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你現在,冷不冷?”
又是一個激靈,許梓棠渾身一抖。
那人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彼端的一根絲線,纖細而又柔韌,就這麽將她從恍惚中拉回現實。她驚得轉過頭,試圖回想方才他說話時的語氣,可卻又分辨不明確——
那話像在表示關切,又似是語帶調侃,沙啞懶倦的語氣下藏著幾分揶揄。許梓棠想了好一會,一時不知那人的意圖,幹脆不作聲,閉上眼,想要直接裝睡了事。
可她雙眼剛闔上,那人卻又說話了。
“如若我是你,夜裏便不會睡覺。”
這一次,許梓棠聽出來了,他分明是語帶笑意,聲調溫和。她終於是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睫毛如同黑色的小扇劃過空氣。
“為何不能睡?”
“夜裏冷。”他輕聲說,“車廂內無篝火,若是現在睡著,便會染上風寒。”
說完這話,像是在應景一般,他盡量壓抑著,輕咳了兩聲,身子也隨著咳嗽微微抖了抖。
他這一動,許梓棠不由得抬起頭來。抬頭的瞬間,她愣住了。隻見一道白色月光自車廂頂上的通氣孔照入車廂內,使得原本漆黑的車廂頓時有了些微的光亮。
而那位近一個月來一直不見真容的囚犯,此時好巧不巧,竟剛好坐在那月光之下。
借著朦朧月光,許梓棠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麵孔。他比她原本以為的還要年輕許多,似是隻有二十出頭,身穿黑衣,長發披散,月光則將他的膚色襯的雪白。
他有著淺棕色的雙眼,眼神溫和款款,眉眼修長舒朗,唇角似揚非揚,似是藏著一抹凝固的笑意;許梓棠本以為此人生著重病,多半是骨瘦嶙峋地佝僂著背,且還病氣纏身,可如今一見,他除開身形略為清瘦,麵色較為蒼白,眼下有一層淡淡的眼圈,外貌似乎並無其他異樣。
不僅如此,此人如今還靠著車廂的牆而坐,四肢雖各綁有一條鐵鏈,姿態卻莫名顯得頗為愜意。
“許姑娘,”他發覺了許梓棠看他的目光,朝著她的方向微微點頭示意,“這應該算是初次見麵,在下不才,日後還請姑娘多多海涵。”
說完這話,興許是天氣實在太涼,他低下頭,又略略咳嗽了一聲。許梓棠緊緊地盯著他看,隻覺得此人無論是低頭咳嗽,還是點頭致意,細微動作間隱隱透露出一派從容氣度。
她不由得皺起眉,道:“你的病,就是在夜裏凍出來的?”
“不是。”他緩緩道,雙眸微抬,徑直向許梓棠的方向望了一眼,“被這幫土匪們囚住後,我一直在白日睡覺。”
“嗬嗬,‘這幫土匪’?”許梓棠聽了這話,不由冷笑,“你如今不也是土匪之一?”說完這話,幾個時辰前被眼前這人戳穿身份、利用背叛的場景自動地開始在腦中回放,她不由得更氣了,眼神愈加冷漠。
他靜了片刻,開口道:“我不是土匪。”
“你是!”許梓棠揚聲叫道。說完這兩個字,她才發覺自己的情緒似是有些失控,方才的聲音未免太大了些,於是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你就是個土匪,你已經發誓了。”
“我不是。”他緩緩搖頭,棕色的眼睛看著許梓棠,嘴角浮起若有若無的笑,眼神卻頗為冷靜。
“你明明就是,”許梓棠怒目看他,“你以道義之名起誓,我親眼看見了。”
“許姑娘,”這一次,他並未反駁,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能否告訴我,你為何要離家?”
“什麽?”許梓棠一聽這個問題,不由得一怔,走了會神後才反應過來,反問道:“我為何要回答你的問題?”
“你不必回答。”他說道,嘴角一勾,眼中也染上一絲笑意。然而,這笑容卻叫許梓棠看的莫名不舒服,像是一種對她的嘲諷,又像是在挑釁。
“西域節度使許鍾,為人正直、待人寬容、對待家人也是溫情無間。”隻聽他緩緩說道,語氣娓娓。
“那又如何?”許梓棠隻覺得自己越來越討厭這人說話的語氣,像是話裏有話,一次說不完整,打啞謎一般。
他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咳嗽了兩聲,重抬起頭後,雙眼盯著許梓棠看,若有所思。
“也罷,”片刻後,他突然輕聲低歎,“我隻是覺得奇怪,節度使向來疼愛妻女,小姑娘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才叫他將你從宅邸中趕出?”
“你錯了!”他這話剛說完,許梓棠便破口而出道,“我不是被趕出來!我是自己離開的!我也不是什麽小姑娘!”
“那麽敢問姑娘姓名?”
“我叫許梓棠!”她聲音尖銳道。
這話說完,心中好似一片鬱結之氣頓消。她突然明白了為何自己先前會那麽討厭這人說話的調調,因為這人老是以“姑娘”對她稱呼,看似充滿關切照護之意,可從骨子裏卻多半以為她隻是個官家的嬌貴少女。這使得那彬彬有禮的態度也不過像是浮於表麵,如同一層令人生厭的偽裝一般。
他微微頓了一下。
“許梓棠……”他低聲重複,隨即,微微笑了笑,“這是個好名字,既然如此,姑娘你為何要獨自離家?”
他依舊以“姑娘”相稱呼,神色平和,棕色的雙眸溫潤如水,好似完全不受她情緒影響。一瞬間,許梓棠有些迷惑,突然不大肯定自己方才認為被他小看的判斷了。
片刻後,她幹巴巴地吐出一句話:“因為父親給我安排了婚事。”
“婚事?”他怔住。
“有人上門提親,”許梓棠道,“父親同意了,而我甚至沒見過我要嫁之人。”
他眼神微動,輕聲問:“那人是誰?”
許梓棠別開眼,回避了這一問題,“那人比我年長,要大上足足十八歲。”
他顯然看出了這點,但也並未追問,“所以,因為不想嫁給陌生人,你才選擇了離開西淮,混入土匪幫,一路來到了大荒山?”
“不錯。”許梓棠道,自離開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和人說起自己離家的理由,她感到有些煩躁,但也同時覺得暢快,就像是把憋在心頭的石頭砸碎一般。
然而,這一回,他竟是半天沒有回應。既未咳嗽,也沒有鐵鏈的竄動聲。
許梓棠轉過臉,卻見他低著頭,車廂內的一半陰影遮住了他的眼,叫人一時難以分清其神情,而他的嘴角卻還依舊微微上揚著,像是某種符號。
“抱歉,我走神了。”
就在許梓棠以為那人不準備再說話時,他重新抬起頭,聲音有些暗啞。
“能夠拒絕定親著實勇氣可嘉,你一路走來,定是非常不容易。”
許梓棠眯起眼,辨不清他這話裏的情緒,可她一聽見這話,就會不可抑製地想到自己原本離目的地如此之近,可如今卻被此人攪得功虧於潰。
她心下算得門清,他的目的應該不是想害死她,若是如此,他隻需早在之前土匪們準備對她動手時保持沉默便是。
可既然這樣,他又為何要揭穿她的身份?難道隻是單純為了讓土匪把她送回家去?
想到這裏,她清了清嗓子,盯著他,“你知道麽,我原本的目的地,本來是西域。”
“西域?”
“到了西域,也就是出了中原,他們便不再容易找到我。”她道。
“可你又打算怎樣在西域存活?”他微微側頭,神色饒有意味。
“我不隻想存活,”許梓棠搖頭,她漆黑的雙目眼神堅定,語氣認真,“我想看遍各方人,踏遍四處景。”
說到這裏,她心裏有些得意,忍不住瞅了一眼麵前之人臉上的神色,卻隻看到他的眉梢微垂,眼神如湖光般平靜。
於是,她隻得繼續道:“我還想嚐遍各地美食,學遍各類知識,體味眾生百態。江湖偌大,我想能夠瀟灑恣意。”
他先是點點頭,腔調柔和:“若是能如此,自然是極好的。”
可說完這前半句,他的語調卻一轉,變得低不可察,“然而,江湖險惡……”
“你說什麽?”許梓棠沒聽清。
“無事,”他搖了搖頭,輕輕咳嗽了一下。
許梓棠注意到,他每一次咳嗽,聲音都會有意壓得較低,似乎是不想驚擾旁人,可咳嗽的同時,額上的青筋卻也暗示他病的絕不輕微,多半是比表麵上看起來還要難受。
她心裏一時五味雜陳,既有同情,又有煩躁。最後,她實在是忍不住了,生硬開口道:“我有問題想要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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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一下,關於誓言和“以道義起誓”,屬於小說中的一個設定,之後會有詳細解釋,請勿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