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夢 追尋

  · 第一個夢 ·

  追尋

  (一)


  民國初年,北平。


  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家裏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繡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祅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


  “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


  婉君緊閉著嘴,呆呆地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她被硬塞進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地抓住轎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拚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


  “小婉,好好地去吧,到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裏,抽抽噎噎地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後糊糊塗塗地,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家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後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衝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門後,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麽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換進一間小巧精致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裏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幹,但她依然不停地哭著。於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裏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地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褲子裏。露出裏麵的黑緞褲子,上麵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梁上,麵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麽滑稽,那麽好笑。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


  “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哪裏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裏嘟嘟囔囔的,半天後,才突然問:

  “做新娘子為什麽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地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

  “你別哭,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裏一溜就鑽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隻有八歲。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家人,夜裏就縮在被窩筒裏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家上上下下都那麽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蟈蟈,看金魚,喂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衝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能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隻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個月之後,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裏。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麵養著一盆早菊。房裏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


  “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婉君局促地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地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才會帶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地站著。好半天,房間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地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臒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裏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地問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


  她點點頭。


  “你幾歲?”


  “八歲。”她低聲說。


  “八歲!”他自言自語地說,“才八歲!”


  他憐恤地望著她,默默地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地拉起她的一隻手,笑笑說:


  “念過書沒有?”


  “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


  “很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念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念念《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麵的局促已經好多了,伯健仔細地望她,讚美地說:

  “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聽,你喜歡聽故事嗎?”


  婉君點點頭,就這麽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念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裏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念的,並細心地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二)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裏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


  “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才好玩呢!快來看!”在周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別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地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隻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


  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裏,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裏的蟋蟀。叔豪叫著說:


  “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地說,他有兩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裏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


  “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麵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地看著籠子裏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裏,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麵高舉著它們的觸須。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裏亂七八糟地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


  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裏麵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幹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地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


  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地說:


  “婉妹,別動!”


  婉君站住不敢動,那隻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地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


  “又逮著了一個!”


  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蛾螺,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地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隻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麽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嗬嗬地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地說:


  “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裏那隻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麽。”


  “喜歡什麽?”叔豪又興衝衝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


  “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地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


  “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地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地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


  婉君把頭仰了仰:

  “不好聽!”


  “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愣,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餘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


  “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遙來,一麵唱,一麵跑開:

  小小子,

  坐門墩,

  哭哭啼啼要媳婦,

  要媳婦幹嗎?

  點燈;說話!

  吹燈;做伴!

  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麵喊:


  “婉妹!小心石頭!”


  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裏麵,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地說:

  “別怕!”


  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裏的汙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

  “痛嗎?”


  婉君勉強地笑笑,很英雄氣概地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裏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地一笑說:


  “你真了不起!”


  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裏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


  “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地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伯健輕輕地走過去,悄悄地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隻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隻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


  “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


  “你輸了怎麽可以不算?”婉君得意地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黯的笑,溫柔地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地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地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


  “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


  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麵問:


  “詩背出來沒有?”


  “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


  “怎麽,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地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裏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地跑了過來。一麵跑,一麵高聲叫著:

  “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地愣住了。


  (三)


  婉君細細地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裏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隻感到滿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裏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地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裏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地說:

  “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歎息著說: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麽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在,你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來……”


  婉君羞怯地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鍾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回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


  “又想躲開?”他問。


  她默然地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地說:

  “當心別人碰見!”


  “有什麽關係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麵頰,然後,看看四麵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麵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媽跟你說了些什麽?”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麽要躲我?”


  “沒有嘛。”


  “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地談談話。”


  婉君勉勉強強地站著,一麵心慌意亂地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地撫摸她的肩,“你有一點怕我,是不是?”


  “讓我走吧,”她說,乞求地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地說:


  “婉君,我喜歡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裏。”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你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你也要逃開嗎?”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地跑走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裏,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麽,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裏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


  “跟我到花園裏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麵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


  “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麽,婉君覺得他的話裏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開,含含糊糊地說: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


  “真的嗎?”


  “當然真的嘛!”


  “可是,”仲康緊緊地注視著她,慢吞吞地說,“八年前,我已經行過婚禮了。”


  “你說什麽?”婉君大吃了一驚。


  “八年前,”仲康冷冷地說,“在我家的大廳裏,我曾經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亂地說,“你別胡說八道吧!”


  “我胡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痛。


  “婉君,這麽多年以來,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嗎?”


  “我真不明白什麽?又裝不明白什麽?”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


  “你怎麽了?”婉君忙亂地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麽!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說什麽,”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地望著她,低低地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瘋。婉君,你不屬於大哥,你應該屬於我!隻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誓,不計一切困難,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後的假山石上,緊張而局促地說,“無論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麽,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地說,“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


  “假若那個婚禮要算數,你應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地說。又迫切地望著她說,“婉君,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紮地說。


  仲康盯著她看,然後,猛然間,他狂野地把她拉進了懷裏,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火熱地、猛烈地。然後,他喘息地在她耳邊說:

  “我要你,婉君!”


  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子,狂奔而去。一直衝進了自己的屋裏,關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地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餘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髒上。於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你怎麽了?婉妹?”


  她又大大地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桌前麵,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麽,突然有點頭暈。”


  她走到書桌前麵,疲乏地在一張椅子裏坐下來。於是,她這才發現,在她的書桌上麵,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地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宅異地望望這些東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麽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傻嗬嗬地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麽?”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


  她不了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麽關係?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


  “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麽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裏竟浮起一層淚光。


  “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拚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隻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隻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在還記得呢。現在,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隻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然,我永遠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麵向門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睛,仿佛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

  “豪哥,無論我怎麽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隻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遊戲。在書房裏,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踉蹌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裏,不禁怔在那裏,許久之後,才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裏,用手蒙住了臉,喃喃地喊:“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家裏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裏來給婉君製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地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麽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裏,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麽事故要發生。


  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裏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籠子裏裝著一隻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婉君皺皺眉,問:


  “怎麽弄的?”


  “捉這隻蝴蝶,”叔豪說,高高地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隻?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裏一陣抽痛,她說:


  “進來吧,擦一把臉,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地去了。婉君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裏撲著翅膀,這才發現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李商隱的句子: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地沉思起來。


  過了一天,叔豪又送進一個籠子,裏麵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蠶,籠子上也有一張紙條,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首古詩:

  春蠶不應老,

  晝夜長懷絲,

  何惜微軀盡,

  纏綿自有時!

  婉君把頭埋在手腕裏,痛苦地閉上眼睛。當第三天,叔豪又來打門的時候,婉君哀求地看著他說: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喃喃地說:


  “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地張開眼睛,在她麵前,伯健正微笑地望著她。她臉一紅,轉過身子想進房裏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地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關注地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麵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

  “為什麽?”


  她轉開頭。


  “沒有什麽。”


  “不要進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你說過了什麽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麽?怨你什麽?又怪你什麽?告訴我。”


  “沒有,什麽都沒有。”她搖搖頭說。


  “是嗎?”他深深地凝視她。“不願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了解我你的關懷?婉君,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麵容嚴肅,眼光柔和而懇切,裏麵包含了太多的關懷和深情。他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裏,讓他幫她抵製一切困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睛裏浮起一片疑雲,他擔憂地說: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


  她猛烈地搖頭,喘著氣說: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地說,對她安慰地笑笑。


  “你知道,婉君,我那麽喜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現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待你十分好,你放心……”


  婉君點點頭,於是伯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撫摸她光滑的麵頰。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跑了出來,用折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

  “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吧!”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是你,仲康!”


  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過頭,就要鑽進房裏去,但仲康搶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地站著,冷笑地望著婉君說:

  “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地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地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淒楚。她立即發現他樵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麵容非常灰白。她軟弱地站著,覺得仲康的眼睛那麽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她的內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去吧!”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地看著他,說:

  “怎麽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仲康爆發地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後你來圓房!婉君到底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於你!”


  “你是什麽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地問。


  “你以為隻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地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在應該我和婉君圓房!”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


  婉君渾身顫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地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


  “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向一邊。仲康劇烈地搖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裏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


  “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地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婉君!你愛我,不是嗎?”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麽回事?你到底愛誰?”


  婉君發出一聲喊,哭著說: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衝進了自己的屋裏,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小籠子裏的一隻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地看著這小東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目眩。一隻蟬也加入了合唱,高聲叫著:

  “癡呀!癡呀!癡呀!”


  這天晚上,她的丫頭嫣紅來告訴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們爭她的事鬧開了。她忐忑不安地走進周太太的房間,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爺也在座,三兄弟環侍在側,每個人都沉著臉。周太太看到她進來,立刻皺著眉問她:


  “婉君,你說說看,到底這是怎麽回事?”


  婉君茫然地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爺開口了:

  “婉君,你原來說好是我們的大媳婦,怎麽你又和我們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們是書香門第,可出不起醜,你是怎麽回事呢?”


  “我……”婉君張皇失措地說,“我沒有……”


  她低下頭去,覺得什麽話都無法說,隻得閉口不語。


  “婉君,”周太太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疼大的,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現在,我們家老大老二都發誓非你不娶……”


  “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一驚,看過去,叔豪挺胸而立,張著大眼睛,注視著婉君。周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望著叔豪說:


  “叔豪,你說什麽?”


  “媽,”叔豪昂昂頭,傻嗬嗬地說,“您不知道,婉君喜歡的是我,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念書,吃飯,鬥蟋蟀,踢毽子……我心裏早就隻有一個婉妹了!媽,你問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歡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們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適的……”


  “豈有此理!”周老爺勃然變色地說,“天下的女人又不是隻有一個婉君,你們這三個孩子是發了瘋了!”他氣呼呼地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歎口氣說,“紅顏禍水!這女孩一進門我就覺得她美得過分,過分則不祥,果然如此!現在,你們準備怎麽辦呢?”


  “爸爸,”伯健說,“一切總得遵禮辦理,當初聘訂給誰的,現在就應該給誰……”


  “如果遵禮辦理,”仲康說,“當初行婚禮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開明的作風說,“這也是我不好,應該早早地就把你和三個孩子隔開,現在,你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實在太不成話。事到如今,你自己說說這三個孩子中,你到底對哪一個有情?如今時代不同,一切講自由,婚姻也講究自由,那麽你就自由選擇吧!你說,你屬意於誰?”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仍然一語不發。


  “你說話呀!”周太太逼著問。


  “婉君,”伯健開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說吧!”


  婉君依然無語。


  “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腳,“你告訴他們嘛,我們最要好,是不是?”


  “別吵,”仲康說,“讓她自己說吧!”


  婉君緊閉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語不發。


  “簡直荒謬!”周老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婉君自己的行為一定不檢點,要不然怎麽會弄到三麵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地抬頭看了周老爺一眼,淚水衝進了她的眼眶裏,她哽塞地說:

  “我沒有……”


  “好了,”周太太說,“事已如此,發脾氣也沒用,她喜歡誰就讓她嫁誰吧!婉君,你快說話呀!”


  “別逼我,”婉君哭著說,“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麽話!”周老爺又發脾氣了,“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問你喜歡誰,你又不知道,難道你想嫁給他們三個人嗎?”


  “我……”婉君哭得更厲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說,“別逼她,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


  “我給你三天時間,”周老爺對婉君說,“你決定一下到底要嫁誰,如果你決定不下來,幹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們周家大概沒福分要你!”


  聽出公公的話,大有認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難堪得想死。蒙住臉,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來,拉住她,她甩開她,一口氣衝進自己屋裏,閂上房門,把頭靠在門上,哭著說:

  “天哪!為什麽他們要喜歡我呢?”


  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門,門開了,仲康站在外麵。婉君想把門關起來,但仲康一腳就跨進了屋裏,關上了門,他緊緊地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仲康柔聲說:


  “婉君,你到底愛誰?”


  “我不知道。”婉君無助地說。


  “我會讓你知道!”仲康說,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擁進了懷裏,她拚命掙紮,他也拚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麵頰上摩擦,她掙紮著說:


  “不要!康哥,請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不到你,我會——”他沒有說完,而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寒戰使婉君心驚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她想推開他,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她簡直無法掙紮。


  “康哥,放開我,求求你!”她說。


  “那麽,答應我,你嫁給我!”仲康說。


  房門猛烈被推開了,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厲聲說:


  “放開她!你這個卑鄙的禽獸!”


  仲康鬆了手,轉過頭來,狠狠地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齒地說:

  “我是禽獸,你是什麽?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麽?”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說,“我告訴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仲康說,“你別做夢了!”


  兄弟兩人怒目而視,婉君在一旁顫栗,終於,他們一同退了出去。伯健臨行,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裏。”她恐怖地關上房門,渾身發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還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個周家的命運。


  沒多久,又有人打門,鑒於剛才的事,她不敢開門,隻在門裏問:


  “是誰?”


  “是我。”


  這是叔豪的聲音,婉君更不敢開門了,她柔聲說: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門外沒有回聲,她以為叔豪走了,過了好半天,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她嚇了一跳,打開門來,叔豪傻不愣登地站在門口,正在那兒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淚。


  婉君呆了一呆說:


  “怎麽了?你?”


  “我知道,”叔豪傻傻地說,“你不會選擇我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們!”說著,他像一陣風般卷進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他長衫的下擺裏,用衣服兜著,轉身就賭氣走了。


  婉君重新關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地看著窗子。她覺得頭暈腦漲,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她掙紮地叫著:

  “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隻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裏不停地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仿佛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狂吼:


  “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卻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麵前晃動,她扶住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妝台前麵。鏡子裏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她倉促地跳了起來。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地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爭執,如果沒有我,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這思想立刻控製了她,而無法擺脫了。她頭暈腦漲地滿屋亂轉,終於,猛然站定了。額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鍾。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帶子,爬上了発子,把帶子在屋梁上打了一個結。然後,糊糊塗塗地把脖子伸進去,手是抖的,結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後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地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她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仲康絕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她一醒過來,大家都叫了起來:

  “好了,好了,醒了,活過來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鬆了口氣,又怨又哭地說: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麽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又沒罵你,什麽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沒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現在,你好端端地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麽向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麽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續地說個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頓感柔腸百結,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禁不住地,眼淚如潮水般湧了出來,一發就不可遏止,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歎了口氣說:


  “你別隻是哭,你有什麽話你說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麽說呢?她說什麽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們三兄弟都如此癡情呢?周太太又歎了口氣,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


  “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別盡站著發呆!”然後,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叫過來罵了一頓,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才抹著眼淚走了。


  周太太走後,房裏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隻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地哭。終於,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麽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誌,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備我們,都可以!隻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


  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歎了一聲說:


  “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地嫁給大哥,什麽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地甩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麽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幹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隻對著叔豪發愣。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歎了一聲,他跺跺腳說:

  “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裏麵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


  春蠶不應老,

  晝夜長懷絲,

  何惜微軀盡,

  纏綿自有時!

  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幾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地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地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麵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顏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麵,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誌在四方來自慰。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裏,唉聲歎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麵。


  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於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地說:


  “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地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麵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沒多久,叔豪終於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裏,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隻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回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


  “別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杆。


  花園裏,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仿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汙血……淚水逐漸地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地,低低地念:


  黃葉無風自落,


  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搖搖幽恨難禁,


  惆悵舊歡如夢,


  覺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裏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地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地望著老人的臉。


  “爺爺,”小紋說,“婉君心裏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咽住心裏的秘密,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地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


  老人歎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隻是個夢而已。”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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