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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 第十六章 ·

  努達海父子這場架,打得兩個人都身心俱傷,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父子倆見了麵都不說話。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地療治著自己的傷口。為了避免尷尬場麵,兩人都盡量避開見麵的機會。驥遠變得很不愛回家,常常在外麵逗留到深更半夜。努達海下了朝,總是直奔望月小築,家裏的氣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裏,卻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實,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滿了後悔和沮喪,但,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倔強,誰都不願先去解這個結。


  這種僵局,一直延續到夔東十三家軍的軍情傳來,巫山再度成為朝廷大患的時候,兩人才在朝廷上,針鋒相對地說起話來。


  這天,皇上登上禦座,眾臣叩見,羅列兩旁。皇上憂心忡忡地看著文武百官,十分煩惱地說:

  “八百裏加急連夜到京,這夔東十三家軍勢如破竹,我軍又敗下陣來,安南將軍殉職!如今十三家軍已威脅到整個四川地區,令朕寢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眾臣一聽是十三家軍,大家都麵麵相覷,接著就紛紛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就在此時,忽然有個人排眾而出,朗聲說道:

  “臣請旨,請皇上讓臣帶兵去打這一仗!”


  大家驚愕地看過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歲的驥遠。皇上一怔,說:

  “你?”


  “臣蒙皇上恩寵,一路加官封爵,卻在宮中坐食俸祿,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時國家有難,正是臣為朝廷效力,忠君報國的時候到了,請皇上降旨,讓臣帶兵前往,定當誓死保家衛國!”皇上還來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個人排眾而出了:

  “皇上容稟,驥遠血氣方剛,自告奮勇,固然是勇氣可嘉,但是率軍打仗,非同小可,責任重大,而且我軍屢戰屢敗,可見十三家軍非等閑之輩。驥遠未曾出過京畿,又毫無實際作戰的經驗,如何能擔此重任?臣懇請皇上,讓臣帶兵前去,以雪前恥!臣已有上次作戰之經驗,又抱必勝之決心,或可力殲強敵,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努達海。


  驥遠見努達海這樣說,就有些急了,連忙對皇上躬身行禮,接口說:

  “臣雖然不曾打過仗,並不表示臣不會打仗,何況臣自幼習武,飽讀兵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戰場!家父為國盡力,已征戰無數,請將這次機會,給身為人子的驥遠,免去家父馳騁疆場,戎馬倥傯的操勞!”


  “臣鬥膽直言,”努達海立即說道,“臣今年才四十二歲,正是壯年,有身經百戰的經驗,有戴罪立功的決心,何況對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實在沒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驥遠去的道理……”


  皇上看著這父子二人,真是感動極了。


  “好了,好了,你們父子二人,爭先恐後地要為朝廷效命,實在讓我感動。不過,努達海說的很有道理,這夔東十三家軍,不是尋常的軍隊,除非是沙場老將,不足以擔當大任,所以,朕決定以努達海為靖寇大將軍,統帥三萬人馬,即日出發!”


  努達海立刻大聲說:


  “臣遵旨!”


  “皇上!”驥遠著急地喊,“臣不在乎掛不掛帥,也不在乎功名利祿,隻想出去打仗,做點有誌氣、有意義的事!請皇上恩準,讓臣跟在阿瑪旗下,一同前去殲敵!官職頭銜都不要!”


  努達海一陣震動,深深地看了驥遠一眼,急在心裏,不得不又接口:

  “皇上,驥遠是臣的獨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讓家中沒有男丁……”


  “獨子就必須在脂粉堆中打轉,在金絲籠中豢養嗎?人說虎父無犬子,又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阿瑪身為朝廷武將,難道不知道奔馳沙場,奮勇殺敵,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誌向嗎?”


  皇上一拍禦座的扶手,龍心大悅。稱讚著說:

  “好極了!倘若我大清朝眾卿,人人像你們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朕就命你為副將軍,隨父出征吧!驥遠,你好好地給朕出一口氣!”


  “喳!”驥遠大聲應著,“臣謹遵聖諭!”


  努達海至此,已無話可說,看著豪氣幹雲的驥遠,他忽然覺得,驥遠終於脫繭而出了。他心裏十分明白,驥遠的請纓殺敵,和自己的自告奮勇,有相同的原因,這場家庭的戰爭,已經使兩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個小戰場,挪到大戰場上去。不如讓這個不知何去何從的自己,去麵對一場真正的廝殺!看著驥遠那張稚氣未除的臉孔,想到戰場上的刀劍無情,他的內心隱隱作痛,在一種舍不得的情緒裏,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驕傲。此時此刻,對驥遠的憤怒,已經變得虛無縹渺了。


  這天晚上,整個的將軍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混亂裏。大廳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塊兒,人人激動,個個傷心。老夫人惶惶然地看看驥遠,又看看努達海,再去看看驥遠,又再去看看努達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臉上逡巡,完全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不住口地問:

  “這事已經定案了嗎?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我去求太後,可不可能收回聖命?”她的眼光停在努達海臉上了,“你怎麽不試圖阻止?驥遠還是個孩子呀!他又剛剛成親不久,怎麽能上戰場?何況又是那個十三家軍!又要上巫山……”


  “奶奶!”驥遠喊,“您老人家別去破壞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是我一再請命,皇上才恩準我去的!”


  “你一再請命?”塞雅臉色灰敗,語氣不穩,“你為什麽要請命呢?你從沒有打過仗,皇上怎麽會讓你去呢?”


  “你們不要大難臨頭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個第一次,阿瑪不也是從第一次開始的嗎?身為將門之子,遲早要上戰場,這應該是你們大家都有心理準備的事!事實上,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終於等到了,我興奮得很,你們大家,也該為我高興才對!”


  “驥遠說的很對!”努達海開了口,“這是遲早要開始的事,與其讓他跟著別人,不如讓他跟著我!”


  “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場,怎不教人加倍擔心呢?”


  “阿瑪!驥遠!”珞琳知道,聖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變的了。父子同上戰場,已成定局。就奔了過去,一手拉著努達海,一手拉著驥遠,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感動的聲調嚷著,“我真為你們兩個而驕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兒身,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打仗!將帥同門,父子聯手,這是咱們家最大的榮光啊!可是,你們兩個,一定一定……”她加強了語氣,重複地說,“一定一定要為了我們,保護自己,毫發無傷地回來啊!”


  這樣一篇話,激動了老夫人,含淚向前,也把兩個人的手握住了。


  “珞琳說進了我的心坎裏!真的,我的兒子,我的孫子呀,你們兩個,要彼此照顧,彼此幫忙,父子一心,聯手殲敵才是!去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勝仗回來,家裏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拋開了吧!”“額娘,”努達海正色地,誠懇地說,“您放心!我們父子兩個,會如您金口所說,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勝仗回來!”


  “是!”驥遠此時,已雄心萬丈了。“奶奶,額娘,珞琳,塞雅……你們都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打贏這一仗,等我們凱旋歸來的時候,我保證,會給你們一個嶄新的驥遠!”


  “我已經看到這個嶄新的驥遠了!”珞琳說。


  塞雅見到驥遠神采飛揚的樣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該高興還是該憂傷?是覺得驕傲還是覺得失落?心情真是複雜極了。


  比塞雅的心情更加複雜的是雁姬,在這全家聚集的大廳裏,大家都有共同的愛與不舍,她呢?站在那兒,她凝視著驥遠,這十月懷胎,二十年朝夕相處的兒子,即將遠別,對她而言,豈是“不舍”二字能夠涵蓋?她的心,根本就碎了。當了二十年將軍之妻,她早已嚐盡了等待和提心吊膽的滋味。現在,眼看丈夫和兒子將一起遠去,她隻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兒的自己,隻剩下了一副軀殼,這副軀殼中什麽都沒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蟬翼,風吹一吹就會隨風而去。沒有心的軀殼是不會思想的,薄如蟬翼的軀殼是不會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紛至遝來,每個思維中都是父子二人交疊的麵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地痛楚著,每一下的痛楚裏都燃燒著恐懼。她將失去他們兩個了!這樣的家,終於逼走他們兩個了!就在這淒淒然又茫茫然的時刻裏,努達海走到了她的麵前,深深地凝視著她,啞聲地說:


  “我和驥遠,把整個的家,托付給你了!每次我出門征戰,你都為我刻苦持家,讓我沒有後顧之憂,你不知道我多麽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給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給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聲巨響,那顆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間又裝回到軀體裏去了。她張大了眼睛,愕然地瞪視著努達海,囁嚅地說:


  “你……你?”她說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穩地說,答複了她內心的問話。“至於驥遠,你就把他交給我吧!”


  淚水,頓時間衝破了所有的防線,從雁姬眼中,滾落了下來。


  當努達海回到望月小築的時候,新月已經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緊張相比,她顯得平靜而忙碌。她正忙著在整理行裝,把努達海的貼身衣物,都收拾出來,一一折疊,準備打包。她也給自己準備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綾羅綢緞,都已經用不著了,釵環首飾,也都用不著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著那條新月項鏈,她把其他的首飾都交給了雲娃。握著雲娃的手,她鄭重地托付:


  “克善就交給你和莽古泰了!你們是他的嬤嬤爹和嬤嬤媽,事實上,也和親爹親媽沒什麽不同了。我走了以後,你們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麽事,去找她們,她們一定會幫忙的。萬一這兒住不下去的時候,就進宮去見太後。克善是個親王,遲早要獨立門戶的!你們兩個好好跟著他!”


  聽到新月的語氣,頗有交代後事的味道,雲娃急得心都碎了。


  “格格,你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問。


  “你說呢?”新月不答,卻反問了一句。


  雲娃思前想後,答不出話來了。


  “那麽,和上次一樣,讓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這兒照顧克善!”


  “不!上次我是單身去找努達海,所以讓莽古泰隨行,這次我是和努達海一起走,有整個大軍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們!假若你們心中有我,就為我好好照顧克善吧!”


  正討論著,努達海進來了,一看到室內的行裝,和正在生氣的克善,努達海已經了解新月的決心了。示意雲娃把克善帶了出去,他關上房門,轉過身子來,麵對著新月。


  “新月,聽我說,我不能帶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麵前,用雙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注視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


  “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視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


  “隻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帶你去!可是,現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讓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給弟兄們做個表率,我不能帶你去!如果你愛我,就在家裏等我回來!”


  “我試過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會再試第二次!”她依舊平平靜靜地說,“荊州之役以後,我曾經跟著你行軍三個月。巫山之役,我又跟著你的軍隊,走了一個月才回到北京。對我來說,行軍一點也不陌生。在你的軍隊裏,一直有軍眷隨行,做一些雜役的工作,我去參加她們,一路上為你們服務,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我,絕不哭哭啼啼,絕不娘娘腔,絕不拖泥帶水!我不會是你的負擔,我會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這裏,你才會牽腸掛肚,不知道我好不好,會不會和雁姬又鬧得天下大亂,也不知道我會不會熬不住這股相思,又翻山越嶺地追了你去!那樣,才會分你的心!”她對他肯定地點點頭,“相信我,我說的一定有道理!絕不會錯!”


  他盯著她,仍然搖頭。


  “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不能讓你去!那些軍中雇傭的婦女,都是些剽悍的女子,她們騎馬奔馳,有時比男人都強焊。你怎能和她們相提並論?”


  “你忘了我是端親王的女兒了?你忘了我的馬上功夫,是多麽高強了?你甚至忘了,我們來自關外,是大清朝的兒女,都是在馬背上翻翻滾滾長大的了?”


  他仍然搖頭。


  “我不能讓你吃這種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


  “你已經下定決心,就是不要帶我去了,是不是?”她問。


  “是!”


  “好!”她簡單地說,“那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這條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雙手扳起了她的臉孔,“你要不要講道理?”


  “道理,我已經跟你講了一大堆了。我現在不跟你講道理了。我隻要告訴你,你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還是會跟著你!我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開,跟你是跟定了!無論你說什麽,無論你用軟的硬的,你反正趕不走我!”


  他凝視著她。她仰著臉,堅定地,果斷地回視著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耀著光華。整個臉孔,都發著光,綻放出一種無比美麗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人懷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低歎著說:

  “好了,我投降了,我帶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這樣牽係著我的心,我們兩個,誰都逃不開誰了!如果不帶著你,說不定我沒有被敵人打死,先被思念給殺死了!”


  新月將跟隨努達海一起去戰場,這件事,再度震動了將軍府,震動了府中的每一個人。但是,大家仔細尋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對這件事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在驚怔之餘,都不能不對新月的勇氣和決心,生出一種驚歎的情緒來。


  連日來,大家都忙忙亂亂地,準備著父子二人的行裝,也忙忙亂亂地,整理著臨別前的思緒。到了別離時候,時間就過得特別地快,轉眼間,已是臨別前夕。塞雅看著即將起程的驥遠,實在是愁腸百折,難過極了。她心裏藏著一個小秘密,一直到了這臨別前夕,都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驥遠看到塞雅一直淚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後,實在有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裏就生出一種憐惜來。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誠摯地說:


  “塞雅,請原諒我不好的地方,記住我好的地方。這次遠行,對我意義非凡,我覺得,它會讓我脫胎換骨,變成你喜歡的那個驥遠!”


  “你一直是我喜歡的驥遠呀!”塞雅坦白地說著,淚珠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是我不夠好,常常惹你生氣。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討你喜歡呀!有時就會討錯了方向,越弄越擰。現在,我有一點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柔聲地說,“我向你保證,我會小心,會照顧自己,我有一個很強烈的預感,我和阿瑪,一定會打贏這一仗!你知道嗎?自從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種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有信心,這一趟我一定會大展身手,你應該對我也充滿信心才是!”


  她一個激動下,終於握緊了他的手,熱烈地喊著說: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呀!因為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為了肚子裏這條小生命,我一定會學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現在我走不了,隻能在這兒等你啊……”“什麽?”驥遠大驚,“你有了孩子?你確定嗎?怎麽都不說呢?”


  “我還來不及說,你就請了命,要去打仗了呀!想說,怕你牽掛,不說,又怕你不牽掛,真不知道怎樣是好……”塞雅說著,一陣心酸,淚珠終於懸不穩了,成串地掉了出來。才一落淚,她就想起驥遠說過,不喜歡看她掉眼淚,於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裏胡亂地說著:“對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這樣孩子氣,不成熟嘛……”


  驥遠心中一熱,伸手就把塞雅拉進了懷裏,用一雙有力的胳臂,把她緊緊地箍著,激動地說:

  “我喜歡你的笑,也喜歡你的淚,更喜歡你的孩子氣,不要去改掉你的個性,忘掉我的胡言亂語吧!並且,你一定要幫我一個忙……”


  “是什麽?”她抬起頭來,積極地問。


  “幫我照顧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著他,淚,還在眼眶裏轉著,唇邊,卻已漾開了笑。


  這天晚上,努達海帶著新月,拜別了老夫人,探視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離別的時候,總有那麽多的叮嚀和囑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說不完的話。對於這些日子以來的恩怨,大家都有無盡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說的:


  “早知道這麽快就要分離,為什麽要浪費那麽多時間去生氣,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開嘛!新月,請原諒我對你說過的那些殘忍的話,在我內心深處,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你始終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聽到你這樣說,我太感動了!”新月誠心誠意地說,“我才該請你原諒,剛剛你說的這些話,是不是表示你已經原諒我了?”


  “你要我原諒你什麽?原諒你愛我的阿瑪,愛得太多,愛得太深嗎?”珞琳問,深深地看著新月和努達海。


  於是,新月和努達海明白了,不用再對珞琳說什麽了,她,終於了解了這份感情,也終於接納了新月。對新月和努達海來說,這份了解和接納,實在是難能可貴呀!


  去過了老夫人房,去過了珞琳房,去過了塞雅房,他們最後去了雁姬房。


  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著整齊,麵容嚴肅而略帶哀傷。可是,那種勇敢的個性,和高貴的氣質又都回複到她身上來了。她的眼中有著寬容,眉宇間透著堅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地請了一個安。


  “夫人……”


  “你還是叫我雁姬吧!聽起來順耳多了!”


  “雁姬,”新月順從地說,“以前,我已經對你說了太多請你原諒的話,我現在不再重複了!因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根本不是原諒兩個字可以解決的。我現在來這兒,隻是要對你說,我會盡我的全力,照顧他們父子兩個。雖然打仗的事我並不能幫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會細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內心,思潮澎湃,對新月的恨,已被離愁所淹沒。此時此刻,自身的愛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父子二人的生命!


  “我不會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顫地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這種狀況,沒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隨軍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須托付給你!”


  “是!”


  “他們父子二人,都是個性倔強,不肯認輸的人。就像兩隻用犄角互鬥的牛,現在要從家裏的戰場,搬到真正的戰場上去了,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請說吧!”


  “解鈴還須係鈴人!”


  新月對雁姬彎了彎腰,誠摯已極地說:


  “我知道了!”


  “雁姬,”努達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驥遠曾經對我做了些什麽,不管我對他有多生氣,他總是我的兒子呀!我會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


  雁姬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努達海,”她認真地喊,“我希望驥遠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請你為了家裏的婦孺妻小,讓你們兩個,都毫發無傷地回來!”


  “我會的!”努達海慎重地承諾。


  新月看著他們兩個,猜想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她再請了個安:


  “我先回望月小築去了,克善雲娃他們還在等著我!”


  努達海點點頭,雁姬沒有說話。新月退出房間的一瞬間,雁姬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珍重!”


  新月驀然回頭,感到了這兩個字的分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裏凝聚了淚,臉上卻綻放出光彩,她鼻塞聲重地答了兩個字:


  “謝謝!”


  新月退出了房間以後,雁姬和努達海靜靜相對了。好半晌,兩人就是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說不出話來。然後,還是努達海先開口:


  “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在我心裏的地位,無人能夠取代。發生了新月的事以後,再說這句話,好像非常虛偽,但,確實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地笑了,笑容裏帶著一絲淒涼,“我獨占了你生命中最精華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新月怎麽樣也搶不走的!如果早能這樣想,或者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情了!”努達海凝視著雁姬,在她這樣的眼光和言語中,感覺出她的無奈和深情,就覺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來。雁姬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內心的感情終於戰勝了最後的驕傲,她低低地說:


  “請原諒我!請原諒我這些日子來的囂張跋扈,亂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她說什麽?”


  “原諒你什麽?”他重重地說,“原諒你愛我太多太深嗎?”雁姬再也熬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努達海張開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懷裏。他緊緊地抱著她,試圖用自己雙臂的力量,讓她感受出來自己的歉疚,諒解,和愛。雁姬哽咽地喊著說:

  “哦!努達海,請你千萬不要讓我有遺憾!不要讓我的醒悟變得太遲!你要給我彌補的機會,知道嗎?知道嗎?以後,天長地久,我會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個女人和我一樣的愛你,並不是世界末日!努達海,請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們兩個失去你!那,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達海感動至深地說,“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以後,天長地久,讓我們一起來彌補,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這一夜,將軍府中,沒有人能成眠。離愁別緒,把每個人都捆得緊緊的。新月整個晚上,都在和克善、雲娃、莽古泰依依話別。離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前人早就有詞句說:

  “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兒蒙蒙亮,努達海、驥遠和新月,帶著阿山和幾個貼身侍衛,就離開了將軍府,到城外去和大軍匯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時候,穿著一身藍布的衣褲,用一塊藍色的帕子,裹著頭發,脂粉不施。她的個子本就瘦小,此時看起來更加小了,像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廝。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烏蘇嬤嬤、巴圖總管、雲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頭們,都到大門口來送行。雁姬看著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這個小小的人兒,曾是自己的頭號大敵。更不相信,這個小女子,會兩度赴巫山!

  努達海策馬前行,驥遠緊跟在側,再後麵是新月。他們走了一段,努達海回過頭來,向門前的眾人揮手。驥遠新月也回過頭來揮手。


  “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開始大叫,“早去早回啊!”


  “馬到成功!”眾人也都大叫了起來,吼聲震天。“要大獲全勝啊!”


  “隨時捎信回來啊!”塞雅喊著,“要派人快馬回來報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時候要記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們啊……”克善也加入了這場喊話,“把敵人打一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達海笑了笑,一拉馬韁,掉轉頭,向前飛馳而去。驥遠和新月也跟著去了。眾人在門口,瘋狂般地揮著手,喊著叫著,目送著努達海等一行人,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於,變成一團滾滾煙塵,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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