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第十章 ·

  “雁姬!我們今天必須談談清楚!”


  那場荒謬的“家禮”舉行完之後,努達海連望月小築都沒有進去,就直接去找雁姬。他的情緒十分激動,並不隻是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擔憂。


  “你要來興師問罪嗎?”雁姬一副備戰的樣子。


  “我是要來問你,這算是一時泄憤,還是根本就是宣戰?”


  “你還敢質問我?開啟戰端的是你和新月,現在你們贏了,耀武揚威地登堂入室,你們還要我怎樣?”


  “公平一點,是誰耀武揚威了?”


  “那麽,你確實是來興師問罪的了?”她挑起了眉毛。


  努達海悲哀地看著雁姬,深深地吸了口氣:

  “能不能不要這樣充滿仇恨?”他的聲音裏帶著悲憤,“你不知道新月是帶著一顆最虔誠的心,最感恩的心,來走進這個家嗎?隻要你給她機會,她會對你感激涕零!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接受她的感激,而要弄得如此冷酷絕情呢?這樣,你就痛快了?高興了嗎?”


  “哼!是誰冷酷絕情!你還好意思和我這麽大聲!你覺得自己很有理嗎?你真的無愧於心嗎?你覺得你們的愛情很偉大嗎?”


  “沒有,我們知道這份愛對你們造成的傷害,這才決心回來彌補!”


  “你們的愛豈止造成了傷害而已,你們的愛根本就是一種毀滅!”雁姬尖銳地叫了起來,“新月自己搞得身敗名裂,還令宗室蒙羞!你呢?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更叫人恥笑你晚節不保,至於這個家,那是骨肉反目,夫妻成仇,毀得最徹底了,這都是你們偉大的愛造成的,你還敢來對我說什麽彌補?怎麽彌補?如何彌補?”


  “換言之,這樣的你,是全然不預備和睦相處了,是不是?”


  “是又怎樣?”雁姬盯著他,“你預備把我休了,把她扶正嗎?”


  努達海看著這個全然陌生的雁姬,一顆心直往下掉,掉進了冰冷冰冷的深淵裏去了。


  “你一定要這樣壁壘分明的話,不是逼我休你,而是逼我出走。”他沉痛地說,“逼我在外麵另外成立一個家!”


  她定定地看著他,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來:

  “請便!”


  他打了一個冷戰,在雁姬眼中看到的,是一種不可解的“恨”,這股強大的恨意,使他血液,全都凍結成了冰柱。


  他到了望月小築,看到新月正擁著雲娃,心痛無比地,掉著眼淚說:

  “對不起,對不起,跟了我這麽多年,今天竟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我受一點委屈算什麽?”雲娃激動地喊著,“可是,你呢?你就要這樣子過一生嗎?”


  “格格!”莽古泰大聲地接口,“你要給自己拿個主意,不能任人宰割!在這個屋簷下繼續過下去,你會被欺負得體無完膚……”


  “不需要再在這個屋簷下過下去了!”努達海大踏步地走了進來,用堅定的聲音說,握住了新月的手,“新月,我錯了,我不該再帶你走進這個家!我真沒想到,雁姬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樣深的仇恨,真的使我不寒而栗。今天,當著我的麵,她可以拿茶來潑你,可以下手打雲娃,我真不知道背著我的時候,她還會對你做什麽?所以,我不能讓你留在這兒,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你再忍耐兩三天,我們就搬出去!”


  “好極了!”莽古泰說,“我陪大人去找房子!”


  “這樣好,這樣好,”克善也興奮地接口,“姐姐,咱們搬出去算了,反正大家都不喜歡咱們了!”


  “我不搬出去!”新月望望大家,搖了搖頭,咬緊牙關說,“我不!”


  “你聽我說,我剛才已經去找雁姬談過了!”努達海的聲音裏帶著強大的沮喪和深沉的痛楚。“別問我內容,你不會想聽的,總而言之一句話,和平共處是不可能了,如果說隻有驥遠和珞琳充滿敵意,那還罷了,至少我知道他們不能把你怎麽樣,也不敢把你怎麽樣,可雁姬不同,她能把你怎麽樣,也敢把你怎麽樣!”新月靜靜地看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在巫山的時候,我說服了你,不求同死,而求同生!當時,我真的是有些貪生怕死,因為,和你共有的這種‘生’,誘惑力實在太強了!等你被我說服了之後,我就在心裏發誓,我要為這份能夠相知相守的日子,付出所有的代價!我是這麽在乎能夠和你相守的每一天,而上天也給了我這份恩賜,我就不能因為一點挫折和屈辱就退縮了!我現在好像是個掠奪者,從雁姬手中,從你兒女的手中,搶走了你,他們才會這樣恨我!其實,他們越是恨我,證明他們越是愛你!努達海,我是這樣這樣地愛你,我怎麽可能和另一股愛你的力量來作戰呢?現在,他們大家,都不了解我這種心態,我不會搶走你,我隻要和大家共有你!所以,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兒,讓大家來了解這一點!”


  “你別傻了!他們早已認定你是侵略者,破壞者,而我是不忠不義,不仁不愛的人,他們沒有人要給我們機會!”


  “可是,你呢?你也不給他們機會來了解我們嗎?此時此刻,我跟你一走,你就永遠失去你的家了!我又怎能愛得如此自私呢?那才真的會讓天地不容!今天,大家雖然對我都很生氣,可是,額娘對我卻非常仁慈,使我滿心感動,就算為了額娘,我也不能讓她的家庭破碎!”


  “新月,我們另外建立一個家,還是可以把額娘接過來住!”“那是不一樣的!這個家園,是你們幾代的產業,額娘不會願意離開的!如果我嫁到了你家,卻造成你的家庭分裂,我也不會原諒自己的!我和你,現在終於能夠耳鬢廝磨,朝夕相處,我的幸福感已經太強太強了!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如果咱們想抓住這份幸福,我們都需要忍辱負重,不隻是我,也包括你!平心而論,我們確實對不起雁姬,對不起驥遠,對不起家中的每一個人,那麽,就算是受一些折磨,也是我們該得的懲罰!讓我們一起接受這種懲罰吧!是我們欠他們的!”


  “你說得這麽透徹,我簡直無法駁你!”努達海感動得一塌糊塗,緊緊地瞅著新月。“可是,這樣受懲罰,除了讓我們受苦以外,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抱著逆來順受之心,日久天長,總會讓大家感動,而真心接納我們的!瞧!額娘不是已經接納我了嗎?”她攀住努達海,眼中又已閃閃發光了,“我有信心,請你也不要剝奪我的機會,好不好?好不好?”


  他還能說不好嗎?盡管心中還有幾千幾萬個擔心,幾千幾萬個恐懼,幾千幾萬個不安,和幾千幾萬個憐惜……他卻說不出話來了。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耳邊,他屈服地,輕聲地說:


  “可是,你得答應我!絕不讓你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以後我天天要上朝,不能在家裏時時刻刻地保護你,你答應我,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如果這個家真待不下去,我們還有退路可走!”“我答應你!”她誠心誠意地說,雙手環繞著他的腰,把頭深深深深地埋進他的懷裏。


  雲娃和莽古泰相對一視,都是一臉的失望與無可奈何。牽著克善的手,他們默默地退出了房間,兩人都憂心忡忡。而克善,噘著嘴,鼓著腮幫子,完全是落落寡歡了。


  新月的悲劇,是真正地開始了。


  自從行過家禮之後,新月就非常小心謹慎,遵守著“侍妾”的禮數,一點也不敢出錯。每天清晨即起,去老夫人房裏請安,再去雁姬房裏請安。老夫人對新月倒是越來越慈祥了,不隻是態度和藹可親,有時,還對新月的生活十分關懷,言談之間,總不忘記叮囑新月一句:

  “你對雁姬要忍讓一些,想想看,她在我們家二十多年了,從來沒出過一點兒差錯,也是鞠躬盡瘁的,和努達海也是恩恩愛愛的,現在平空來了一個你,把努達海的心都占去了,她怎麽會不生氣不嫉妒呢?你要順著她一些兒,等過個一年半載的,她的氣就會慢慢地消了。知道嗎?”


  “奴……奴才知道。”她感動地回答,對“奴才”兩個字,始終無法習慣。


  老夫人看著她,歎了口氣:

  “在我麵前,也不必奴才來奴才去的,自稱新月就好了!”


  “是!”新月恭敬地答著,覺得內心深處,漲滿了溫暖。


  老夫人那兒,是很容易過關的,但是,雁姬那兒,就不容易了。在努達海出家門之前,雁姬對她除了冷嘲熱諷之外,倒還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最痛苦的事情是,努達海出門後,新月還必須去雁姬那兒“學規矩”。


  每天早上,努達海、驥遠、克善、莽古泰都要出門。努達海和驥遠去上朝,莽古泰侍候克善去書房念書。新月等到努達海走了之後,就帶著雲娃到雁姬房去當差。這時候,完全要看雁姬的心情,如果雁姬的心情好,新月挨挨罵,說不定就被一句滾吧!別站在這兒讓我生氣!”給打發了。如果雁姬心情不好,新月就慘了,不隻新月慘,雲娃也跟著遭殃。兩人常會被整得慘不忍睹。糟糕的是:雁姬經常都是心情不好。


  新月這一來真的懂得什麽叫“侍妾”了。其實,雁姬對新月說得很明白:


  “家禮雖然行過了,可我心裏永遠也不會承認你這個家人!你是個道道地地的侵入者,無論你怎麽低聲下氣,都改不掉你淫亂無恥的事實!不要以你的放蕩行為引以為榮,你,不止是努達海的恥辱,也是我們全家的恥辱!”


  麵對這樣的羞辱,新月每次都臉色慘白,拚命隱忍。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說了一句:

  “請夫人給我一點機會好不好?請看在我這樣誠惶誠恐的份上,原諒了我吧!我對努達海,實在是情不自禁啊……”


  “情不自禁?什麽叫情不自禁?”雁姬頓時大怒起來,居然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硯台,就對著新月砸去。幸好雲娃拉得快,把新月拉開了。硯台雖然沒有砸到新月,卻飛向了一張茶幾,把茶幾上的古董花瓶給打得粉碎。一陣稀裏嘩啦的巨響,好生驚人。新月雲娃連忙爬在地上收拾碎片,雁姬氣猶未平,走上前去,就給了新月一腳:“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蕩!你居然恬不知恥,還敢跟我振振有詞!說什麽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不自禁,所有的女人都跟男人跑了……”


  “夫人!夫人!”雲娃急了,拚命去保護新月,“請饒了格格……”


  “格格?格格?”雁姬更怒,就用力對雲娃踹去,“你還敢叫格格?說過多少次了,我家沒有格格,你這樣叫,是威脅我嗎?”“夫人饒命!”新月撲上前去,也拚命想保護雲娃,“她是無心的!她隻是叫成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夫人夫人,饒命啊!”


  “你以為格格就能把我怎麽樣?也隻是個姨太太的命……”雁姬罵著,拔下頭上的一根發簪,就沒頭沒腦地往新月和雲娃身上戳去,新月和雲娃痛得大叫,沒命地躲著,狼狽不堪。雁姬自己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汗流浹背。甘珠連忙在旁邊勸解著說:

  “夫人,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著呀!”


  “去!”雁姬憤憤地嚷,“兩個人都給我去院子裏跪著!”


  於是,新月和雲娃就跪在大太陽底下,動也不敢動。可是,這場大鬧,卻把珞琳給鬧來了,看到滿屋子的狼藉,看到雁姬發絲不整,眼神零亂。再看到新月和雲娃臉色慘白,跪在那兒搖搖欲墜……珞琳的胸口,就猛地一痛,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給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扶著門框站在那兒,看看雁姬,又看看新月和雲娃,終於忍不住說:


  “額娘,讓她們去吧,別鬧出大事來,對大家都不好!”


  雁姬這才鬆了口:

  “看在珞琳麵子上,你們滾吧!”


  新月和雲娃,彼此扶著站起來,兩個人眼中都漾著淚。新月匆匆地看了珞琳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就帶著雲娃走了。珞琳卻不由自主地追了兩步,喊了一聲:

  “新月!”


  新月猛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裏盛滿了對友誼的渴求與希望。


  “珞琳……”她感激地,充滿感情地低喊了一句。“謝謝你!”“別謝我!”珞琳胸口又被撞擊了一下,她無法背叛母親,她不能同情新月。她鼓著嘴,像在生氣似的說:“我……我隻是要告訴你,可別在阿瑪麵前說什麽,這個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了,禁不起再吵吵鬧鬧的了!”


  新月咽了口氣,又失望,又寒心,又痛楚。


  “你放心,”她憋著氣說,“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說完,她掉轉身子,快步地走了。


  珞琳進了母親的房間,看著雁姬。雁姬一接觸到珞琳的眼光,就自衛似的,神經質地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很可怕?”


  “額娘!”珞琳喊了一聲。


  “我沒辦法,我太生氣了!我真的好恨好恨呀!我現在才知道,恨之入骨是什麽意思,我恨得想用滾燙的開水去潑她,想毀掉她那張漂亮的臉,想撕開她的衣服,用刀一刀刀去切割她的肌膚……”


  “額娘!”珞琳驚喊,“不要說了!不要說這種話了!”她撲了過去,心痛地一把抱住了雁姬,淚水就滾滾而下了。“停止這樣折磨你自己吧!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你是那麽溫柔,那麽風趣,那麽和藹可親,那麽善良又充滿愛心,你有那麽多優點,讓每個人都喜愛你,熱愛你啊!”


  雁姬神情一軟,眼淚也滾落下來。


  “可是那樣的我,卻拴不住你阿瑪的心,敵不過一張年輕的臉,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珞琳哭著,熱烈地望著母親。“不過,我知道一件事,我不要你變,請你不要變,好嗎?維持原來那個你,雖然你失去了阿瑪的心,你還有我和驥遠的心,是不是?”


  “可你終歸要嫁人,驥遠也將成親,你們的心都會各有所歸,等到那個時候,我還有什麽呢?”


  “那我不嫁人好了!我一直留在額娘身邊,陪著額娘,如果新月可以抗旨,我為什麽不可以?”


  “新月是新月,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做得出來的事,我們都做不來的……我好恨好恨啊!”


  “額娘,額娘,額娘……”珞琳一迭連聲地喊著,用雙手緊緊地抱著雁姬。“不要恨,不要恨,你還有我和驥遠,不如拿恨新月的心,來愛我們吧!”


  雁姬摟著珞琳,頓時間,悲從中來,不禁放聲痛哭。珞琳聽到母親這樣放聲一痛,更是哭得稀裏嘩啦。母女兩個,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傷心著,哭著。連站在一邊的甘珠,也陪著她們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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