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第19章 ·
一段緊張而忙碌的日子,簽證、護照、防疫針、黃皮書……數不清的手續,再加上整理行裝、把房子辦清移交、取出銀行有限的存款、訂船位忙不勝忙。最後,總算什麽都弄好了,船票也已買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個籌備工作中,都反常地沉默,可欣並不知道杜沂的拜訪和求婚,隻以為母親對於遠渡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中去有些不安,對台灣也充滿離愁別緒,所以顯得那樣心事重重和鬱鬱寡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可欣不止一次地對雅真說:
“媽,您別難過,不出三年,我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紀遠能一麵工作一麵讀書,三年後回台灣來做事,沒有一個地方,會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隻是笑笑,用一種複雜的眼光注視著可欣。於是,一切手續按部就班地辦了下去,三份簽證,三份護照,三份黃皮書,一直到訂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說:
“慢一點訂船票吧!”
“怎麽?”可欣狐疑地望著雅真。
“沒有什麽,我——我隻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話,“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們一起去。”
“媽,你這是怎麽了嘛?”可欣說,凝視著母親,“沒有你,你讓我到美國去怎麽會快樂?已經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要變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邊來,仔細地、深深地望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含蓄地說:
“可欣,你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媽媽,”可欣驚疑的眼光糅進了悲哀,“你真這樣認為嗎?我以為——在母親的心目裏,孩子是永遠長不大的。而且,成長是一種悲哀,但願你覺得我永遠需要你。”
“事實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紀遠加起來的力量比我強。”
“媽,”紀遠走了過來,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燈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顯得巍然和龐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個孩童,又堅定得像個主宰者,“您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保證您不會因為和我們一起去了而後悔。同時,您了解可欣,堅強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可欣是離不開您的,對不對?這並不屬於成長的問題,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這就是定論,雅真沒有再提出異議,船票買定了。然後,是一連串的辭行和餞行。雅真默默地結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結束得了與結束不了的。她給了杜沂一封短簡,算是她的答複:
沂:
“船”票已經買好了,我勢必“航行”。有一天,我會停泊,希望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那港灣依舊安全可靠地屹立著。
那麽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們不在乎再等幾年,你說過你會等待,我也必定會倦航歸來!謝謝你的提議(使我激動),原諒我的怯懦(使你惆悵)。我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接受你的提議,你不知道我多高興發現這麽多年來,我還活在你的心裏,我希望能活得更長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誰也無法料定它是一段愛情的喜劇的結束,還是悲劇的開始。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兒女的恩怨牽纏,原諒我選擇了女兒,隻因為我是母親!
等著吧,我會回來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個更短的小簡: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費在等待裏,但願我不“浪費”!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時光,也預支不了未來的時光,隻好“等”現在成為過去,讓未來的夢得以實現!
我尊重你是個母親,也尊重你的意見。你會發現港灣堅如磐石,但求小船別漂泊得太久!
或者我會去送行,或者不會,我還沒決定。
等你。也同樣祝福你!
杜沂
一段飄若遊絲的戀情,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若斷若續,到現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獲得”更美,因為前者有憧憬和夢想,後者卻隻有真實。而真實往往和憧憬差上十萬八千裏,又失去了那種朦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鎖進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進了箱子,漂洋過海,它將跟著她航行,也跟著她返港。
所有該辦的事都辦完了,該辭行的,該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期,他們將遠渡重洋了。連日來,可欣也陷入一種迷惘的狀態裏,隔海的生活並不引誘她,她隻希望紀遠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麗的遠景抵不過目前的離愁,小院裏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種種都是她所習慣的、親切的,對這些,她全留戀。當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還不止於此,她常常會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紀遠暗中注意著她,觀察著她。行期越近,她就越顯得不安。終於這天下午,當她又望著窗子,愣愣地發呆時,紀遠把她拉到自己麵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別猶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們,你就去吧!本來你也該去辭行的。”
“你說誰?”可欣受驚地問。
“嘉文和湘怡。”紀遠坦白地說了出來。
“噢!”可欣的臉紅了,垂下了眼簾,她望著紀遠衣服上的紐扣,好一會兒,才揚起睫毛來問,“你不介意?”
“我?怎麽會?”
“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麽久沒見過嘉文了,再見麵——不知是什麽場麵,一定會很尷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還在恨我。”
“天下沒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經另外建立了家庭,應該和你那段故事是事過境遷了,我想,他不會有什麽不高興的,趁此機會,把兩家的僵局打開,不是正好嗎?”
“你認為——”可欣盯著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兩家僵局可以打開?”
紀遠鬆開可欣,把頭轉向了一邊,可欣一語道破了他心裏的想法,嘉文不會忘懷的,僵局也不易打開,這個結纏得太緊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會難過一輩子,懊惱一輩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煙,掩飾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說:
“或者可以,你沒有試,怎麽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著煙霧籠罩下的紀遠,點了點頭。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嗎?不過,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
“但求心安?”紀遠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勝感慨,“誰知道能不能心安?說不定會更不安心呢!怎樣?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戰似的看著紀遠。
紀遠驚跳了一下,出於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個字:
“不!”
“你害怕?沒勇氣麵對嘉文?紀遠,紀遠!你也是個懦弱的動物。”可欣歎息著。
“我是的,我向來是的。”紀遠漲紅了臉。
“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話,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會比你更懦弱。”她貼住他,低語,“我愛你,愛你的堅強,也愛你的懦弱。愛你是這樣一個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現在我不和你談情說愛,我要趁我有勇氣的時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釘子。”
“你確實比我堅強,”紀遠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沒有把握能鼓起勇氣去做這次訪問。”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麵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說,換上一件出門的衣服,再攏了攏頭發,“盡管眼淚多半屬於女人,但,在韌性方麵,女性往往比男性還強些。”她望望窗外的陽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紀遠望著她。
“早些回來!”
“我知道,我回來吃晚飯。”可欣說,走到雅真門口,拍拍紙門,說,“媽,我去杜家辭行。”
門內靜了靜,接著紙門“嘩”地拉開,雅真伸出頭來,疑惑而不信任地問:
“杜家?哪一個杜家?”
“當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機械化地重複了一句,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可欣,然後吞吞吐吐地說:
“好吧,是該去一去。見著了——你杜伯伯,告訴他我問候他,不去辭行了。還有嘉文嘉齡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可欣說,如果有母親在,就不至於十分尷尬了。
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紀遠一般,衝口而出地說:
“不!”
可欣困惑地看看母親,就點點頭說:
“那麽,我去了。”
走出家門,她回頭看看,雅真還若有所思地站在房門口,紀遠卻在窗前噴著煙圈。她對他們揮揮手,置身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了。這又是冬天了,滿街都掛著五彩繽紛的耶誕卡,和金光閃爍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地走過那些商店,注視著應景的各種商品,手杖糖、鬆果、耶誕樹和耶誕禮物的彩紙及減價廣告。多快!又要過聖誕節了,三年前的聖誕節還曆曆在目,嘉文家裏的舞會,她細心的布置,耶誕樹下的禮物包,和那個滿身泥濘、從山上下來的紀遠!造物弄人,世事變遷,她不能不感慨萬千了。
杜家的大門遙遙在望,她加快地走了幾步,又放慢了幾步,但,終於停在那門外了。那熟悉的大門!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圍牆的榕樹枝子!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按了門鈴。
這天從早上開始,湘怡就覺得有點不大尋常,潛意識地感到有什麽事將要發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門口,她禁不住地叮了一句:
“中午回來吃飯哦!”
嘉文和杜沂的車子走遠了,他沒答應,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近來杜沂買了一輛私人的三輪車,又雇了一個車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興回家吃午飯,事實上,他晚飯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銀行,所以總是回家吃飯。杜沂父子走了之後,湘怡照平常的習慣一樣,提著水壺澆花,沒澆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裏,突然陰暗的光線使她不適,她渴望嘉文回來,到中午,這份渴望更加強烈了。
杜沂回來了,嘉文仍然沒有回家,湘怡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飯她吃得很少,無情無緒而疲倦。午後,杜沂因為銀行裏要開業務會議而出去了。嘉齡和新認識的一個男朋友有約會,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影,無論走到哪兒,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臥室的窗子前麵,百無聊賴地逗弄著鸚鵡,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們有訴不盡的情話,而房間裏隻有被寂寞凍住的空氣。
有一陣腰酸,接著是一陣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張椅子裏,迷迷糊糊的,她還不太知道是怎麽回事,那陣抽搐過去了。拿起一本雜誌,她開始有心無心地翻弄,這是本強調“現代”的雜誌,看了半天,她也“意識”不起來,或者是學曆史的關係,她的腦子早與“古代”為伍得太久了,竟無法接受這些“現代”。放下了書,第二陣抽搐又來了,她彎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額上冒出了冷汗,然後,痛楚減輕而消失了。她站起來,有點心慌意亂,在心慌意亂之餘,又有一層喜悅和興奮,對著鸚鵡,她低低地說:
“他來了!或者是她!我已經期待了十個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門,她到客廳去打電話給嘉文,線撥通了,對方的答複卻是冷冷的一句:
“杜先生下午沒來上班!”
失望和懊喪尖銳地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這消息告訴他!而現在,她不知道什麽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來了,這一次比前兩次都更猛烈和長久。她咬緊嘴唇,不願叫出聲來,五髒六腑都被牽扯,汗從她的發根裏冒出來。好了,又過去了。抓住聽筒,她再撥到銀行,請杜沂聽電話,對方的回答是:
“杜經理開完會和董事長一起走了,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哪裏?”她急急地問。
“不知道!”
電話掛斷了,她明白,一定是董事長請杜沂吃飯,老王乘機會去拉黃牛車了。翻開電話號碼簿,她想找董事長的電話號碼,還沒查到,痛楚又襲擊過來。倒在沙發上,她方寸大亂,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著喉嚨,她大喊:
“阿珠!阿珠!”
阿珠帶著圍裙和滿身油煙跑了出來,湘怡正縮成一團,在沙發裏呻吟喊叫,阿珠大驚失色,嚷著說:
“太太,你怎麽了呀!”
“阿珠,你——你——哎喲!”湘怡語不成聲,痛得連胃都痙攣了起來,“你——你——打電話——哎喲,我要死了,哎喲!”
“太太!太太!”從未經過事故的阿珠嚇白了臉,隻能一迭連聲地叫,“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著肚子,弓著膝蓋,渾身抖顫,“哎喲!痛死我了,哎喲!嘉文,找嘉文!哎喲,哎喲!——”阿珠衝到電話機旁,要撥到銀行去,湘怡猛搖著頭。
“他不在,找董事長家,問老爺在不在?快!哎喲——”
阿珠嚇得瞪大了眼睛,手腳都發軟,捧著本電話號碼簿,哆哆嗦嗦地翻,翻了半天也翻不著,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地喊:
“太太,董事長的名字叫什麽?我不會査這個簿子呀!”
“哎——”湘怡拉長了聲音叫,心中更亂成一團。好在那陣痛楚又減弱了,過去了,搶過電話號碼簿,她翻到了號碼,用不穩的手撥著電話,心中暗暗在祈禱,讓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讓痛楚慢一點襲來,孩子,忍耐點,讓我找到你的爸爸!電話撥通了,對方的話卻更令人泄氣:
“董事長嗎?他不在!杜經理?不,不知道。晚飯?董事長打電話回來說不回家吃飯了。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
聽筒從她手中滑下去,她倚著沙發,軟弱、乏力、懊喪、難過、恐懼——各種情緒紛至遝來。這是一個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最害怕孤獨的時候。腹部肌肉的緊縮使她知道另一陣痛楚又要來了,而現實的情況提醒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等待,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關,她勉強維持冷靜,因為阿珠看來比她更恐懼和慌亂。她靜靜地說:
“好了,阿珠,現在隻有你來幫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車,然後把房門鎖好,送我去台大醫院——”她的冷靜沒有維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發的靠背,徒勞地把身子吊在半空,一聲恐怖的呼號從她唇中迸裂出來:“啊——”而這聲呼號卻嚇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進了院子裏。“啊——”湘怡仍然叫著,一種垂死的掙紮和呼號。“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裏發抖,幾乎要哭出來,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又不敢不去叫車。正在手足失措的當兒,門鈴響了,她衝到門邊去開門,有種被解救的感覺。門外,是出乎意料的可欣。阿珠張著嘴,怔了一秒鍾,接著就如逢大赦地叫了起來:
“啊呀,唐小姐,你來得剛好,快快,我們太太要生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快!快!”
“怎麽回事呀?”可欣愕然地問。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這使可欣毫不遲疑地就直衝進客廳裏。湘怡麵白如土,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地從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用手抱著湘怡的頭,她搖撼著她說:
“湘怡,我來了,湘怡,別害怕!”回過頭去,她對阿珠說,“這個家裏的人呢?老爺、少爺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個也找不到!”阿珠搓著手說。
湘怡側過頭來,看到了可欣,喘息著,她用汗濕的手拉住了可欣,掙紮著說:
“是你,可欣,還好你來了。哎喲,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喲,可欣,可欣……”她攥緊了可欣,死命地拉著她,揉著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別胡說!湘怡,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醫院。”望著阿珠,她命令地說,“快去叫車!”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裏,她轉側著,呻吟著,一旦知道來了救兵,心情一放鬆,就隻感覺到可怕的墜痛。她的神誌恍惚不清,除了痛,什麽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喃喃地說些聽不清的、安慰的話。然後,車子來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溫柔而鼓勵地說:
“站起來,湘怡,勇敢一點,我們去醫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麽進了車子,隻模糊地聽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裏,老爺少爺一回家,就通知他們到台大醫院來!”
可欣,好可欣,她多麽堅強冷靜呀!車子在顛簸著,醫院仿佛永遠不會到,可欣的手溫柔地摟著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願能分得你的堅強!車子到了,停了,她被擔架抬進了醫院,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給了她安慰和力量。產房裏有一盞紅燈,剌目的紅。可欣在和護士爭執,隻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可欣勝利了,她沒有離開她,那隻手,那隻溫暖而堅定的手。時間過得多麽緩慢,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朦朧的,朦朧的,永遠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痛楚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又來了,又來了,還有多久才能結束?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又來了,又來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於是,掙紮、號叫,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
“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哪兒?噢?哎喲,哎——啊——”
可欣的手,不住地把汗從她額上拭去,忍耐點兒,忍耐點兒……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忍耐點兒……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還有多久?還有多久?第一胎都是這樣的,早呢!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還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哪兒?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臨,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那盞紅燈仍然亮著,川流不息的護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麽?那盞紅燈?還是護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這情況像什麽?有一本小說裏曾讀到過,是了,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據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諒我,我並無意於責備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隻有你在我身邊!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喲,我實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來!我將死在這兒,等嘉文來了,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噢,我的天!
時間那樣緩慢地爬過去,當痛楚來臨的時候,什麽都停頓了,隻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呈現出一種虛脫的狀態,頭發被汗濕透,可憐兮兮地貼在額上,她疲倦得無力再喊,隻不住地找尋可欣,詢問嘉文來了沒有。十點多鍾,杜沂趕來了,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麵容蒼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
“噢,杜伯伯,還沒生下來。湘怡嗎?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來嗎?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嘉文在哪兒。怎樣?有危險嗎?”杜沂焦慮地問。
“醫生說很正常,不過,老天呀,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可欣受驚地張大眼睛,搖著頭。每當湘怡喊的時候,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
“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
“兩小時,三小時還沒一定!”
產房裏又是一聲銳叫,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喘息著,淚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著,喊叫著說:“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應我,如果我死了,哎喲——哎喲——我的天!又來了又來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照顧我的孩子,哎喲!哎——啊!”
“別胡說了,湘怡,你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
“我會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哪兒?”
“他就要來了!他馬上就會來!”
“他見不到我了,他來的時候,我已經冰冷了,”眼淚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來,“告訴他,可欣,告訴他我多愛他!哎——喲——”
“湘怡,別傻,就會好的,什麽都會好好的!”
“我死了,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
“你在說些什麽傻話呀!”
“答應我,可欣,我要你答應我!哎喲!”
“別傻了,湘怡!”
“你答應我——”
“好好好,湘怡,我答應你,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時間就這樣沉重地、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十二點鍾,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因為她已經聲嘶力竭,沒有力氣來應付最後的一戰了。淩晨一點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裏,一條小生命降生了,是個美麗的小嬰兒,一個女孩子。
什麽都過去了,像一場狂暴的風雨,消失在和煦的陽光裏。在兒啼中,那些痛楚、掙紮、血腥的一切……都一歸而空,剩下的隻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嬰兒被包紮好了,可欣懇求地望著護士,商量地說:
“讓我抱她出去,抱給她的祖父看看。”
“按規矩,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抱來!”護士說。
“求求你,就一分鍾!”
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把嬰兒小心地交給了她,她望著湘怡,後者正平靜安詳地躺著,眼睛清亮似水。
“美極了,湘怡,”她說,不由自主地,眼睛裏湧上一股熱浪,“你真偉大,沒有什麽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
湘怡軟弱地微笑了,無力地說:
“謝謝你,可欣。”
可欣搖搖頭,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抱著嬰兒,她走出產房,到了候產室裏,杜沂正在那兒不安地伸著脖子張望,可欣站住,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望著那焦灼的祖父。正在這時,杜嘉文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他的領帶歪著,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樣?湘怡怎樣了?”他一迭連聲地問。
“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麵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經是個父親了。”
嘉文愣住了,錯愕地望著可欣,又困惑地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裏的嬰兒,一時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懇切、真摯和嚴肅!她低聲地、含蓄地說:
“你是父親了,嘉文,也該長大成熟了,不是嗎?祝福你,嘉文,現在,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
嘉文又愣了幾秒鍾,湘怡被推出產房了,她看來蒼白而美麗,嘉文身不由主地跟著推車追了幾步,然後,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隻無力的手,隨著推車走向病房。湘怡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裏沒有責備,所有的隻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
那兒,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麵前。
“給她取個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地看著孩子,又抬頭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
船離開基隆碼頭,越走越遠了,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不斷地激蕩著、波動著。岸邊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煙雨之中,逐漸地模糊而朦朧了。雅真倚著船欄,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蒙蒙細雨裏,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沒有發現杜沂,他沒來,杜家也沒一個人來,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
船走遠了,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會回來的,隻要你等待!”她喃喃地說,望著雨霧下的海麵。
在港口邊,一個老人正黯然地佇立在那兒,望著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線的交界處。雨,把什麽都封鎖了。他一直佇立著,直到暮色籠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斷的期望和等待。”這是大仲馬的句子。他也期望著,等待著,不管將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