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第14章 ·

  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了,太陽像一個火球,帶著燒灼般的熱力,從早到晚地烤著大地。即使晚上,太陽下了山,那地上蒸發的熱氣,仍然窒息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天,在校園裏,喬書培和陳樵幾乎吵了一架。這些日子來,喬書培的火氣都大得很,脾氣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覺得,他像一座馬上就要爆發的活火山,那些積壓已久的壓力和鬱悶,像蠢蠢欲動的岩漿般,在他體內翻騰起伏,隨時等候著機會要衝出體外。和陳樵的爭執,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訴你一個原則,”陳樵用教訓的口吻,直率地說,“你永遠不要在家長麵前責備他們的子女,每個家長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隻能順著他們的心理去誇獎孩子,把功課不好推在教育製度啦、孩子的興趣不合啦……”


  “這簡直是在玩政治嘛,”書培吼了起來,“原來你是這樣當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歡迎,你根本不像學藝術的人,你該轉係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著氣呼呼地諷刺我,”陳樵瞪著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終有兩個家教,你呢,你卻一個也找不著!我告訴你,現在這個社會,是‘適者生存’,這個‘適’字,就是叫你去適應!不隻適應家長,還要去適應你的學生!”


  “適應的另一個解釋,就是‘討好’,是嗎?”


  “隨你怎麽解釋,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賺錢,別人不會把鈔票白送給你!”


  “用‘討好’的方式去賺錢,是當‘家教’呢,還是當‘小醜’?”書培直視著陳樵,慢慢地搖頭,“陳樵,我真為你悲哀!這社會像個銼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圓了!”


  “你為我悲哀?”陳樵的臉漲紅了,脖子也粗了,聲音也大了,“我還為你悲哀呢!什麽工作都找不到,教兩個中學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債,吃飯的錢都沒有!你驕傲,你自負,你不當小醜,你不討好別人,但是,喬書培,你還是要吃飯,還是要生活,別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別人在學校吃包飯,你老兄要自己開夥,別人交免費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嬌’!”


  “請你不要幹涉我的私生活!”書培大叫,“我愛怎麽生活是我的事……”


  “既然都是你的事,我過問不了,你也別來找我!”陳樵生氣地說,“你休想我會再讓一個家教給你,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給你三言兩語就弄砸了。你呀!嘖、嘖、嘖……”他搖頭歎氣,一股“不可救藥”狀。


  “我又怎麽啦?”


  “你根本不像個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個嬌寶寶!像個媽媽懷裏的嬌寶寶!”


  “陳樵!”書培怒吼,“隻因為我來找你幫忙,你就認為你有資格侮辱我嗎?你一再嘲笑我沒有生活能力,沒有適應能力,沒有工作能力……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麽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訓我!我跟你說,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見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討好家長,討好學生,抹殺自己的自尊,這豈不像個乞丐……”


  “哈!”陳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醜,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賺了錢,借給你去養小老婆……”


  “陳樵!”書培大叫,雙手握緊了拳,就差要一拳揮過去,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發青,瞪視著陳樵,他咬牙切齒,“好,好,好,”他一個勁兒地點頭,鼻子裏沉重地呼著氣,“我回家去當掉褲子,也把借你的錢還給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氣得語無倫次,轉身就走,“我去弄錢去!”


  陳樵一把抓住了他。


  “你到什麽地方弄錢去?”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


  “我去搶銀行!”


  “嗬,好辦法!”陳樵笑了起來,“算了吧,書培,我們難道還真吵架嗎?”他拍拍書培的肩,“講和了,怎樣?”


  書培低著頭,仍然憤憤地喘著氣,臉色仍然難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還不隻是陳樵對他工作能力的諷刺,而是對采芹的輕蔑,在他心底,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實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閣樓裏,幾乎是不能見人的。


  “這樣吧,”陳樵的眼珠轉了轉,深思地說:“我看,你的個性不適合當家教。昨天我和蘇燕青聊天,她說她爸爸要找的那個助手始終沒找到,我建議你不如去蘇教授那兒當助手,待遇比家教還高,他們已經出到一千五百元一個月了,每星期也隻要三個晚上。”


  “不,不,不好。”書培搖著頭。


  “有什麽不好?”陳樵問,“以為蘇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嗎?你的事全校幾乎都知道了!”


  “哦?”書培愣了愣,“蘇燕青知道了?她怎麽說?”


  “她沒怎麽說,是很好奇。她一直問我那個殷……殷什麽?”


  “殷采芹。”


  “哦,她問我那個殷采芹是什麽長相,什麽出身,什麽年齡,什麽地方來的,和你怎麽認識的……哇,她的問題可真多,我隻一概推說不知道。後來,她就歎口氣,說了一句話就走了。”


  “說了句什麽話?”


  “你關心?”陳樵銳利地盯著他,“你已經有了殷采芹,何必去在乎蘇燕青說你什麽。”


  “我不是在乎,”書培勉強地說,“我也是好奇。我想知道一般同學對我的批評。”


  “她的批評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學!”陳樵微笑著說。


  “到底她說了句什麽,別賣關子了!”書培不耐地說。


  “她說——”陳樵抬頭看看天空,“喬書培這個人可真性格,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他垂下眼睛來盯著喬書培,“聽她的口氣,對你這事非但沒有敵意,倒好像挺欣賞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顧慮蘇燕青對你的看法,而拒絕蘇教授那個工作。”


  喬書培沉吟地低下頭去,有些心動了。


  “我想,”他說,“我要考慮一下。不過,我先還要去家教中心問問。”


  黃昏時分,喬書培回到了家裏,又渴,又餓,又累,又熱,又煩躁,又失意,又落魄。口袋裏隻有兩塊錢,早上離家時,本和采芹說了,要帶錢回家,誰知公費沒發,想問陳樵借,又在一頓吵架下,弄得無法開口了。今晚要斷炊,他想,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沒米了。這個年頭,居然還有人窮得沒飯吃,他又有種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陳樵說的,他是個沒有適應能力、沒有生活能力、沒有工作能力的人,這種男人,怎麽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裏低喊著,你還不如跟了那個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碼他會讓你豐衣足食,珠圍翠繞!

  走進家門,他揚著聲音喊:

  “采芹!”


  沒有人回答,四周靜悄悄的,小屋內盛滿了一屋子的沉寂,遠處的天邊,又是彩霞滿天的時候。他四麵找尋,為什麽采芹不在家裏等候他?同居以來,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他有些不習慣,推開臥室的門,他再喊:


  “采芹!”


  仍然沒有人。小屋很小,幾個圈子繞下來,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但是,也隻是到處碰壁而已。這年頭,到底社會上需要怎樣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適應的?能花言巧語的?如果當晚他對那個孫太太換一篇話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語地說上了:


  “孫太太,您的兩位少爺都是天才,隻是現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們,升學主義使他們無法自由發展,太可惜了!您看,他們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


  他住了口,猛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罵了句:

  “真他媽的!”


  罵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麽?自己越變越粗野了,從小,三字經就被禁止出口的。歎口氣,他走到廚房裏,想找點水果,菜籃裏空空的,鍋裏空空的,櫥裏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媽的四大皆空!”


  怎麽又是粗話?而且越說越自然了?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倒了杯冷開水,一口氣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他心煩意亂地在室內兜著圈子,采芹,你滾到哪兒去啦?采芹,我警告過你,我回家的時候,你必須在家中等著!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耐。小屋內像蒸籠,熱得人渾身大汗,他脫掉襯衫,隻穿一件背心,拿著扇子猛扇。熱,熱,熱,這烤死人的熱!


  “我們不怕冷,也不怕熱!”她說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癡!隻有傻瓜和白癡才不怕冷又不怕熱。他坐在窗前,開大了窗子,麵對著滿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現在願意用你來交換一杯冰淇淋。想到冰淇淋,他用舌頭舔舔幹燥的嘴唇,這才覺得自己饑腸轆轆。


  陽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被推開了。采芹飛快地跑了進來,額上全是汗珠,麵頰被太陽曬得發紅,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裝,背上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她一下子就衝到他麵前。


  “對不起,我出去了。”


  “你到哪裏了?”他瞪著眼睛。


  “去找工作啊,後來又去雜貨店找老板娘賒東西啊,那老板娘不肯賒給我了,我們已經積欠了她一千多塊錢了!”她望著書培,“你借到錢了嗎?”


  “沒有!”他悶聲說,“我根本沒去借!”


  “哦,”她怔了怔,遲疑地看著他,眼底盛滿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裏沒錢了嗎?”她結舌地問。


  他陡然爆發了,用力地拍了一下窗台,他直跳了起來,大聲地說:

  “錢!錢!錢!你腦子裏隻有錢!見了麵,你一句噓寒問暖都沒有,就跟我要錢!我每個月的公費都交給你了,你為什麽不省著用?借錢,借錢,借錢!你以為我有多厚的臉皮去一再向人借錢!”


  她倉皇後退,睜大了眼睛,驚惶而痛楚地望著他,微張著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處,有一種不信任的、受傷的、難堪的,幾乎是瑟縮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來,她的眉梢緊蹙在一塊兒了,嘴裏輕輕地往裏麵吸著氣,好像她身體裏有某個地方在劇烈地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彎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掙紮著,半晌,才模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


  “對不起,書培,對不起。”


  “對不起?”他嚷開了,頭昏昏然,汗水從額上不斷往下滴,從腦後的發根裏一直淌往背心裏去。他瞪視著她:那受驚的神態,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對不起!她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她為什麽像個被虐待了的小媳婦?為什麽永遠那樣卑屈低下?難道他欺辱過她?難道他輕視過她?難道他虐待過她?他向她逼近,室內的溫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燒著一盆火,這兩盆火似乎將把他整個燒成灰燼。他無法控製地大叫了起來:“對不起?什麽叫對不起?你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


  她更加倉皇了,更加受驚了,她繼續後退,直到身子貼住了牆,那木皮的牆早被太陽曬得滾燙,像烙鐵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地看著他,茫然失措地、幾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話來:

  “我——該說什麽?我——能說什麽?”


  “你該說什麽?你能說什麽?”他胸中的怒越發燃燒起來,燒得他頭暈目眩,燒得他失去理智,燒得他不知所雲,“你除了對不起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你像個受了酷刑的奴隸!看你那副委屈樣子!看你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隻會說對不起!你以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對不起嗎?你知道我為你做了些什麽?為了你,我給同學瞧不起,為了你,我到處打躬作揖地找工作,為了你,我負債累累,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所有的詩情畫意……而你,隻會對我說對不起?”


  她被動地站著,眼睛越睜越大,已睜得不能再大了,那受傷的表情,逐漸被一種迷亂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按在身後的木板牆上,整個人像張貼在牆上的壁紙。他的臉對她越逼越近,聲音越喊越響,他嘴裏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而她,已退無可退。於是,像個被逼進死角裏的困獸,她陡然驚動了,伸出手來,她一把推開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門口,她踉蹌狂奔,隻想逃開,逃開,逃開……立即逃開!她這一跑,使他倏然驚覺了,他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一下子躥過去,攔在房門口,他用雙手撐在門框上,死瞪著她,顫聲問:

  “你要做什麽?”


  她收住了腳步,怔怔地站在那兒,怔怔地望著他那攔門而立的、高大的身子,似乎忽然間明白自己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處境了。她慢慢地垂下頭去,慢慢地彎下身子,然後,她就像一團突然癱軟下去的棉花,滾倒在地板上了。她盡量屈起膝來,因為她開始覺得自己胃部在抽搐,整個人都痙攣成了一團。


  他吃驚了,驀然問,他撲向了她,把她從地板上抱上起來,他瞪視她的眼睛,變得麵無人色了。


  “你怎樣了?”他蒼白著臉問,聲音顫抖,“你怎樣了?”


  她苦澀地搖搖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什麽話都不敢說,隻怕說什麽都是錯的。


  他凝視她那孤苦無助的臉,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立即,理智像閃電擊醒了他,他這才驚覺到自己所說的和所做的了。他睜大眼睛,咬緊牙關,感到她躺在自己懷中,輕如一片羽毛。他瞪視她,心裏在瘋狂地低語著:

  “你要殺了她了!你已經殺了她了!”


  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他不再說話,隻是把她抱進臥室,把她輕輕地放在床上,把她的頭扶進枕頭裏,用手拂去她麵頰上的發絲,用手帕拭去她額上和頸項間的汗珠,再拉平她的衣褶……他細心地做這一切,細心得好像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然後,他就在床前跪了下來,把麵頰無言地埋進她身邊的床單裏。


  她被動地躺在那兒,也一句話也不說,隻睜著眼睛,呆望著天花板,似乎在沉思著什麽。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他眼裏布滿了血絲。他輕輕地拿起她的一隻手,用麵頰熨帖在她手上,用嘴唇輕觸那纖細的手指,他沙啞地低語一句:

  “說一句話,采芹。”


  她搖搖頭。


  “罵我!”他低聲請求,“用最惡劣的話來罵我!”


  她再搖頭。


  “這麽說,”他悶聲低語,“你不準備原諒我了?”


  她不搖頭,也不動,她的眼光默默地落在他臉上,他們的眼光接觸了。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溫柔,沒有責難,沒有怨懟,沒有憤怒,隻有深切的悲哀和無奈。這卻比憤怒和怨恨更刺傷了他,一直刺進他內心深處去。她用舌尖輕輕地潤了潤那幹燥的嘴唇,到這時,才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你沒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情。你告訴了我的一件事實,我總算明白了。明白我的存在所帶給你的屈辱和負擔。放心,書培,我沒怪你,我從來沒怪過你,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隻是,我是非走不可。我不能用我的愛來牽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他靜靜地瞅著她,啞聲問: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離開我?”


  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死盯著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著她的手,他用力捏緊了她,捏得她的骨頭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身子,但並沒有嚐試抽出自己的手來。她用種逆來順受的眼光迎視著他,這眼光裏卻有種無比的堅決。他在她的眼光裏讀著她的思想,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頭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單上無意識畫著,不知道在畫些什麽。室內忽然變得好安靜,安靜得沒有一丁點兒聲音,安靜得讓人窒息。她注視著他,隻看到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他的頭俯得那樣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臉孔。可是,忽然問,有兩滴水珠落在那被單上,接著,又兩滴……她驚跳起來,整個心靈都為之震動而抽搐了,她張開了嘴,還來不及說什麽,他已經伸出手來,迅速地抱住了她,把那濕潤的臉孔完全埋進了她的懷裏。他顫抖而痙攣,淚珠立即濡濕了她的裙褶,燙傷了她的五髒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來:


  “不要!書培,你不可以哭!從小,你就堅強得像海邊的岩石,風吹雨打,海浪衝擊都磨損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氣,你那麽堅強,你怎麽可以哭……”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自己哭了起來。經過這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淚是再也無法控製了,像開了閘的水壩,一湧而不可止。淚水瘋狂地湧出來,紛紛亂亂地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濃發裏。她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驕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來。他摸索著她的頸項,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滿是淚和汗的嘴唇,緊貼在她那滿是淚和汗的麵頰上,他的嘴唇碾過她的麵頰,碾過了她的眼睛,碾過了她的唇,碾過了她的意誌、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碾碎了,全碾痛了。


  “不要離開我。”他含混地、模糊不清地說,語氣裏充滿某種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諒,“你知道我情緒不好,天氣太熱,我心煩意躁!……你成為我唯一發泄的目標……人……就是這樣的,無法對外人發脾氣,就隻能對自己的愛人發作……你,不許離開我,否則,生命對於我……就再也沒有恿義了。”


  她透過淚霧,望著他那又苦惱、又狼狽、又熱情、又悲痛的臉龐,忽然發現他現在像無助的孩子,一個闖了禍卻不知如何善後的孩子。於是,她內心深處的女性和母性就全體抬頭了。她立即原諒他了,原諒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扶起了他,她試著用裙角去擦拭他額上的汗珠與麵頰上的淚痕。她對他深深點頭,低聲地說:

  “我們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視她,似乎想看進她內心深處去。


  “你說的?”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會忘記我那些話?一個字都不會記住?”


  她怔住了。在這一刹那間,她明白她無法欺騙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諒他,卻無法忘記它!他仔細地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說一句刺傷對方的話是太容易了,要彌補卻太難了。體會到這件事實,他就從靈魂深處悸動而戰栗了。


  “我不是有意要說的!”他無力地低哼著。


  “就因為是無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著,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不是真言!”他掙紮地強辯,“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煩,我故意找你麻煩!”


  “你不是故意!”她低語,聲調低而清晰,“你說了真話,我的存在帶給了你屈辱和負擔。”


  “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有的。”


  他看她幾秒鍾。然後,他忽然跳起來,往廚房裏衝去,嘴裏喃喃自語著:

  “我剁一個手指下來跟你發誓!”


  她大驚失色,慌忙也跳下床來,直衝進廚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撲了過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掙紮著,要掙脫她,她心裏一急,就在地上跪下來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書培,你敢傷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殺了我!你不要嚇我!求你不要嚇我!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語不成聲,“我答應你,我忘了它,一個字也不記住!我承認,你是故意找我麻煩,你沒有那意思,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她哭倒在他腳前。


  他的心碎了,痛了,扭曲了。他也跪了下來,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我們怎樣辦?”他窒息地問,“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她抬頭看他,急切地說:


  “隻要你不發瘋,什麽事都有辦法的。”


  “是嗎?”他瞅著她。


  “是的,”她急切地應著,從地上站起身來,“我可以去找工作。”


  “你已經找了好幾個月的工作了。”他也站起身子。


  她悄眼看他。


  “我可以得到一個工作,”她說,“在中山北路最高級的一家西餐廳裏,隻要你不反對。”


  “當女招待嗎?”他悶聲問,已經本能地反對起來了。


  “不是女招待,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當女招待。”她說,小心地觀察他的反應,“是在那兒彈電子琴。”


  “電子琴?你會彈電子琴?”


  “不會。但是,有鋼琴的底子,學電子琴很容易,我已經找到一個教電子琴的老師,他答應免費教我,等我有工作之後,再付他學費。”


  “哦。”他沉吟著。


  她抬頭悄眼看他。


  “你——總不會反對我彈電子琴吧?”


  他籲出一口長氣來。


  “你先要學,學會了才有機會試,路還很遙遠呢!去學吧,”他撫摸著她的背脊。在這種情況下,他再也無心去潑她任何的冷水,隻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捧牢兩人之間的愛情,“我並不是暴君,隻要——你不離開我,幹什麽都好!”


  她靜靜地注視他,輕輕地推開他,勉強地微笑著,歎了口氣。經過這樣一鬧,兩人心中都有份哀惻的感覺。她也竭力想重新換回這小屋中的溫暖和喜悅,想把那份哀愁和陰影都趕到室外去,就四麵張望著,故作輕快地說:


  “讓我看看有什麽可吃,我餓了。”


  “我早就看過了,什麽都沒有。”他說,又有些沮喪。


  “哦。”她睜大眼睛,聳了聳肩,做出一個滿不在乎的表情,就走到窗邊去,撲在窗台上,望著那逐漸變為灰暗的彩霞,居然唱歌似的輕哼起來,“采菊西窗下,彩霞飛滿天,我饑彩霞供我餐,我倦彩霞伴我眠……”她忽然住了口,隻望著窗下的街道,忘記了彩霞了。


  “你在看什麽?”他問。


  “那兒有個賣甘蔗汁的。”她低聲說,用舌頭舔舔嘴唇,“我真想喝杯又冰又涼又甜的甘蔗汁。我又渴又累!”


  “一杯甘蔗汁多少錢?”他問。


  “大概兩三塊錢吧!”


  他想了想,又每個口袋亂翻,還是隻有那兩塊錢!他望望她,雖然強顏歡笑,那淒楚的淚光仍然在她眼底閃爍,那臉色也依舊蒼白。她豈止又渴又累?她簡直又病又弱!他轉身奔進廚房,拿了一個杯子,說了句:“你等著!”


  就飛奔到樓下去了。


  她倚窗而立,望著樓下,隻看到書培拿著杯子走向那個賣甘蔗汁的,對那賣甘蔗汁的老頭指手畫腳地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就看到書培付給那老頭錢,老頭注滿了他的杯子。原來他身上的錢還夠買一杯甘蔗汁!她不禁微笑起來。眼看他握著杯子,穿過街道,走了回來。她等在那兒,聽著他上樓梯的聲音,聽著他的腳步穿過陽台,她抬頭看著門口,就看到他滿麵得意的笑容,顫巍巍地捧著一杯甘蔗汁,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快來喝啊!”他說,“那老頭真是慷慨極了,一杯甘蔗汁要四塊錢,我隻有兩塊,我告訴他,我買半杯好了,他居然給了我一滿杯,隻收了我兩塊錢!哎,這還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


  她看著他那滿臉的笑,心裏酸酸的,驕傲的喬書培嗬,幾時曾經如此卑屈地向人乞討過一杯甘蔗汁,隻是為了她想喝!捧著那杯子,她輕輕地啜了一口,真甜,真涼,真美味,她深吸口氣,慢慢地咽了下去。他看著她如獲至寶的樣子,心裏也是酸酸的,高貴的殷采芹啊,那白屋裏的小公主,幾時曾經如此可憐地喝一杯甘蔗汁,隻是因為跟了他!他憐惜地望著她,她卻已經把杯子送到他的嘴邊:


  “來,我們分著喝,好喝極了。”


  “不不,你一個人喝!”他忙不迭地閃開了,差點碰翻杯子。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她說,望著他笑,“一共就這麽杯甘蔗汁,我們還謙讓些什麽!來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甘蔗汁同喝!’,她居然幽默起來了。


  他笑了。看到她又有了生氣,又有了笑容,又有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諾言,他就從心底歡愉起來了。她不會再生氣了,她會忘記那些混賬話,她一直是個那麽善良溫馴的小東西,善良得無法和任何人記仇記怨,何況是他!他的心中在歡唱了,走過去,他不再推辭,就和她一人一口地分享那杯甘蔗汁。


  從沒喝過如此可口的飲料,從沒嚐過如此清醇的甘泉,從沒享受過如此沁人心脾的涼爽。他讓那甘蔗汁在嘴中打個轉,才合得咽下去,他咂著嘴,滿足地歎息著說:


  “采芹,你想我們將來會不會很有錢?”


  “可能。”她笑著說。


  “等我有錢的時候,”他沉吟著說,“不知道甘蔗汁還會不會這麽好喝?”


  “不管你將來有錢還是沒有錢,”她也滿足地低歎,“我永不會忘記這杯甘蔗汁!”


  那個黃昏,他們就這樣坐在窗前,共飲一杯甘蔗汁。那甘蔗汁似乎比酒還醇,比酒還香,比酒還濃……因為,他們竟然喝“醉”了。後來,他舉著杯子,對彩霞唱起歌來了:


  共飲西窗下,

  彩霞飛滿天,

  舉杯問彩霞,

  今夕是何年?

  彩霞為我證,

  此情比石堅,

  但願長相守,

  天上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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