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雙妙手
幸好回家後,並沒有幾個人發現她溜出去玩,隻有張媽輕輕點下她額頭,“哎”了一聲。恰好這事逯太太在裏屋喊道:“雲姐,那幾件皮衣服在箱子裏放好長時間了,趁著天氣好,拿出來抖摟抖摟吧,見見風。”
張媽連忙掂著腳回應道:“雲姐在老太太和二爺那裏伺候著呢,太太忘啦?”逯太太“哎呦”一聲,自言自語道:“習慣使喚她,竟然忘了,待會你去喊她聲,叫她得空把這事辦了。”張媽答應一聲,寶玥見她朝東院走,也跟在後麵,說:“我也去。”
主仆二人進了東院,並不見一個人,沿著回廊剛到正屋門前,就聽見裏麵電扇的呼呼聲,然後才見屋門口站著一個人,被那電扇風微微拂動著大褲腳,上麵繡有紅綠線的花樣。等到了近前,才看清那人正是雲姐,她今天打扮得甚是俏麗,下麵穿著黑湘雲紗的大腳褲,上身是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梳著一條燙發辮,露著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在外,一張粉臉麵如滿月,披著海棠須的覆發。
寶玥從來沒覺得她想今天這麽漂亮,不由直直盯著雲姐的臉,連張媽也笑道:“這是誰呀?我都不認識了快。”雲姐本來正在出神,忽然見了這一老一小,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還能是誰呀?張媽你老糊塗了不成?”張媽朝裏屋剛探了下頭,雲姐就道:“沒人,在老爺那裏呢,你白來了。”張媽笑道:“誰說我是找別人的?就找你。”
兩人嬉鬧幾句,雲姐遂說:“張媽你留心下,哪天要是打小鼓兒的來了,叫住別走,老太太攢了些舊貨要賣。”張媽道:“老太太真是會過日子,連這些事兒都要操心。”雲姐剛要回話,張媽忽然湊近她,小聲說:“在這裏伺候著,是不是比前院舒坦多了?”雲姐看眼不遠處的寶玥,低聲道:“老太太倒還好,就是那個年輕的爺,比誰都講究。桌子上的文房四寶,墨盒要白銅的,信箋必須是仿古的,讀書寫字時還要我幫他沏好南邊帶來的碧螺春茶,一會又抽雪茄,一會又是金龍煙卷,說都是助文思的。”
張媽吐下舌頭:“乖乖,趕得上恭王府的王爺了。”
又問:“你家那口子,不也是個識文斷字的,能畫畫寫春聯的麽?”雲姐啐了一口,笑道:“話是不假,他那雞腦子裏能有什麽詩情畫意?整天不辦正經差事,能吃上東安市場的天津包子、褡褳火燒,再喝口小米粥,就心滿意足了,將來若是嫁了他,大可不必再往遠處想。”
張媽見她說得有些淒清,忙安慰道:“年紀輕輕,愁什麽啊?你現在這裏,也有一個月十塊錢,一年的首飾和四季衣裳、鋪蓋,都是好的,將來你嫁了人,太太必然賞你一副好嫁妝,將來說不定還能長做。反正我勸你一句話,女兒花開的時間,必須在全盛時代嫁人,你也別想太多,能在這北平城紮住腳跟,多少人巴望呢!要不人家都說,北平的一切,就算是風沙和挑大糞的,也都是好的!”
兩個人說了又笑,這才散開。張媽自顧朝前院走,雲姐忙著屋裏的差事,兩個人倒把寶玥都給忘了。
寶玥在後院獨自看了會兒金魚,又在地上挖會兒蚯蚓,覺得有些渴,遂想起回屋喝茶。她一個人進了正屋,風扇早停了,空蕩蕩的並無一人,她剛想轉臉離開,忽聽見有女人在裏屋吃吃的笑,像是不敢大聲似的,接下來又聽見一個男人低著聲音說了幾句什麽,於是先前那笑聲又響起來。
不知怎的,寶玥竟然有些害怕,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太幽遠,好像是從什麽空曠的地方傳來的。她想,難道是故事裏的狐狸精?她想走,腳上卻生了釘子似的挪不開,直覺上判斷這不是什麽好事,好奇心又驅使著她繼續探尋。
於是寶玥不由自主的斂聲,踮著腳朝那裏屋走幾步,博古架後麵是個小屋子,裏麵有張鴉片床,逯太太因為有胃病,有時疼得受不了,會來這裏叫雲姐幫她燒鴉片煙,吸上那麽幾口。所以寶玥是知道這個地方的,等她走近博古架,隔著架子上的花瓶間的縫隙朝裏麵一望,不由嚇了一跳。
原來雲姐和二叔麵對著麵,正半倚在床上,他們靠著荷葉邊的枕頭,上麵是逯太太出嫁前繡的牡丹花,中間那份煙具寶玥也熟悉,是個白銅煙盤,裏擺著小巧的煙燈,正冒著青黃的火苗。隻見雲姐用一隻銀簽子從洋錢形的銀盒裏挑出一撮煙膏,在煙燈上燒得滋滋響,然後把煙泡在掌心上滾滾,就這麽來回燒著滾著,燒好了插在煙槍上,把銀簽子抽出來,中間正是個小洞口。二叔看著雲姐熟練的手法,有些發愣,接過煙槍後連忙抽了好幾口,就在噴雲吐霧中,雲姐說:“昨天怎麽不見你人?我溜溜兒等了一下午?”二叔沒回答,忽然捉住她的手,說:“這麽妙的一雙好手,可惜了。
”雲姐用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打一下,抽回手去,瞪著對方說:“當丫鬟就可惜了?又不是每個人都有好命做小姐太太。”二叔笑道:“那些小姐太太們,也不見得有你好。再說,等你嫁了我,不一樣是逯太太?”
雲姐偏過腦袋,斜看著二叔,嗔道:“你說話算數!”
二叔剛要說話,冷不防看到外麵站著的小侄女,慌忙起身,想說話,可竟然一時間沒了托詞,隻能衝她不自然地一笑,反而是雲姐,不慌不忙坐起身,對寶玥笑道:“三小姐,你還在這兒呢?”雖然裝出平靜的樣子,可顴骨上還是紅起兩朵花,寶玥看他們一眼,轉身就朝外屋跑,不敢回去再多看一眼,好像見到了什麽怪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