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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再愣著,你我便小命不保。”那人又說話了,語氣低沉,聲音嘶啞卻又悅耳。


  這次他的語調變了,不再像前兩次那般微弱,而是態度溫和,循循善誘,讓人莫名感到一股親近。


  也罷,許梓棠心想,事到如今,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眼前的猥瑣男人還在桀桀怪笑,露出一口黃牙,她越發覺得惡心,果斷向著馬車廂上的通氣孔靠近一步。在靠近的過程中,她似乎聽見了馬車裏那人陣陣微弱的咳嗽。


  一個如此虛弱的車中囚犯,又該怎麽幫她?


  她腦中剛剛閃過這一想法,忽覺耳邊刮過一陣勁風——接著,是“咣當”一聲響!眼前那猥瑣男人翁然倒地,頭上太陽穴附近往外汩汩流著血。


  許梓棠愣住,她來回一看:那男人的頭邊上有著一截長長的鎖鏈,一直延伸進馬車廂的通氣孔裏。


  “咳咳。”車廂內又是幾聲咳嗽,這次那人的聲音更加清晰,隱約帶著鎖鏈搖動的叮當聲。


  “應該行了罷?”


  “行了。”


  過了好一會,許梓棠才下意識地答,她低下頭,去探那人的鼻息,“他昏過去了。”


  “甚好,”車廂內那人道,語氣淡淡的,“他的匕首還在手上,之前的狼牙棒也在不遠處。”


  他說這話似乎意有所指,許梓棠怔住,很快便明白了意思——他是在叫她補刀。


  按照土匪幫的規矩,兩夥勢力深山交戰,好比結下生死大仇,這人必然活不了,更何況他方才還看見了許梓棠的真容,知道了她是女孩的真相。


  許梓棠彎下腰,要從昏倒的男人手中拿出匕首,可是那男人卻把匕首攥得極緊,像是在河流中飄蕩的人牢牢抓住岸邊的一叢蘆葦。她嚐試了數秒,最終重新直起身。


  我可以掰開他的手,許梓棠心想,這人畢竟已經昏過去,隻要稍微用點力,我就可以把匕首拿過來。


  但她最終卻沒有這樣幹,而是繞到馬車的另一頭,從地上撿起之前那位肥頭大耳的土匪的狼牙棒。


  狼牙棒和土匪的胳膊一般粗,重達近百斤,許梓棠花了好一會功夫將武器拖到昏倒男人的跟前,過程中順帶撿回了自己的麵紗,拾起了原本用來盤頭發的發簪重新戴上。


  最終,她站在男人麵前,手中握著狼牙棒較細的那一端。


  可當她要把狼牙棒舉起時,腦中卻驀地閃過不久前肥頭大耳的土匪用狼牙棒殺人時的情形:狼牙棒的尖刺殘忍地打在對手的臉上,讓一顆本是肉色的腦袋轉瞬變得血肉模糊、坑坑窪窪、腦漿飛濺……


  想到此處,她的手突然一抖。狼牙棒重重落下,發出沉悶的撞擊地麵的聲音。


  就在這時,馬車內那人又說話了。


  “江湖如此,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他聲音低弱地歎著氣,“姑娘,最好還是動手。”


  這話讓許梓棠心中莫名地一個激靈,她眼神定了定,重新撿起狼牙棒。


  車廂裏的人說得對。


  就算她現在不殺男人,等會格裏韃他們趕回來,照樣扒了這人的皮,甚至更糟,若他提前醒來,許梓棠的女子的身份就此暴露,在土匪幫裏便跟死了沒什麽兩樣。


  更何況,這人也該死。


  許梓棠腦中浮現不久前男人咧著一嘴黃牙的猥瑣模樣,她心髒怦怦跳,但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將狼牙棒對準了男人的腦袋,狠狠向下一砸……


  ……


  “一幫黃毛小兒,弱得跟雞崽似的,也敢來挑戰土匪幫?”


  格裏韃將手中巨斧重重插在土裏,凶惡的眼神充滿不屑。在他的周圍,所有的土匪,但凡活著,便都隨他圍在他和一位俘虜跟前。


  土匪幫中原有將近三十來人,除開許梓棠,個個都非善茬,而對麵隻有十來人,這一戰他們毫不意外地贏了。土匪幫損失了數員幹將,敵人除開俘虜,全被殺了個幹淨。


  格裏韃顯然沒急著立馬管那俘虜,而是草草清點了一下傷員和死者——其中也包括先前那位肥頭大耳的土匪,那位土匪的屍體就在馬車旁,離眾人最近。


  格裏韃先是走到肥頭大耳土匪的屍體邊,踢了他一腳,見沒有動靜,不屑地哼了一聲,接著便麵無表情地繼續繞著馬車巡視。


  走到馬車的另一頭時,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老大?怎麽了?”


  土匪們一驚,全都跟著上前,半是好奇半是警惕。許梓棠心中卻一點也不奇怪,她知道格裏韃怒吼的原因:是那半截被車廂中之人砸出的鎖鏈。


  看見自己關押囚犯的鎖鏈破壞,格裏韃心中必定惱火。


  他從衣服裏掏出一把鐵鑰匙,打開了馬車廂,先是確認了車廂內的人還乖乖待在裏邊,接著整個人鑽進車廂裏,手握那半截露在外邊的鎖鏈,似乎是要重新為車廂內之人拴上。


  同一時刻,許梓棠眼角的餘光也看見了那道鎖鏈,鎖鏈的末端是一副圓環,應該是固定手腳之用。


  她看著這一幕,腦中回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車廂內的那人一邊咳嗽,一邊從通氣孔中準確將鎖鏈拋出,那力道想必很大,可他又是如何將鐵鏈掙脫的?


  過了一會,格裏韃重新衝車廂內鑽出來,卻沒急著關閉車廂。


  “把那俘虜拖上來!”他命令道。


  很快就有幾名土匪爭先恐後地幹了這活,俘虜被帶上來,鼻青臉腫、半死不活,一位土匪諂媚道:“老大?我們是把他煮死,還是剝了他的皮?”


  格裏韃沒有立馬回話,他擰緊眉,似乎是在考量什麽,又像是才回想起某件事,原本粗獷的態度瞬間多出幾分謹慎。


  “先別殺他,把他帶上來。”


  過了一會,他開口說,“今日那幫來襲的蠢貨雖弱,但既然敢挑戰土匪幫,起碼還算有些膽子。這塊山中最近興許是興起了別的幫派與我們為敵,不得大意。”


  “別的幫派?”那土匪一愣,隨即諂笑,“格裏韃大人,整座大荒山唯土匪幫一家獨大,這點人盡皆知,應該沒有哪個會這般沒眼——”


  “行了,”格裏韃不耐煩地說,“若是平時我也懶得多管,但唯獨這一趟——”說到這裏,他又一次轉過頭,略略向車廂瞥了眼。


  接著,他把手一伸,一把將那俘虜扯到自己跟前。


  “說,你們的頭子是誰?為何來打土匪幫?又是誰叫你們來的?”格裏韃雙目死死盯著俘虜。


  俘虜抖了幾下,操著西淮的口音,“我們頭子死了。”


  “還有呢?”格裏韃凶神惡煞道,“方才被打死的可是你們的所有人?你們辦事收了誰的錢?”


  “是所有人,”俘虜抖抖索索,“沒人叫我們來,我們不收錢。”


  格裏韃猛地揪住那人身上布衣,“那為何要來?我警告你,給我說實話!”


  “我我——”俘虜抖似篩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老大,”一旁的土匪插話道,“這貨膽小如鼠,他可能真不知道,不如還是——”


  “你別插嘴!”格裏韃惡狠狠地說。


  或許是心中不安的緣故,他似乎是鐵了心要從這俘虜口中問出些什麽。他把俘虜扯到關押那位神秘囚犯的車廂跟前,竟是重新打開車廂的門。


  不遠處的許梓棠見狀,出於某種她自己都說不清的理由,立即豎起了耳朵。


  “喂,你。”格裏韃瞅了眼車廂內的人,“幫我看看,這個人,你可認識?”


  俘虜感到自己的頭被掰住,正對著車廂內。車廂裏黑漆漆的,他早已被打的鼻青臉腫,折磨得頭昏眼花,一時也看不清裏邊到底是何人,隻是隱約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


  這感覺轉瞬即逝。車廂內那人沉默兩秒,接著回應:“不認識。”聲音輕弱,態度懶倦。


  “我也希望你們最好是不認識。”格裏韃說道。


  許梓棠意識到他對待車廂內那人的態度顯然和對待其他人不一樣,更客氣些,但同時也顯得更警覺,“你告訴我,他是什麽人?”


  “我不認識他。”車廂內那人咳嗽兩聲,語調輕緩地重申。


  “我知道你不認識他。”格裏韃惱道,“方才有賊人攻擊整個土匪幫,你應該也聽見了動靜,這幫賊人來自什麽團夥?目的又何在?”


  這話顯得有些矛盾,但許梓棠靠在不遠處的樹幹後,卻隱隱明白了格裏韃的意思。


  ——他知道車廂內那人在賊人來襲時一直呆在馬車裏,而他之所以把俘虜拉過來,則正是因為相信車廂內之人的能力。


  格裏韃想讓那人判斷,對麵到底是何意圖。


  過了片刻,車廂內那人似乎是低低笑了兩聲。


  “我為何幫你?”


  格裏韃突然發出冷笑,他走開幾步,一腳將一具屍體踢到車廂前。


  那屍體正是先前襲擊許梓棠的那位,太陽穴邊還殘存著被車廂內之人用鎖鏈砸出的鮮血。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人之前想殺你,所以你才出手用鐵鏈砸死了他。”格裏韃粗魯道,“他們目標是你,下次,你可沒有鎖鏈能用。”


  車廂內那人又是停頓數秒,“你說得對。”


  但許梓棠卻在心裏道:不,格裏韃錯了,車廂裏那人出手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對方目標,因為我才是,而我當時快被打死了。


  格裏韃說:“那便把這人身份告訴我。”說著,又是將俘虜的頭往車廂狠狠一壓。


  俘虜頓時感到方才那短暫打量自己的目光又回來了,態度懶散,卻又莫明讓人心中發怵。


  終於,難熬的數秒之後,那目光移開了。


  “區區山賊罷了。”


  “山賊?”格裏韃重複,麵色猶疑,“隻是山賊?”


  “隻是山賊。”那人似乎是真的挺虛弱,他又咳嗽了幾聲,“殺了便是。”


  說這話時,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天氣。格裏韃卻依舊不大信,“你確定?”


  “是。”


  格裏韃將俘虜拉了回來,轉頭對候在那的土匪道:“行了,你去殺了他吧!”


  “好嘞!”


  隻聽“砰”的一聲,馬車的車門又重新被格裏韃關上了。


  許梓棠背靠著一棵樹,聽見不遠處傳來的一陣俘虜的慘嚎後,她的身體又不自覺往後縮了幾寸,腦海中又一次想起不久前自己將狼牙棒衝著那名男子砸下的情形。


  與此同時,腦中如同魔音一般,回響起一句話,正是車廂裏那人先前對自己的勸慰:


  “姑娘,最好還是動手。”


  她身子打了個顫,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將雙手伸到自己的眼前——


  直到此時,她才切實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她殺人了。


  就算是萬不得已,就算那人毫不無辜,但這依舊無法掩蓋她親手結束他人性命的事實。


  想到這裏,她的心中終於是後知後覺生出了一種恐慌感——似乎是自己冥冥中已經見識到了命運的岔路口,且在那做出了選擇,再也無法回頭。


  *

  土匪幫此時所處的山,叫做大荒山。


  大荒山靠著西淮,夾在中原和西域之間。整片山脈顧名思義,基本稱得上是荒無人煙,除開偶爾晃蕩的幾位山賊野寇和途徑的商隊,就隻剩下了橫行的土匪幫。


  大荒山中人煙稀少,接下來的幾日,他們的行進途中也沒再遇見其他麻煩。土匪幫一切照舊,唯一不同的是,自那日發現鐵鏈鬆動以後,格裏韃再沒有讓任何人給車廂內之人送水和食物,而是親自動手,每日定時定點,不厭其煩地拿著水和食物鑽進車廂。


  待囚犯進食過後,他還會繼續在一邊停留片刻,要和車廂內那人交談。


  許梓棠將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原本封在角落的某種情緒便越發擴大。她開始越發好奇那車廂內之人的身份。一半原因來自格裏韃對那人表麵模糊的態度——因為格裏韃討厭他,但卻又需要他,土匪幫囚住了他,可又偏偏不殺他。


  另一半原因,則是出自某種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畢竟車廂內那人在幾日前救了她,可與此同時,也是害她親手殺人的因素之一,這使得許梓棠不知不覺中就對那人有了種說不上來的情感,既感激又記恨,既同情又不信任……


  “我勸你還是識相。”格裏韃說道。


  他此時正對著車廂的門而坐,碩大的身軀微微弓起,雙手交叉,像是一個極少使用大腦的人少見地遇到了需要轉動腦筋的時刻。


  在他的麵前,馬車車廂內黑洞洞的,像是一塊濃到化不開的沉默。


  “再過一段時日,我們便會抵達秘寨。”格裏韃又說道。


  然而,那人依舊沒有回應。


  格裏韃繼續氣急敗壞道:“你最好趁早做出選擇,以道義之名起誓,效忠土匪幫,那般便饒你不死。”


  “我不會起誓。”


  那人開口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像是微風輕拂湖麵。


  格裏韃冷笑:“到達秘寨,一旦你拒絕蘇勒旦,便會遭來殺身之禍。”


  “那真是挺悲慘。”車廂內的人不鹹不淡道。


  “你應該感到幸運,”格裏韃說,“邊疆不太平,西淮的巡邏越來越密集,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你,否則按你之前所為,早就人頭不保。”


  車廂裏的人沉默片刻,接著慢條斯理道:“是嘛。”


  格裏韃怒吼一聲,他站起身,一拳打在馬車上,害得兩匹馬揚起前蹄、驚聲嘶鳴。鎖上車廂後,格裏韃重新站起身,揚長而去。


  他放棄了,雖說隻是暫時。


  可今日與往日不同,他沒有徑直離開車廂,而是繞過馬車的背麵,似乎是打算看看兩匹馬的情況。在他穿過車廂一側後,突然看見前方瘦小的人影——正是偷聽壁腳的許梓棠。


  格裏韃頓住腳步:“你在這幹嘛?”


  許梓棠一抖,她心跳驀地加快,背後流下冷汗,強自鎮定道:“我來看馬匹。”


  “看馬匹?”格裏韃哼了一聲,瞥了眼二人身旁的馬,“又瘦又醜,一身雜毛,兩匹老東西,還不如宰了燉肉強。”


  但即便如此,他當然也不會真的動手,而是看了眼許梓棠,隨口吩咐道:“你,去和別人一起找木柴。”


  “是。”許梓棠應了一聲,落荒而逃般地轉身離開,好在格裏韃似乎是因為方才的談話而心神不寧,並未多想。


  許梓棠一邊走,一邊回想著自己方才所聞,目前看來,車廂內那人顯然是與土匪幫立場不同,可卻又身負才華,被土匪幫的領袖所看重。


  但就算如此,他又是怎麽被土匪幫抓住的?她慢慢走進一片人少的樹林,過了十幾分鍾,她在地上挑挑揀揀,找到了一捆木柴,開始原路返回。


  “官家之女。”


  再次經過馬車廂時,許梓棠突然聽見一人的說話聲。她整個人一激靈,腳步猛地頓住,轉過頭去,可此時她周圍卻空無一人。


  “是誰?”她條件反射道,可這話一說出口,她頓時心裏一涼。


  方才一時走神,她竟是忘記壓低自己本是女孩的嗓音,她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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