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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個夢 流亡曲

  · 第六個夢 ·

  流亡曲


  今夜,多麽靜謐安詳,窗外,連蟲聲都沒有,月亮也隱進雲層裏去了。我聽到了風聲,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嶺地奔馳著。是的,翻山越嶺……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就和我們一樣,在這條迂回的人生的路線上,大家熙攘著,奔馳著……於是,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不期而然地發生,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地展開……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這天來了一個仆仆風塵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綁腿的褲子,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表。他走進一家飯館,叫了一碗麵,坐下來慢慢地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緊鎖著,滿臉都是憂鬱和沉重。吃完了麵,付錢的時候,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

  “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紮在哪兒?”


  “不知道。”酒保幹脆地說,一麵狐疑地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老人歎口氣,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衹,走出了飯館的大門。在門外的陽光下,他略事遲疑,就撒開大步,向前麵走去。


  黃昏時分,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黃土鋪。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他請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熱烈的招待和歡迎。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熱心地詢問老人的一切,老人自報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從哪兒來?”老農問。


  “長樂。”


  “日本人打到哪裏了?”


  “衡陽早就失守了,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


  “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兒子沒找到,倒碰上了戰爭。”


  “你少爺?”


  “從軍了。”老人淒苦地笑笑,又接了一句,“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年輕的時候,對兒女總不大在乎,年紀一大,不知道怎麽,就是放不下。其實,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馬亂的,軍隊又調動頻繁,要找一個士兵,好像大海撈針。可是,兩年前,我的朋友來信說在長沙碰到他,等我到長沙來,就變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歎口氣,咽下許多無奈的淒苦,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


  老農也歎氣了,半天才輕輕說:

  “我有四個兒子,兩個在軍隊裏。”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然後,老農問:

  “你看黃土鋪保險嗎?”


  王其俊搖頭,說:

  “逃。而且要快!敵人在節節迫進,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


  “我不逃。”老農說,“我一個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所謂湖南騾子,任你怎麽勸,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下的決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槍聲驚醒,他坐起身來,側耳傾聽,遍山遍野都是槍聲。同時,老農也來打門。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裏。老農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王老先生,敵人打來了,你趕快逃吧,你是讀書人,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讀書人就要殺的,你快逃吧,連夜穿出火線去!”


  “你呢?”王其俊一麵收拾,一麵緊張地問。


  “我沒有關係,我是種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聽著槍聲,知道事不宜遲,他取了包袱,想塞點錢給那老農,但老農硬給塞了回來,嚷著說:


  “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我沒有關係,你快走!”


  走出了老農的家,借著一點星光,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國老百姓的辦法,碰到經商的就搶,務農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讀書人,是一概殺無赦!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分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麵凝視,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這樣,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於是,他開始看清四麵的環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卻並沒有人來幹涉他或檢查他。他再一細看,才知道全是中國軍隊。這一下,他又驚又喜。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他拉住了一個軍人,問:

  “請問,長樂失守了嗎?你們到哪裏去?”


  “撤退!”那軍人不耐地說,“全麵撤退!”


  “為什麽?”他狐疑地說,“放棄了嗎?”


  “不知道!”那軍人沒好氣地說,“這是命令!”


  “可是——”


  “走開!走開!別擋住路!”後麵的軍人往前衝,他被一衝就衝到了路邊。


  站在路邊,他愕然地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隊伍顯得十分零亂,走得也無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槍、水壺,還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突然敵機隆隆而近,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於是,遍地都隻見稻草,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做掩護工作的。他站在那兒,看著那走不完的軍隊,聽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湖南棄守!可憐的老百姓!

  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開始雜在軍隊中,也向前麵進行,跟著自己的軍隊走,總比單獨走來得保險得多。但是,這些軍人在撤退中脾氣都壞透了,而王其俊總不能和軍人一般地步履矯捷,於是,他被軍人們推前推後,咒罵之聲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這些軍人在長久的行軍、撤退、作戰和斷絕接濟的情況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個個都成了易爆的火藥庫。他隻希望能趕快走到東安,或者東安還通車,就可以搭上湘桂鐵路的難民火車。這樣,他雜在軍隊裏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後麵有消息傳來,敵軍正在追擊他們,於是,隊伍撤退得更急,亂七八糟的消息紛至遝來:

  “後麵已經開火了!”


  “敵人離此隻有三十裏!”


  “有一個部隊全體犧牲了!”


  這天,隊伍連夜開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軍人們蹭蹭蹬蹬地向西南方進行。王其俊也隨著這些軍隊,在迷蒙的夜色中顛躓地走著。


  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軍隊繼續在前進。一陣“隆隆”的飛機聲由遠而近,所有的軍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飛機往這麵飛過來,聽聲音就知道又是重轟炸機。軍人們在長官的一聲令下,全體臥倒,用稻草掩護著,王其俊看了看那機翼上的太陽旗,倉促地向田野邊跑,想找一個匿身的地方。飛機飛近了,他隻有站定在一棵大樹下麵,等待飛機過去。


  飛機去遠了,並沒有投彈,他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軍人也紛紛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重新整隊前進。他正要繼續走,卻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樹下,有一個滿麵愁容的少婦,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正對他凝視著。


  他看了那少婦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難民一樣,剪得短短的頭發,穿著一件寬寬大大,顯然原來不屬於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褲子。可是,這身村婦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臉龐看起來楚楚動人。一目了然,這也是個喬裝的難民,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農婦,倒像大家閨秀。如果不是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她看起來絕不像個結過婚的女人。


  “老先生,”那女人走過來了,文質彬彬地對他點了個頭,怯生生地說,“您是一個人嗎?”


  “噢,是的。”王其俊驚異地說,一來驚異於這女人會來和他打招呼,二來也驚異於她的一口好國語。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囁嚅著,似乎有什麽事又不好意思開口。


  “你有什麽事嗎?”王其俊問。


  “我——”那女人終於說了出來,“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經三天了,到處都是軍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結個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


  “你預備到哪裏去?”


  “四川。”


  “哦?”王其俊一驚,“這麽遠!”


  “我有一點錢,可以去坐湘桂鐵路的火車,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總會有車可通的。”


  “好吧,我們是一路,你貴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軍隊開下來,人太多,難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前麵走,隻一轉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還有兩個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後來聽說日本人打來了,我隻好走,到現在還一點影子都沒有……”洪太太說著,眼眶裏溢著淚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紹地說,“我們就一路走吧,一麵走,一麵尋訪你的先生。”


  於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這樣走到了一塊兒。王其俊知道在這亂兵之中,一個單身女人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危險。走了一段,他們就彼此熟悉了起來,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個中學教員,她自己也在教書。然後,為了方便起見,王其俊提議他們喬裝作父女,尋訪著走散了的女婿,洪太太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於是,洪太太改口稱呼王其俊為爹,王其俊也改口稱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後一段漫長的共艱苦的日子裏,王其俊才看出這纖弱的女人,有多堅強的毅力和不屈不撓的決心。她原是個嬌柔的小婦人,王其俊始終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支持每日四十裏的行程,還抱著個孩子。


  他們仍然雜在軍隊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處處在受軍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幫可柔抱孩子,都被可柔擔絕了。後來,她學習鄉下人把孩子係在背上,減少了不少體力的消耗,他們就這樣一路走著,一路打聽可柔的丈夫,但,那個丈夫始終沒有尋獲,而他們越走越艱苦,越走越瞞跚,逐漸和軍隊拉長了距離。王其俊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追上軍隊,這樣比較安全,也不會走錯路線。”


  可是,他們的速度,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何況他們夜裏必須停下來休息,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這天清晨,他們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來休息。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王其俊看到一個麵目黝黑的青年軍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溫和的聲音問:


  “你們要到哪裏?”


  “四川。”王其俊說。


  “四川!”那軍官搖搖頭,“你們這樣走,永遠走不到,敵人就在後麵追,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四川!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


  “隻好走著瞧!”王其俊說。


  那軍官再望望可柔,對王其俊說:


  “那是你的——”


  “女兒,”王其俊說,“我們和女婿走散了。”


  軍官沉吟地望了他們一會兒,牽著馬想走開,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凝視著他們,說:

  “你們隻有一個辦法,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和軍隊一起走,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隊伍停你們也停,讓軍隊保護著你們。像你們這樣,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裏,你們如果落進敵人手裏,一定活不了!你們——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教書的?”


  “是的。”王其俊說。


  “去找廣西軍隊去!”軍官堅定地說,站在那兒,像一座黝黑的鐵塔,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魯。“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


  “廣西軍隊?”始終沒說話的可柔插了進來,“那麽多的軍隊,怎麽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又不能挨次去問。”


  軍官把帽子往後推,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直視著可柔的臉說:“我就是廣西軍隊。”


  可柔愣了一下,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裏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王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疑。軍官看他們不說話,就拍拍馬鞍說:

  “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你們想想吧!”說著,他牽著馬就要走開。


  “喂,”王其俊叫住他,“請問貴姓?”


  “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軍官爽聲說。


  “劉連長,”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就急急地說,“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並且謝謝您。”


  “好!”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立即大聲喊:


  “張排長!”


  “有!”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大踏步地走了過來。劉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說:


  “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去找兩匹馬來,一匹給老先生騎,一匹給小姐騎!”


  “呃,”可柔一驚,“騎馬!我,我可不會騎!”


  “不會騎?”劉彪一麵走開,一麵頭也不回地說,“學習!”


  劉彪走開之後,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


  “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如果他安了什麽壞心……”


  “我想不會,”可柔說,接著淒然一笑,“萬一是,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裏好些!”


  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可柔戰戰兢兢地看著這高大的動物,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馬背,要她握牢韁繩。她全心都在保護背上的孩子,軟軟地抓著繩子,絲毫沒有用力。馬不慣被生人騎,突然一聲狂嘶,前腿舉起,直立了起來,可柔一聲尖呼,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地上草深,張排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所以並未受傷。孩子卻驚慌地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亂地解下孩子,劉彪已經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一把從可柔手裏抱過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說:

  “放心,沒有受傷。”


  “哦,”可柔吐了口氣,“這個馬,我看算了,我寧願走路。”


  劉彪審視著手裏的小孩,說:


  “唔,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過孩子來,忍住笑說:


  “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


  “什麽,我以為是男孩子呢!”劉彪說著,笑了起來,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劉彪看看馬,皺皺眉頭,說:“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隻好走路了。好,”他一舉手,大聲喊,“準備——開步走!”


  隊伍很快地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實上,這一連人一共隻有六匹馬,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重的行囊,抬著機槍,一聲不響地走著,步伐穩健而快速。


  這是一陣急行軍,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地冒出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裏。烈日酷熱如焚地燒灼著,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麵頰被曬得通紅。背上的孩子又不住地掙紮哭叫。可柔時時輕聲地安撫著:“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舊。


  王其俊也疲倦極了,生平沒有這樣吃力地急行過,何況是在夏日的中午。這樣走到中午十二點多鍾,劉彪才下令休息。一聲令下,士兵們個個放下沉重的東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滿臉的汗和塵土,軍裝都是從肩膀上一直濕到腰以下。立即,有些軍人用磚頭架成爐子,收集柴火,開始生火煮飯,當飯香撲鼻而來的時候,王其俊覺得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聞到了飯香。


  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裏搖著、哄著。劉彪走了過來,把他自己的軍用水壺遞給可柔,可柔看了劉彪一眼,就把水壺的嘴湊到孩子嘴上,許多水從孩子嘴邊溢出來,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後用濕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臉。孩子喝了幾口水,不哭了。可柔把水壺遞還給劉彪,劉彪說:

  “你自己呢?”


  可柔湊著壺嘴,喝了一口。劉彪又再把水壺遞給王其俊,王其俊也隻喝了一口。然後,飯煮好了,劉彪派人送了飯菜來,可柔喂孩子吃了一點幹飯,大家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忽然,一個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馬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


  “報告連長,敵人離此隻有十五裏!”


  “開拔!”劉彪大聲下令,於是,一陣混亂,飯也無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隊,抬起輜重。劉彪一馬當先,隊伍又向前移動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停下來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樹坐著,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她看起來疲倦而頹喪,她脫掉了鞋子,腳底已經磨起了許多水泡,而且大部分的水泡都磨破了。她歎了口氣,對王其俊說:


  “爹,我實在無法這樣走下去了,告訴劉連長,我們還是自己走吧,一切隻好聽天由命!”


  劉彪已經走了過來,這幾句話他全聽見了。他站在他們麵前,低頭注視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後低沉地說:

  “王老先生,說實話,我們現在的地位很危險,敵人正在後麵緊追,我們的方向是廣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鐵路走,隻好繞小路。小路必須有識途的人帶路,老實說,在今天一天中,好幾次我們和敵人隻差幾裏路。所以,我們像在和敵人捉迷藏,你們跟著我們,一切有保護,假如沒有我們,你們現在大概已經在日本人手裏了。”


  可柔打了一個寒戰。王其俊有些激憤地說: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轟轟烈烈,這樣一個勁兒逃真不是滋味!”


  “老先生,”劉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說,“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媽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幾句粗話,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說,“不過,我們軍隊得聽命令,我們是輜重部隊,沒命令不能作戰,上麵叫撤退,我們隻好撤!”他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老先生,我劉彪既然伸手管了你們的事,就決不半途拋下你們,請你們拿出勇氣來走!吃一點苦不算什麽!今天晚上可以到村莊裏去投宿,那時候,你們可以好好睡一覺。”


  休息不到十分鍾,他們又開拔了。晚上,他們果然來到一個村落,劉彪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讓農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臉,又給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來,外麵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可柔直跳了起來,王其俊也變了臉色,農家的人更嚇得戰戰兢兢。可柔說:


  “一定是開火了,日本人來了!”


  劉彪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進來,擺擺手說:

  “沒事!你們休息你們的!”


  “為什麽放槍?”可柔狐疑地說。


  “槍斃了一個士兵。”劉彪滿不在乎地說。


  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啊,為什麽?”她不解地問。


  “他搶農人的甘蔗。”


  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


  “為了一根甘蔗,就槍斃一個人嗎?”她有些不平地說,“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個更重?在你們軍隊裏,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


  “哼!”劉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讀書人,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我隻曉得,我的軍人搶了老百姓一根針,我也照樣槍斃他!你不槍斃他,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那麽,考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我不管什麽輕呀重的,搶了老百姓,就是殺!”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柔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眼光來說:

  “這個人!有時好像很細致,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


  “快點休息吧,”王其俊說,“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剛剛閉上眼睛,一陣急促的打門聲傳來: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地向前移動。


  可柔的腳潰爛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鍾倒下去。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


  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說:

  “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搖搖頭。


  “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淩空地上了馬背。騎在馬背上,她戰戰棘棘地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馬,幾匹馬裏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韁,大聲叫,“謝班長!”


  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裏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對於這位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麽。於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地走著。


  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輜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著,背對背地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輕輕地搖晃著她。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分厲害。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天邊有一彎月亮,皎潔明亮。世界是美麗的,人中卻未見得美麗。


  可柔搖著孩子,一麵搖,一麵輕輕地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搖搖搖,

  我的小寶寶,

  睡在夢裏微微地笑,


  好好地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


  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在這黯淡的星光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裏,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裏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裏。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血汙地躺在曠野裏?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


  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複地,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麵的一棵樹下,在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地,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地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


  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裏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麽。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地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地訴說著:

  “你為什麽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裏去了,星星也那麽安靜,連草裏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麽還不睡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地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裏遊戲,遠遠的那隻鳥兒麽?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麽還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見了。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地溫柔,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麵,還隱藏著什麽,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什麽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地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劉彪拋掉了手裏的煙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兩個鍾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地向可柔那邊走過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地摟著小霏霏,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地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


  又是一天的開始。


  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王其俊走過去問:


  “有什麽不對嗎?”


  “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劉彪緊鎖著眉說。


  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麵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終於,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山上部署的。


  隊伍一刻不停地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大陽曬得人發昏。中午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藤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劉彪望了望前麵的山,走到可柔麵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麽樣?”


  “我想可以走。”可柔說。


  “那麽,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麵,我騎馬在前麵開路!”


  可柔下了馬,劉彪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麵開路。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麵,再後麵就是士兵和輜重。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衝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一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藤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猛砍。後來他幹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韁,向前麵進行。野草中荊棘遍布,馬衝過去之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這山原來並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饑渴難當。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地用空水壺向嘴裏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地啼哭。劉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裏麵居然是一滿壺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的甘泉,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地喂進孩子的嘴裏。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地咽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地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地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裏時,已經空無滴水了。


  他們開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地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時快。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岩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地凝望著前麵。


  大自然就是這樣地神奇,沒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平原無邊無際地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蛾巨石構成。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布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似的河流蜿蜒曲折地穿梭而過。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光萬道。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像沃爾特·迪士尼的卡通電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著山下衝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衝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於是,紛紛往山下跑。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地看到他正麵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神情有些像個縱容孩子的父親。


  劉彪開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麵,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他們跌跌衝衝地向下走,忽然間,可柔顛躓了一下,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劉彪一把抓住了她係孩子的背帶,使她不至於滾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驚魂甫定地喘著氣,孩子又大哭了起來,她歎口氣說: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來,王小姐!”劉彪用一貫的命令口吻說。


  “哦,”可柔把頭仆在掌心裏。“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寧願死!”


  “站起來!”劉彪的聲音裏已帶著幾分嚴厲,“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帶了,你泄什麽氣?站起來,繼續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可柔無可奈何地又站了起來,沮喪而吃力地向前挨著步子。劉彪始終靠在她身邊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她,這一段下山路,與其說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說是被劉彪“提”下去的。


  終於到了山下。士兵們已經放下了輜重和背包,都衝進了那條河流裏,他們在河水中打滾,叫著、笑著,彼此用水潑灑著,高興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來,抱著孩子,寸步難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來給她和孩子洗洗手臉,她疲倦地笑笑,代替了謝意。劉彪走了過來,拋給她一盒油膏狀的藥,說:


  “塗在腳上試試看。”


  可柔脫下鞋子,她的腳潰爛得很厲害,有些地方已經化膿。劉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腳來細看,她羞淫地掙紮著說:

  “我自己來,別弄髒了你的手。”


  “哼!”劉彪哼了一聲說,“多難看的傷口我都見過了,還在乎你這點小傷!”說著,他出其不意地用一根竹簽挑破了她腳上的幾個膿泡,可柔痛徹心肺,不禁尖叫了起來,一麵叫,一麵忍著眼淚說:“你是什麽醫生嘛,痛死了!”


  “忍耐點!”劉彪說,給她塗上藥,一麵說,“這算得了什麽,關公一麵刮骨,還一麵下棋哩!”


  “我又不是關公!”可柔噘著嘴說,咬住牙忍痛。劉彪給她上完藥,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髒兮兮的布,給她包紮起來,可柔抽抽冷氣說:

  “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劉彪又哼了一聲,“嫌髒嗎?這兒沒醫院!”


  收拾清楚,劉彪站起身來,轉頭就走,可柔不安地喊:

  “喂喂,劉連長!”


  “怎麽,”劉彪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還有什麽事?”


  “沒,沒,沒什麽,”可柔吞吞吐吐地說,“隻是,謝謝你,劉連長,十分謝謝你。”


  “哼!”劉彪再度哼了一聲,這是他不滿意時的習慣。看也不看可柔,掉頭就自顧自地走開了。可柔愣在那兒,當王其俊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才對著劉彪的背影說:“這是一個怪人,不是嗎?”


  他們在河邊紮了營,按地圖方位來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最起碼,他們已越過了敵人的火線。


  吃過了晚餐,王其俊到河邊去洗了腳,回到營地來,他聽到可柔在和劉彪談話。不想打擾他們,他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裏亂飛亂穿的螢火蟲。那些發亮的小蟲子在石峰邊閃爍,好像把石峰穿了許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們到了東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騎著劉彪的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馬上,看起來蒼白得奇怪。劉彪走過去扶她下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臉嚴肅地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


  “你說什麽?”可柔不解地問。


  “你!”劉彪皺攏了兩道濃眉,“你在發燒!什麽時候開始的?”


  “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地說,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過失。


  “怎麽會?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嗎?”


  “大……大概因為……因為我咋天夜裏到河裏去洗了個澡,沒想到水那麽冷,我實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劉彪瞪大了眼睛,氣呼呼地說,“你真愛幹淨,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個屁!你這個笨女人!一點腦筋都沒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煩,自己找死!”


  可柔被這頓臭罵罵得開不了口,劉彪把她弄下馬來,推進一家農家的門裏,要那個農婦招呼她,自己大步地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頭,果真燒得很厲害。他叫可柔進屋去躺著,把小霏霏抱了過來。沒兩分鍾,劉彪又折了回來,手裏握著幾片阿司匹靈藥片,對可柔沒好氣地說:

  “把藥吃下去!你不死算你運氣!這一帶生了病就沒辦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會給我添麻煩。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賬!”


  可柔病得頭昏腦漲,聽到劉彪這一陣惡言惡語,不禁心灰意冷,她喘著氣,掙紮地說:

  “劉連長,謝謝你幫我這麽多忙,現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煩你了,我想就留在這裏,生死由之。請你幫我父親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劉彪又大怒了起來,“把你丟在這裏,說得真簡單!我劉彪沒管你的事就罷了,已經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這裏,你要我劉彪落得做個什麽?他媽的全是廢話!你給我吃下藥,蒙起頭來出一身汗,明天燒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樣上路!”


  說完這幾句氣衝衝的話,他就砰然一聲帶上房門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邊去,握住可柔的手。這麽久患難相共,王其俊已經有一種感覺,好像可柔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地說:


  “可柔,別灰心,你多半隻是有點傷風,吃了藥,蒙頭睡一覺就會好的。劉連長這個人心軟口硬,別聽他嘴裏罵得凶,他實際上是太關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淚說,“我連累你,又拖累了劉連長,沒有你們,我根本不可能逃出來。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經完了……”她忽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個書呆子,他隻會念書,現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殺了。我知道,我知道……”


  “可柔,別胡思亂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們到了四川,登報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可柔搖著她的頭,搖得淚珠紛墜。“他不會像我一樣好運氣,碰到像劉彪這樣熱心的人,他一定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裏了。他那個脾氣,到了日本人手裏就是死!我知道,好幾次我夢到他,他已經死了,死了……”


  “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別再亂想。來,把藥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開水,如同招呼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扶起可柔來吃藥,可柔吃下了藥,仰躺在床上,癡癡地望著王其俊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父親了,你有過女兒嗎?”


  “是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


  王其俊沉默地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搖搖頭,惘然地說:“他們都已經離開了我,一個死了,兩個走了!”


  “哦,爹!”可柔輕輕地叫,這聲“爹”是從肺腑中挖出來的,叫得那樣親切溫柔,王其俊心為之酸。


  “睡吧,可柔。”他說,“別記掛孩子,我會帶她。你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一定會退燒。”


  可是,第二天,可柔並沒有退燒,非但沒有退燒,而且燒得更厲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雙頰如火,昏昏沉沉地躺著,就知道她病勢不輕,看樣子絕不是簡單的感冒。劉彪走來看了看,就跺腳歎氣說:

  “要命!不管怎樣,我們先到東安城再說。”


  “劉連長,”王其俊沉吟地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


  “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地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


  這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紮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力地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地喊,“可柔!我決不丟了你!這麽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一樣了!”


  劉彪姥異地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隻低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地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麽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麵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


  “劉連長,”可柔深深地望著劉彪:


  “隻怕我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


  “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們到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地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藥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汙穢、零亂,更是不堪想象,蒼蠅圍著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分都濃血一片地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作嘔。空氣裏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複。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麵進城,一麵叫:


  “敵人離此二十裏!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地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準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誌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地說:

  “還是做這麽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


  “小霏也夠可憐了,這麽點大每天吃幹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


  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驚,可柔的手又幹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


  “爹,”她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麽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麽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


  “那麽,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紮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麽?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地紅了臉。


  “你會升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地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地注視著劉彪。


  他們默默地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麽多複雜的情緒。劉彪的眼色裏逐漸升起一層慘痛,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淒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麽,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裏,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裏賣弄地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地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豔絢麗的紅色轉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地、慢慢地散布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地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地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麽知道她的病是什麽?”


  “肺炎。”劉彪簡短地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該去洗什麽要命的澡!我們藥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


  “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望。


  “三天到四天。”


  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四天的。


  “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地到桂林,不過……”


  “這山很高嗎?”


  “一點也不高,隻是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裏,豺狼虎豹勾魂蠐’。前一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裏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子,據說會鑽進入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內送命。”


  “你走過這山嗎?”


  “沒有,當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險嗎?”


  “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劉彪決定地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並宣布要翻越大風坳。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擔架走,懷裏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麵頰旁邊,王其俊驚異地看到一朵黃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央,他記起了,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可柔蒼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並且,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


  一行人在月色裏默默地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臥著。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麵,再摸摸她的麵頰,低聲地對抬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麵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麵,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評的臉。慢慢地,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地摘下了帽子。夜,安靜極了。


  十分鍾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隻奮力地掘著那個坑,他掘得那麽專心,那麽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麵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裏,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麵龐上,泥土很快地蓋過了她,墳墓迅速地被填平了。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麽渺小,那麽微賤。像水麵的一個小泡沫,一刹那間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

  “不用翻越大風坳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地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麵默默地擁著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刹那就等於永恒。


  車子蠕動了,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地高大。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裏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裏見天國,

  在你掌裏盛住無限,


  一刹那間便是永恒!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


  第六個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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