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第20章 ·

  三天以後,楚濂和綠萍正式離了婚。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下午,我正和雲帆坐在客廳中。我很消沉,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情緒低落,雲帆在彈吉他,一麵彈,他一麵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談話,竭力想鼓起我的興致。關於那晚我的遲歸,以及和綠萍的談話,他始終沒有問過我,我也始終沒有提過。


  楚濂和綠萍離婚的消息,是母親的一個電話帶來的,我握著聽筒,隻聽到母親在對麵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這是怎麽好?結婚才兩年多就離了婚!又不是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將來還有誰要她?……她現在搬回家來住了,她說她要出國去,要馬上出國去!哦哦,我怎麽那麽命苦,剛剛回來一個女兒,又要走一個!哦哦,紫菱,怎麽辦呢?她出國去,有誰能照顧她呢?哦哦,為什麽我們家這麽不幸,這麽多災多難!那個楚濂,他居然同意綠萍的提議,他就一點也不能體會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鬧鬧別扭,何至於就真的離婚……”


  電話聽筒似乎被綠萍搶過去了,我聽到綠萍的聲音,在聽筒對麵對我大吼:“紫菱!你的時代來臨了,我把你的心肝寶貝還給你,祝你幸福無窮,多子多孫!”


  電話掛斷了,我愕然的握著聽筒,我相信我一定臉色蒼白。慢慢的,我把電話掛好,回過頭來,我接觸到雲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


  “綠萍和楚濂離婚了!”我愣愣的說。


  “哦?”他繼續盯著我。


  “綠萍要出國去,”我倉促的說,覺得必須要找一些話來講,因為我已經六神無主而手足失措。“她又獲得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那學校並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條腿。綠萍認為,這是她重新獲得幸福與快樂的唯一機會!”


  “很有理!”雲帆簡短的說。“我是她,也會這樣做!”


  我望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也無法判斷,他話裏有沒有別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圖。因為,他整個麵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測高深的。我局促的站著,不安的踱著步子,於是,驀然間,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了電話。


  “喂?”我說:“那一位?”


  “紫菱嗎?”對方很快的問,聲音裏充滿了快樂、喜悅,與激情!我閉上了眼睛,天!這竟是楚濂!“我隻要告訴你,我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掃了雲帆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我心慌意亂了。“我……再和你聯絡,好不好?”我迅速的說。“你在什麽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說,壓抑不住聲音裏的興奮。“你一有確定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於想掛斷電話。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沒有動搖吧?你沒有改變吧?你還記得答應我的諾言吧?”


  “是的,是的,我記得。”我慌亂的說。


  “那麽,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電話機邊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紫菱!”


  我掛斷了電話,眼裏已充滿了淚水。雲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來,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邊。我背靠在架子上,滿懷充斥著一種被動的、迷茫的情緒,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審視著我的臉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


  “誰打來的電話?楚濂嗎?”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要什麽?”他問。


  我不語,隻是張大眼睛望著他。


  “要你離婚,是嗎?”他忽然說,緊盯著我,完全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我打了一個寒戰,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點了點頭,憋著氣說:“這就是你救火的結果,是不是?”


  我眼裏浮動著淚霧,我努力維持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現在,楚濂和綠萍已經離了婚,當初錯配了的一段姻緣是結束了。剩下來的問題,應該是你的了,對不對?隻要你也能夠順利的離成婚,那麽,你們就可以鴛夢重溫了,對不對?”


  我繼續沉默著。


  “那麽,”他麵不改色的問:“你要對我提出離婚的要求嗎?”


  淚水滑下了我的麵頰,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語。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願與思想。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語來表達的。可是,他的手捏緊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變得嚴厲而獰惡了。


  “說話!”他命令的說:“你是不是要離婚?是不是?你說話!答複我!”


  我哀求的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喊:“隻要把你的心事說出來!你是不是仍然愛著楚濂?你是不是希望和我離婚去嫁他?你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是不是?”


  我張開嘴,仍然難發一語。


  “說呀!”他叫:“人與人之間,有什麽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說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刁難的丈夫!你明知道我從沒有勉強你做過任何事情!如果你要離婚,隻要你說出來,我絕不刁難你!如果你要嫁給楚濂,我絕不妨礙你!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有?那麽,你為什麽一直不講話,你要怎麽做?告訴我!”


  我再也維持不了沉默,閉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雲帆,我嫁你的時候就跟你說明了的,我並沒有騙過你!現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


  很久,他沒有說話,我隻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那麽,你的意思是要離婚了?”終於,他又重複的問了一句。


  “是的!”我閉著眼睛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後,忽然間,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堅軔而有力,他喘著氣說:

  “跟我來!”


  我張開眼睛,驚愕的問:


  “到什麽地方去?”


  他一語不發,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臥室,我驚惶而恐懼的望著他。於是,我發現他的臉色鐵青,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充滿了狂怒和猙獰。我害怕了,我瑟縮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種表情,他像一隻被激怒了的獅子,恨不得吞噬掉整個的世界。他把我拉進了臥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欠了我一筆債,你最好還一下!”


  我還來不及思索他這兩句話的意思,他已經揚起手來,像閃電一般,左右開弓的一連給了我十幾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時間,我以為我已經昏倒了,因為我什麽思想和意識都沒有了。可是,我卻聽到了他的聲音,沉重、激怒、感傷,而痛楚的響了起來,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們之間的債算是完了!你要離婚,我們馬上可以離婚,你從此自由了!打你,是因為你如此無情,如此無義,如此無心無肝,連最起碼的感受力你都沒有!自從我在陽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費了多少感情,我從沒有愛一個女人像愛你這樣!你迷戀楚濂,我不敢和他競爭,隻能默默的站在一邊,愛護你,關懷你。等到楚濂決定和綠萍結婚,我冒險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為,憑我的力量和愛心,足可以把楚濂從你的心中除去!我帶你去歐洲,帶你去美國,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鍾,我用盡心機來安排一切,來博得你的歡樂和笑容!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再把你帶回來,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被我所感動,到底還愛不愛楚濂!很好,我現在得到答案了!這些年來,我所有的心機都是白費,我所有的感情,都拋向了大海,你愛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當了這麽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會愛上我!如今,謎底揭曉,我該悄然隱退了!我打了你,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個我所深愛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們的債也清了!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回你父母的家裏去!明天,我會派律師到你那兒去辦理一切手續!從此,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


  他衝出了臥室,我癱瘓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隻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湧了出來,濡濕了我的頭發和床罩。我聽到他衝進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氣,我聽到那琴弦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內回蕩,然後,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衝出去了,整棟房子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後,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而哭。為挨打?為雲帆那篇話?為我終於爭取到的離婚?為我忽略掉的過去?還是為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照射在那一麵珠簾上,反射著點點金光時,我才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子,軟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麵珠簾前麵,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觸著那些珠子。一刹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子裏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裏的珠簾,以及麵前這麵珠簾,我耳邊依稀蕩漾著雲帆那滿不在乎的聲音:

  “如果沒有這麵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


  我用手撫摸著那簾子,聽著那珠子彼此撞擊的、細碎的音響。於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麵;陽台上,我和雲帆的初次相逢。餐廳裏,我第一次嚐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後,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森林中,那並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女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愛情下而不自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情與愛心?怎能?怎能?怎能?


  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麵。打開台燈,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的麵頰紅腫,而且仍然在火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光,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塗。我瞪著鏡子,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光彩,我愕然自問:“為什麽?”


  為什麽?我聽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複低喚:雲帆!雲帆!雲帆!


  我站起身來,走進了客廳,開亮電燈,我看到那已被擊成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撫摸那一根一根斷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雲帆為我彈吉他的神態,以及他唱“一簾幽夢”裏最後幾句的樣子:


  “誰能解我情衷?

  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簾幽夢!”


  天哪!人怎能已經“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


  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後,我衝到電話機旁,撥了楚濂的電話號碼:

  “楚濂,”我很快的說:“我要和你談談,一刻鍾以後,我在吳稚暉銅像前麵等你!”


  十五分鍾之後,我和楚濂見麵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問:


  “怎樣?紫菱!你和他談過了嗎?他同意了嗎?他刁難你嗎……”他倏然住了嘴,瞪視著我:“老天!”他叫:“他打過你嗎?”


  “是的。”我微笑的說。


  “我會去殺掉他!”他蒼白著臉說。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語。“因為,他應該打我!”


  “什麽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說:“人生,有許多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也有許多悲劇,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綠萍的婚姻,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幸好,你們離了婚,這個悲劇算是結束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途,你還會找到一個你真正相愛的女孩,那時,你會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樂。”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他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我已經找到那個女孩了,不是嗎?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嗎?我的快樂與幸福都在你的手裏,不是嗎?”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搖頭。“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帶給你任何幸福與快樂!”


  “為什麽?”


  “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你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臉色更白了。


  “解釋一下!”他說:“這是什麽意思?”


  “我曾經愛過你,楚濂。”我坦率的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假若我們在一開始相愛的時候,就公開我們的戀愛,不要發生綠萍的事情,或者我們已經結了婚,過得幸福而又快樂。可是,當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經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騙你,楚濂,我愛雲帆,兩年以來,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我再也離不開他。”


  他靜默了好幾分鍾。瞪視著我,像麵對著一個陌生人。


  “你在胡扯,”終於,他嘶啞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你腦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謊!”


  “沒有!楚濂,”我堅定的說:“我從沒有這麽清楚過,從沒有這麽認真過,我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麽!楚濂,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你是結束一個悲劇,再開始另外一個悲劇!楚濂,請你設法了解一件事實;雲帆愛我,我也愛他!你和綠萍離婚,是結束一個悲劇,假若我和雲帆離婚,卻是開始一個悲劇。你懂了嗎?楚濂?”


  他站定了,街燈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獨。他似乎在試著思索我的話,但他看來迷茫而無助。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愛我了?”他問。


  “不,我還愛,”我沉思了一下說:“卻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我可以沒有你而活,卻不能沒有雲帆而活!”


  他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終於,他總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簾,他的眼裏閃爍著淚光。


  “上帝待我可真優厚!”他冷笑著說。


  “不要這樣,楚濂,”我勉強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會為了沒娶我而慶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咬牙說:“他怎樣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說:“內容是:‘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我到今天才發現,這些年來,他沒有條件的愛我,甚至不求回報。他能做一個神,我最起碼,該為他做一個人吧!”


  楚濂又沉默了,然後,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還是神?我一樣都做不好!”掉轉頭,他說:“好了,我懂你了,我想,我們已經到此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緊牙關:“再見!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還會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


  他回頭再對我淒然一笑。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說,頓了頓,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崩潰的搖了搖頭:“你是個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個好女孩,我竟連恨你都做不到……”他閉了閉眼睛。“最起碼,我還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淚說:“永遠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頭:“回到你的‘神’那兒去吧!”說完,他大踏步的邁開步子,孤獨的消失在夜色裏了。


  我仍然在街頭站立了好一會兒,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見了,我才驚覺了過來。於是,我開始想起雲帆了。是的,我該回到雲帆身邊去了,但是,雲帆在那兒?

  雲帆在那兒?

  雲帆在那兒?

  雲帆在那兒?

  我叫了計程車,直奔雲帆的那家餐廳,經理迎了過來;不,雲帆沒有來過!他可能在什麽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頭的電話亭,一個電話打回父母那兒,不,雲帆沒有來過!再撥一個電話打到雲舟那兒,不,他沒有見到過雲帆!


  我站在夜風拂麵的街頭,茫然的看著四周;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知道我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了嗎?忽然間,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我打了個寒戰,頓時渾身冰冷而額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經搭上了飛機,飛向歐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裏!他走了!在他的絕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師明天來見我,他自己搭上飛機,飛向世界的盡頭去了!

  叫了車子,我又直奔向飛機場。


  我的頭暈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緊張,我疲倦而乏力,衝向服務台,我說: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飛機的乘客名單!”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小姐問。


  “每一家的!”


  那小姐目瞪口呆。


  “到什麽地方的飛機?”


  “到任何地方的!”


  “哦,小姐,我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她瞪著我,關懷的問:“你不舒服嗎?你要不要一個醫生?”


  我不要醫生!我隻要雲帆!站在那廣大的機場裏,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喊著:雲帆,雲帆,你在那兒?雲帆,雲帆,你在那兒?我奔進了人群之中,到一個個航空公司的櫃台前去問,有一個費雲帆曾經搭飛機走嗎?人那麽多,機場那麽亂,空氣那麽壞……冷汗一直從我額上冒出來,我的胃在攪痛,扶著櫃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亂舞,雲帆,雲帆,雲帆,雲帆……我心中在瘋狂的喊叫,我嘴裏在不停的問:你們看到費雲帆嗎?你們看到費雲帆嗎?然後,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我臥室中的那一麵珠簾,珠簾!我在什麽地方?然後,我覺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來;雲帆!是的,我接觸到雲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帶著一臉的焦灼與憐惜,俯身看著我。


  “雲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沒有坐飛機走掉嗎?”


  “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啞,他的眼裏全是淚。“你沒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兒?”我又哭又笑。“我已經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兒?”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發,撫摸我的麵頰。


  “我在家裏,”他說:“晚上八點鍾左右,我就回到了家裏,我想再見你一麵,和你再談談。可是,你不在家,你的東西卻都沒有動,打電話給你父母,他們說你剛打過電話來找我。於是,我不敢離開,我等你,或者是你的電話。結果,機場的醫護人員把你送了回來,幸好你皮包裏有我的名片。他們說——”他握緊我的手,聲音低啞:“你在機場裏發瘋一般的找尋費雲帆。”


  “我以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經搭飛機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淚,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著我。


  “我差一點走掉了,”他說:“但是,我拋不下你,我渴望再見你一麵,所以,我又回來了。你——找我幹什麽呢?”


  我默默的瞅著他。


  “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我輕聲說。


  “什麽話?”


  “隻有三個字的。”我說,含淚望著他。


  “哦?”他低應。“是什麽?”


  “很俗氣,但是很必須,而且,早就應該說了。”我說,用手摸著他的臉。終於,慢慢的吐了出來:“我愛你!”


  他靜默著,望著我,他屏息不動,什麽話都不說。


  “你還要我走嗎?”我低聲問:“還要我離開你嗎?還生我的氣嗎?你瞧,我——隻是個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兩滴淚珠從他眼裏落在我的臉上,他把頭埋進了我的頭發裏。


  “你會嘲笑一個掉眼淚的男人嗎?”他低問。


  我把手圈上來,把他的頭圈在我的臂彎裏。


  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凝視我,他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摸著我的麵頰,他閉上眼睛,發出一聲痛楚的歎息。


  “天哪!”他低喊:“我從沒想過會打你!更沒想到會打得這麽重,當時,我一定瘋了!你肯原諒我嗎?”


  “隻要——以後不要養成習慣。”我說,微笑著。


  他搖了搖頭。


  “我保證——沒有第二次。”他注視著我的眼睛。“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他有些擔憂而又小心翼翼的問。


  “什麽事?”


  “剛剛醫生診斷過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我病了嗎?我隻是軟弱而疲倦。”


  他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裏。


  “你要做媽媽了。”


  “哦?”我張大了眼睛,怪不得!怪不得這些日子我頭暈而軟弱,動不動就惡心反胃,原來如此!接著,一層喜悅的浪潮就淹沒了我,不高興嗎?我怎能不高興呢?我掉頭望著那珠簾,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菱!”我說,撫弄著我丈夫的頭發。“媽媽說過,你應該做父親了!”


  雲帆臉上迅速的綻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讓我如此感動,我竟淚盈於睫了。


  一陣晚風吹來,珠簾發出瑟瑟的聲響;我有一簾幽夢,終於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中,隻有知音能懂!我闔上眼睛,微笑著,倦了,想睡了。


  ——全書完——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夜初稿於台北


  一九七三年五月八日午後修正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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