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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963

  二十六年後,我祖父在草垛裏把記憶裏1937年那個夏夜看了一遍又一遍。許多細節他當時忽略了,現在他一個也不放過地審視。首先是婉喻的脊背;那夜他看到的婉喻脊背多於麵孔,因為她一直躬著腰把裝好的行李一件件打開,把孩子和她自己的四季衣服拿出來,再把焉識一個人的衣服和書重新裝箱。那件白底撒淡黃雛菊的無袖旗袍是細洋布的,她的腰椎很嚇人地一顆顆頂出布麵。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她是那麽瘦。皮箱是他帶到美國去,又帶回來的,原先是日曬色的,舊了顏色就深起來,包拐角的銅皮也長了銅鏽。第二天天不亮司機就開車送他到碼頭上去,送行隊伍是恩娘領隊,一邊一個孩子,婉喻抱著小女兒跟在稍後,隔夜的旗袍和隔夜的臉,衣服和人一樣筋疲力盡。


  我祖父陸焉識在1963年冬天的蘭州城郊走著,過的卻是他記憶裏1937年夏天那段日子。他在同一條馬路上找到一個郵局。這些天他臉上的“蟒皮”已經蛻淨,現在他是個細皮嫩肉的老先生,看上去年輕時過過好日子。他請長途電話值班員為他接通馮婉喻家的傳呼,四五分鍾之後,一個陌生的女子在那頭說話了。


  “喂,請問哪一位?”


  他認識丹玨的嗓音。科教片他隻看到最後的五分鍾,那五分鍾裏丹玨隻說了一句話,這就夠了,他憑了那一句話認識了她的嗓音。他張開嘴,窄小的長途話亭裏的氧氣似乎不夠他吸。上海和西安之間的冷場開始了。各種可能性他都想到,偏偏沒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玨有可能來接電話。他不知道冷場冷了多久,讓丹玨在那邊又問了多少聲“喂,哪一位?”他聽到自己空空的心裏一圈圈的回音: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丹玨突然講起英文來。他沒顧上去聽她在說什麽,馬上就想她的語法不錯,但有點拘謹。丹玨用英文問他是否在聽她說。他這才把剛才聽進去的上兩句話找回來。丹玨第一個英文句子說:“請你不要找我母親了。”接下去她又說:“假如你對我們還有絲毫的顧念,請你盡快去自首。”電話是那邊先掛上的。他把電話貼在耳朵上,又在長途電話亭裏的窄凳上坐了一會兒。剛一站起,被他的體重壓下的彈簧“啪”的一聲將凳子彈回,他抽風地回過頭,看見不過是凳子複位,再轉過身,又看見電話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地上。


  陸焉識飛快地離開了郵局。假如丹玨向蘭州的郵局舉報他,郵局的人數是夠捉拿他的。他在街上瞎走,賣麵條的攤子邊上已經坐了幹完重活的光棍漢。他的記憶真是好得殘酷,把丹玨的口氣一點不差地記下。那是一種絕情的口氣。不,那是哀求的口氣。要他行行好,放了她母親,放了他們所有人。他後悔一句話沒有跟丹玨說。他應該問一問,難道她的母親已經被他牽累了?他繞過貼著通緝令的西安站,走上西安至洛陽的鐵路。腳上穿著粗製濫造的棉鞋,一步一塊枕木地走著。這是一條忙碌的鐵道線,不一會兒他必須跳下路基,讓一列客車或火車通過。客車上一個個窗口裏坐著的人都有個地方奔,那地方有等待和接納他們的人。他是沒有的。一陣子他不知道自己在枕木上“一二一”地走向哪裏。


  淩晨兩點多,陸焉識到了一個小站的外麵。溫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凍。四點零七分有一班慢車經過小站去西安。從小站混上車比較容易,往往沒有站警。站台上在四點左右出現了四五十個人,都說河南話,一個收容站的幹部跟在後麵口齒模糊地吆喝,就像勞改幹部一樣,習慣了趕兩足牲口。這些人是前幾年饑荒時逃出來的荒民,現在被遣送回原籍。一列火車上的乘警都調動起來看管他們,顧不上來辨認陸焉識的真麵目。他的化妝手藝一再改進,胡子修剪得相當精美,又在蘭州郊區買了頂幹部帽,作為他形象特征的花白卷毛便有了遮蓋。慢車晃了兩站,他得到一個靠窗口的座位。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個臉都埋在胳膊彎裏。


  他睡著之後腦子裏還是丹玨的英文:假如你對我們還有一點顧念,請你盡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來了,丹玨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謹,因為她用的是官方語言。她不是在和他談話,而是在對敵喊話。“顧念”作為先決條件,衡量他是否還有一絲毫的父親責任心,父親的犧牲精神。否則他這一點點父親的成分都不被承認了。


  他把自己的臉藏在臂彎裏睡著了,被推醒的時候他整個人竄跳起來,像任何走投無路的生物那樣徒勞地一竄。他想接下去該有手銬了,但視野角落裏出現了一個很小的裸露的屁股,同時一個年輕的河南女人對他說了一句話。他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麽,女人已經把孩子的屁股放到了車窗縫隙上。另一個人從她身後伸過兩隻手,把車窗向上抬了一條縫,但已經太晚了。孩子的屁股剛被暴露就開始釋放自己,尿液噴在車窗玻璃上,又一道道急湍地流下來,沒有從窗縫漏出去的液體漫出窗台,稀裏嘩啦地流在桌子上,椅子上,和陸焉識對麵沒有及時躲開的旅客身上。旅客不是先搶救自己,而是先搶救小桌上的一包椰子餅幹和兩個蘋果。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會吃這些食品了,才兩手濕淋淋地開始罵街。河南荒民們都瞪著那包椰子餅幹和蘋果,對他的臭罵心不在焉。年輕女人把那個窗口變成了茅坑,此刻正招呼另外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叫她趁機也把孩子的尿把了。


  旅客拿著自己的行李包憤憤地走開,十多個荒民上來,手都伸到泛濫的尿裏,撈起蘋果,又剝開濕淋淋的餅幹蠟紙,為餅幹沒有完全受損而發出尖利歡呼。在窗台上蹲茅坑的孩子有一歲多,倒是肥嘟嘟的,逃荒人的奶是不荒的。年輕女人用一個掉了大片搪瓷的茶缸接了開水,把從尿裏打撈出來的椰子餅幹泡進去,用手指頭蘸了送到孩子嘴裏。奇怪的是甜膩膩的氣味毫無尿味。孩子的臉花貓一樣,嘬一口就咧嘴笑一下。陸焉識發現自己的嘴巴跟著孩子動,也跟著他咧開,似乎在笑。就在那一刹那間,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


  他盤算著應該怎樣往下進行他的計劃;他的自首發生在什麽時候對他的妻子、孩子們最有利。見一麵婉喻是必須的。不見他可太虧了,太虛於此行,虛於一生了。自首之後,他的一生就了結了。


  西安至上海的車行走了一天一夜後,到了和安徽臨界的一個小站,陸焉識身邊衝過熱烘烘的人體激流。下車的荒民和上車的旅客對流交替,空中過往著行李卷、提包、柳條筐、孩子。他旁邊的車窗被改做門用,先進來一雙穿新布鞋的腳,漸次進來一個女孩子的腿和腰,然後十四五歲的女孩終於完整登場。她發現哪裏也不如她屁股下的小桌,於是就在小桌上坐定下來。


  陸焉識需要睡眠。睡眠可以讓他氣色好,精神好;他可不要婉喻從他臉上看到囚犯老幾的樣子。他把幹部帽拉下來,帽子裏是黑夜了,他使勁閉上眼。一定要睡一個好覺。


  帽子裏的黑夜中,丹玨又開始“對敵喊話”。喊話失敗之後,她會不會從傳呼室出來直奔公安局呢?他曾經常聽獄友說兒女把父母送進牢監的事。而且這十多年政府對丹玨不薄,讓她當了博士上了科教片,丹玨就是要求他做父親的拿自己老命去交換她已經得到的和將來可能得到的東西,做父親的也應該在所不辭。


  他馬上又認為丹玨不會去公安局檢舉他。為什麽不會?他不知道。丹玨是不同一般的孩子。怎麽不同?他也不知道。


  即便丹玨已經報告了公安局,警察現在拿婉喻做誘餌,隻等他上鉤,那也沒什麽,他必須見到婉喻。六十二歲,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見了婉喻,講兩句推遲了四十年的情話(可以用英文講,省得把兩個人窘壞),他陸焉識就死活兩便。帽子裏的黑夜散發著他多日沒洗的頭發氣味。這是個純粹個人的黑夜,跟外麵的那個夜隔開了。外麵是打牌的叫嚷聲,吃東西的吧唧嘴聲,氣味也漸漸肥膩起來,人這種雜食動物擠在一塊比任何動物的氣味都壞,對此住了近十年監房的陸焉識一再感悟。


  不知過了多久,帽子外麵的世界鬧騰起來,有人在尖聲地哭,還有人在哄勸。陸焉識把幹部帽掀起一條縫,眼睛馬上被燈光和香煙刺激得灼痛。他使勁眯著眼,看見哭的是那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現在躺在地板上一攤撲克牌上。打牌的四個人正在勸慰她:你還哭個啥呢?你掉下來沒把咱幾個嚇死呢!坐在那桌子上你敢睡覺嗎?……人們問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親戚家幫傭的,一個人乘火車,連自己坐的是桌子而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陸焉識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讓她坐在自己腳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覺。覺是不能不睡的,一個車廂的人給窩成什麽形狀都在睡,逃犯都在睡,何況十四五歲的孩子。第二天車上賣飯,他的那份總省下一半給女孩吃。女孩活潑起來,跟他打聽上海的這樣上海的那樣,他都慢條斯理講給她聽。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圍乘客眼睛裏,他是個七八十歲的慈祥老人家,肚子裏還有不少墨水。誰也看不出來,他正想拿這個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護和幫手。


  女孩一下火車就被親戚接走了,但女孩的親戚對陸焉識千恩萬謝。當陸焉識提出帶女孩逛逛上海時,親戚更是千恩萬謝,因為這樣就免了他們給女孩介紹上海概貌的苦役和花費。陸焉識乘坐長途汽車去了南翔,在那裏找了個公共浴池睡了一夜。他發現城郊有的是社會麵目不清的人,也有的是社會夾縫容納這類人。第二天一早他來到女孩親戚家的裏弄口,把女孩接了出來。


  他帶女孩到公園劃了一小時船,午飯是麵包和汽水。他想從公園就去婉喻的學校,但時間還太早,遍地陽光,不是他出場的鍾點。下午四點半的時候,他把小姑娘帶到婉喻的中學門口。婉喻在信裏總是提到自己的學校,自己的班級。婉喻告訴他,她的學生們升學率是全校最高的。


  這時是下午五點,天已灰黑。婉喻學校的斜對門有個小人書攤子,坐了幾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社會麵目也有些模糊,他們一邊抽煙一邊從小人書裏獲得教育。不久他就會發現,男孩們坐在那兒的目的是為了看對門中學裏放學的女中學生。他租了一本書給女孩看,但他看出女孩已經心神不寧了。五點左右,最後一批學生湧出校門。社會麵目不清的男孩們腔調下流地笑著,一麵說著他們的暗語,隨著女學生們的散失而散失了。又過十幾分鍾,一群男女老師走出來,相互道別。他回頭看了一眼女孩,發現女孩正在看他。他笑了一下,女孩卻沒有笑。婉喻再不出來他就白白在女孩身上投資了。這時候學校的兩扇大門慢慢合攏,鎖上了。他又回頭去看女孩,見她正無所事事地擺弄兩隻腳,一會兒把左腳放在右腳前麵,一會兒再反過來。她在拿兩隻腳撒氣。他向學校轉回臉,看見從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裏走出一個穿米色大衣的身影。頭一秒鍾他就認出這是婉喻。那件米色大衣的衣料是弟弟戰後帶到上海的一塊海虎絨,1948年冬天被做成大衣,婉喻試穿那天,裁縫的老婆在旁邊坐立不安地等著拿手工錢去米行買米,因為晚十分鍾米價就不同了。現在看起來當年的上等麵料和做工以及當年的時髦都有點怪異,甚至有點寒酸。梳著十多年前的發髻,拎著二十多年前的羊皮皮包從一個新式學校走出來的婉喻,一下子把時代感弄混亂了。


  隔著馬路和暮色,他看著婉喻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臂彎上挎著的皮包分量不輕。他趕緊付了小人書的租金,拉著女孩在馬路對麵跟著婉喻。他跟女孩說,現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對上海地理無概念,他要在真正送她回家前讓她繼續發揮作用。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婉喻在一個無軌電車站停下來,跟一大幫等車的人向馬路一頭伸長脖子張望。


  他拉著女孩從街口穿過馬路,站在電車站的後麵。等電車來了的時候,他在人群後麵看著婉喻,見她向後仰著上身,為了先把腳踏上電車的台階,而臉不貼在別人後背上。她的本領很大,車門快要關的時候,她的上半身還斜在車門外。她就那樣變形地讓車門在她背後終於關嚴。他站在車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邊叫了一部三輪車差頭,要車夫跟著無軌電車的路線走。


  三輪車在第三站停下來,無軌電車剛剛到。陸焉識付了車費,拉著女孩就往車上擠。婉喻已經做出樣子來給他看了,總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擠下車去,你必須打定主意不被人擠下車。還有就是隻要身體的一部分先上了車,身體其他部分遲早能上車。


  整個這段時間,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側後方看著我祖母。他一時還沒有時間去想,什麽樣的日子能把曾經的婉喻變成眼前的婉喻。


  現在陸焉識往右側移動一點,把女孩拉到他前麵。越過女孩的頭頂,他能看見婉喻極小的一點側影,因為她大部分側影被她抓住橫杆的右臂擋住了。她的發髻基本上還是黑的,隻是小得可憐。為了這個可憐的發髻,他都忍不住要流淚了。女孩突然問他,從她親戚家來的時候也走的是這條路嗎?女孩的西北話讓周圍人開始尋找這個無拘無束的大嗓門出自哪裏。他覺得婉喻也企圖回過頭。他眼睛監視婉喻,一麵對女孩的耳朵說,在上海不可以在公共場合拉開嗓門的。接下去他解釋說,上海太大了,他們早上玩到晚上,早已經玩到了城市的另一邊,不可能原路返回。


  婉喻在第五站開始往前門運動。他拉著女孩往後車門口擠。這一站下車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車的人一下就沉沒在街上的人海裏。他跟著婉喻往前走。小姑娘在大聲問他什麽。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從婉喻身上轉過來。


  “咱到家了沒?”


  “快了。前麵就是。”


  他敷衍地向前方伸伸手指頭。人販子對拐騙來的孩子都會這麽說。


  婉喻穿過馬路,走進一個食品商場。他跟進去,跟她拉開五六米距離。女孩進了商場馬上就來了耐心,兩隻眼大了許多,眼珠像給強光剛晃過,瞳孔還沒有調整過來。你可以拿她那張臉去國文課堂上解釋“眼花繚亂”這個成語。陸焉識告訴她,送她回家之前,他想給她買一點糖果。他要她在糖果櫃台慢慢挑選糖果,千萬別走,等他買完別的東西回來給她付賬。


  婉喻行走輕盈,再擠都擋不住她,她在人海裏像條直立遊動的梭魚。她的內八字解放腳挺靈巧的,甚至有點稚氣好笑。對,就是他走下跨洋郵輪在碼頭上看到的婉喻,而這步伐的可愛,是他在大荒草漠上一遍遍回味出來的。


  婉喻在一個櫃台前麵停了下來。是個賣水產幹貨的櫃台。她看上去好安靜,好平實,怎樣都能把日子往下過的一個女人。你看她還要買開洋回家燒菜呢。這個季節是該燒開洋黃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樣深廣,夠貧苦的婉喻在裏麵打撈一輩子。她讓營業員把一種開洋用金屬勺子舀到她麵前,她拿起一顆幹蝦,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讓營業員去舀另一種。全是恩娘式的精明,要試一試開洋是否有潮氣,越幹越合算。就是那麽個唇齒的小動作,就是那樣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麽精巧細氣。這精巧細氣讓人對她眼角的細紋、縮水的身高、小了的發髻、幹縮的皮膚都可以忽略不計。


  陸焉識看得入迷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自己卻毫無感覺。


  他在這裏叫她一聲的話,她會怎樣?自從通緝令貼出來,她就應該做好跟他邂逅的準備了吧?她目不斜視地走了。這一點也還是從前的婉喻,好人家的女子是不旁顧的。他讓她走了。他用袖口抹幹了眼淚,走回到糖果櫃台,看見那個女孩果真是滿臉期待地等他買糖果。他的壞心情來了,對她挑選的糖果不理不睬,指了一種最便宜的糖讓營業員過稱包好,然後沉著臉付了錢。所剩不多的錢又有一部分走了,成了這些廉價糖果,在女孩嘴裏咂咂有聲地融化。


  送了女孩回家之後,他乘上往江灣去的長途汽車。在自首前,還是要好好做個逃犯,所以同一個浴池不能連續住兩夜。他在江灣找到一個民營小旅店,開在一個木板樓房裏,樓上樓下一共八間屋。他是他那間屋的最後一個投宿者,同屋的人都早已睡著,他們都是第二天要進上海的鄉下人。


  這是個吵鬧的夜晚,同屋的人打著猛獸的鼾聲(我祖父不知道,他的鼾聲比他們更強健凶猛)。陸焉識設計了各種跟婉喻的見麵場景,不斷推翻舊的又不斷設計新的。他認為最理想的方法是見麵之後讓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這樣對婉喻可能有利,對孩子們可能更有利。丹玨的英文對敵喊話說得很透徹,假如他對他們的母親還有絲毫顧念的話,對他的孩子們還有絲毫責任心的話……對,就這麽辦,讓婉喻親手把他送到公安局,他挨槍子也為婉喻的政治進步賺上幾分。這樣他對那顆子彈就會更想得開。


  他越來越清醒,兩個拳頭擱在棉被下麵越抓越緊,抓出兩手心的汗來。他將跟婉喻美美地吃一頓晚飯,找一個情調好的餐館,梅隴鎮?……不,梅隴鎮不行,還是西餐比較優雅,那就國際飯店。這是推遲了幾十年的一頓晚餐,之間不再夾著個恩娘。他們會喝點法國紅葡萄酒。他要好好地正麵地看看婉喻,告訴她浪子回頭金不換,就算判刑流放最終使得一個浪子回頭,讓老浪子終於識了好歹,看到他誤了自己和婉喻什麽,那就是國家替陸家辦了一件正事。假如說完了這些,還有時間,他會告訴她有關一個叫韓念痕的女人,他會請求她寬恕。


  第二天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已經在小人書攤子上坐好了。馬路對過的學校大門裏又是先放出學生再放出老師,最後放出了婉喻。他會走上去幫她挎那個沉重的皮包嗎?……他們蠻可以這樣度過晚年:他到她學校門口來,接過她的皮包,跟她散淡地談天,擠進擠滿普通人民的電車。但是沒有一場囚禁和放逐,他這個老浪子會回頭嗎?

  婉喻卻在第三站就下了車,這是陸焉識沒有提防的。他拳打腳踢在四周人牆上鑿洞開路,腳從車門邁出來,剛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許多的腿腳在他身邊分叉,繞開他,又漸漸沉入馬路上的人海。他站起來一麵渾身拍打灰塵,一麵急著朝前趕路。但婉喻已經不見了。他一跤把婉喻摔丟了。此刻他聽到一聲汽車喇叭,一輛公共汽車向一邊偏著拐過彎來,乘客成了包得過多的肉餡,都從窗口漏出來了,並隨時要脹破車子的鐵皮。從窗口漏出的“餡兒”發出一聲叫喊:“姆媽!”


  陸焉識馬上認出這聲音來。丹玨的聲音。婉喻被車站上等車的人遮住了,此刻向前跨了一步,輕輕揚了揚手。丹玨和母親在這個站匯合,然後兩人一同要到某個地方去。車遲遲疑疑地靠站,打開門,丹玨跳下來,幾乎是擦著她父親走過去。作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為父親他比較悲哀。再一仔細看,丹玨不是一個人,手裏還牽著一個小人。


  我祖父那時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正在長成他記憶裏那些書稿的唯一讀者。這個小姑娘也將是他的奇異記憶的第一見證人。


  陸焉識聽見小姑娘叫婉喻恩奶,又聽見婉喻對小姑娘說話時,把丹玨稱為“小嬢孃”,一時間陸家三代人都在他麵前了。她們都將就著小姑娘在說話,都是一口孩提語言,問小姑娘托兒所裏吃的、玩的、午睡,某某老師,某某小朋友,某某玩具。婉喻對托兒所的一切跟小姑娘一樣熟悉。他們走進一家點心店,非常實惠的那種鄰裏點心店,把陸焉識這個父親、祖父撇在了門外。


  從窗子看進去,婉喻和小姑娘坐了下來,跟另外一對年輕男女拚用一個小圓桌。陸焉識移動一下,為了尋找視野外麵的丹玨。


  丹玨被他找到了,此刻正站在十七八個人的隊伍裏,手上拿著幾張小鈔。一排木頭牆壁上打出一個個洞,每個洞口排一條隊伍。丹玨的位置靠近門口,正給了她父親一個側麵。她的天然卷發是她父親的,高高的個頭也是他父親的。她短發齊耳,身上的黑呢子短大衣不男不女,唯有一根絲巾警告人們,別把她性別弄錯。丹玨遠不是科教片裏那個半透明的白衣仙子。他見她排到了木頭牆上的洞口,跟裏麵的人說了兩句話。說話的過程,她臉上閃過了婉喻的神情。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婉喻。


  陸焉識看著丹玨向母親和侄女轉過頭,大聲征求她們的意見。就是這張年輕的婉喻的嘴,對她的父親進行了勸降喊話。


  丹玨把一摞熱氣騰騰的籠屜端向婉喻那個桌,然後拖來一個凳子,別別扭扭地坐下來。接下去,陸家三代女子跟兩個陌生年輕男女吃起團圓飯來。也許這樣的場景常常發生,這樣的晚餐是她們的幸福時光。丹玨沒有自己的家,那一份博士工資,跟母親賺的錢應該吃得起這種晚餐。他站在窗外的黑影裏,站得成了黑影的一部分。他和自己的家庭明處、暗處地共存,他不介意永遠就這樣參與她們的生活,暗暗地做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她們輕描淡寫地談著什麽。主要還是跟小姑娘談。恩奶和小嬢孃不時歪下頭來,盡量把臉擺得和小姑娘同一高度,跟她笑眯眯地進行孩提對話。擠在一桌上吃團圓飯的陌生男女也對小姑娘笑眯眯的,把臉扮成嬰兒。她們和這個社會是合得來的,他不無醋意地想。這樣和諧的三代女子,誰忍心去給她們驚嚇?

  陸焉識站在潮濕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著一桌桌陌生人,隔著熱騰騰的點心氣味,隔著1964年1月5日的黑夜。他原先的計劃在陸家三代女子的晚餐畫麵前顯得太怪誕太誇張了。在這幅圖景中跳出個他來是對她們生活的最大損害。假如他跟婉喻見了麵,吃了西餐喝了紅酒(還要害婉喻破費),他把掏心窩的話也掏出來了,然後對婉喻說,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會怎麽樣?那一出戲和眼前這個溫情平實的圖景太不沾邊了。再說,他把最大難題推給了婉喻,逼婉喻殘酷,而婉喻之所以成為婉喻,是她沒有一絲的殘酷。


  等陸家的三代女子走出點心店,陸焉識已經完全打消了他在木板小旅店裏擬定的計劃。他跟在兩大一小的女人身影後麵,聽饑餓在自己肚裏叫得如夏夜的蛤蟆爭鳴。新的計劃還沒有產生,他希望在他暗中探親的時間裏能盡快製定出來。


  他跟著婉喻祖孫三人來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們不徐不緩地走進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裏。等她們進了弄堂,他就開始往樓上看。婉喻信中告訴他,房子是臨街的,所以從他站立的位置應該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燈。她們能在點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個桌吃團圓飯,他也能跟她們人鬼兩不擾地團圓。幾分鍾以後,三樓的一家亮燈了。那是帶個小陽台的屋子,燈光透出來,照著繩子上晾曬的衣服。他真的像進入了她們的生活,滿心的溫柔和酸楚。這時陽台的門開了,他看見出來的人是丹玨。等丹玨消失以後,陽台上晾曬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陸焉識因為想穿了自己的下場而徹底灑脫起來。在下場到來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團圓。第二天是禮拜天,他到達的時候,看到婉喻的陽台上已經晾曬出了洗過的被單。在白天能看出陽台是被延伸了的,幾根鐵杆從陽台的鐵柵欄杆支出去,又橫著牽上鐵絲,因而晾曬的被單占據的是公共領空。一棟樓上大部分人家都這樣拚命占領公共領空。這塊被單中央補了一塊別色的布,補得像是存心拚上去的圖案。他認識那塊拚圖的布料,就是我祖母馮婉喻在1937年夏天穿的那件白底帶淡黃雛菊的無袖旗袍。他呆呆地看著;婉喻靠著節儉在陸家不算厚實的家底裏一點一滴擠榨,連渣子都不肯丟棄。


  下午三四點鍾,弄堂口支起一個小吃攤,賣排骨年糕和小餛飩以及陽春麵。人們都是買了東西帶走的,小吃攤一共就兩張折疊桌和四把折疊椅。他買了一碗陽春麵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來一碗陽春麵。不要糧票的高價陽春麵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裏的錢夠他吃一陣,夠他把這把椅子坐穩。一碗陽春麵剛吃幾口,出情況了。從對麵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孫女,牽著她手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男子的身後,跟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以一種垂頭喪氣的步態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謹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鏡後麵。一個非常常見的南方男人。陸焉識給一口不知什麽時候吞下去的陽春麵噎住,眼睛暴突地看著越走越近、朝自己走來的兒子馮子燁。1951年陸焉識被捕之前,兒子還是大學生,沒有那麽文弱白皙。馮子燁走到了馬路這邊,也是用嬰兒腔調跟女兒說話,一點也沒來留神這個吃陽春麵的老頭。父親和兒子以及孫子孫女兒隻有一步之隔,老頭把臉轉開。


  他們從小吃攤旁邊走過,很快在陸焉識視野裏成了背影。不知聽到什麽聲音,三個人一塊抬頭向馬路對麵的樓上看去。陸焉識也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婉喻站在陽台上正跟他們揮手。白天的光亮暗淡了,婉喻穿了一件淺色的毛線馬甲在昏暗裏浮現出來。隔著一條馬路,陸焉識的眼睛貪婪地從這幅畫麵裏汲取,為記憶汲取,向著靈魂的方向汲取。


  他坐在那裏,麵前一碗涼了的陽春麵,湯麵上漂的豬油珠子正在1964年1月的冷空氣裏凝結。他咬緊鬆動的、常常給他病痛的牙齒,要自己不流淚。他跟自己家庭所有的成員都見了麵,分享了他們的禮拜天,他還有什麽想不通?想通了就一通百通,就是他挨了最終的一槍,那個非物質的陸焉識照樣可以分享他們的日子,所以他活著死了差不多。


  陸焉識是在西寧自首的。警察的銬子上來時,他想到這輩子也許沒有機會跟婉喻談那個叫韓念痕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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