎立在那兒,我的呼吸靜止,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見一條人影,輕輕一閃,消失在岩石後麵。恐懼使我張皇失措。月光、鬆濤、竹籟、岩石、人影……匯合成一種巨大的、懾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麽一回事,我開始奔跑了,沿著那條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識裏,我覺得那黑影在跟蹤著我,這使我的背脊發冷,我不敢回過頭去,怕發現身後是什麽缺頭沒臉的鬼怪。我跑著,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帶的房屋,和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的溫暖的燈光時,我才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氣。
放慢了步子,我繼續向前走,一麵豎著耳朵傾聽,等到確定身後沒有跟蹤者了,我才怯怯地回頭張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地伸展著,什麽人影啦,聲音啦,顯然都出自我的幻覺。我放寬了心,不禁啞然失笑。餘美蘅,餘美蘅,你是多麽怯弱,又多麽地神經質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門口,立即,我感到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翡翠巢的大門大開著,走進去,車房的門也大開著,石峰的汽車和兩輛摩托車都不在,翡翠巢裏靜悄悄的沒有一些聲音。怎麽回事?我跑進客廳,客廳裏的兩盞大燈都亮著,卻沒有一個人影。揚著聲音,我喊:
“石峰!”
沒有回答,我再喊:
“石磊!”
仍然沒有回答。我愕然地走到樓梯口,正準備上去,秋菊從後麵跑進了客廳,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還好,餘小姐,你回來了,我一個人在這幢房子裏怕死了!”
“先生和少爺呢?還有老劉呢?”我問。
“都出去了,有人打電話來,石先生很慌張的樣子。他叫少爺出去找,又叫老劉開車去找,他自己也騎摩托車去找了!”
“去找?”我詫異地皺起了眉頭,“找什麽?”
“我不知道呀!他們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總聽到一些什麽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爺抓起車子就衝出去了,我隻聽到什麽醫院還是療養院的!”
醫院?療養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地坐進椅子裏,小凡怎樣了?死了?發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靈魂!我發了好一會兒怔,才回過神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問。
“我們剛剛吃過晚飯的時候。”
那麽,是好幾小時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地凝視著,月光柔柔地照射著花園,在地上稀疏地篩落了花影。有什麽東西在圍牆邊一閃,我沒看清楚,張大眼睛,我再看過去,“咪唔”一聲,一隻好大的野貓,跳到樹梢上去了。我心懷忐忑,敏感地覺得有什麽大的災難,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直駛進來,停在客廳外麵,我衝出去,是石峰!我問: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石峰跨下車子,大踏步地走過來,他的臉色鐵青,神色凝重。
“美蘅,小凡失蹤了。”
“你說什麽?”我大吃了一驚。
“醫院一陣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頭向秋菊,“少爺和老劉有沒有回來?”
“沒有。”我性急地說,“什麽人都沒有!”
“那麽,他們還沒有找到她!”石峰說,顯得又沮喪,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會跑到哪裏去!”
“你剛剛到哪兒去找的?”我問。
“廟裏,和附近的樹林裏。”
“都沒有嗎?”
“連影子都沒有!”
影子!我腦中靈光一閃,影子!我曾經看到了人影,在哪兒?是了,那棵大樹底下,月光,岩石,鬆樹……我所見到的並非幻影!她一定躲在那塊屏風一般的岩石後麵,想想看,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敏感……對了,那是她!一定是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地說:
“走!我們去!我知道她在哪兒!”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頭。
“是的,在那邊鬆林裏!我來的時候看到那兒有人影,我本來以為是我眼花了,現在我才明白!走!我們去找她!快去!”
石峰迅速地回到了車上,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他的腰。車子立即發動了,我們衝出了翡翠巢的大門,一直往那個交叉路口駛去。沒有幾分鍾,我們已經停在那棵大樹底下了。樹後麵,那幾塊高大的岩石莊嚴地壁立著。
“就在這兒,那塊岩石後麵。”我說。
石峰停好車子,立即跑進了鬆林,繞到那塊石頭後麵去了。隻一會兒,他從另一邊繞了出來,對我攤了攤手。
“這兒什麽都沒有。”
“我打賭看到過人影!”我說。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麽鄉下人,也可能是樹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時的時間,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遠,”我說,“半小時不會讓她跑得很遠,她一定就在這附近的什麽地方!”
“好吧!讓我們再來搜索一下。”
我們走進了鬆林,鬆樹的陰影在地下雜遝地伸展著,每棵樹後麵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每棵樹後麵都沒有。我們走了好一會兒,然後,石峰從地上拾起了一樣東西,一塊水紅色的圍巾,他迅速地奔向附近的樹叢和岩石後麵去查看,他沒有找著什麽。折回來,他說:
“這是她的圍巾,前幾天小磊才給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過這個地方!”
我們又找了一會兒,終於失望地回到樹底下,石峰頹喪地說:
“這樣找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不如回翡翠巢,打電話到醫院問問看,說不定醫院已經把她找回去了!”
我們回到翡翠巢的時候,老劉和石磊也已經都回來了,他們同樣一無所獲。石磊伏在酒櫃邊的長桌上,用雙手緊抱著頭,絕望得像個剛聽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過去,把那條水紅色的圍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觸電般地跳了起來:
“你找到了她?”
“沒有,隻找到了圍巾。”
“在哪兒?”
“鬆林裏。”
石磊向門口衝。喊著說: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說:
“沒有用,我都找過了。”
石磊又頹然地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盡,然後,他用手猛力地在桌上捶了一拳,叫著說:
“難道我們就這樣一點辦法都不想嗎?大哥?她現在毫無生活能力,她會被汽車撞死!會凍死,會摔死,會在樹林裏被毒蛇咬死……什麽可能都有!我們就這樣不管嗎?”
“我去打電話問問醫院看!”石峰向樓上走,電話機在石峰的書房裏。
“我去打吧!”我說,“我要把高跟鞋換下來,你告訴我電話號碼。”
石峰告訴了我,我走上樓,到了石峰的書房裏,撥了電話,正像我所預料的,他們也沒有找到小凡,不過,醫院裏已經報了警,同時,醫生和工友護士組織了一個小型搜索隊,仍然繼續在附近的樹林裏找尋。我走到樓梯口,彎腰伏在樓梯的欄杆上,對樓下喊:
“他們還沒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進我的臥房,開亮了電燈。坐在床沿上,脫下了高跟鞋,我走了過多的路,兩隻腳都酸痛無比。低下頭,在床邊找尋我的拖鞋,但是,有件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個閃爍發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來,是那條綴著雞心金牌的K金項鏈!上麵刻著:
給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這項鏈始終收在抽屜裏,我從沒有動過它,它怎會跑到這床前的地毯上來的?我握著項鏈,怔怔地出著神。然後,我聽到了一點什麽聲音,我頓時明白了,小凡!我們找遍了鬆林,卻忽略了最該搜索的翡翠巢,我來不及回頭,一隻手不知道從哪兒伸了過來,一把攫走了我手裏的項鏈,我抬起頭,一襲白色的長袍攔在我的麵前,醫院裏的長袍子!我張開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撲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著我的脖子,大而狂亂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嘴裏喃喃地說: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裏,她的另一隻手臂壓在我的嘴上,我掙紮著,喊著,但她力大無窮,我們在床上糾纏滾動,她開始大嚷:
“這兒是我住的,你不能來搶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奮力地想掙脫她壓在我嘴上的手,心底還能思索她的話,她這幾句話何等清晰!我們的喧鬧引起了樓下的人的注意,一陣腳步聲奔上樓來,她的手指從我脖子上抓過去,一陣尖銳的痛楚,我大喊。然後,有人撲了過來,小凡被控製住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看到石磊正從小凡背後緊抱著小凡,而小凡拚命掙紮著,暴跳著,狂叫著。
我被石峰攬進了懷裏,他的臉色白得像紙。
“你沒有怎樣?美蘅?我應該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險性的!”他用一條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個冷戰。“你在流血了,美蘅。”
我顧不得疼痛,小凡還在大吼大叫著。
“讓我走!不要關我!不要關我!”
石磊的手緊箍著她,她在他懷裏像一條瘋狂的豹子,由於掙紮不開,她低下頭,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並沒有放手,隻是一迭連聲地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嗎?你聽我!小凡!小凡!小凡!”
這是什麽呼喚?該是可以喚醒人的靈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靜了,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像做夢一般側耳傾聽,然後,她的眼睛發著光,慢慢地轉了身子,麵對著石磊,她的眼底有了靈性,她的臉上有了感情和生命,這是奇跡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撫摸著石磊的臉龐,一層夢似的喜悅罩在她瘦削的臉上,競使她看起來發光般的美麗,她輕輕地蠕動著嘴唇,喃喃地說:
“冬冬,是你麽?我找你找得好苦嗬!”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個滿足而淒涼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著頭注視他。語音斷續,“冬冬,我要——告訴你,我——從沒有過別人,我——是你的,冬冬嗬!”她的笑美得像夢,然後,她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
石磊狂喊了一聲,把她抱了起來,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經賦予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靜地去了。那朵微笑還浮在她的唇上,她長長的睫毛那樣靜靜地垂著,就好像她是睡著了。石磊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隻是低頭看著她,抱著她。
我把臉側過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地啜泣起來。
“別難過,美蘅,”石峰的聲音嚴肅而寧靜。“她在他的懷裏,她說過她要說的話,她可以瞑目了。”
(15)
我們在一個初冬的黃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廟的地方,石峰買了一塊墳地,這兒,她曾和小磊攜手同遊過,她可以聽她聽慣了的暮鼓晨鍾之聲。
新墳在地上隆了起來,一抔黃土,掩盡風流。我們佇立在惻惻寒風之中,看著那小小的墳墓完成。我緊倚著石峰,心裏充塞著說不出來的情緒。小凡,這個我隻見過兩次的女孩子,卻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關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她,我就不能認識石峰,那麽,我整個後半生的曆史就要重寫了),我說不出有多麽喜愛她。而現在,她靜靜地躺在泥土下麵,再也沒有思想和感情了。
石磊默默地站在那兒,靜靜地垂著頭,整個埋葬過程中,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臉上毫無表情,誰也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麽。當埋葬終於結束之後,石峰說:
“我們走吧!”
石磊轉過了身子,我們開始向歸途中走去。冬日的風蕭索而寒冷,卷起了滿地落葉。我走到石磊身邊,喊:
“石磊!”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這對她是好的——”我笨拙地說。
“別說什麽,”他打斷了我,低聲地說,“我還有什麽可求的呢?她始終那麽可愛,那麽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實在太多了,我還有什麽可不滿足的呢?”
我滿懷感動,我知道,我不必再說什麽,我們也不必再為石磊擔心了。沉淪的時間已經過去,他會振作起來,不再消沉,不再墮落,解鈴還需係鈴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還是小凡。
我們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經濃而重,散布在整個的山頭和山穀中。天漸漸地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別短,隻一會兒,月亮就從對麵的山凹裏冒了出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石磊低聲地念,“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冬冬,”我打斷他,輕聲地念,“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兒,我與你同在!”
“你念些什麽?”石磊恍惚地問。
“小凡日記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頭去。
“是的,她與我同在!”他說,仰頭向天,眼裏有著淚,不是悲哀,而是喜悅。
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攬住了我的肩。我們對視了一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憑欄而立。月明如晝,風寒似水,石峰說:
“看那月亮!”
我看過去,一片雲拉長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條銀色的梯子。
好一個靜謐的夜!
——全文完——
瓊瑤寫於一九六六年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