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寂靜的房內,阿蘿端著藥碗和歐陽克相顧無言。
歐陽克乖乖坐臥在床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床褥上,那雙含情目此時全是純稚的忐忑和不安,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生怕挨大人的責罰。
“阿娘,克兒乖,您不要生氣了。”他輕聲輕語的,帶著小心翼翼。
尾音微微拖長,聲音居然還帶著孩童的奶氣,還,怪有意思的。
阿蘿微微一頓,意識到他說什麽之後有些疑惑:“你怎麽覺得……咳,我生氣了?”
阿彌陀佛,她還是無法對著他的臉說出阿娘兩字。
肖想的人……有朝一日認自己做了娘,她心情有些複雜,一時半會兒的難以轉圜。
“我一受傷,阿娘就會生氣啊。”歐陽克眨巴眨巴眼睛說道,心虛地抬起包紮好的胳膊:“我以後不會了,阿娘別惱。”
說著,手悄悄地拽上了她的袖邊,輕輕晃動。
這.……是撒嬌?
阿蘿沉默了片刻,手中的藥晃的直抖,她連忙換了一隻手端藥,任他扯著自己的一隻袖子,歪頭打量了他一眼,試探道:“那你.……還記得怎麽受的傷嗎?”
聞言,歐陽克愣住,定定地看著她,似是很驚愕。
阿蘿心思微動,
這副樣子,是想起什麽了嗎?
她難免期待著,誰知,不過頃刻,他低垂了頭,擰著眉開始回想起來。
他此刻的情緒很外放,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這一思索,冥思苦想的苦糾結樣就顯露在了臉上。
“許是.……克兒調皮?”他不確定地猜測道,手指揪了揪一邊手臂的包紮結,一邊偷覷她的臉色。
看來,是想不起來,連象征性的頭痛一下也無。
阿蘿輕歎了一口氣,又想到一個問題:“對了.……冒昧問一下,你,今年幾歲啊?”
歐陽克的神色一下子委屈起來,眉眼耷拉下來,抿著唇,控訴地看著她:“阿娘居然不記得我今年七歲了。”
七歲。
難怪是孩子的語氣和行為。
七歲的歐陽克,是這個樣子嗎?
他似乎並不是簡單地記憶倒退,七歲的歐陽克,會認出眼前的人並非他阿娘,此時所處之地也並不熟悉,更重要的是,這不是他七歲的身體。
哪怕是七歲的幼童,也會對此感到疑惑。
但他沒有。
更像是神智混亂,強行認為周圍的一切和他七歲的認知是一致的。
這是他的身體,眼前的人,是他的阿娘。
阿蘿看著眼前純淨如白紙的男人,瀲灩的桃花眼中,深潭化作清泉,不含一絲雜質,如天邊被雨水洗淨的雲,瞧著.……也挺好的。
孩提時代的單純和赤誠能夠重來一次的話,也是幸運的吧。
阿蘿彎了彎唇,
最初的希冀,不過是他活下來,好好活下來就行了,現在他已然性命無虞,做人不能太貪,這已經是上天垂憐,剩下的,慢慢來,不用著急。
這麽一想,阿蘿心情好轉了許多,她吹了吹碗中的藥,遞給他:“乖乖吃藥哦。”
歐陽克皺了皺眉,肉眼可見的抵觸,不情不願地雙手捧住了藥碗,對著棕褐色的苦汁,為難地咽了咽口水。
小時候的歐陽,怕苦?
阿蘿輕笑著,忍不住揉了揉他略顯粗硬的發:“你喝了,我給你個禮物。”
禮物?
七歲的歐陽克蹭地眼睛發亮,咧了咧嘴,聲音再度挑高,興高采烈地望著阿蘿:“阿娘給克兒準備了禮物嗎?!”
這麽高興啊.……
阿蘿突然覺得有些草率了,這之前,是哄三寶的小把戲,對上從小錦衣玉食的歐陽克,似乎不太妥,
她有些猶疑,但一抬眸便看見他雙眼亮晶晶的樣子,又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啊,是,準備了……”
話音未落,那人便捧著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完了藥。
喝完,便將碗對著她,已示喝的幹幹淨淨,然後,傾了傾身子,期待地望著她。
阿蘿愕然,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好吧。”她從身後掏出一個小袋子,從中取出一塊快速塞到他嘴裏。
雖是猝不及防,但歐陽克下意識並不抗拒,就任由她塞了一口東西進去,兩頰一側,驀地鼓了起來,看著尤其可愛。
口中的津甜炸開了味蕾,口腔被甜絲絲的奶香味占據。
“是糖!”他眉開眼笑地喊了一聲,“謝謝娘親。”
似乎,挺喜歡??
阿蘿舒出一口氣,笑道:“喜歡的話,以後多給你買。”
“真的嗎?”他很開心,眼中像是叮咚流淌溪流的歡暢,
阿蘿不免也跟著笑了起來。
但旋即,他又是想到什麽似的,眸光暗了下去,喃喃道:“不行,克兒不要了,父親會生氣的。”
歐陽克的父親……
突然的,阿蘿驟然想起那日,那位幹瘦老者說的話,叔嫂,亂.倫,私生子。
她心乍然一沉,
這究竟是那人胡說,還是.……是真的呢?
若是真的,他呢,知曉嗎?
阿蘿接過他手中的藥碗,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道:“你爹.……對你好嗎?”
他含著糖的動作一僵,低垂了眸,小聲說道:“父親,自是待我很好的。”
這副樣子,看著就是謊話。
阿蘿不想再探究下去了,她的心驀地一酸。
歐陽克,白駝山莊的少莊主,似乎並非想象中的那樣,金嬌肉貴,百依百順,嬌寵著長大
他連一塊糖,都不敢奢望。
*
翌日,天初初破曉,第一縷日光破開雲層,霞光漫天,變得透明的圓月還高掛在柳梢頭,與初升的紅日遙遙相望。
還在沉睡的小院,突然起了響動。
阿蘿倏然睜開眼,
心猛地警惕起來,會是再來追殺歐陽克的人嗎?她悄無聲息的掀被下床,一步一步靠近了窗。
院裏的聲響還在繼續,像是,練功的破空聲。
阿蘿蹙了蹙眉頭,大寶平時可沒那麽早練功,而且聽這架勢,是個功力高的人。
不是大寶,那就是……本應該躺在床上的人?
阿蘿臉色一變,急步推門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人。
天光還未大亮,空氣濕潤,充滿歲月的屋瓦黃牆隻中,俊逸的身影飄忽如仙。
他正舞著一套掌法,身形迅疾,掌影重疊,赫赫生風。
可不正是,應該重傷臥床的人嗎?
“阿姐。”大寶看見阿蘿便跑到她身邊,他聽到響動就出來,披著衣服蹲在簷廊下有一段時間了。
大寶讚歎道:“這位公子,好厲害啊!!”
他癡心武學,卻天賦限製,雖說勤能補拙但底蘊未深,這粗淺的功夫和在院中的人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厲害個屁。”阿蘿氣死了。
身上還重傷著,怎能亂動,還是這樣大動作的練功!
她心頭火氣,厲聲喝道:“給我停下!”
還在空中自轉體的人影身形一晃,差點從半空中摔下,好在身體有著本能的記憶,如柳葉浮動,稍稍一傾,落在地上。
“漂亮!”大寶忍不住鼓掌叫好。
旋即,受到了來自他阿姐一枚寒涼的眼神,頓時,噤聲不語。
“阿娘,你看!”歐陽克很興奮地跑了過來,“我的武功不知為何厲害了許多。”
那是你練了二十年的功夫啊,小笨蛋。
但七歲的歐陽克不知道,他隻滿心歡喜,牽起她的手,垂眸看著她掌上的傷,抿唇道:“以後,我就能保護阿娘了。”
誰要你保護,阿蘿移開臉,冷哼出一口氣,
歐陽克敏銳地感受到她的情緒,頓時平靜下來,有些無措地問:“阿娘,怎麽了?”
怎麽了?你自己心裏沒點數!
哦,對了,他如今還真的沒半點數。
算了,和個七歲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什麽,阿蘿輕歎一聲,反手牽住他的雙手,他掌心出了汗,但卻是冰涼的。
她再細細看他,
好不容易有的一點點血色,現在又是一片煞白,她冷下臉,又輕按了下他包紮的手臂。
不曾用力,身前人卻悶哼一聲。
阿蘿抬眸問他:“痛?”
歐陽克不敢說話,隻搖頭。
但這顯然毫無信服之力,手臂上的衣物,已有血跡緩緩洇出,是傷口開裂了。
看著那片血色,阿蘿臉上結了冰,她冷聲訓斥道:“自己的身體自己不清楚嗎?這麽虛弱誰叫你起來練功的!”
以前在山莊怎麽沒發現這廝有多刻苦勤奮呢,明明是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人。
歐陽克站直了身體,如挨訓的孩子般,他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沉吟了許久,忽而輕聲道:“父親吩咐的。”
阿蘿微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在認真回答她的問題。
誰叫他來練功的,
是他的父親。
所以即便傷的多重,有多不舒服,還是早早起身按時練功,不敢有絲毫懈怠。
阿蘿突的語塞,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直覺,也許,這次意外他回到七歲的心智不是意外,而是他潛意識的選擇,歐陽克的七歲,有什麽呢?
阿蘿站在混沌的一角,往前似乎不是無憂澄澈的天空,而是濃墨一般的死寂黑暗,無端地令她心悸。
她忽的有些膽怯,害怕再邁出一步,觸及他暗無天日的過往。
阿蘿深深吐出一口氣,垂下眸,轉身拉他朝房間走去,溫聲道:“你父親那,我已經和他說好了,這段時日,克兒先不練功,好好養傷。”
歐陽克乖順地由她牽著,聞言,腳下一頓。
阿蘿轉身回望:“怎麽了?”
歐陽克垂首靜靜地看著她,眨眨眼:“沒什麽,隻是覺得,最近阿娘真好。”
阿蘿怔鬆,
然後,他俯身下來,緊緊地擁住她,埋首在她頸側,緩緩道:“克兒乖,會好好練武、學文,會多笑,會很聽很聽阿娘的話,阿娘能不能一直對克兒這麽好。”
他軟聲,帶著小心翼翼的乞求。
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澀難言,阿蘿心脹脹的,不太舒服,
他的懷抱依舊寬闊,帶著草藥香氣,
她輕輕回抱了他,拍拍他背,柔聲道:“阿娘怎麽會不疼克兒呢?阿娘心裏最疼最疼克兒了……”
不敢問,不能言,她隻能竭盡全力去擁抱,
抱著她的這個人啊,究竟經曆過什麽呢?
又有沒有人在隻屬於他的童年裏,緊緊地,給他一個擁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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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蠢蠢欲動想寫些什麽了!!感謝在2021-09-08 14:48:42~2021-09-09 14:08: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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