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下

  · 柳樹下 ·

  竹風,窗外正下著細雨,這正是“雨橫風狂三月暮”的時節。現在是黃昏,窗外那些遠山遠樹,都半隱半現在一片蒼茫裏。整個下午,我都獨自坐在窗前,捧著一杯香茗,靜靜地沉思。沉思!我真是沉思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的思緒始終飄浮在窗外那斜風細雨中。“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我承認,我有些兒蕭索,有些兒落寞,有些兒孤獨。但是,蕭索、落寞,與孤獨,都是刺激心靈活動的好因素,所以,我又有了說故事的欲望。聽吧!竹風,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一個小小的故事,關於一個小女孩。聽吧!竹風。


  (1)


  那棵老柳樹生長在溪邊,有著合抱的樹幹,有著長垂的柳條。夏季裏,它像一個綠色的大傘,傘下,覆蓋著一個綠蔭蔭的小天地。冬天,它鋪了一地的落葉,光禿禿的柳條在細雨紛飛中輕輕飄動,掛了一樹的蒼涼與落寞。春天,枝上的新綠初綻,秋天,所有的綠色都轉為枯黃……再也沒有一棵樹,像這棵老柳樹那樣對季節敏感,那樣懂得寒溫冷暖,那樣分得清春夏秋冬。或者,這就是荷仙如此熱愛這棵樹的原因吧!她曾對寶培說過:

  “這棵樹是有感情的,我告訴你,它會哭,它也會笑,它還會說話。”


  真的,當冬天來臨的時候,那些長垂的枝條,掛著無數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滴落下去,你能不信它在哭嗎?而春天到了,枝上那一個個淡綠色的小葉蕾,那樣興奮地、喜悅地,迎著初升的朝陽綻放開來,那翠翠的、嫩嫩的綠在陽光下閃亮。你能不信它在笑嗎?夏天的時候,枝葉扶疏,一陣風過,那葉條兒歉簌作聲,你閉上眼睛,傾聽吧!你能不信那樹在說話嗎?寶培說:

  “你懂得這棵樹,它是你的。”


  這樹是她的嗎?荷仙不知道,她從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該屬於她的。但是,在多少的風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卻習慣於走到這棵樹下,向這棵樹傾吐她的心跡,她的悲哀,她的煩惱,她的寂寞,她的快樂,以及她的希望。她向它傾吐一切,這棵樹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個秘密和纖維的生物。


  而現在,她就呆呆地坐在這棵樹底下,夜已深沉,月色朦朧,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點綴在黑暗的穹蒼裏。溪水靜悄悄地流著,河麵上反映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她坐著,倚靠著那老樹的樹幹。她那長長的頭發編成了兩條發辮,垂在胸前,那沉靜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河麵,河麵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淚光相映。她靜靜地坐著,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條記憶的河流裏,在那兒緩慢地、緩慢地流動著,流動著,流動著。流走了時間,流走了一段長長的歲月,她成了一個小女孩。一個小小的女孩。


  (2)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為她生在荷花盛開的季節。她的母親說:“嗬,一個女孩兒!願她像荷花仙子一樣美麗!”


  於是,她的父親給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帶來了什麽呢?她還沒有滿月,母親就因產褥熱而去世了。父親捧著繈褓中的她,詛咒地說:

  “荷仙!你這個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東西!”


  四歲,繼母來了。繼母長得很漂亮,細挑身材,瓜子臉,長長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常默默地瞅著荷仙,從她的頭,看到她的腳。一年後,繼母生了個弟弟,再一年,又生了個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親必須從早忙到晚。六歲,她背著弟弟在河邊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頭,繼母用鞭子抽了她兩小時,父親指著她詛咒:

  “荷仙!你這個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東西!”


  弟弟頭上的創傷好了,她身上的鞭痕還沒痊愈。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喝出她的童年:

  小白菜呀,


  地裏黃呀,


  三歲整呀!


  沒了娘呀,


  跟著爸爸,


  還好過呀,


  隻怕爸爸,

  娶後娘呀,


  娶了後娘,


  三年整呀,


  生個弟弟,

  比我強呀,


  弟弟吃麵,


  我喝湯呀,


  端起飯碗,


  淚汪汪呀!


  七歲,繼母的肚子又大了。父親坐在門前的長板発上皺眉頭,繼母坐在一邊的小竹凳上摘黃豆芽。一邊摘著,一邊輕描淡寫地說:

  “荷仙這孩子,雖然命硬,長相倒是不壞的。反正女孩子家,帶到多大也是別人的。上回聽前村張家姑娘回娘家的時候說,她們鎮上有家姓方的,家裏蠻有錢,要買個女孩子,隻要模樣長得好就行了,出的價錢還不少呢!隻怕別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這樣一篇話,就決定了荷仙的命運。於是,在一個寒風惻惻,細雨霏微的黃昏,她跟著那個張家姑姑,在坐了那麽長的一段火車之後,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進了方家的大門。


  她還記得自己拎著個小包楸,瑟縮而顫栗地站在方家的大廳內,像個小小的待決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後來成為她的養母,她叫她“媽”了。)用一對銳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她。養母有張細長的臉兒,有對明亮的眼睛,頭發烏溜溜地在腦後盤了個髻,穿著身翠藍色的衣衫和褲子,好整齊,好清爽,好利落的樣子。她嘴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聲音好清脆。像是小銅匙敲著玻璃瓶發出的叮鈴聲響:


  樣子嗎?是長得還不錯,隻是太瘦了一點,看樣子身體不太好,我想要個壯壯的,結實點兒的。要不然,三天兩頭生病,我可吃不消。


  “方太太,別看她瘦小,倒是從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張姑姑在一邊一個勁兒地推著她,推得她一直打著踉蹌。天氣冷,她凍得手腳僵僵的,張開嘴來,隻是發抖,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長得挺靈巧的,怎麽不說話兒?”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腦筋沒毛病吧?”


  “啊,才聰明呢!她隻是認生罷了!”張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聲媽吧!”


  她怔了怔,張開嘴,好不容易地喊了出來:

  “媽!”


  方太太在房裏繞了一圈,還沒說話,房門陡地被推開了,一個男孩子直闖了進來,背著書包,穿著小學校的製服,一眼看到房裏有人,他緊急刹車,收住了往裏衝的腳步。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大黑眼珠,那麽新奇地,驚訝地盯在荷仙的臉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過那個男孩子來,她說:


  “噢,寶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歡這個妹妹嗎?假若你喜歡,我們就留她下來,將來給你送作堆。(注:台灣習俗,養女與其養兄,在成年後可結為夫婦,俗稱”送作堆。)你說,你喜不喜歡她?說呀!說呀!我們要不要留她下來?說呀?寶培!”


  荷仙不由自主地低垂了頭,雖然,她對於“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卻本能地有份難解的羞澀。低下了頭,她又無法控製自己的好奇,偷偷地,她從睫毛下去窺視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調皮的臉龐……發現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開嘴嘻嘻一笑,嚇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頭俯得更低了。方太太還在一個勁地問著:

  “喜歡嗎?寶培?別盡站在這兒傻笑!喜歡,就為你留下來,說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終於衝出一句話來,接著就對著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著書包,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顏開了。拉著荷仙的手,她笑著說:


  “好吧!你就留下來吧!”


  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寶培,那年,她七歲,他九歲。


  (3)


  養父母沒有女兒,寶培是獨子。因此,荷仙走進方家來,倒真成了她的造化。養父母家境寬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後,她就被送進了“國民小學”,接受義務教育。寶培比她高兩班。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課不會做,寶培教她。寶培在學校裏和同學打架,荷仙站在一邊掉眼淚。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們比一般親兄妹的感情更好。寶培珍惜這個突然得來的妹妹,荷仙卻在一種幾乎是驚喜和崇拜的情緒中,像個小影子般跟隨著寶培。一連好幾年,荷仙的口頭語都是:

  “寶培說的……”


  是的,寶培說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從的規則。她常仰著小臉,那樣熱烈地看著寶培,聽他說話,聽他唱歌,聽他吹口哨,嗬!他的口哨吹得那麽好聽,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趕得過他!他的歌聲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風箏比買來的還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麽都會,什麽都強,什麽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

  九歲,她跟他到溪邊玩,這棵老柳樹已經成為了他們的老朋友,看著他們在溪邊捉迷藏,看著他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地燒灼著大地,兩個孩子都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額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斷地沁出來。寶培在老柳樹下一坐,呼出一口氣來說:


  “太熱了,我要到河裏去遊泳!”


  “你去,我幫你看衣服!”荷仙說,當然,寶培的遊泳技術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寶培脫掉了衣服和鞋子,隻剩下一條短褲,走到溪邊,他一竄就竄進了溪水中。在水裏,他來往穿梭,像一條小小的銀魚。荷仙羨慕而崇拜地看著他,他多能幹!他多勇敢!寶培從水中仰起頭來,對她叫著說:

  “這溪水涼極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來!”


  “可是……可是……”荷仙好猶豫,“可是,我不會遊泳哪!”“你學呀!快下來!”


  “很容易學嗎?”荷仙有些兒瑟縮。


  “怕什麽?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個仰遊衝了出去,好逍遙,好自在。


  真的,怕什麽?有他呢!有寶培呢!怕什麽?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無所不能!怕什麽?他在叫她,他在對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脫掉了裙子,也隻穿一條短褲,走到淺水中,她叫著說:


  “寶培,我來了!”


  就“呼”的一聲,衝進了水中,那樣沒頭沒腦地,對著那溪水一個倒栽蔥鑽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進了她的肺腑,迅速地包裹了她。她張開嘴,水從她口中直衝進去,她不由自主地咽著水,窒息使她的頭漲痛昏沉,使她的意識迷離飄浮。但是,她不恐懼,她一點兒也不恐懼,她心裏還在想著:


  “怕什麽?有寶培呢!”


  然後,她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老柳樹下麵的陰影裏,頭仍然昏昏的,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她張開嘴,吐出好多水來。於是,她發現寶培正在胡亂地扳動著她,呼叫著她,他那張清秀的麵龐好白好白。看到她睜開眼睛,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說:

  “荷仙,你嚇壞了我!”


  她對他軟弱地笑笑,真不該嚇壞他的!她好抱歉。


  “你沒有怎樣吧?荷仙?”他跪在她身邊,俯身看她。“你好嗎?”


  她點點頭。


  “怕嗎?”


  她搖搖頭,勇敢地微笑著。


  “怕什麽?”她由衷地說,“有你呢!”


  十三歲,她從“國民小學”畢業,他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穿著中學製服的他,好神氣,好漂亮。但是她呢,養母說:

  “女孩子家,念書也沒什麽用,留在家裏幫幫忙吧!也該學著做做家務事了,一年年大起來了,總要結婚生孩子的!”


  學校的門不再為她而開,但她並不遺憾。她知道,自己能讀到小學畢業,已經是養父母的恩惠了。她開始學著做家務,做針線,她補綴寶培的製服,幫他釘掉了的鈕扣,她常把針銜在嘴中,對著他的衣服低低歎息。在老柳樹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學校裏學會的歌:

  井旁邊大門前麵,


  有一裸菩提樹,


  我曾在樹蔭底下,

  做過甜夢無數,


  我曾在樹皮上麵,

  刻過寵句無數,


  歡樂和苦痛的時候,

  常常走近這樹!


  他們把頭兩句歌詞竄改了,改成了“溪旁邊小鎮後麵,有一棵老柳樹”。他們就在老柳樹下唱著,一遍又一遍,樂此而不疲。亞熱帶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歲的荷仙已經孕爭玉立。兩條粗粗的長辮子,寬寬的額,白晳的皮膚,修長的眉,清澈的眸子,攬鏡自視,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樹下,寶培開始會對著她發愣了,會用一種特殊的眼光,長長久久地注視她。而且,他會提起孩提時養母的戲語來了:

  “荷仙,媽說過,你長大了要給我做太太的!”


  “亂講!”她說,背過臉去。


  “不信?你去問媽去!”


  “亂講!亂講!亂講!”她跺著腳,紅了臉,繞到樹的後麵去。“才不亂講呢!”他追了過來,笑嘻嘻地。“媽說,等我們長大了,要把我們‘送作堆’,你知道什麽叫作‘送作堆’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迭連聲地喊著,用兩隻手捂住了耳朵,有七分羞澀,有三分矯情。然後,她一溜煙地跑掉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那扭動著的小腰身已經是一個少女的身段了,成長,往往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4)


  是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荷仙十六歲的時候,寶培高中畢業了。


  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樹在溪邊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樹影,成群的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穿梭,明明滅滅,掩掩映映,像許許多多盞小小的燈。河水潺湲,星光璀燦,穿過原野的夜風,從樹梢上奏出了無數低柔恬靜的音符。夜,好安詳。夜,好靜謐。


  荷仙在老柳樹下緩慢地渡著步子,時而靜立,時而仰首向天,時而彎下身去撥弄著草叢,又時而輕輕地旋轉身子,讓那長辮子在空中劃上一道弧線。寶培站在河邊,望著她。出神地望著她。那款擺著的小腰肢,那輕盈的行動,那愛嬌的回眸微笑……這就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小荷仙嗎?他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彎下腰去了,一會兒,她站直了身子,雙手像蚌殼一樣闔著,嘴裏發出一聲輕輕的、喜悅的低呼,抬頭對他望著,高興地說:


  “你來看!”


  “什麽?”他驚訝地。


  “一隻螢火蟲,我捉住了一隻螢火蟲!”她說,孩子氣地微笑著。


  他走了過來。她把闔著的雙手舉起來,露開一點指縫,讓他看進去。那螢火蟲在她的手中一明一滅,那白晳的,豐腴的小手。指縫處,被螢火蟲的光芒照耀著,是淡淡的粉紅色。他看著,捧起了那雙手,他眯著眼睛往裏看,然後,他的唇蓋了下去,蓋在那柔軟的,白晳的,握著光明的那雙手上。


  她驚呼,乍驚乍喜,欲笑還顰。手一鬆,螢火蟲飛掉了,飛向了水麵,飛向了原野深處,飛向了黑暗的穹蒼。她跺跺腳,噘起了嘴,低低地說:

  “你瞧!你瞧!飛了,飛掉了。都是你鬧的!你瞧!你瞧!”“讓它飛吧!”他說,握緊了她的雙手,嘴唇在她的手背上緊壓著。“隻要你不飛就好!”


  她害羞了,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來,她再跺跺腳,裝出一份生氣的樣子來,但是,笑意卻不受控製地流露在她的眼底唇邊。


  “你壞!”她說,轉過身子,向樹後麵跑去。


  “別跑!”他追過來,“有話對你說!”


  “不聽!”她繼續跑著,發出一串輕笑。


  “抓住了你,我要嗬你癢!”他威脅著。


  “你抓不住我!”


  試試看!

  於是,她跑,他追。繞著那棵大柳樹。這就是愛情的遊戲,人類的遊戲,從我們的老祖宗起,從亞當夏娃開始,這遊戲就盛行不衰了。繞了好幾圈之後,荷仙的頭昏了,而且喘不過氣來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著,又喘氣又笑。他跪在她的身邊,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地嗬著她的癢,一麵笑著說:


  “看你還跑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動著身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裏亂七八糟地嚷著??“我不跑了,我怕了,饒了我吧!你是好人!饒了我吧!你是好人嘛!”


  聽她喊得那麽甜,寶培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但他仍然下意識地按著她。她也沒有企圖站起來,躺在那兒,她依舊笑意盤然。月光塗抹在她的臉上,發上,身上。兩顆星星在她的眼底閃亮。那小小的鼻頭,那豐潤的,紅灩灩的嘴唇,那細膩的,吹彈得破的肌膚……他盯著她看,目不轉睛地,迷惑地,驚奇地……然後,他的嘴唇壓了下來,一下子就緊蓋在她的唇上。她輕輕地呻吟,又輕輕地歎息。他緊擁住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臉紅,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哦!”她終於推開了他,坐起身來,一個辮子鬆了,披瀉了一肩長發,她拂了拂頭發,開始重新編結著那個發辮。“瞧你!瞧你!”她愛嬌地說,“你弄亂了我的頭發,你壞,你欺侮人!”


  “不欺侮人。”他說,鄭重地。“你知道,你從小就是我的人。”“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這有什麽可害臊的?”他望著她。“我們都要長大,從孩子變成大人。你,也將成為我的妻子,這是件嚴肅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頭,把臉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說些什麽呀?”她一半兒歡喜,一半兒矯情。


  “我在說,要和你結婚。”


  她的頭俯得更低了。


  “我們結婚好嗎?”他問,拉住她的手。“等我滿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結婚,好嗎?好嗎?”


  她輕笑不答,把頭轉向一邊。


  “好嗎?好嗎?”


  他追問著,把她的臉扳過來,然後,他的唇又蓋了上去,她倚進了他的懷裏,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那個剛結好的發辮又鬆了。


  (5)


  然後,有一長段時間,老柳樹底下失去了兩個人的影子,而變得隻有荷仙一個人了。寶培去了台北,讀大學,隻有寒暑假才能回來。荷仙經常一個人徘徊在老柳樹底下,拾掇一些過去的片片段段,計劃一些未來的點點滴滴。她做夢,她幻想,她回憶。她笑,她流淚,她歎息……對著老柳樹說話的習慣,也就是這個時候養成的。老柳樹開始分擔著她的喜悅與哀愁了。


  她常常就那樣站在樹底下,用手指在樹幹上劃著,一麵絮絮叨叨地數落:


  “他有一個星期沒來信了,你想他會忘了我嗎?台北地方那麽大,人那麽多,他還會記得我嗎?他一定不會像我想他那樣想我的,要不然他會多寫幾封信給我!嗬嗬!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沒心肝的東西……”話沒說完,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睜大了一對驚惶的眼睛,“天啦!原諒我!我怎能罵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樹幹,她把麵頰貼在那老柳樹粗糙的樹皮上。“嗬,老柳樹,老柳樹,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罵他的,我那麽愛他,怎能罵他呢?怎忍心罵他呢?不過,天哪,讓他早點給我寫信吧!隻要一個字就好了!一個字!”


  下一天,她會跑到老柳樹下,瘋狂地抱住樹幹轉圈子,她手中高擎著信紙信封,像個得勝的,凱旋歸來的武士!她把信紙張開,給老柳樹看,嘴裏胡亂地說著:


  “你瞧!你瞧哪!他來信了!他沒有忘記我,他沒有忘記我呢!他寫了那麽多,不止一個字呢!我數過了,六百三十一個字!你信嗎?不過……”她悄悄地垂下了頭,羞紅了臉,低低地說,“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寫了些什麽,我希望我不要這樣笨就好了!”她歎息,把信紙壓在唇上,好低好低地說,“我愛他!嗬!我愛他!”


  許多個月夜,她呆呆地坐在柳樹下,用手抱著膝,把麵頰倚在膝上,靜靜地看著河裏的月亮說:


  “月亮嗬,你照著我也照著他,你告訴他我有多愛他,求你告訴他吧!因為我不會寫信哪!因為我說不出來哪!求你告訴他吧!”


  也有許多個黃昏,她坐在那兒,靜悄悄地垂著淚,低低地,埋怨地輕語:


  “他怎麽還不回來呢?這樣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會死掉!嗬嗬,不!我不能死掉,我要為他活著,為他好好地活著!”


  對著溪流,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顧前盼後,仔細地打量自己,然後對水中的影子說:

  “你不許瘦嗬!你不許變難看嗬!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嗬!”


  老柳樹聽夠了她那愛情囈語,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淚痕。於是,在一天晚上,這樹下的影子又變成了兩個。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樹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著說:


  “讓我看看你!荷仙,讓我好好地看看你!一回家,人那麽多,我都沒有辦法好好地看你!”


  “看吧!寶培,隨你怎麽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著頭,旋轉著身子。


  他看著她,驚奇地,迷惑地。那短襖,那長褲,那成熟的胴體;那劉海,那發辮,那毫無裝飾的麵龐;那眉線,那嘴唇,那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他張開了手臂,大聲地說:


  “來吧!你是我的格拉齊耶拉!”


  “格拉齊耶拉?那是什麽東西?”她揚著眉,天真地。


  “那是拉馬丁筆下的人物。”


  “拉馬丁?”她笑嘻嘻地。“是馬車夫嗎?”


  他噗嗤一聲笑了。她紅了臉。


  “我說錯話了,是嗎?”她問,一陣烏雲輕輕地罩在她的臉上,她低低地歎息。


  “不他說,凝視著她。”你沒有說錯什麽。拉馬丁和他的格拉齊耶距離你太遙遠了,那是虛幻的,你是實在的,你不必管什麽格拉齊耶,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她的麵容好憂愁。


  “嗬!”她輕語。“你在說些什麽?我怎麽聽不懂你的話了?”


  他瞅著她,失笑了。


  “是我不好,不該和你說這些。”他抬起了眉毛。“現在,讓我說一句你懂的話吧:我愛你!”


  她發出了一聲低喊,撲進了他的懷中。他擁著她,那溫暖的小身子緊貼著他,那滿是光彩的麵龐仰向了他,她喜悅地、不住口地說:


  “你是真心的嗎?寶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喚,寶培!你不會嫌我?我是很笨、很笨、很笨的呢!你不會嫌我?”


  “嫌你?為什麽呢?”他喃喃地說,吻著她。“我永不會嫌你!荷仙!”


  她仰首向天,謝謝天!謝謝月亮!謝謝大柳樹!謝謝溪水!嗬,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


  (6)


  嗬!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真該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嗎?

  接著,開學之後,寶培又去了台北,這個假期是那樣地短暫,那樣地易逝,留給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牽夢縈,夢縈魂牽。她很少寫信給寶培,因為提起筆來,她自慚形穢。本來嘛,“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她隻是把自己那無盡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樹下。就這樣,她送走了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清晨,多少個無眠的長夜!


  然後,這天早上,當她在菜場上買菜的時候,隔壁家的阿銀對她說:

  “你家的寶培回來了呢!我剛剛看到他!”


  一陣呼吸停頓,一陣思想凍結。然後,顧不得菜隻買了一半,拎起菜籃子,向家中就跑。嗬,寶培!嗬!寶培!嗬,寶培!快到家門口,她又猛地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掛著菜葉子,帶著汗漬,帶著菜場上的魚腥味,摸摸頭發,兩鬢微亂,發腳蓬鬆。嗬,不行!自己不能這樣子出現在他麵前,她得先換件衣服,洗淨手臉,他喜歡女孩子清清爽爽的。


  不敢走前門,怕被寶培撞見。她從後門溜回家,把菜籃放到廚房裏,就迅速地回到臥房。換了件白底子小紅花的衫褲,對著鏡子,打開頭發,重新結著發辮。嗬,心那樣猛烈地跳著,手竟微微地發著抖,那發辮硬是結不整齊。好不容易梳好了頭,鏡子中呈現出一張被汗水所濡濕的,因興奮而發紅的麵龐,一對燃燒著愛情和喜悅的眸子。嗬,她必須再洗洗臉。折回到廚房,她把自己發熱的麵龐浸在水盆中,嗬,老天,不要讓我這樣緊張這樣慌亂吧!

  養母走到廚房裏來了,看到荷仙,她匆匆地吩咐著:


  “快,荷仙,寶培回來了,你快些倒兩杯茶送到客廳裏去!”


  她深吸了口氣,是的,倒兩杯茶出去,可以掩飾她的窘態和羞澀。她倒著茶,可完全沒有想到,幹嗎要倒“兩杯”茶呢?拿著托盤,兩杯茶碰得托盤叮叮當當響,自己的手怎麽就無法穩定呢?跨進了客廳,心跳到了喉嚨口,嗬,寶培!猛地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寶培正背對著她,臉對著窗口站著,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一個身材苗條而修長的女孩子正依偎著他,長發直披在腰際,一件淺藍色的洋裝裹著一個纖細的身子。他的手就環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盤的手發軟,茶杯發出了更大的叮當聲。她失去了意識,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聽到聲音,寶培回過頭來了,發現是荷仙,他笑笑,那樣滿不在乎地說:


  “嗨!荷仙,茶放在這邊小茶幾上吧!”


  她機械化地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來,抬起頭,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長長的臉,黑黑的眼睛,一副聰明樣。她咽了一口口水,拿著空的托盤,悄悄地退了下去。退到門外,她聽到裏麵那女孩在問:


  “這是誰?長得好漂亮!標準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聽聽寶培怎樣回答。


  “她嗎?”寶培輕描淡寫地。“我媽的養女,從小買來的。”


  “那——和你倒是一對兒,”女孩子嘻嘻地笑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呀!”


  “別胡說,”寶培訕訕地。“有一次我和她談拉馬丁,她問我是不是馬車夫。”


  那女孩發出一陣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寶培也笑,兩個人的笑聲混在一起,笑動了天,笑動了地,在笑聲中,夾著那女孩的聲音:

  “拉馬丁!天!你何不跟她談談雪萊,拜倫,或是愛倫坡!”他們又笑,真的這樣好笑嗎?眼淚從荷仙的麵頰上滑了下來,她匆匆地離開了那門口,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關在房內,她沒有吃午餐,也沒有吃晚飯。養母來看過她,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養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麽回事,摸摸荷仙的額頭,她說:

  “大概是中了暑,天氣太熱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卻長長地歎了口氣。兒女的事,這時代誰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學,眼界寬了,荷仙到底隻是個鄉下姑娘呀!


  夜來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


  這就是為什麽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為什麽對著那溪流,對著那星光發愣的原因。世界已經碎了,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而是夢的碎片。嗬,那夢曾如何璀燦過,如今,碎了,碎在拉馬丁手裏!碎在雪萊,拜倫,和愛倫坡手裏!嗬,那該死的拉馬丁!


  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淚也流完了。站起身來,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噢!老柳樹,老柳樹,幫助我,幫助我吧!她的頭在樹幹上痛苦地輾轉著,她用手擊著樹幹,她的心那樣痛楚著,她的血液那樣翻騰著,終於,她對著那棵老柳樹,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

  “老柳樹嗬,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什麽叫作拉馬丁?什麽叫拜倫?什麽叫雪萊?什麽叫愛倫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愛他,這不夠嗎?老柳樹?這不夠嗎?我全心,全心,全心都愛他,這不夠嗎?他為什麽還要拉馬丁、拜倫和雪萊呢?我不懂呀!但是,我愛他!愛他!愛他!我可以為他死,為他做一切的事,隻是我不懂,什麽叫拉馬丁呀!老柳樹,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嘛!什麽叫拉馬丁?什麽叫拉馬丁?什麽叫拉馬丁?……”她啜泣著,語不成聲。她的身子從樹幹邊溜下來,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裏。她用手抱住了頭,不能自己地痛哭失聲。


  然後,忽然地,她受驚了。有什麽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她的身子騰空了,好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驚惶地把手從臉上拿開,睜開那對淚蒙蒙的眸子,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滿溢著淚的眼睛。她驚口乎:

  “寶培!”


  “哦!荷仙!”寶培痛心地叫,“我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荷仙!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是我可以!不過,首先,你原諒了我吧!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原諒我,荷仙!”


  荷仙不敢信任地看著寶培,她伸出手來,怯生生地碰觸了一下寶培的麵頰,然後,她低低地歎口氣。


  “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老柳樹,”她說,“我夢到他抱著我了。”


  他凝視她,然後,猝然地,他俯下了頭,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緊緊地吻她,深深地吻她,他的淚水滴在她的唇邊。


  “唉!”她有了真實感了。“真的是你嗎?寶培。”


  “當然是我,荷仙,我來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囁嚅地。“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


  “她走了,回台北了。”


  “為什麽?”


  “為什麽?不為什麽。”他聳了聳肩。“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當媽告訴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對那位小姐說,拉馬丁曾失去格拉齊耶拉,而我呢,我不能讓我的格拉齊耶拉死去。於是,她走了。”


  她大睜著一對天真的眸子。


  “我不懂你說的。”


  “你不需要懂。”他說,再吻她,溫溫柔柔地吻她,纏纏綿綿地吻她。“正如你說的,我們之間有愛,這就夠了!管他什麽拉馬丁、拜倫、雪萊,和愛倫坡。”


  “可是……”她可憐兮兮地說,“拉馬丁到底是什麽意思?”


  “是……”他看著她。“是‘我愛你’的意思。”


  “拜倫呢?雪萊呢?愛倫坡呢?”


  他沉思片刻。


  “一樣,全一樣。是‘我愛你’的意思。”他說,重新吻住了她。


  於是,星光璀燦。於是,月影婆娑。於是,風在高歌。於是,水在低唱。於是,老柳樹笑了。


  一九六九年七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