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七)

  薛瞳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恍然清醒,卻滿臉迷茫。額心還微微發燙。她手足無措地捂住額頭,第一反應便是要去找穸以。按照最後那個場麵和預兆,穸以分明就已經是半隻腳踏入了魔道。在那個時間點或許玄衣還能夠拉一把穸以。可是在這個時間點,玄衣到底在什麽地方都尚且是個問題。她必須盡快找到穸以。可是不等她起身,身上巨大的痛苦便傳遞了出來。那具成熟的仙骨在她的身體裏已經養成了,剩下的妖骨急不可耐地要脫離出她的身體。這不是個好事情。這意味著她若是脫離了這副仙骨,那麽她死亡的命運就是無法避免的事情。這實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本應該脫離出一副完整的仙骨,然後抱著自己殘缺的妖骨回到妖界苟延殘喘的。


  她驅動靈力,按耐住靈墟裏幾乎要蓬勃旺盛出來的妖力,死死按住身體裏那兩副不同的骨頭,強行把它壓製在自己體內。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踉蹌起身,用了最後的力氣變回狐狸的軀殼,重新倒在地上。她看見遠遠向她跑來的那個人影,認命地閉上了眼。


  陸子荊匆匆而來,才要抱起地上躺著的那隻小狐狸,卻被猛衝撞過來的穸以推開。穸以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薛瞳麵前小心翼翼把薛瞳帶到自己懷裏。他的樣子實在嚇人了些,額間那道紅色的印記尚且沒有褪去,整個人連帶著氣場都是有些錙銖必較的味道。陸子荊覺得穸以不對勁,然後掃過穸以額上的紅色印記,明了,然後安撫:“穸以,你冷靜一些。你現在的狀態很不對,你不能再讓其他人看到你這副模樣了。殷茸現在情況不好,你得把你懷裏那隻小狐狸交給我,我們之前說好的不是嗎?”


  “滾。”穸以寒著一張臉,沒有半分要退讓的意思。但殷茸的情況危急其程度也不允許陸子荊在此刻有一點退讓的趨勢。眼看就是刀劍相向的意思。薛瞳在昏迷之中無措地拉住了穸以的衣襟。穸以心底裏也是清楚的,到底不可能不管的。他苦笑了聲,覺得最終的答案他大概一開始就看到了。他抱著薛瞳站起身,斜眼看向陸子荊:“三個時辰之後,來取仙骨。”


  陸子荊表情凝重,雖沒有跟上穸以的步伐,但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半晌,他歎了口氣,掐了個法訣,將酒仙府籠罩在自己的氣息之下。倒不是怕穸以跑了,而是穸以身上魔氣肆意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事實,若是叫仙界別個什麽不懷好心的人見了去,隻怕是誅仙台又要多少幾道血光了。總歸,還是不希望殷茸這個狐狸爹爹出什麽事兒的。


  陸言之和孟依依匆匆趕到。陸言之問:“兄長,穸以呢?”陸子荊深深看了眼孟依依,然後垂頭,整理神色,這才回答陸言之:“他……你不必擔心。總歸是有辦法的。”陸子荊這麽說,無疑是在向陸言之和孟依依兩人表達自己的立場。他是真切地和自己的弟弟以及弟弟的朋友們站在一起的。孟依依大概知道陸子荊看她的原因,無非就是和人間那場白日夢境有所關聯。


  不遠處的穸以住所突然傳來靈氣波動的味道。時隔多年,一切最終還是走向了通天鏡的預判。


  薛瞳蘇醒過來的時候,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現如今歲月幾何。她躺在床上,怔愣地看著床頂。她在睡夢中就好像迷迷糊糊到冥界走了好幾遭。每一次都將將要跨過那座長橋,可每一次都有個什麽人死死抓著她的手,不肯放她離開。她幾度像此刻這般茫然無措地回頭,可是回頭的時候,偏偏什麽人也沒有看到。她慢慢坐了起來,下意識調動呼吸的頻率,卻發現身體是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就好像是這一覺她就睡回了很多年之前。很多年之前,她還是小仙的時候。適應仙界的風聲水氣,適應仙界的一切。她覺得有些奇怪,探向自己的根骨。在她的身體裏流轉的是仙力,靈墟內靈氣充盈,那根與她密不可分的根骨,是屬於神仙的骨髓。那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甚至不似她還是小仙時候的那般,她儼然成為了一個徹底脫離妖道的真正的仙人。可她不明白。不該是這樣的。這一轉眼醒過來分明該是叫她重回了妖界才對。怎麽至於索性脫胎換骨了?然後突然,她生出一種喘不上氣的脫力感。額心有什麽在隱隱發燙。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通天鏡裏看到的一切。她恍然清醒,意識到了此刻身體之內,那副源源不斷正在生出仙力的魂骨從何而來。她立馬起身,連鞋都來不及穿,就拚命往穸以的方向跑去。


  說實在的,連薛瞳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她怎麽會這麽清晰地知道穸以在哪個方向。就好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絲線纏繞在她和穸以的周身,隻要她想,她就能朝著穸以的方向不斷向前。可是身體內還在充盈著全身的力量實在太溫暖了,連帶著四肢都有一種麻酥酥的異樣感,叫她跑起來的時候都覺得全身虛軟沒有任何力氣。她終於走到了記憶中的那扇門前。那扇無數次出現在她噩夢裏的那扇門,門的後麵躲藏著她朝思暮想的青年。壓抑的呼痛和掙紮聲如同夢裏一樣自門扉之後傳來。薛瞳突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她身體內的仙力如此叫人熟悉,如果不是來自穸以,她想不到其他任何的可能性,可如果是這樣,是不是說明,通天鏡內,她當年看到的,穸以心心念念,忍受著這樣大的痛苦,最後希望拯救的人,其實是她呢?她想不明白。怎麽會這樣?


  她強忍住心裏酸楚的情緒走到穸以的門前,佯裝根本聽不見裏麵的動靜一般叩門。但敲門聲暴露了她的張皇失措,她的害怕和心中的驚顫。薛瞳咬著牙:“穸以,你開門,你出來。”


  那門扉就好像被使了什麽法術一般沉重,薛瞳用盡了力氣也隻能勉勉強強敲出一點點聲音。可裏麵的聲音驟然停止,連厚重的呼吸聲都被不斷壓低。薛瞳叩門的聲音才要加重,額間的熱氣再度蔓延,如細小的電擊一般,叫她由不得地跪倒在地上。薛瞳撐著門,坐穩身子,然後看見了抱著一隻小狐狸站在不遠處的陸子荊。那隻小狐狸身上的妖氣已經差不多被驅散幹淨了,卻還不是仙人。薛瞳從前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她看得出來。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她研究如何脫出仙骨之時所看見的那道秘法。用迷轂樹千年之妖骨有洗髓之功效,能夠幫助妖類徹底擺脫妖氣、妖力甚至妖的身份,獲得重新修煉之可能性。而她哪怕費盡力氣,最後脫身出來的那身仙骨都不是那麽純粹的。她既在降生的那一刻就入了妖道,要徹底變成仙,不僅需要一副仙人的骨頭,更需要的是骨髓之中充盈著仙人之氣、仙人之力。穸以在做什麽,要做什麽,希望成就什麽,作為此刻正在源源不斷接受著這些力量的一方,薛瞳此刻應該再清楚不過了。


  當初那個誤打誤撞澆了她一身仙酒的仙人,終於想起了當年恍惚之間,自酒氣之中窺見的那個少女是如何在最開始就瞬間撞入了自己的心扉。他甚至說不清楚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成就了之後兩個人相處的百年。這一次,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為自己過去的迷茫和逃避做出回應,付出代價。


  請把她永遠留在仙界吧。留在我的身邊。青年酒仙在心底許下這樣的願望。然後毅然決然開始剝離自己的仙骨。穸以嚐到了當初薛瞳離開仙界重回妖界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股身軀剝離身軀的苦痛,他卻無比高興。當初犯下的苦果終於有了彌補的機會。其實早在入魔之前,他就有了要這麽做的念頭。那場有關於時間的遊戲隻不過更加堅定了他要保全薛瞳的想法。


  終於,在長久到他幾乎要失去知覺,陷入麻木的苦痛之後,他再次聽到了薛瞳的聲音。他朝著門扉的方向一點一點爬去,在地上留下倉皇而可怖的血印。他周身的皮肉黏在衣服上,一層連著一層爛去。仙界的靈氣修複好了身上的部分,他就繼續驅動法術剝離那些完好的,直到靈力無法拯救他身上的腐肉。穸以拿出自己用慣了的那把扇子,將它變成了鋒利的匕首,然後朝著自己的胸口捅去。那樣上好的靈氣,也知道這麽傷害甚至於說是殺死自己的主人是這樣可怕的事情,它用力掙紮,卻依舊擋不過主人的力氣,埋入主人糜爛的骨血之中。薛瞳還在不停地敲門,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不安,甚至好像一下子變回了這麽多年以前,隻知道躲在他背後的那個小妖仙。穸以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聲哄著:“別怕。沒事的。你別怕。”


  他不忍心叫薛瞳直麵這樣慘烈的自己,因此設好了界限,當他的的仙力順著那道十世三生咒完完全全踱入薛瞳身體的那一刻,薛瞳將會擁有一副真正完整且漂亮的仙骨,自此無憂無慮地活下去。這是他能夠預想的最好的結局了。


  薛瞳用力敲打著門扉哭喊。她祈求著,希望穸以出來。她無所謂活多久,也無所謂身上這副骨頭完整與否。“穸以!穸以把門打開!把門打開你聽到沒有!”隨著額心愈加發燙,她幾乎能夠感同身受地體會到穸以身上的痛苦。那樣旺盛的愛意,就好像也就此連通著匯入她的身體。


  然後下一刻,額心源源不斷感受到的靈力驟停。薛瞳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停下了拍門的手。眼睛被眼淚弄得實在模糊了些。心跟心,肺與肺撞在一起的酸楚彌漫全身。愛意尚未完全消散,可她看見一直連接著她和穸以的十世三生咒的咒術轟然消散,無數細碎的光塵就像是細密的雨絲一般黏在她的身上。


  這道叫穸以咬牙切齒著刻在她身上的咒術,消失了。


  薛瞳的手還沒有完全放下。眼前那扇門,慢慢自己就打開了。隻是房間裏徒留細碎的光塵,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他們本該十世三生都緊密聯係在一起,無論流轉多少次都無法分開的。可是這才過來多久呢?

  薛瞳終於忍不住崩潰跪趴在地上失聲痛哭。已經不用其他的說明來認證這個事實了。可偏偏就是這樣,她覺得比自己就此死去了還要難過。


  穸以,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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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友們,單位軍訓了一周,我回來了。這本我覺得應該九月可以結束。爭取九月結束吧。下一本打算填之前寫到一半的西幻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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