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孔先生睡不著了
接下來一個多禮拜,瘌痢頭阿三,每天跑進跑出,把這個院子內外收拾的幹幹淨淨,至於灶上的飯菜雖然口味一般,但勝在清爽,讓這群家夥吃得十分滿意,李發甚至還賞了火頭軍阿三幾個小錢,算是鼓勵。
另一方麵,孔先生口中的祝隊長也越發不堪起來,從射妖又變成了太虛法師,不得已隔三差五跑金山寺找法海禪師要強腎固精丸當飯吃……
“這幫赤佬,低級趣味,低級趣味……”某聾啞人見四下無人,漲紅了麵皮低聲怒斥,情緒波動十分巨大。
……
大概是太平日子過慣了。
李發帶領的這支將近三十人的隊伍,對瘌痢頭阿三也開始不再注意。
祝為民能明顯感覺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少了。
眼下他在這個大宅子裏就像個隱形人似的,這個房間進,那個房間出,幾乎不會引來任何關注。
但出門的機會卻撈不著。
他原本以為當了火頭軍,就有出門采買的機會。
這幾天晚上,他偷空把宅院的地形圖畫在薄紙上,疊得細小,塞進衣服貼邊中,準備借出門的機會傳遞給自己人。
後來才發現是打錯了算盤,蔡家橋鎮的鎮長也是老江湖,對於應付這些大爺有著豐富的經驗。
在他們駐紮後的第一天就表示,從今往後這隊人馬的吃喝由鎮上包了,一分錢不用出不說,每天有人給送到宅子裏。
要求也隻有一個,請各位軍爺老總高台貴手,看上什麽和鎮長說就是,別沒事就上街隨便“拿”,當然如果能別隨便上街那就更好了……畢竟蔡家橋鎮是溝通南匯和奉賢的關隘之地。
兩縣來往都要經過此處,是以地盤小,卻頗為繁榮。
哪怕是皇軍來了,大家的日子也是還能過的。
鎮長大概是和周得同有親緣關係,也是苦口婆心的勸說講道理,隻要鎮上太平,那麽就有足夠的稅可以收,吃喝方麵四裏八鄉的也能來這兒交易,所以不用擔心。
反之,如果鎮上治安大壞,讓做生意的跑單幫的行航船都覺得不安全,那麽這些人很可能就跑到稍遠處的泰日橋鎮去交易。
後者比蔡家橋更偏僻,不是來往行人商旅的第一選擇,但若是蔡家橋“匪患不靖”的話,那隻能是便宜自己的鄰居了。
李發殘忍暴虐,可也不蠢。
實際上,這家夥相當聰明,自從上回被宋記稅警隊開了之後,脫掉老虎皮的日子頗為艱辛,讓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現在有了機會東山再起,他倒是收拾起了自己的脾氣。
反複權衡利弊後發現,管好手下人,把稅多多的收上來,然後占據要衝地皮,這三條都是自己上司孜孜以求,隻要把事情辦好,那麽值此亂世之際,脫穎而出的機會是很大的。
而且稅警隊啊,是那是財政部的親兒子,上麵肥缺大大的。
隻要自己幹得好,以後放出去當個縣稅務局局長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他對自己部下頗為嚴格,沒事不準上街,蔡家橋的居民和商人是鬆了口氣,就是苦了莫名其妙被抓壯丁的孔先生了,從早唱到晚,從晚唱到早,嗓子累是小事。
關鍵還要現場編書,各種很黃很暴力的段子從他口中源源不斷而出。
孔先生每晚睡覺前都要偷偷向蘇州方向磕三個頭,以示向三皇老爺認罪,自己有負他的教導,高台教化沒做到,倒是天天誨淫誨盜……
其實更讓他難過的事情在於,當他得知這支教導小隊實際上是稅警而不是和平軍後,這晚,孔先生一個人睡在柴房裏,這麽多天來第一次淌下眼淚來。
他不是為自己,實際上最近這段日子雖然苦和累,但好歹能吃飽飯,間或也能有幾個錢入手,對於跑江湖的而言也算可以了。
他想到的是一位死掉的同行,也可以說是前輩。
此人名叫朱蘭庵,是擅說《西廂》的名家,朱寄庵次子。
《西廂》雖是名著,但情節溫吞,與《三笑》、《玉蜻蜓》等同為人情世故之書,但論幽默風趣不如前者,曲折離奇方麵也比不上後者。
長期以來處於有人說而不火的地步。
朱寄庵苦心鑽研訪遍名家與讀書人,將唱本完善,最終成為吳地獨樹一幟的人物。
他生有三子,長子因不堪淩虐而自盡,,朱寄庵受此刺激,對次子蘭庵,三子菊庵便改了態度,雖然授藝依舊嚴厲,但在日常生活上也和藹了不少。
朱蘭庵生長在這種環境裏,耳濡目染,加之天賦極高,與弟弟拚檔後,在吳地名聲大振,隨即殺入上海,一舉成為響擋。
他說書台風與眾不同,不是衣著光鮮之輩,反而切近與“衰黨”做派,卻又別出心裁,將就舊文人習氣化為其中,衣衫破卻整潔,頭戴氈帽,上台吸煙,一副落拓了然的樣子。
加上他的書也確實雅致新奇,能為人所不能,躥紅也在意料之中。
這還不算,朱蘭庵還有個本事,博聞強記留心日常,作為走江湖的藝人,他對江湖瑣事乃至黑話切口頗為了然,一一記錄在胸。
隨後以姚民哀為筆名與報刊雜誌發表大量新派武俠小說,因其將豐富的江湖閱曆融入書中,形成獨具一格的“會黨武俠小說”流派,與武俠大家平江不肖生齊名。
說書人雖然講的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在這個時代下大部分文化水平極低,最高學曆文憑是光裕社附屬的光裕小學發的。
這還是年輕一代的,老輩藝人中還存在大量文盲,像孔先生這樣正經初中畢業的,那就是行業中的秀才了。
朱蘭庵是給說書道中長臉的人物,論評彈他是響擋,論文筆,他作為當代通俗小說大家,作品膾炙人口,還是南社的中堅份子,說書說到這個份兒上,哪怕是祖師爺王周士、柳敬亭再生也隻能瞠乎其後。
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自然引來各方勢力的青睞,然而朱還是那副舊文人的酸臭脾氣,麵對招攬大喇喇的表示:“禿筆一支,弦索三尺,足以糊口……”,說罷飄然而去,說不出的灑脫。
西安事變時,他也沒閑著,充分發揮自己巧嘴擅長編說的特點,連續在表演中外插花,對委員長假抗戰真內戰,最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行為大肆冷嘲熱諷。
引得聽客無數喝彩。
隻是……
隨著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kmt的特務機關開始秋後算賬起來,朱蘭庵被迫逃離上海,回到故鄉常熟以撰文說書過活,雖然收入不如滬上,但他有鄉土地利之便,又無家室之累,日子較之上海是更加的逍遙快活了。
然而好景不長,抗戰全麵暴發,日軍勢如破竹,兵鋒席卷江南。
刺刀之下,好不容易才過了十多年太平日子的吳地居民要麽逃難,要麽幹脆閉門不出,如此一來,說書的日子是更加的難過。
朱蘭庵沒法去書場,寫出來的小說也因為滬上的印刷廠被日寇打劫轟炸而無法變成鉛字。
他身上舊文人習氣很重,大手大腳慣了。
以前能賺錢,所以不覺得是什麽,現在卻糟糕了。
等他發現自己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真的是口袋幹幹淨淨,一個銅板都挖不出來。
此時,他不知道怎麽鬼迷心竅了。
竟然投靠偽常熟維持會長徐某,給他當秘書。
然後在公路上被kmt的遊擊隊抓獲,當場槍斃。
……
倘若事情隻發展到這步,孔先生對於這位同行前輩的遭遇大概也就歎兩聲氣也就過去了。
朱蘭庵的行為嚴格來說也算是落水,雖然並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但附逆就是附逆,就此成了民族罪人,這也沒啥好說的。
雖然罪不至死,但真被槍斃了,倒也沒人替他喊冤。
隻是啊,命運往往就是如此愛玩笑。
當時捉住朱蘭庵並一槍送他去見三皇老爺的遊擊隊正是隸屬於熊劍東麾下。
轉眼兩年過去,朱蘭庵的屍骨不知落在何處,而熊劍東?
則從忠義救國軍搖身一變成了稅警總團團長,依然是有人有槍的實力派,甚至比當初混得更加好,成了周佛海眼前的紅人。
周佛海是黨棍壞得很,但一點都不蠢。
這些年親眼見到委員長靠著黃埔軍校拳打胡漢民,腳踢汪精衛,從相對邊緣的人物成為kmt的實際掌門人;至於某教員的名言“槍杆子裏出政權”,周佛海作為kmt係統內專門負責宣傳和反宣傳的幹部,對此多半也是早就心悅誠服的。
這才有了熊劍東借著稅警總團大展宏圖,成為汪記係統內名氣不大,但實權不小的頭麵人物。
想想看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的中國人。
朱蘭庵曾經嫉惡如仇,但走錯一步落得橫死街頭的慘劇,而熊劍東呢?
殺朱的時候固然是痛快且正義,可眼下他手上的人命不知幾許。
倒真是應了,殺人放火金腰帶的古訓。
這些事情孔先生以前早就知道,但那時候他跑江湖說書,日子清苦,但各方麵都不錯,也就懶得去想,或者說是故意不去想這些事情。
現在,白天隨時有吃耳光的威脅,人格受到侮辱,到了晚上,躺在茅草堆上,他怎麽睡得著。
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上黑漆漆的房梁,各種不願意回想起的事情紛至遝來。
老話說,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別人。
孔先生這些日子往往是睜著眼睛到後半夜的,他為自己傷心,也提朱蘭庵不值,更覺得能招攬李發這樣下屬的熊劍東本人更是罪該萬死。
但,隻敢在腦子裏想想而已。
在六場鎮說書的時候,還敢拿周佛海是尼姑養的來放噱頭,那時台上台下一齊快活,他說的刁毒,台下笑得放肆,散場後還有聽客請糟燒豬頭肉。
現在隻能昧著良心拿祝隊長開刀……
孔先生的心裏難過極了,跑江湖的道德觀念淡薄,但對於忠臣節烈卻有特別推崇,他嘴上不說,心裏對祝為民是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