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爾來四萬八千歲
“仲晦兄,你毀塚封筆的罪過,可知錯了嗎?”
陸遊的聲音響徹整個葛洪鼎內,這聲音不大,卻震得鼎壁嗡嗡,引起陣陣回聲。
紫陽筆靜靜地懸浮在半空,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尋常的無主筆靈不同,這一支筆靈被封入寒梅魚書筒的時候,還帶著朱熹的一顆“人心”,所以嚴格來說,這支筆仍舊有著自己的筆塚吏——隻不過它的筆塚吏徒有魂魄,卻無形體。
絲絲縷縷的回憶如潮水一樣漫過陸遊的意識,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漸清晰起來。陸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是從彼得和尚身體中蘇醒的,所以相貌也與彼得和尚無異,再不是千年之前那個放蕩不羈、虎背闊肩的老頭子。
羅中夏、韋勢然、秦宜等人站在陸遊身後,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就連顏政都斂氣收聲。當年筆塚之內的種種秘辛,隨著陸遊的記憶蔓延出來,同樣映照於他們腦中。一時眾人無由自明,都看到了筆塚關閉那最後一幕的前因後果。
此時站在他們麵前的,不再是那個熟悉的彼得和尚,而是活生生的傳奇人物陸遊陸放翁!這個曾經隻在書本裏出現的古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麵前,那種來自曆史的沉重壓力,無論是誰都是難以承受的。
小榕依舊昏迷不醒,但氣色比之前好多了。葛洪鼎的丹火已經徹底消失,她的玄冰之體不再有什麽排斥感。十九把她的衣服重新套好,心情突然覺得有些莫名複雜。這個女孩子,居然是被詠絮筆靈奪舍的筆童,一想到這個,她的惱恨就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憐惜。
紫陽筆和陸遊直麵相對了片刻,陸遊終於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這都快一千年了,老朱你還是一點沒變哪!”這一聲歎息,裏麵包含著極其複雜的情感,有惋惜,有感懷,還有些許的憤懣與無可奈何。
說完這些,他緩緩抬起右手,唇邊吐出一個字:“收。”
聽到這個字,紫陽筆連同那尊巨大的青銅筆架立刻開始急速縮小,很快便變得隻有巴掌大小,陸遊手一招,它就飛到手裏。陸遊一手托著筆架,一手把紫陽筆取下來抓在手中,端詳片刻,便收入袖中——好在彼得和尚穿的是僧袍,倘若換了別人穿著現代裝束,恐怕就是無袖可藏了。
當年陸遊離開桃花源之後,依照筆塚主人的指示將七侯一一封印安置。最後一站,就是在這南明山內。他用沈括墨、米芾硯和葛洪丹火做成一個陣局,把紫陽筆鎮壓於此。如今又是他親手把這個局解開,回首千年往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收下紫陽筆,陸遊方才回過頭來,注意到身後這一群千年之後的晚輩。彼得和尚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而這位陸遊雖然眉眼相同,卻有不怒自威的氣勢,被他這麽一掃視,眾人都惶惶不敢作聲。顏政忽然想到,彼得和尚入火之前,把金絲眼鏡扔給了自己,連忙又給這位“彼得和尚”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陸遊接過眼鏡,好奇地擺弄了幾下,似乎不知道這東西該如何用。顏政大著膽子比畫了一下手勢,陸遊遲疑地把眼鏡架到了鼻梁上,看了看四周,顯得很滿意。他就這麽戴著彼得和尚的殘破眼鏡,環顧人群一圈,忽然展顏笑道:“不意還有故人之後在此,真是難得。”
“故人之後……是誰啊?”顏政低著聲音問秦宜,後者也是莫名其妙。
羅中夏發現陸遊正盯著自己。他心中大疑,故人之後?難道他說的是我?我們家祖上還跟陸遊有過瓜葛?
他正自己胡思亂想著,陸遊已經走到他跟前:“渡筆人,我們又見麵了。”羅中夏想不到陸遊一眼看破自己的體質,隻得訕訕道:“正是,讓前輩您取笑了。”
陸遊溫言道:“當年你的祖先被我帶出筆塚的時候,還隻是個小孩子,如今都傳了這麽多代啦,也是不容易。”
羅家本是小姓,這一支曆經戰亂,能從南宋綿延至今天,也的確是不容易。
陸遊又道:“伸出你的手來。”羅中夏隻得乖乖伸出手,被陸遊握住,心裏忐忑不安。他朝著韋勢然望去,韋勢然卻也是一臉茫然,隻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這讓羅中夏更不放心。
一種奇特的熱感從陸遊的手傳遞到羅中夏身上,很快就遍布四肢百骸,羅中夏覺得這種熱感似乎長著眼睛,把自己從內到外都看了一個通透。陸遊眯起眼睛,嘴裏喃喃道:“點睛筆,嗬嗬,原來這筆如今是在你這裏,很好,很好……”
他之前雖然施展筆通之能,把諸人之筆擺布出一座筆陣,可他當時轉生初醒,神誌蒙昧,一切都依本能而行,到如今才算徹底清醒,沉下心來仔細點數一下身邊筆靈。
羅中夏撓撓腦袋,心意稍動,陸遊“咦”了一聲,忽然又笑了:“懷素禪心……渡筆人,你很不得了啊!那懷素自閉於綠天庵內,我都不曾親見,想不到也被你收羅帳下。”
羅中夏見他輕輕一探,就把自己的底細說得清清楚楚,佩服得五體投地。陸遊望著眼前這少年,雖然麵相有些憊懶,但和桃花源中那小童是一般模樣,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又探了一探,雙目突然爆出兩道銳利光芒:“青蓮遺筆?!”
羅中夏撓撓腦袋,這個故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陸遊忍不住仰天大笑:“想不到千年之後,青蓮遺筆又回到渡筆人心中,這可真是天意!天意!你可找到青蓮筆了嗎?”羅中夏慚愧地搖搖頭。
陸遊略感失望。筆塚主人曾經交代,青蓮筆是天人筆的唯一克星,青蓮筆出,方是決戰之時,如今隻有遺筆,說明時機還未到。
這時候,韋勢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陸前輩,在下韋家的韋勢然。”陸遊“哦”了一聲,又問道:“可還有諸葛家的人在?”十九連忙上前致意。陸遊眉頭一皺:“怎麽隻有你們兩個?”兩人相顧苦笑,不知該如何解說才好。
其實嚴格來說,韋勢然早已不算是韋家之人,他已經被族內除籍了。加上秦宜、顏政、羅中夏三個外姓,還有已死的柳苑苑、周成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筆塚兩族後人,在這裏的隻有十九一個人而已。
陸遊端詳了一番十九,長長歎息了一聲。他麵相清秀,偏偏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氣度:“我布下鼎硯之局,本是為諸葛、韋兩家後裔準備的。想不到如今有這麽多外姓筆塚吏,這近千年來,兩家已經衰敗到了這種程度啊?”
韋勢然正要說些什麽,卻被陸遊一個手勢攔住了:“此地並非久留之所。既然紫陽筆已為我所收,還是先出去吧。”
他這麽一說,大家都露出喜色。他們在這葛洪鼎內連番大戰,已經是油盡燈枯,早就想脫離這鬼地方。顏政和羅中夏卻突然一起問道:“那……彼得和尚怎麽樣了?死了嗎?”
陸遊看了他們一眼,讚許道:“義不忘友,危不離棄,你們很好。放心吧,他的魂魄隻是暫時被我壓製住,不會有事——再怎麽說,他是我的轉世。”
兩個人這才如釋重負,顏政忽然悄悄捅了一下羅中夏:“喂,到你表現的時候了。”羅中夏順著顏政目光,看到小榕躺在地上。他恍然大悟,連忙俯身過去想把她抱起來。彎腰彎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兆,抬頭恰好看到十九正盯著他,一下子不知是抱起還是放下。顏政尷尬地笑了笑,裝成沒事人一樣把臉扭過去。
羅中夏尷尬地笑了笑,心裏暗罵顏政挑事,兩手往回縮了縮。十九冷著臉,猛敲了一記他的腦殼,喝道:“還愣著幹嗎,你想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羅中夏如蒙大赦,立刻把小榕橫抱起來,十九冷哼了一聲,忍不住諷刺道:“動作還挺快,惦記很久了吧?”
羅中夏不敢接她的話,隻得把小榕再抱得離自己身體遠一些,以表明隻是為了救人,全無私心。小榕的身體散發著陣陣清冷,這說明原本一直被丹火壓製的體質又恢複了正常,這讓羅中夏稍微放下心來。
至於她到底是什麽人,羅中夏此時也顧不得了。
這時候,陸遊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們都把筆靈叫出來吧,我要開鼎了。”
眾人進鼎的時候就知道這墨海隻有靠筆靈才能通過,聽到陸遊吩咐,紛紛喚出筆靈,把周身籠罩在光圈之內。羅中夏也叫出青蓮筆,把自己和小榕包裹其中。不過他注意到,韋勢然背著手,並未喚出任何筆靈。陸遊也不催他。
韋勢然的筆靈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不亮出來?
陸遊看所有人都準備好了,他仰望穹頂,神色凝重,喃喃道:“一千年了。這一開,恐怕天下就要再度震動,希望你是對的。”
他手指朝天上一舉,原本聚在鼎口的沈括墨海開始翻騰起來,盤轉了數圈之後,驟然失去了托力,大團大團的墨汁從半空爭先恐後地跌落,化作巨大的雨滴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在一瞬間,葛洪鼎底黑水四濺,聲勢極其驚人。
墨雨越下越大,已經從原本的零星雨滴變成了無數條直線的傾盆大雨。眾人都有筆靈保護,沒有被這場瘋狂的墨水海嘯波及,可這種聲勢還是令他們有些不安。因為短短一分鍾內,鼎底的墨水就已經積到了膝蓋部分。他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陸遊。
陸遊站在鼎臍之上,保持著仰望的姿勢。他沒有筆靈,但那些潑下來的墨汁卻乖乖繞開他走,仿佛懼怕他身上的強烈氣息。這個活過了千年的魂靈,此時的心情卻並非是古井無波,反而微微有興奮之情。
他見墨水在鼎裏積得差不多了,雙指一並,旋即電光石火般地分開,口中舌綻道:“開!”整個葛洪鼎四麵沉重厚實的青銅壁分成數百片矩形,像積木一樣自行挪動起來,發出嘎啦嘎啦的碰撞聲。整個鼎邊一下子露出許多縫隙,那些積墨順著縫隙流了下去,直湧到葛洪鼎的鼎底,又重新匯聚起來。
陸遊又把雙手虛空一托,道:“起!”
整個大鼎先是微微搖擺,然後發出一聲悶悶的碰撞聲,晃了幾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勢不減,越積越深,於是水漲鼎高,整個葛洪鼎載著這些人飄飄搖搖朝著洞口升去……
很快眾人便從高陽裏洞升起來,重新回高陽外洞。此時已是深夜,洞外一片狼藉,木石毀斷,看來諸葛一輝和那個叫王爾德的筆塚吏狠狠地打了一架,隻是兩人都不見蹤影,不知勝負如何。
陸遊背著手,踱步走到山崖邊緣的石階,俯瞰整座漆黑的括蒼山。眾人訥訥不敢靠近,隻有與他有淵源的羅中夏膽怯地跟在身後,等著吩咐。陸遊忽然抬起頭來,仰望天空一輪皎潔明月,臉上頗有落寞神色,唇齒微動,慢慢吟出一首蘇學士的詞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吟完之後,他長長歎息了一聲,低聲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羅中夏自然知道這首詞,也大概能體會到陸遊此時的心境。一千年的時光,世易時移,滄海桑田。如今,已經與陸遊所在的時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陸遊這樣的天才,碰到這樣的事情,也會變得惶惑不安吧——這個世界,對陸遊來說,畢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這世界已變成這副模樣,好在還有這輪明月,還和從前一樣……”陸遊把目光從月亮移到遠處山腳下那一片燈火通明的高樓廣廈,如同一片瓊樓玉宇,高處隻怕更不勝寒。
彼得和尚的記憶,已經和陸遊共享。他已經知道,他所熱愛的宋朝與他所痛恨的金國早已灰飛煙滅,如今之華夏,已與當日情勢截然不同。莫說諸子百家,也莫說詩詞歌賦,就連朱熹一心極力維護的儒學,也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說,我在這個時代複活,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陸遊喃喃道。他自複活後,就以絕對的強勢壓製住眾人,無比自信;可此時他展露的,卻是一位思鄉情怯的老人,於陌生的異國惶惑不安地望著家鄉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筆塚主人交托給他的責任太重了,而這個世界又太陌生了。就連陸遊,都微微生出疲憊之心。
羅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經對他說的話,於是脫口而出:“隻要不違本心,便是好自為之。”陸遊聽到羅中夏的回答,先是搖了搖頭,然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羅中夏在心裏浮現出一個假設: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陸遊還會承擔如此沉重的責任,讓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挽救不可知的命運嗎?
這個問題他不敢問陸遊,可留在心裏,很快變成了另外一個問題:我竟是渡筆人的後裔,那麽這一切是否注定?如果我那天沒有去長椿舊貨店,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呢?大概會是和普通大學生一樣,逃課、玩遊戲、考試作弊、談戀愛、被甩,然後稀裏糊塗畢業找一份普通工作,終老一生。
那樣的人生,和現在比起來,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羅中夏還真是說不上來。他這個人懶惰、膽小、怕麻煩,最喜歡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血液裏始終隱藏著渴望冒險的衝動。
他一直希望退筆,回複到正常的人生。可當初在綠天庵內,他自己選擇了救人,而不是退筆,把最後回歸平淡的機會毀掉。自己對此是否後悔?又是否做得對呢?那時候是為了拯救別人的生命,不得已而做的抉擇;假如現在再給他一次機會,不需要考慮任何風險,他是否還會選擇把所有的筆靈都退掉?這答案羅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這一老一小肅立在月色之下,各懷心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月亮被一片雲彩所掩,陸遊才笨拙地抬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絲眼鏡扶了扶,還差點把眼鏡弄掉。他露出一絲難為情,對羅中夏道:“我還不大會用這個東西。”
“這個很簡單,慢慢習慣就好,唯手熟耳嘛!”羅中夏難得地開了一個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陸遊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和那家夥,還真像啊!”
“誰?”
“你的那位渡筆人祖先。”陸遊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回過頭去,“說吧,何事?”
羅中夏回頭一看,發現韋勢然站在那裏。這家夥剛才在洞裏,似乎就有話要對陸遊說,現在又湊過來了。
韋勢然躬身道:“回稟放翁先生,天台白雲已在我手。”羅中夏正準備告訴陸遊這個消息,沒想到韋勢然居然先坦白了。不愧是隻老狐狸,他大概是算準這消息瞞不住,索性主動說出來,還能賣個好。
果然,陸遊眉頭一挑:“你居然能破掉辯才的怨氣?”他又端詳片刻,語氣變得不善:“你沒把它帶在身上,果真是個心思細密之人,如今對老夫說這些,想必是別有意圖吧?”韋勢然道:“在下本來是打算自己集齊七侯,打開筆塚。如今既然放翁先生轉生,在下隨時可以雙手奉上——隻有一個不情之請。”
“講。”
“萬望重開之日,能隨侍左右,親睹盛況。”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可羅中夏覺得,這隻老狐狸肯定還有別的企圖,隻是自己實在看不出來。陸遊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反而抬起手掌道:“那個叫函丈的人,你可了解?”
陸遊繼承了彼得和尚的記憶,今世之事,已有了大略了解。韋勢然躬身道:“函丈此人,身份不明,但顯然與天人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陸遊“嗯”了一聲。
韋勢然又道:“如今世情已變,儒門亦蟄伏日久。在下疑心這個函丈,已經掌握了天人筆。他欲聚齊七侯,重開筆塚,恐怕是想讓天人筆吞噬掉其他筆靈,完成當日未竟之事,儒門必可中興。”
陸遊哂然一笑。渡筆人體內有青蓮、點睛,鼎硯陣裏封著靈崇、紫陽,再加上天台白雲——青蓮、紫陽算是遺筆,隻能算半支——七侯已得其四,無論如何也要比函丈占據優勢。
“那麽青蓮筆的下落,你可有頭緒?”
韋勢然道:“在下愚鈍,隻是在當塗尋獲了青蓮遺筆,青蓮真筆卻一無所獲。”
陸遊看向韋勢然,眼神微有讚賞之意。這家夥能憑一己之力獲得天台、青蓮兩支筆靈,無論實力還是心機,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他眯起眼睛盤算了一陣,開口道:“既然青蓮未出,說明時機未到。而今之計,得先把其他尚存的七侯收入筒中。韋勢然,你既然有心要重開筆塚,那就隨我去把它們取出來。”
當年七侯封印了五支,都是陸遊運用筆陣親自排定。他若親至,打開封印可謂輕而易舉。韋勢然大喜,當即按照古禮拜倒。
陸遊微微一笑:“你若是跟隨我去,須得……”他話音未落,突然伸出一掌,打在韋勢然胸口。韋勢然猝不及防,倒退了數步,幾乎倒在地上。
這一下驚變,讓所有人都為之一怔。說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又動手了?陸遊上前一步,沉聲喝道:“你的筆靈呢?”
這一聲提醒了周圍的人,對啊,韋勢然的筆靈呢?剛才在高陽洞裏,陸遊喚出了所有的筆靈排陣,韋勢然的筆靈都沒露麵,可若說這隻老狐狸沒有筆靈,那怎麽可能?
韋勢然身軀微晃,卻是苦笑不語。陸遊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他伸手一指依舊昏迷不醒的小榕:“你的筆靈,就是這個殉筆童吧?”
羅中夏聽見這一句,如遭雷擊。在高陽洞裏,周成已說了小榕是殉筆童,可羅中夏卻一直不願意去相信。直到陸遊也說出這個判斷,他才對這個殘酷現實避無可避。
羅中夏忍不住上前揪住韋勢然的領口,脫口而出:“你快說,小榕到底是什麽?”韋勢然看著他,整個人似乎蒼老了幾分:“放翁先生說得沒錯,她就是我的筆靈啊!”
“胡說八道!”羅中夏大怒,“小榕是活生生的人,我又不是沒見過殉筆童!”
陸遊冷笑道:“老夫曾經跟殉筆吏打過交道,那都是些瘋子,想不到還有餘孽流傳至今。我看你和紫陽根本就是一夥,想蒙騙老夫,真是自投羅網!”他抬起一掌,正要拍向韋勢然天靈蓋。一支筆靈卻突然擋在前頭,迫他停手。
“麟角筆?”陸遊一怔,轉眼去看旁邊的秦宜。
秦宜雙手抱臂,一改之前的嬌媚,冷笑道:“哎喲,放翁先生,你既然有彼得的記憶,就該好好回憶一下。殉筆童乃是奪人心智,為筆靈所用,何曾像小榕這樣靈動活潑的?”
陸遊斥道:“殉人煉筆,本就有違天道,煉得好壞又有什麽分別?”他的壓力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秦宜非但沒有撤筆,反而繼續說道:“殉筆亦分正邪,邪者害人,正者救人,放翁先生可不要太武斷啊!”
陸遊沒想到這個小字輩居然教訓自己,眼睛一瞪,正要發作。羅中夏卻突然顫聲道:“你說,這怎麽算救人了?”
一提小榕的事,就連懷素禪心都抑製不住他的心。
秦宜看了一眼韋勢然,見對方沒吭聲,便輕歎了一聲:“此事說來,牽扯可不小呢!我的母親,其實是殉筆吏一脈的傳人,當年她和我父親韋情剛相好,韋家異常震怒,派了許多人來追殺。我父母被圍攻至重傷,結果我父親與諸多長老同歸於盡,隻剩下我母親和一個叫韋勢然的長老。”
羅中夏此前聽彼得講過這個故事,當時隻知道是一場情場悲劇,沒想到裏麵居然還牽扯到殉筆吏。
秦宜繼續道:“我母親當時懷了我,以為這次一定無幸。誰知韋勢然卻出乎意料地提出一個條件,要我母親把煉筆的法門交出來,他可以放我們母女一條生路。我母親別無選擇,隻得交出來,然後韋勢然便離開了。我母親隱姓埋名,在一個小城市生下我。在我十六歲那年,她因病去世,臨終前告訴我這一切。我恨極了韋家,一直想要設法報複,可我去一打聽,發現韋勢然居然也在那時候叛逃了……”
羅中夏“嘿”了一聲。韋家那邊的說法是,諸位長老被韋情剛所殺,隻有韋勢然一人逃回。如今看來,這顯然是韋勢然為了掩蓋殉筆法門而編造的謊言——可見他從那時候,就起了叛心。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還是我接著講吧。”秦宜一看,韋勢然臉上已恢複了幾絲血色,便輕輕一點頭,後退數步。
韋勢然掃了羅中夏一眼:“我有個孫女,叫韋小榕,這並非謊言。她胎裏帶來一種怪病,醫生說叫作漸凍症,到十幾歲就會變成植物人,無可逆轉。我到處尋醫問藥,都無濟於事,便把主意打到了筆靈身上。我主動請纓圍攻韋情剛夫妻,其實正是為了她手裏的殉筆法門。當時的我想,哪怕把小榕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隻要能活著就好。”
“你都不問問小榕自己的想法,就自作主張?”羅中夏質疑道。
“別跟病人家屬談人權。”韋勢然一句話抽回去,又繼續道,“當塗一戰,我成功拿到了殉筆法門,本來要立刻回去實驗,可這時我卻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青蓮?”陸遊沉聲道。
“不錯,翠螺山下的江中青蓮。”韋勢然道,“我知道這裏是李太白的辭世之地,也曾來此訪古采風過。不過那一次,我心懷煉筆法門,感受到的東西卻和以往不同。”
陸遊問:“你看到了什麽?”
“醉江映月。”
陸遊“哼”了一聲,知道韋勢然說中了。曾經有一個傳說,說李白在當塗江上飲酒,飲到酣暢處,看到江中有月亮倒影,便棄船去撈,不幸溺水而死。這傳說自然是假的,不過筆塚主人因此得了靈感,設計了一個實中帶幻、幻中藏實的封印,尋常看隻是普通江麵,隻有映出月色之時,青蓮遺筆正藏在月色水影之中。若要開啟這個封印,非得領悟太白詩中“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虛實相變之法不可。
青蓮封印是陸遊按照筆塚主人的指示,親手布置,所以一聽韋勢然說出那四個字,就知道他窺破秘藏關鍵了。
韋勢然道:“我得到青蓮遺筆,簡直欣喜若狂。隻可惜無論我如何催動,它都不理不睬。我知道這是緣法未到,沒有強求。但從它身上,我卻悟出另外一個道理。所謂遺筆,是用前人遺蛻煉成,難道不也是一種殉筆法門嗎?邪法殉筆,是把筆煉入人身,我卻反其道而行之,把人煉入筆靈之中,反借筆靈滋養本主魂魄。若說邪法是奪宅殺主的話,我這法子,卻是合住共生。”
這一番話說完,連陸遊都為之動容。這個韋勢然多大能耐,居然能從殉筆之道獨辟蹊徑,另外推演出一個法門。而這個法門,已很接近筆塚主人的正統煉筆之法了。
“若要救我孫女,必須得用一支筆靈,而且那筆靈還得與我心意相通,才能保證煉製過程不出錯。唯一的選擇,就隻有我自己的筆靈——詠絮筆。僥天之幸,這一次我居然成功了,從此小榕和詠絮筆合而為一,她就是筆,筆就是她。若歸類為殉筆童,也不為錯,但小榕的魂魄卻從不曾被奪走。她始終是我孫女。”
秦宜亦補充道:“函丈手裏,掌握的就是殉筆的邪法,差點把我也給煉成殉筆童,相比之下,韋老爺子這個就好多了。何況這法門和我家也有淵源,我這才過來幫他。”
說到這裏,韋勢然看向陸遊:“前因後果,就是如此。至於放翁先生如何處斷,我聽憑安排。”說完把頭垂了下去。
羅中夏聽完這些,一時百感交集,不知是該慶幸小榕的經曆,還是該同情。仔細回想他們兩人相識的種種細節,確實都能從韋勢然的話裏得到印證。按照羅中夏的理解,和自己打交道的,豈不就是一支化為人形的筆靈?他回過頭去,突然發現,小榕已然醒轉過來,在十九的攙扶下看著這邊,麵色蒼白,眼神卻很平靜。
兩人四目相對,卻沒有半點言語。羅中夏猛然想起小榕留給他那四句詩,前麵三句都有寓意,唯有最後一句“青蓮擁蛻秋蟬輕”殆不可解。現在再看這一句,卻如撥雲見日。韋勢然自己推演出的這個法門,不正是受了青蓮的靈感,讓小榕如秋蟬蛻殼嗎?
原來她早就暗示我了,隻恨我愚鈍無知,竟不能體察她的心意。若是早點明白,也不至於鬧出這麽大誤會。他想走過去抱抱小榕,卻又看到十九那複雜的眼神,腳步一頓。
羅中夏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陸遊朗聲道:“小榕,你過來。”
十九攙著小榕從羅中夏身邊走過,來到陸遊身前。陸遊伸手摸著她的額頭,深入一探,便知道韋勢然所言不虛。他嘖嘖稱讚,在這個時代還能有這等天才,著實令人驚歎。
陸遊收回手來:“詠絮筆是冰雪體質,太靠近葛洪丹火,受損不小,十年之內,不可摧動能力,否則會有性命之虞。”他言下之意,把小榕當成了活人對待,自然也就不追究殉筆童的事了。
陸遊轉過身來,麵色嚴肅地對秦宜道:“你適才說,函丈現在掌握了殉筆法門,還把一批筆靈都煉成了殉筆童?”
“不錯。”
“那麽你們可曾見過?”
眾人麵麵相覷。這一路打過來,函丈組織的人見了不少,可都是活生生被收買的筆塚吏,殉筆童卻沒見過幾次。
陸遊眉頭緊皺:“我有一個預感,儒門如此行事,隻怕是在蓄積一個大陰謀。決戰迫在眉睫,我等須得早做籌謀——十九。”
“在。”十九沒想到陸遊忽然叫到自己名字。
“你回諸葛家,讓家主來見我。”陸遊說。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既然要與函丈及其組織決戰,那麽追隨筆塚主人的諸葛、韋兩家必不可少。不過奇怪的是,陸遊卻沒提韋家的事。
他又對一人道:“韋勢然。”
“在。”
“時間緊迫,如今七侯尚有兩支在封印中,你隨我去取其中一支。”陸遊吩咐道。這既是信任,也是提防,韋勢然知道陸遊疑心未去,所以要把自己帶在身邊。他也不辯駁,隻是拱手稱是。
陸遊又看向羅中夏:“渡筆人,另外一支,則要靠你去取了。”
“啊?”羅中夏一怔,“去哪裏?”
“韋莊。”
“韋莊?”這一下子,別說羅中夏,就連韋勢然都麵露驚駭。這玩笑可開大了,韋莊找了那麽多年,竟然不知道七侯之一藏在自己莊裏?
“嘿嘿,筆塚主人的規劃,豈是尋常人所能揣度。”陸遊看起來不想多做解釋,“總之我會告訴你們取筆的竅門,你們取了筆來,盡快與我會合。”
“那……韋家的族長,還需要讓他過來拜會您嗎?”羅中夏怯怯一問。既然陸遊讓十九去通知諸葛家,那麽論理也該通知韋家才對。不過羅中夏算是韋定邦去世的嫌疑人之一,這次去韋莊,實在有點尷尬。
陸遊淡淡道:“若我這一具肉身的記憶無差,韋家如今的族長韋定邦,之前曾在你的麵前離奇死亡,秋風筆也消失不見?”
羅中夏點頭稱是。
陸遊歎了口氣:“既然如此,隻怕韋家如今已無暇顧及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