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唏噓過往
晚上德升見到十良,詳細問罷白天的事情,這才重重鬆口氣道:“那姓胡的是洪老爺子的拜把子兄弟,一向霸道慣了的,知道你羊入虎口,真是急得我團團轉,幸好你機靈,才把這幹戈化玉帛。”十良道:“化玉帛倒也說不上,反正有洪老爺的話,姓胡的以後不敢明麵上再欺負我。”
德升笑道:“洪老爺父女都是最仗義的熱心人,昨兒個我還特意叫洪姑照應去後台瞧你,有他們幫你撐腰,你今後盡管放心。”這話落在十良耳朵裏並不盡然,至少洪姑沒去後台,看洪天魁那副腔調,與其說要維護她,倒不如更像找茬,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到洪天魁父女並非善輩,但聽德升這幅口吻,對人家父女兩個可謂讚譽有加。對於德升與五龍幫的關係,經過昨天的堂會,她也略微猜個七七八八,德升卻遲遲不提,實在令人不快。
德升見她不說話,以為她還在擔心,隨即上前一步握住十良的手,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件事兒,我一直沒對你說。”十良淡然道:“你說吧。”
德升這才把過去一段時間的經曆簡要敘述一番,當然像洪姑想將之灌醉不叫他冒險這樣的細節,他就略去不表了。等他講到自己將要入五龍幫的時候,十良的臉這才顯出些微動容,嘴唇稍微動幾下、眉尖微蹙,也不知是憂是喜。
她見德升絮絮叨叨把事情來龍去脈都說罷,才幽幽道:“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再告訴我,我還能有什麽意見?他們幫派上的人,那容得了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也大可不必說是為了我才要接近這幫人,因為倘若我一早得知,絕不會同意你混跡其中。”
聽這楸然不樂的口氣,顯然意見很大,德升自知理虧,忙好言勸慰道:“如今五龍幫改頭換麵,早先殺人越貨犯法的事兒都不再做,無非是聚起一幫兄弟老實賺錢,圖得就是人多力量大而已,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有性命之虞。”十良歎口氣道:“你在那種地方,我擔心的不僅是打打殺殺,而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唯恐你走錯了道兒。”德升不以為然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盡管一百個放心!何況洪老爺子和洪姑都很照顧我,凡事也不會委屈人。”
這是今天晚上德升第二次提到洪氏父女,聯想到昨天宴席上洪姑不懷好意的眼神,十良猛然間一個激靈,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話說打拜壽這件事過去後,果然胡家的人就不再去找茬生事,而且顧十良和洪天奎論戲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反而更添她的盛名,隻要春明舞台有她的戲,戲票回回都賣得精光,另有不少忠心耿耿的票友、戲迷,即使她不開口,也會主動替她宣傳口碑。
顧十良如今,早就不用像最初那樣經常陪捧場的闊佬吃飯喝酒,可她也不是那種不善交際的人物,隻要對方沒有惡意且誠心相邀,她倒也不忌諱花時間應酬一二,大家見她不擺架子、人又爽快,更樂得為其捧場。反而是德升,因為這些事偶爾會有些不痛快,兩人鬧過幾次齟齬,也就不了了之。
這天北平難得大雨,寶玥抬頭對窗外看去,隻見那院子裏的雨被風一吹,就像卷著一陣陣的白煙由牆外頭吹過來。過了一陣兒,風更大,雨被風吹成一張張白色的水網,在空中扭來扭去。
她正看著外麵發愣,就見寶倩笑吟吟的進門,道:“二少奶奶,您要的書我拿來了。”寶玥笑道:“倩雲你識字麽?”倩雲不好意思道:“沒學過哎,我其實倒願意讀書認字,隻是一直沒機會,也沒先生教。”
倩雲一直很喜歡這位少奶奶,以前她空閑時被寶玥看到,她還會裝做忙,寶玥則告訴她空閑著沒有什麽不對,隻要把自己的本份做好了就行,這種話她從來沒有聽過。
就像今天,寶玥問她想不想讀書,她便毫不思索的說出了心裏話,寶玥用手輕撫著封皮道:“從謀生的角度出發,讀書也是有必要的。你將來嫁人,是不是一定要選會讀書的那種?”倩雲雖有些不好意思,卻也落落大方,道:“不一定要讀很多書,要論起真來隻有三個條件,第一是要一夫一妻,第二是要有碗飯吃,第三希望他是個有知識的人,至於發財之類,那是難得的事,多少人為了想坐汽車住洋樓,弄的不可收拾呢。”
她這番話說得毫無猶豫,可見是早就認真思慮過了的。寶玥很喜歡她這種坦誠,道:“你要是願意,我倒是可以教你讀書寫字!”倩雲,一連朝寶玥謝了好幾回。
她和利群這時正處在繾綣意濃的階段,又有什麽事不可以說呢?利群笑道:“你倒會給自己找事兒,我沒意見,不過她認識幾個字就可以了,讀得太多反而徒亂人意。”寶不解道:“徒亂人意,有何說法?”利群道:“文字為憂患之媒,倒是糊塗一點的好,比如古人常說的‘花如解語渾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就是這個意思。”
他一說這話,寶玥反而不言語了,利群沉吟片刻,才道:“你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學業了?”他心思這樣敏銳,寶玥點頭道:“才讀了一個學年就放棄了,怪可惜的。”利群安慰她道:“做為一個銀行家的妻子,你完全不需要大學文憑來點綴。”她瞥他一眼,嗔道:“我又不是單單要做你的妻子。”
利群笑笑,說:上次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對太太那麽忍讓,今天正好有空,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原來,利群並非唐太太的親生兒子,而是庶出,由姨太太倪氏所生,隻是唐先生畏懼河東獅吼,打小就把利**至唐太太撫養,那倪氏雖然不滿,奈何低人一等的身份,連自己都不知道哪天被趕出家門,也隻得忍氣吞聲。
唐先生雖然愧對愛妾,也隻好暗地裏安慰她,說利群被大太太親自養育,身份便如同嫡出的一般,唐太太將來念及親情,必定也待他不薄。誰知唐太太一步步棋子,是早就布好了的。
她先把兒子從倪氏手裏奪取,一來好籠絡丈夫的心,博得一個賢惠大度的名聲,二來架空倪氏,叫她膝下空空,好伺機鏟除異己。等到又過約莫十幾年,眼看得倪氏人老珠黃,不僅丈夫懶得過問,就連傭人們說起來,也全不把這個姨奶奶當做主人。利群那時尚小,哪裏得知眼前這位眉眼疏淡、體態微胖的女子就是自己的親媽,何況那時唐太太在對待兩個兒子上,並沒有顯出厚此薄彼的跡象。後來倪氏又得了癆病,唐太太見時機已到,趁著丈夫出差不在北平的機會,就叫人把倪氏送到外麵,隻說家裏人口多,怕被傳染上時疫。可憐那倪氏在外孤苦零落,別說看病吃藥,就連衣食也不得周全。等到唐先生回來,倪氏等不得見丈夫、兒子最後一麵,早就香消玉殞了。
唐先生念起她的好,也哭了幾回,究竟是假意還是真情,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大有賈璉哭尤二姐的意思。
倪氏的喪禮上,唐太太不叫長子穿麻戴孝,隻叫利群換了一身白,大有不屑一顧的態度。打那以後,利群才漸漸明白,原來自己喊了多年的媽,並非親生母親,而那個墳地裏躺著的、生前總是好脾氣笑眯眯的潦倒女人,才是他的親娘。
打這兒以後,唐太太對兩個兒子的態度也愈發顯得涇渭分明,不過沒多久力瑋就出去讀書,這家變的來龍去脈,並沒有人明確告之,因此他隻是朦朦朧朧知道個影子。
這些年唐太太和利群之間的隔閡,後者統統放在肚子裏,連父親都未曾與之提及,全家上下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隻知道這位二少爺不論學業還是工作,都拚了命似的賣力,呈論銀行界的同行,還是長輩親朋,沒有一個人不點頭稱是的。饒是如此,也從不見唐太太對這個兒子讚譽有加,倒也不是說她事事都要雞蛋裏挑骨頭,但是要指望她對這個幼子表示認可滿意,那幾乎是天方夜譚了。
也就是最近,為了利群關鍵時刻代兄娶妻這件事兒發生後,又發生了他保護盧光華受傷的事兒,眼看著利群漸成氣候,在業界和唐家都有了一席之地,唐太太對他的態度才慢慢好轉起來,偶爾也會噓寒問暖,估計是她一來傷心力瑋的不辭而別,二來也看出來,將來有能力把唐家產業發揚光大的非幼子莫屬。
識時務者為俊傑,唐太太雖沒有在生意場上曆練過,畢竟腦子還是好使的。利群也隻有到了今日,才漸漸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再加上夫妻和睦,竟是有生以來最舒坦的好日子。
聽完丈夫的敘述,寶玥萬想不到丈夫背後還隱藏著如此一段令人唏噓的過往。世人都以為這個唐家二少爺冷麵冷心、性格怪異,誰曉得他自小喪母可憐之極,又總是在唐太太的淫威下惶惶度日,行動稍不入眼就動輒得咎,就算錦衣玉食又有什麽意思呢?念及於此,寶玥不由升起一股憐惜之情,利群扶著妻子的手背:“哎,反正都過去了,隻要將來的日子好,那些舊事兒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