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紅伶
德升娘兒兩個是五年前才搬到金魚口胡同，他們住的還是那種大雜院，形狀像個葫蘆，一進去先是個不大的院子，再朝前走，院子稍微開闊些，兩邊堆著雜物，一邊是木柴片，一邊是煤球，等到了葫蘆底兒，牆角都堆著笤帚土箕破煤爐架子，這才是他們的家。德升媽還不到五十歲，模樣已經是個老太太了，精神倒很好，腿腳也麻利，因為信佛的緣故，家裏正屋牆上還掛著一幅三星圖，下麵的畫桌上供著香爐、燭台之類，還有張斷了腳的八仙桌，用磚頭墊著，上麵擺著茶壺飯碗醬油瓶子，屋子裏簡直堆滿了，如今又填了個白爐子，屋子本來就有的油膩味被白爐子的火氣一熏，味道十分不好聞。
德升好幾次都囑咐老太太，剩菜剩飯寧可倒掉，也不要總是放在屋裏，偏偏德升娘總是不聽。這天德升晚上剛一進來，就立刻皺起眉毛，道：“娘你又囤了什麽好東西，怪熏人的。”
就見老太太嘻嘻笑著不回答，手裏還握著個小酒盅來不及藏，德升道：“呦，您倒挺自在，一個人在家喝酒，也不等我！”德升媽道：“我幹活時你怎麽沒看到，喝口酒就看見了，什麽眼神？再說這屋裏冷啊，煤球都快用光了，我把家裏翻了個底兒掉，也不再見一文錢。”原來德升媽曾經在床底下撿到過一塊錢，從那以後她就總覺得隻要沒錢花，或許在家裏的角角落落就能撿到個一塊幾毛的。德升笑道：“有您兒子在，哪能叫家裏鬧饑荒？”他這麽說著，就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零錢，全都放到了桌子上，德升媽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道：“嚼用是不擔心了，可是咱家最近白天黑夜都有耗子在頂棚上跑，怪嚇人的，我尋思還得花錢找人給收拾下頂棚。”德升嘻嘻笑道：“不用，您老人家學貓叫最像了，耗子聽了一準兒就嚇得尿褲子。”老太太聽了，伸手就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笑道：“貧嘴的東西，敢笑話你老娘！”
德升是個坐不穩的人，眼看著他進了門不到一杯茶功夫，就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德升媽知道他又要出去瞎逛，她道：“要出去趁早，別深更半夜的回來，連熱水都沒了。”德升涎臉道：“那我可就不陪您老人家了？”德升媽想了想，隻見她在衣服裏摸索了好久，掏出兩個銅子道：“我一到晚間，肚子就餓得要命，你出門時順便替我買兩個燒餅來。可別忘了，應該找還五個鏰子。”眼看著兒子接過錢剛要出去，老太太又把他喊了過來，囑咐道：“我特意告訴你，這胡同口上燒餅店做得個兒太小，而且麵也不好！你要到胡同口外去買，揀大的。”德升“哎吆”了一聲，人都轉身出了門，還聽見老太太在喊：“可別忘了，找回五個鏰子！”
等德升一開門，覺得好像落在了冰窟窿裏，天已經蒙蒙黑，白天太陽的那點餘熱早就消失殆盡。地麵則被凍得生硬，走起路來呱嗒呱嗒響。他把脖子縮著，想著晚上要去哪裏打發時間，誰知剛出了院門，就見之前搭訕過的那個美貌的小戲子正一個人低頭趕路。他素來喜歡招貓遞狗，立時就抄了近路，一聲不響的從路邊一個土堆上跳下來出現在了她的麵前，那土堆至少有六、七尺高，巧惠不由拍著胸脯脫口道：“好家夥，真是嚇我一跳！”
她也認出了德升，知道是住在附近的街坊，因為惱他這樣嚇唬人，便板著臉不理他。德升好脾氣的跟在巧惠後麵，笑嘻嘻道：“巧惠姑娘，你這是去茶樓上戲麽？”見巧惠不吭聲，他又道：“你們那裏缺人不？看看我去跑個龍套行不？”巧惠“撲哧”笑出了聲，道：“就你？你以為跑龍套的就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的麽？我們那裏跑龍套的都比你高！”
德升見她開了口，知道是搭上話了，他笑道：“我要是再高點又如何，難不成搬石頭砸天？我說，你們今晚上什麽好戲？”巧惠本欲不再理他，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她站住腳步，說：“今晚上有我的大戲，你要去的話，可不可以幫我個忙呢？”德升笑道：“那是我福氣！”原來巧惠的意思，是叫德升給自己捧場，她好借機多攬些人氣。這是個很便宜的人情，德升向來又喜歡湊熱鬧，他立刻打包票說：“隻要你別嫌我鬧騰，這點事兒算得了什麽？”巧惠聽罷，對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才道：“那實在謝謝你，不過現在我馬上要進茶樓了，別叫人看到咱們是一道的。”她這個“咱們”說的很輕，簡直若有似無，但又透著一股子親熱勁兒的在裏頭，尤其是她微笑時眉眼間的俏皮，好像她與德升彼此多熟稔似的。
等到巧惠進了茶樓的後台，大師兄榮奎已經掛上髯口、穿上行頭，正在那裏等開場。他一見巧惠進來，立時就想過來說話，巧惠左手叉著腰，右手點著他的鼻尖道：“你安生些吧，小心話多師傅罵！”原來他們用的都是那種劣質粉底，最近天冷，倘若臉上動靜太大，很容易就裂開來，有時就像牆上的油漆那樣成片剝落。果然，被巧惠這麽一唬，榮奎隻好乖乖回到原處坐下來。
巧惠剛坐定，就見一個穿著青嗶嘰滾白辮的旗衫的高挑女子過來，道：“怎麽才來？”此人正是顧十良，巧惠見到師姐慣例是要撒嬌的，她撅著嘴道：“來早了，連個正兒八經上妝的地兒都沒有，全占得滿滿的。”顧十良知道她這是埋怨茶樓老板摳門，笑道：“以前咱們在鄉下唱戲的時候，破瓦房、柴房不都是畫臉、換行頭的地兒麽？”巧惠瞅了下四周無人，這才把嘴一撇道：“其實這點子苦，我不怕，就是不想看人臉色，那琴師不是咱們的人，故意不給我好好拉，叫我怎麽唱？還有那個謝寶芳，憑什麽總讓我唱丫頭，她唱小姐，有次她還在台上給我使絆子，師姐你不知道這人心眼都多壞！”
巧惠沒來之前，就聽說北平的伶人界為了搶地盤、搶主顧，互相傾軋的事兒十有八九，沒想到區區一個小茶樓，也會遇上和人搶戲、遭人擠兌的事兒。顧十良知道她的委屈，連忙說：“我覺得你演的春香，雖然是個丫頭，卻比她的千金小姐唱得還叫好，這幾天天氣也不錯，改明兒咱們尋機會再去北海玩玩可好！”巧惠眉開眼笑道：“聽說北海那邊的小吃不錯，尤其是棗糕，用江米麵、芸豆、大棗兒一起蒸的，白糖桂花餡兒，又黏又香，我最喜歡。”
她想了下，忍不住又說：“我今天又遇到那個廚子了！”顧十良道：“哪個？”巧惠拿胳膊肘輕輕撞下她，輕聲道：“就那個和咱們住一條胡同的啊？”十良笑道：“你倒還惦記著人家。”巧惠有點急，惱道：“哎呀，我哪裏惦記著他，是他惦記著我才對，這會兒估計已經在茶樓坐下了，我叫他幫我捧場。”十良伸手彈了下巧惠的額頭，道：“鬼精靈，就你事兒多！”
她這裏正要上妝，就見茶樓老板程先生邁著八字步度過來，說：“巧惠啊，下了戲可別走，有人要找你喝茶。”巧惠內裏很厭煩這種事，臉上卻笑著說：“我最近休息的不好，再熬夜的話，恐怕明天就唱不了了。”程老板道：“哎呦，可你要是今晚上不去作陪，恐怕明天也唱不了。”
巧惠知道如今自己也算茶樓的台柱，這才會有不少人捧場、指明要她陪同，所以她用滿不在乎的神情道：“那我就換場子唄，不見全北平就你一家茶樓！”程先生沒想到她一個鄉下丫頭，剛來北平沒幾天，倒有這樣的決心，他本來就是個色厲內荏的東西，見巧惠這樣講，自己反而軟了，連忙笑道：“巧惠姑娘你不知道，今天請你的這位爺，排場很大，光他一個月在‘玩’上麵，就要花上一萬八千的，出手很闊綽。”
巧惠笑道：“闊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過程老板，你欺負我沒見過世麵呢，真要有萬八千拿來玩兒的，還不去春明舞台捧名伶，到您這茶樓顯擺什麽？”程先生嘻嘻笑道：“不是我唬人，因為那鈔票和汽車都是現成的，你要是討了他的歡喜，至少能幫多辦些行頭。”他見巧惠沒有說話，知道自己說到了點上，這才又道：“現在我給你算一算，象你的行頭，至多隻能唱五出戲，倘若要向謝寶芳那樣唱大戲，比如《貴妃醉酒》，至少你得要件紅緞女蟒和一條緞裙、一件繡花宮妝，還有雲肩、珠子點翠鳳冠，這真是一筆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買個像樣的。”
巧惠脫口道：“別說貴妃了，我現在連《奇雙會》都唱不了，缺的就是紅緞花技和和繡花鬥蓬。”程老板一拍巴掌道：“可不就是這個理了！你想想，不去巴結那些有錢的主，散客們再捧你，他兜裏沒錢也無非看熱鬧啊，有什麽意思？”
等到程先生走了，顧十良才過來幫她上妝，她一麵幫巧惠梳頭，一麵道：“班子有的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巧惠笑道：“因為春明舞台有的是錢，能照著數目給包銀。而且在那裏看戲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隻要一年半載，自然就會紅起來。師姐你難道不想紅麽？”十良歎口氣道：“不紅有不紅的好處，比如咱們現在這種日子雖然苦些，但是清清靜靜的；紅了的話，恐怕總要應付討厭的人，做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事兒，我可不願意。”
巧惠照著鏡子裏貌美如花的自己，笑道：“怎麽還有你這樣不想紅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