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第3章 ·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
綠萍也開始上班了。
事實上,綠萍的上班隻是暫時性的,她早已準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麵是母親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麵,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係,我可以打賭,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麽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
“我已經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文!準備明年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麽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麽?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
“什麽機關會錄取一個高中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
“好了,好了,”我打斷她:“我去準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
母親笑了。
“這才是好孩子呢!”
“可是,”我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麽辦呢?”
“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麽,你還是趁早幫我準備一點染發劑吧!”
“染發劑?”母親怪叫。“什麽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發劑了,白著頭發考大學總不成樣子!”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誌氣!紫菱,你怎麽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麽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子!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麽一個討厭鬼!”
母親愣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子,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
“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麵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發,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
“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裏不舒服。可是,隻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隻是不明白你怎麽一天到晚要對著窗子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
“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製不住我自己的舌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
“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裏就有那麽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但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子不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麽多!我玩得又準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
“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麽一大截。
“我不小!”我猛烈的搖頭,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你,鬼丫頭!”
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隻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裏不住的說:
“這有什麽好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
“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隻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麽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麵推著車子,我在前麵飛快的騎,他一麵喘籲籲的跑,一麵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麵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
我驀然回頭,果然,他隻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卷起我的褲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疊連聲的說:
“你別哭,你別哭!”
我忍著眼淚,衝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
噢!童年時光,一去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萍是標標準準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
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裏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裏,為了我的“補習”,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麵,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鍾以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
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對著我嘻笑。
“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鍾,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的問:
“你怎麽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子,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
“人總是從表麵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眯起眼睛來凝視他。“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對不對?”
他注視我,那麽銳利的一對眼睛,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
“紫菱,”i也靜靜的說:“你為什麽事情不高興?”
“你怎麽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
“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了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
“哼!”我揚揚眉毛:“你了解我?”
“相當了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後仰,靠進椅子裏。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麽,你在幹什麽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
我一震。
“可能。”我說。
“夢裏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
可惡!
“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隻癩蛤蟆,在池塘中,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難聽,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
“如果你夢裏有我,我應該是隻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子變的。”
“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嗬!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兒?”
“你心裏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裏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裏。青蛙王子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麽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麽,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
他重重的咳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嗬!”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麽?”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於,我叫。
“嗯?”
“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麵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隻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文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了解這些,是不是?你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
“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麽?我覺得這隻是我們父母的虛榮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子留學美國就足以誇耀鄰裏,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麵洗盤子,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子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麽,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
“那麽,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巳決定做個叛徒!”
“那麽,”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麽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麽,”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
“天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麽’?”
“那麽,”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
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
他對我端詳片刻。
“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
“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子去發展,去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嗎?”
他沉默著,然後,他歎了口氣。
“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在幫助我們。”
“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在房裏,一點兒也不空閑,我腦子裏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了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
“什麽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
“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麽用珠子作簾子,她不能了解每顆珠子裏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子,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閃亮。
“講給我聽,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聽?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張大眼睛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我輕歎一聲。
“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
“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裏麵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徑自走到桌邊,把托盤放在桌上,笑著說:
“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
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麽?”
“哦,我是個胸無大誌的人,”我微笑的說:“我隻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文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子琴這一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
“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麽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發摔向腦後,熱心的說:
“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於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裏幹什麽?我們下樓吧,去聽聽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
“不。”我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子,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首小詩:
“我有一簾幽夢,
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窗內閑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
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
今夜落花成塚,
春去春來俱無蹤,
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
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