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我祖父陸焉識是從1963年11月16日開始做逃犯的。他為這次逃亡做了兩年的準備,所以應該說準備得相當充足。準備包括以下三項:第一,學了一口流利的藏語——學語言是我祖父的娛樂;第二,在監獄集市上拍賣了他儲藏多年的英國呢大衣和兩件毛衣,於是存下了四十六塊九毛錢;第三,把兩個純金的袖扣和藍寶石領帶夾用一塊一尺見方的黑布縫在棉襖裏子上。最難的是第三項,因為隱藏一根縫衣針和一團黑線在監獄裏近乎不可能。很快我們就會發現,黑布以及針線將會派怎樣致命的作用。準備就緒後,他天天伺候機會,但在實現了逃亡之後,他說不清是他發現了機會,還是機會發現了他。


  老幾逃跑前的那個禮拜,他突然在臨睡覺前發現自己的手指甲又長又髒,並且獸性十足,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剪指甲的東西。任何刀剪都不準帶進監獄大牆。他違背了監規,走出自己的監號,一個個監號地串門。他是個從不串門的人,此刻為了指甲而串門搭訕,問誰有指甲鉗或者剪刀可借。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誰還記得剪指甲這回事?留著指甲好處太多了,用它們刨挖地底下的蕨麻根、草坡上的兔鼠洞,現成的工具。再說整天幹糙活的手,指甲不是自動磨下去,就是自動劈了或斷了,那不就自動修理指甲了嗎?他串到第六個監號時,崗樓上的解放軍嗬斥起來,叫他立刻回到自己號子去。他問解放軍可有指甲鉗或者剪子借他,解放軍避開他的提問,更大聲警告他,再不回號子他們就不客氣了。那一夜他沒睡著,感覺著指甲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第二天他跟大組長申請一把剪子或者指甲刀,大組長說他會把他的申請上報。在等待有關指甲鉗報批的幾天裏,他每天夜裏都睡不著覺,感覺指甲“嗖嗖”地長,如同春竹拔節,那裏麵的汙垢就是它們的肥沃土壤。他對自己說:但願婉喻永遠不知道他的指甲幹過什麽:刨過兔鼠洞,挖過蕨麻根,掐過肥大的虱子,摳過幹燥的大便。


  因此在1963年初冬的這個下午,老幾一切就緒,逃跑的激情和理性準備都成熟了。根據他自己腸胃的活動,他約摸這是下午四點半左右。他和十來個犯人從早上就被派遣到這一帶來清除“鋼鐵垃圾”。每一批新犯人到達,都會指著大草漠上矗立的奇形怪狀的龐大異物發問:“那些都是什麽東西?”鋼鐵垃圾是1958年大煉鋼鐵留下的,是一個個倒塌的土高爐分娩出的怪胎。1958年的大荒草漠可不荒了,綠色讓給了紅色,紅色的旗幟和標語,隨著一車車含鐵量可憐的礦石從山外紅進來。那是不計成本的革命和浪漫。到處有人在草地上挖,終於挖出了煤炭,但應該是一萬年後才能叫煤炭的煤炭。不成熟的煤炭比牛糞難燒許多,比狼糞煙還大。犯人們挖出這樣狼煙動地的煤炭,卸下由於運輸費用而變得無比昂貴的鐵礦石,填進土高爐。幾個月後,高爐一座座停歇了,大草漠上出現了一個個冶煉成果,那似是而非的形狀大致像多年後人們認識的抽象雕塑。漸漸地,人們誠實起來,公開叫它們鋼鐵垃圾。又是漸漸地,高爐們被挖了牆角,磚頭被化整為零地運走,鋼鐵垃圾對誰也沒用,誰也運不動,似是而非地堆在那裏,成了巨型紀念品。堆著堆著,便也有了生命,它們像石頭一樣生出紅色的苔來,一層層的,記著年輪似的。


  那些從高爐上拆下的磚頭有的被砌入了糖廠的圍牆,有的被壘成了副業隊的宿舍。我祖父和兩個獄友這天來到副業隊和糖廠之間。老幾在被逃亡誘惑的兩年裏養成一個習慣,隻要到一個地方,他馬上情不自禁地看地形,丈量距離,哪裏有個藏身處,從A點跑到B點需要多少步,往往在他一瞥目光中完成演算。此刻他半心半意地計算著糖廠和副業隊宿舍之間的距離。我在這裏說的“之間”,和一般的空間概念不同,站在我祖父陸焉識此刻的位置上,是看不見糖廠和副業隊宿舍的,最多看見一個灰色影子(副業隊宿舍)和一個紅色影子(糖廠)。草地上響著零敲碎打的金屬聲:犯人們先用嘎斯把鋼鐵垃圾割小,再用榔頭敲。他們的活兒是愚公移山,把準金屬碎塊搬到三輛馬車上。


  老幾對跟來警戒的解放軍說,他的手套讓鋼鐵垃圾磨破了,馬車上他還擱了一副備用手套,請班長們允許他去取。一共來了兩輛馬車,十個犯人,兩個解放軍選擇看守九個年輕力壯的刑事犯,揮揮手讓斯文柔弱的老“無期”自己去取手套。解放軍不願意刑事犯們歇工。一般情況下,隻要看守者一走,犯人就找地方坐下來;他們不幹沒人看的活兒。


  老幾就是這時決定逃跑的。人有時需要這樣心血來潮的最後催動。他走到馬車旁邊,花了五六分鍾還沒有弄開三匹馬當中的那匹青灰馬。所有拉套的馬都雄健魁梧,這是沒錯的,可老幾認得出它們中間的長跑手。老幾靠讀書讀來七十二行手藝,識馬也是讀書讀來的,那還是他在美國學馬球的時候讀下的閑書。假如還是解不開青灰馬的套,他可能就把這次機會放過去了。但是就在解放軍突然發現老幾去時已久,久得叵測的時刻,套被解開了。其實一個好機會到這時已經不好了,變成了一個壞機會。與其抓住一個壞機會,不如從一開始就認輸,認失敗。現在的老幾卻連把馬拴回去的時間都沒有,一個解放軍正吆喝著往這邊走。老幾的斜前方是糖廠的紅影子。紅影子朦朧在一大片黑刺叢後麵。這就是他的逃生之路了。天色將暗不暗,上蒼和大地那可怖的寬闊把人和物都壓得扁扁的。青灰馬上的老幾就是這樣扁扁的一人一騎,在年輕的解放軍的眼前遠去。


  解放軍愣了足足五秒鍾,才認出青灰馬背上的騎手是誰。他劈開嗓門就喊:“啊!……”


  老幾騎著光榮退伍的青灰馬一路逃去。他不是從饑荒裏逃生去的。這年饑荒已經過去,餓死人的事從1962年就開始減少。連著兩年,青稞收成都很好,領導們也放夠了畝產衛星,不再把幾十畝地的土豆埋在一畝地裏,讓犯人們表演土豆大豐收給國家和省裏的上級們看了。因為饑荒,上交的糧食被上級減低,犯人的口糧定量每月增長了四斤。從田裏偷回的青稞在大牆內烘炒,青稞粒在飯盒裏劈劈啪啪放小鞭的聲音,再也誘惑不出那麽多沒出息的涎水。那些沒膽量偷田裏青稞的犯人也不再去搜集鳥糞,淘洗出鳥們消化不良遺漏的穗粒。荒野上暴棄的各種枯骨,犯人們也失去了興趣,不再撿回大牆內熬骨油了。三萬犯人腫得明晃晃的大臉蛋都小下去,成了打皺的皮革。老幾逃跑的這天早上,關於死人的故事都被說絮了。老犯人總是把擊斃的偽連長的故事傳給新犯人,傳到這時候,故事老了,傳不動了。


  偽連長在1961年春天的一個下午邁著訓練有素的軍人步伐走出監獄大門的樣子,漸漸在被犯人們淡忘。那是饑荒的頂峰,體力勞動已經停止,吃進去的那點食物僅夠去維持就要停歇的新陳代謝。饑荒已經淘汰了許多生命,幸免於淘汰的犯人們眼裏閃爍著獸光。比冬荒還要可怕的春荒來了。那就是春荒到來的下午,犯人們正讀報學習,討論題不知怎麽就轉到了吃。一個西安犯人開始發言,是一篇有關羊肉泡饃正宗做法、吃法的精彩發言。接下去,發言踴躍起來,江蘇犯人講到無錫排骨,徽州犯人談論臭桂魚。大約是在一個四川犯人發言的時候偽連長離席的。四川犯人的發言最熱烈,講的是一種叫“三合泥”的甜食,核桃泥、芝麻泥……總結是“好吃慘了”!偽連長大概就在四川人用活色生香的四川語言請大家客的時候走的。誰也沒注意到他。監督學習的是大組長,一個判五年徒刑的搶劫犯,他也沒有注意到偽連長的反常,就像不願錯過一道道物質美食一樣,他不願錯過一道道精神美食。偽連長的離去,大概隻驚動了一個人,老幾。這些年在犯人裏混下來,對於老幾來說,尊重不叫尊重,叫無惡感。無惡感就是老幾在心裏給予偽連長人品的得分。偽連長出去之後,老幾就在心裏默默給他計時。沒了手表的老幾自己就是一座鍾,他可以根據腸胃運動準確地判斷時間:腸胃的運動從緩到急,最激烈的時候簡直是五髒相互咬噬,然後又會慢慢轉緩,轉為放棄,這個過程使他這座鍾相當準確。他在偽連長離開一小時後開始不安,一小時十五分鍾之後他知道壞了。再過一會,就聽見大門崗樓的哨兵吼起來:“站住!不站住開槍了!……”哨兵的吼聲使每個號子的草門簾都開了。一時間,每個門口都擠滿犯人們浮腫的大臉蛋。看得清的告訴看不清的:偽連長此刻一身新,正雄赳赳地朝大門外的開闊地走去。大門在白天是敞開的,偽連長走出門二十多米哨兵才看見。聽見哨兵的吼叫,偽連長來了個“向後轉——走!”然後就開始大踏步後退,臉朝著哨兵,一麵吼出指揮口令,讓哨兵好好瞄準,節省子彈,爭取兩三槍結果他,別打得他滿地打滾。哨兵得了命令開始射擊,第一槍是官樣文章的警告,照著頭頂的陰霾打,第二槍才來消滅偽連長。那哨兵槍法不錯,第三槍就把偽連長放倒了。大牆上四個角落崗樓的其他哨兵順著牆頭上的小道跑來,四支自動步槍打空了四個彈夾。那場槍擊等於把抗日戰爭延長了十好幾年:偽連長是最後一個被消滅的抵抗中的日偽分子。偽連長的屍體被打得花乎乎的,幾十個彈孔在棉襖上炸出灰白的棉絮,肚子裏的秘密也隨著流出的腸子公開了:那是一些顆粒完整的青稞粒。遍地春荒,肚子裏還有青稞粒的人按說是最有辦法、身懷偷竊絕技的人。按說身懷絕技的偽連長應該挺得下去。


  隨著饑荒的告終,犯人們也淡忘了那個“張現行”。一個江西的現行反革命。死人最多的時候,監獄院子隻要一停放新鮮屍首,張現行必然會夜裏出動。他脫下屍首的棉褲,用一片碗茬割下腿肉,再把棉褲給屍首穿回去。他的秘密屠戶幹了大半年,誰也沒發現屍首們體重的變化,一夜間竟輕了兩三斤。他的暴露是他的好意招致的:一天他把偷偷煮過的肉舍出一塊,當作“野馬肉”給了一個嚴重浮腫的獄友。獄友知道野馬早已大批西遷,就是偶爾遇到一兩匹,也不是近乎餓殍的張現行能獵到的。於是張現行在“現行”罪狀之外,又多了一項不好定義的新罪狀。新老罪行讓張現行被精神病院的救護車拉走了。


  隨著甜菜湯上的油珠增多,大型的圍獵減少了。獵物也都獵得差不多了。我祖父的回憶錄記載了這種大型圍獵場麵,記得生動詳盡,我從字麵上都能看到被饑餓鞭策得勇敢殘忍的人群。每年夏秋交接,圍獵把幾萬犯人召出監獄,跟在上千的管教人員後麵,和家屬孩子一起,拉起一道八九十公裏長的半圓形圍獵線。無論犯人還是非犯人,每人手裏都拿著臉盆、飯盒、大茶缸,一麵用樹棍敲打,一麵齊聲吼喊。圍獵線在青海湖邊收口,被圍出來的動物絕望地跳進青海湖,不甘淹死,又跳回來。那些被大遷移留下的病弱老幼的黃羊、野馬在青海湖裏撲騰,一兩丈高的浪白花花的。它們嗆飽了鹹水,明白水裏也是絕境,便返身朝人群衝來。黃羊挺著頭上的角,野馬揚起前蹄,要和發出“嘔嘔”吼聲的人類背水一戰:和他們拚了。就在此刻,槍聲響成一片。上千個管教幹部擊斃了不屈的牲畜,但總有一小部分撕開縝密的獵網逃出去。那都是牲畜裏的最優秀分子,勇猛強悍矯健,它們可以跳得比人頭還高,跑得比子彈還快,總是在踏傷或踏死一兩個人類成員之後自由地遠去。


  我祖父看著它們遠去,就像看著自己遠去一樣充滿悲壯的感動。圍獵結束後,犯人總是等著那頓羊腸子湯。說準確點,是羊腸子氣味湯。犯人強弱不一,弱者如老幾,連聞氣味也沒份兒的。


  但那都過去了。連羊腸子氣味也沒份兒聞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因此,老幾背向鋼鐵垃圾騎馬逃去的時候,這些人和事正在被犯人們淡忘。老幾不是在逃離饑荒。讓老幾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馮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談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她說得詳盡極了,都是細節,當時兩歲的我誤把一顆話梅放進嘴裏,酸出一張怎樣的滑稽麵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筆一劃寫給了丈夫。孩子們的成長他一點都沒有錯過。家裏成員的生活也從來沒落下過他。婉喻的信裏,一半寫現時,還有一半,是寫過去。焉識、婉喻還有恩娘的過去,在婉喻那裏都有完整的備份。某件事,發生在哪裏,怎樣發生,焉識你還記得嗎?看信的時候,陸焉識發現馮婉喻總是記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或者說,同時發生於他們的事情,可以給看得美好,也可以給看得庸常。婉喻在她信裏跟他重新過一遍那些日子,把它們過成了好日子。


  婉喻總是在信上這樣問,焉識,記得……嗎?他想告訴她,他記得的,隻是記得的和她記得的大相出入。但他從來沒有在回信裏這樣告訴她。他還想告訴她,他們倆的過去,或美好或庸常,都是他們自己的,私密的,都不該給××信箱後麵的眼睛去看。老幾多次被赤身露體地搜身,但××信箱後麵的眼睛讓他覺得自己和婉喻更加赤身露體。


  老幾靠記憶把婉喻的信存檔,按年月日編號,一封不漏地保留起來,然後就把實質的信紙燒毀。婉喻嬌羞的字展露給××信箱後麵的眼睛是無奈的,但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看到眼睛裏;那都是些什麽眼睛——看過凶殺和暴行,看慣了血汙和糞土,滿映著同伴多日不洗的汙垢麵孔和漆黑的鼻孔。


  也許他的逃亡就為了這個目的:要當麵告訴婉喻,他什麽都記得,正因為記得,他現在知道那麽多年他自己誤了自己,也誤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諒,他最好的年華沒有給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諒他對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邊的他僅僅是一份麵帶微笑的在場。


  老幾剛剛跑出黑刺林子就聽見後麵的喊聲。年輕解放軍的倒倉嗓門叫完一聲“啊!”之後,想起他該叫的來了。於是他來了戰士的威嚴:“站住!再跑我就開槍了!”


  老幾想,犯人來了十來個,解放軍不可能放了那十來個追他一個人。解放軍的槍舉起了,六十二歲的老幾覺得準星鎖住了自己花白的腦勺。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凝成了一個點,準星隔著越來越寬的距離燒灼著花白卷發下的生命要害。就在稀疏的花白卷發和薄薄的顱骨下,他那存有多部手稿和婉喻百封家信的記憶,此刻正在被準星鎖定,任何千分之一秒,子彈都會使那些精彩記憶崩出,熱乎乎地流淌到正在枯幹發白的草地上。但老幾還是決定跟子彈賭一局。


  “啪!”的一槍。老幾身後的黑刺中彈了,一截樹梢飛出去。又是連續兩槍,老幾覺得現在是自己的脊梁在解放軍的準星裏,因為熱脹移到了那裏。


  一個解放軍也騎上了馬,朝老幾追殺過來。老幾對於馬的那點學問可幫了他大忙。青灰馬是正確選擇。青灰馬還有個好勝的性子,隻要屁股後麵有追的,它就覺得稱心。青灰馬和追來的黑馬距離越扯越大。


  此刻暮色一下子從草原四周的雪山卷來。


  另一個解放軍趕著十來個犯人組成了步兵追捕隊。犯人們跑在前,解放軍端著步槍跑在最後。饑荒畢竟剛剛過去,犯人們的身體虧空一時補不上。老幾聽見某個犯人發出哭腔,抱怨跑不動了。解放軍也出了哭腔,說跑不動就槍斃。老幾聽著自己六十二歲的胸腔轟轟作響,氣管成了風箱的活塞,從肺裏卻抽不出風來。頭腦一明一暗,他知道自己隨時會缺氧倒斃。他有什麽選擇嗎?要是現在投降,解放軍一氣之下是可以斃掉他的。斃掉了老幾,婉喻怎麽辦?婉喻就聽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訴婉喻,一個浪子的回頭就要這麽大的代價。


  糖廠的紅磚圍牆出現在一個枯草坡後麵。老幾就要這樣氣喘籲籲跑回去告訴婉喻,這個花白卷發的浪子是愛她的。順著圍牆跑了一截子,他勒住韁繩,馬放慢了速度。前半生的公子哥教養又幫了他一個大忙:他的下馬非常漂亮精幹。他在跳下馬的同時給了馬屁股惡狠狠的一巴掌,失去騎手的馬繼續向前跑去。


  糖廠的紅磚圍牆有一米半高,老幾的腳蹬在磚棱上,手扣住了牆頭。牆頭上的玻璃碴子怒指蒼天,排得十分密集,老幾沒什麽選擇,隻能任它們割進手心。破爛手套下麵是多日積留的汙垢以及十多年磨出的老繭,多少擋住一點玻璃的鋒利。老幾一隻腳已經邁進了牆頭。


  老幾從一扇破窗鑽進了廠房旁邊的棚子,一進去就掉進了一口熱氣騰騰的池子。池子裏發黑的液體起著泡泡,麵上一層濃白的蒸氣。老幾的反應終於跟上來:發黑的液體是糖漿。幸虧天冷,糖漿一出爐熱度就散發了,不然老幾一定已經熟了。也幸虧他的棉襖棉褲厚實,濃稠的糖漿一時還浸不透。


  聽覺越過轟隆的機器噪音,能聽見槍聲穿過糖廠,跟著跑去的青灰馬遠去。老幾從糖漿池子裏爬上來,渾身重得他一步也走不動。泡透糖漿的老幾成了個鉛灌的老幾,邁著鉛一樣的步子,挪到一個角落。角落裏堆放了許多破爛口袋,等著被縫補好了再去盛裝原糖,老幾就藏在口袋堆裏。


  騎馬的解放軍還要花一點氣力追上青灰馬呢。即便追上,他也不一定會馬上想到詭計多端的老幾在糖廠就已經金蟬脫殼。


  大約十分鍾之後,老幾聽見糖廠的犯人換班了,有人朝棚子裏走來。他趕緊挪著鉛一般的步子,挪到院子裏。院子亂七八糟,廢機械,破機床,大捆的幹甜菜,任何陰影都龐大寬闊,足夠把老幾擁入黑色的懷抱。天完全黑下來。糖廠裏日班已經換成了夜班。老幾是蹲著躲藏的,等他想站起來的時候,發現幾乎不可能:他下蹲的姿勢已經隨著灌滿棉襖棉褲的糖漿凝固,被鑄成了一個蹲著的糖人。吃透了糖漿的厚棉絮堅硬如鋼鐵,要裏麵的肉體成什麽形狀它就得成什麽形狀;箍在裏麵的肉體根本別想擰過它。老幾蹲著走了一步,發現腳和腿麻木得很透徹。他用力運動腳趾和腿的肌肉,知覺回來了一些。他蹲著慢慢向一側走,僅僅幾步,所耗費的體力不亞於那場跟子彈的賽跑。但他不敢坐下,生怕一坐自己又成了一具坐姿的糖人,再也站不起來。月光很好,老幾在月光裏看到了一根棍子,他開始往那裏挪動。他終於移動到了棍子跟前。由於棉襖袖子把他的胳膊塑成了抱膝的姿勢,他很難伸展開來,痛快地用棍子敲打棉襖關節處凝固的糖漿。他改變了策略,開始用棍子敲打棉襖前襟的紐扣。一塊塊糖被敲下來,老幾把它們塞進嘴裏。他呼哧帶喘地咀嚼,一股股甜水流進他的胃,成了燃料。燃料把老幾發動了,他一次次發力,終於把自己從糖衣棉襖裏剝離。零下好幾度的氣溫,多虧老幾運動量巨大,也多虧有糖給他加油。大概十幾分鍾以後,老幾把棉衣和棉褲關節部位的糖敲了下來。他摸了摸棉襖裏子藏的東西。東西好好的,沒有沾上糖漿。那是他最後的庫存:四十六塊九毛錢,一對純金袖扣,一個藍寶石領帶夾。


  月亮上到山頂的時候,老幾僵硬地上了路。不能走大路,大路此刻正熱鬧,解放軍一個排一個連地到達,見什麽都叫“站住!”老幾連小路都躲開了。他就在荒草裏開路,他照相般的記憶這時可是好使,還有他的知識,這些都避免他迷途。他不急不慌地走著,二百公裏行程,急不得的。


  第二天他花了大半天把棉襖棉褲上的糖揭下來,裝進從糖廠偷的口袋裏。然後他脫下棉襖,拆下縫在裏子上的那塊黑布和那團插著針的黑線。他把黑布縫在了棉襖脊背上。黑布不大不小,正好遮擋住“勞改”二字和下麵的囚犯番號。泡過糖漿的棉襖針尖根本紮不進去,他的手被紮成一雙血手才大致完成縫綴。


  這以後的逃亡日子大致是這樣,老幾夜裏行軍白天睡覺。大荒草漠上建監獄,並對犯人鬆弛看管都是鑒於一個信念:沒有吃的,放你跑你也跑不出去。老幾卻破了例。他的破例是個偶然,是個奇跡。棉襖棉褲上揭下的糖片可以補足他的給養,草地隨處可睡,白天太陽把大草漠曬得陽春一般。糖夠他三生吃的,吃進去的糖在他胃裏釀成了醋,稍微喘息得深一些,就把滿腹陳釀的醋泵上來,順著食道直噴上堂,本來有牙病的牙都要給酸倒了。幾次一來,嗓子給醃爛了,每一口糖下去,或每一口醋上來,都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刺痛。


  偶爾碰上順路的遊牧藏民回歸他們的冬牧大本營,他就用隨意的藏語和他們玩笑搭訕,再用一些糖片做禮,坐一段路的犛牛背,歇歇他走得血泡重重的腳。有一次碰到一家東鄉族老鄉,他用糖跟他們換了一隻雪雞,又學著他們的樣連同雪雞精美的羽毛一塊在篝火上燒烤。那是他二十多天的逃亡裏程中唯一一頓不甜的餐食。


  吃完雪雞後,老幾告別了東鄉族老鄉。老浪子心情不錯,有個留學生時代的歌就在嗓子眼做癢,但他還是把它硬壓回去了。老幾算著,老浪子還有多少天可以出現在婉喻麵前。老浪子要好好地抱住婉喻,讓婉喻知道這回是把她作為世界上唯一的婉喻來抱的,而不僅僅是一具女體;他的身和心是特地為婉喻而動情的,僅僅因為她是婉喻而不是任何其他女人。二十多歲、三十多歲、四十多歲那些心猿意馬的抱都不算,那都是盡職而已。甚至都不怎麽盡職,時常敷衍,時常躲懶。


  他腳板上的血泡全部爆破、所有糖片兒就要給他吃完的那天,他已經快要把偌大的荒草漠走到身後去了。這天傍晚,他碰到一條淺溪,馬飲水那樣伏在溪裏灌了一肚子,又好好洗了個臉,把屬於大草漠的麵孔還留給大草漠。


  至多還有一個禮拜,他就會見到婉喻了。他要告訴她,老浪子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回來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來的。他太愚鈍,那些眼神的騷情他用了這麽多年才領略。他再不回來就太晚了,太老了。


  老得愛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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