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是無助的兒童
晚間逯宇軒在燈下教寶玥寫字,今天新買來了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寶玥低聲念著上麵的字:“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父親點點頭,囑咐道:“你一天要描一張,等到寒假過後,寫字就會有進步,母親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批評你的字了,知道嗎?”寶玥點頭,可是仍沒有落筆,似乎滿腹心事,逯父自然知道女兒想什麽,歎口氣說:“那件事不提也罷,我們家照顧不了那麽多人,十良這孩子隻能自求多福了。”
寶玥愣愣地聽完這句話,心緒灰敗之極,可也明白這是大人才能做主的事兒,就算她再哭再鬧,也不能改變局麵,她隻恨自己人小力微,哪裏有資格對父母要求恁多?可是,一想到十良那雙期盼的眼睛,還有她胳膊上的鞭痕,寶玥簡直不忍心去麵對她。她知道隻要自己不去找十良,她必然不會尋過來,更不會質問自己什麽,這讓無顏麵對十良的她,多少有了個隱循之地,同時心裏的愧疚之情,也更深了。
轉眼間就過了冬至,天氣越來越冷了,沒多久,逯家的幾個女孩子也都放了寒假,家裏白天熱鬧許多,顧東籬不知道是差事不多,還是其它原因,來她們家也比較頻繁。孩子們都很喜歡聽他說話,他那種表情豐富、意氣風發的態度,即使講的內容她們聽不懂,也能逗得她們哈哈大笑,而且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是顧東籬長得好看,比起那瘦骨嶙峋的唐先生、肥頭大耳的杜先生而言,眉目英俊的顧東籬真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
而且,他和孩子們單獨一起玩時,儼然又是她們的朋友,而並非成年人隨意打發小孩子的敷衍態度,完全一副很投入的神情,這才是幾個孩子最喜歡他的地方。
昨天夜裏下了大雪,是北平今冬的首場瑞雪,早上寶玥還沒起床,就聽見院子裏有咯吱咯吱踩厚雪的聲音,夾雜著姐姐們興奮地叫聲,另有仆婦急道:“姑奶奶們別急著玩,叫我們把這院子裏的雪掃一掃,不然待會腳步把雪夯實凍成了冰疙瘩,那是要摔跤的。”
寶玥一聽,來不及穿上棉襖,披了衣服就下地奔到窗前,把窗簾掀開朝外一看:白剌剌的一片冰雪世界,刺目得很,幾個姐姐一人穿紅,一人穿綠,正在那裏蹦得歡呢!她正看得出神,門吱嘎一響,推門進來大丫環荷姐,看她光腳立在地上,驚道:“小心凍著了,快回炕上,我把熱乎的衣服給你拿來。”之前伺候寶玥穿衣服的都是張媽,所以這次見了荷姐,寶玥有些奇怪,問:“張媽呢?”荷姐把早先烤過的棉褲夾襖拿過來,低聲道:“張媽要家去啦,不在這裏啦。”寶玥一驚,本來接衣服的雙手頓時停在半空中,說:“那還來嘛?”荷姐猶豫了一下,似乎費力想了一會兒,才說:“恐怕是不了。”
寶玥等不及吃完早飯,就瘋狂的尋找張媽,剛聚集起的那點兒熱氣一會就沒了,這天可真冷,就是穿著厚厚的鞋子,也跟光腳踩在冰上一樣,這種冷帶來的不僅是冰凍,簡直是被猛擊後的疼痛。直到最後在廚房邊的一個小院子裏看到了張媽——真是奇怪,也不知是好久沒有注意到她,還是一夜之間,她的太陽穴與腮全部都陷了進去,整個人看上去都蔫蔫的沒精神。
直到看見了寶玥,她晦暗的臉上才浮起一絲笑容,“乖,張媽要走了,你以後自己好好的,可別老和太太較勁兒。”寶玥心裏滿是戀戀不舍,卻也明白她的離去是無法挽留的事兒,於是她走上前去扯住張媽的衣角,就見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一個極小的包裹,還有一床紅花綠葉的、又瓷又硬的老棉花被。
寶玥留戀她,又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拎起張媽的手——她的十根手指都龜裂了,尤其是左手拇指,有一次納鞋底的時候,不小心給紮了一針,就那麽一個小小針孔,居然一直愈合不了。後來還漸漸順著指頭紋理縱向裂開,傷口越裂越深。幹活時,稍一用力就會掙破流血。
像張媽這種女人,打小就沒有什麽好日子,瘋了似的能吃苦,好像不吃苦就不配有更好的生活,即使如此,當苦難來臨時,她們仍然認為這是自己時乖命蹇的緣故。
沒多久,就見幾個仆婦一起來送張媽,大家都讓寶玥回房取暖,見她不肯,也隻得一起擁簇張媽到後院角門,早有一個駝背漢子牽條毛驢在門口等著,因為冷,正在不住的跺腳嗬手,見了眾人,他把毛驢背上的厚褥子整了下,說:“走得早,下午就能到,不然晚上凍了路就麻煩。”大家扶著張媽坐上毛驢,寶玥還想揮手向她告別,可因為冷,連手指頭都伸不直,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又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大聲喊一句:“張媽!”
張媽回首看看她,嘶啞著喉嚨道:“好孩子,回去吧,外麵冷!”
這一幕,正好落在不遠的顧東籬眼裏,他本來要坐汽車來,誰知道洋車軲轆放了炮,司機一時間又修不好,隻好自己步行,正好經過逯家後門。他見寶玥瘦小的身形夾雜在一群仆婦中間,正在依依不舍地和一個老媽子道別。
令人奇怪的是,寶玥眼裏那種落寞的神情,本是不屬於小孩子的,隻有過早感到人生坎坷時才會有。顧東籬覺得吃驚,又有些感動,在他看來,一個人很容易獲得一些知識,而性情的深厚卻是教育換不來的,寶玥必然是個很重情義的孩子。
於是他走上去,牽起寶玥的手,道:“大冷天的怎麽這裏站著?快回去吧。”這時候鄰家不知道誰在炸魚,腥味兒四處彌漫,隻覺得油煙嗆人,腥氣濃鬱。寶玥被這味道熏住了,皺著眉毛喊了聲“顧叔叔好”,便低了頭不言語,任憑他牽著自己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