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賣石灰見不得賣麵的
等到了晚間,看著時針壓上了8點鍾,寶玥知道這是春明戲院大戲開演的時間,她都幾乎能聽到京胡的調子和觀眾們的陣陣叫好聲了,寶玥感到了失落,她明白今天的失望和希望其實都是不應該的,而且注定要被烙上罪惡的標記,這令從來沒有過感情經曆的寶玥心裏泛起莫明的苦惱,她覺得自己被甩出來一條正常的軌道,之前一切看似堅實可靠的習慣和規則,忽然間變得虛妄不實用了。
等到吃晚飯回屋,她也不點燈,和衣躺在被褥裏發呆,屋裏雖然暗著燈,倒也不甚暗。尤其是隔壁院子那種燈火通明的樣子,越發襯得窗台上水仙花的影子婀娜,她在這半明半暗中坐著,就聽見逯太太喊道:“寶玥這麽早就睡了麽?”寶玥連忙起身笑道:“沒睡,我坐在這裏哩。”逯太太道:“怎麽不點燈?”
寶玥隻好說:“是我存心不點燈,好坐著看月亮。”逯太太道:“都說你傻,真是個呆子,外麵還在下雪,哪裏有月亮?”寶玥無奈,這才點起燈,然後把臉湊著窗玻璃朝外去看:隻見落下來的厚雪在屋頂積成一片白色,反襯的周圍亮堂,同時就聽見院子裏有一種瑟瑟之聲,如同細風吹著樹葉響一般。她想道:“這雪大概下得不小,不知道待會他們看完戲回來路上會不會難行,嗯,這雪還沒凍上,要過幾天才會難走呢。”
小惠和十良到城西一家叫“盔頭劉”的作坊取貨,那地方專門給京劇旦角製作各類頭飾,比如貼在額頭、兩鬢的發綹,用真頭發做的,叫做“片子”,還有旦角身後一拃多寬的、長過膝的絲線綹,又稱線簾子,現在小惠要演《鴻鸞禧》裏的金玉奴,所用包頭網子、片子、線簾子,都是鼎鼎大名的盔頭劉給訂做的,可惜錢不夠,衣服隻好買了人家穿過的舊款湊合一下。
她們來早了,師傅還沒有把東西裝好,在店裏等候時,就聽見外麵汽車喇叭嘟嘟響,隨即就見一個年輕女人挎著個中年男子的胳膊進屋,自然也是來取貨物的。那女子就是謝寶芳,之前她也在茶樓唱,聽說後來傍上個洋行老板,對方肯出錢捧她,就換了家有點名氣的戲園子。隻見這謝寶芳上身衣服是月白綢底子繡蝴蝶逐飛花的花樣,下身穿一條深綠色的嗶嘰褲子,又長又大,遠望像一條裙子一樣,臉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一點不像二十多歲的人,說是三十也未嚐可知。本來她和金巧惠非常合不來,如今有了金主,自然就不把巧惠當做敵視對象,而且自覺身份矜持,哪裏把之前在茶樓共事的同行看在眼裏。不過她是個會做場麵的人,見了熟人仍舊笑眯眯的上前招呼,還特意從口袋裏拿出兩張戲票送給巧惠,邀請她們去自己所在的戲園子玩。
巧惠少不得虛以委蛇哄她幾句,那謝寶芳愈發得意,故意對巧惠道:“在北平唱戲,沒有人捧是站不住腳的,想要成名的話,登廣告、定包廂、紮電燈牌坊,樣樣都要花錢。”說完這話,她用手去摸發髻,又瞟一眼洋行老板,嬌聲嬌氣道:“待會我還要去王府井附近的成衣鋪量身做幾套新衣服,你一定要陪我去。”
那洋行老板笑嘻嘻的並不說話,又涎著臉朝巧惠搭訕幾句,還說了幾句俏皮話。然而對於顧十良,她那種莊重自持的表情,臉上並無一絲笑容,雖明知道她是個戲子,他卻沒有法子可以和她玩笑。等到謝寶芳一走,巧惠就露出不屑的樣子,道:“就她?也配上戲園子,我還不知道她的底細啊!”
原來這謝寶芳最初乃是天橋上混飯吃的小坤角,因為有一個捧角家和她認識了,為她置了幾件行頭、改名字,便到茶樓來唱,她為人善於迎奉,擺了幹爹、爺老子的好幾個,於是不少人寫稿子花錢送到報紙去捧她,就是這一樣,竟然也有些薄名,那些懂戲的人一看,就能發現她的本領不過爾爾,隻是名氣這種東西,隻要肯花錢,終歸是滾雪球樣越攢越大的,而巧惠自持扮相、唱功都不比她差,當然很不服氣謝寶芳今日的身份。
顧十良對此到不以為然,她笑道:“你真是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麵的,謝寶芳到這個地步,不知費了多少力氣,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巧惠不服道:“據說真在戲園子混也不容易,為了上座兒的人多,成天價都要到處找人代銷包廂和散座的位子,她今天給咱們的票估計就是賣不出去,隻好拿來送人。”十良嫌她的話刻薄,也就沒接話。
這天回去後十良去瞧德升媽,老太太知道她來,特意叫德升買點熟食。十良拿起那碗,就見他家的碗很多都打了補丁,這樣一來就算是有裂縫的碗也被補丁欽在一起,照舊可以用。德升媽道:“沒錢買新的,都是舊家夥,補了又補,湊合著用。”十良道:“這碗我有印象,以前在您這裏吃飯,用的也是這個。”德升道:“那時候咱們還一起‘擺酒’玩呢,結果我打碎了一隻碗,被老太太罵了半宿!”
十良抿嘴笑道:“誰叫你非得用碗啊?那時候都時興撿幾塊小瓦片兒,抓一小撮土放在上麵,然後大家蹲在牆犄角上湊合著,那才是擺酒呢!”有關兒時的回憶,總歸能令人感到特別溫馨,德升媽聽了也嗬嗬直笑。她忽然想起件事,轉身下炕在櫃子裏翻了半天,又爬回到炕上打開抽屜,好容易才找出來件水紅色的褂子,看樣式應該是幾十年前的舊款。德升見了“咳”了一聲,德升媽瞪他一眼道:“你咋呼什麽啊,這衣服可是二十年前花了兩塊大洋買的,那布料、那繡花,放到現在也是好貨!”原來德升媽有件積年的舊衣服,一直壓箱底舍不得穿,現在年紀大了越發穿不來,真要去當鋪又舍不得,想來想去不如送給顧十良,而德升在十良麵前又是特別好麵子,覺得這樣的東西半新不舊,挺拿不出手,倒不如不送,結果被老太太罵了半天。
十良眼露驚喜,把那水紅褂子接過來披在身上,德升媽喜道:“多俊的丫頭啊!前兒瞧著你,不是穿青的,就是穿藍的,一個大姑娘怎麽能沒件紅衣服呢?”十良道了謝,喜滋滋把這衣服收下,老太太感慨道:“我常說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發醜。好看的人無論穿什麽衣服,總是好看的。”說完這話,她又瞅一眼兒子,似乎在說:“看,人家喜歡的不得了,就你事兒多!”
等到十良離開,德升媽思忖半天,才對兒子道:“我看你那心思,從今往後不要再有!”德升吃驚道:“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叫人怪糊塗。”德升媽“嘿嘿”一笑,說:“我的兒,你平常是挺機靈的人,可你要是孫悟空,我就是那如來佛祖,你那些心思我還看不出來?”
德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腦袋並沒有答話,德升媽歎口氣,拿起一個鞋底,一麵納一麵道:“十良這孩子小時候我就喜歡,又聰明、又懂事,如今咱們也是有緣,竟然又給遇上了,還出落得這麽水靈好模樣,行事又是那樣大方利索,做事情踏踏實實,我真是越看越喜歡。”德升上前一步,坐在母親膝下道:“要不兒子尋來給您做媳婦?”
德升媽點下他的鼻尖,搖頭道:“按說我這個做媽的不該滅自己兒子的威風,可是要我說句真心話,兒子你配不上人家!”德升不服,“騰”的站起了身,道:“您老人家以為我這輩子就是個廚子的命了麽?那也太小看我的誌向了!”德升媽見兒子不樂,反而笑了,她用納鞋底的針撓撓頭道:“就算是個家財萬貫的大老爺,也不一定配得上她,這丫頭心思深、命硬、有主意,是個大馬金刀的人物,一般人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