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結果這頓酒喝得賓主盡歡，祝為民對黃湯沒啥興趣，但卻是天生的好酒量，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半斤花雕下去臉都不紅，情緒倒被激發起來，讓酒桌的氣氛熱烈異常。
開了酒禁又有小心思的老馮的表現也極佳。
丘八脾氣上來，直呼花雕沒勁，要上糟燒。
周正泰離開部隊久了，在四團鎮當鄉紳，日子是逍遙快活，但也懷念當日行伍生活。
立刻也換了白酒，兩人你一杯我一杯，馮有福喝得豪邁，心裏卻清楚，借著酒勁就開始套話。
周正泰知不無言言無不盡。
這些關於機槍的問題，正好撓到他的癢處，是他前半生最得意也是最花心思的吃飯本事。
國軍部隊到低還是落後，一個團的支援火力也就四門60迫擊炮，還得省著用，裝備輕重機槍的機槍連就成了團長手上的主力殺手鐧，連長多是中尉軍銜，而周正泰是上尉，一旦他帶著機槍趕到前線，就意味著被支援連的指揮權也到手了。
他以機槍為中心，指揮步兵進攻或者撤退，老實說是給對手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很多人退伍後，都喜歡吹噓自己當年的行伍生涯是多麽英勇無敵，哪怕是夾著尾巴當逃兵的，也得吹幾句刺刀見紅，一個人挑死三個敵人……
周正泰是個反常，他從來不提戎馬生涯，顯然那次被俘給他來的震撼與教育，足以讓一個前途無量的連長選擇以自己的方式來避開這不光彩的“剿匪”。
幾杯糟燒下肚，酒意上頭，話匣子也打開了。
馮有福沒怎麽聽過相聲，可深諳捧哏的技巧。
周正泰立刻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尤其是老馮滿嘴的“媽拉個巴子”讓他覺得親切無比，一時間酒桌上髒話滿天飛。
祝為民滿臉抽筋，腦子不由得浮現出《詩經》的名句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說道興奮處，周正泰讓傭人再端張桌子放旁邊，用海碗和盤子模擬地形，筷子充作機槍，酒盅代表步兵班，詳細的解釋起戰術套路來。
馮有福是個大頭兵，在戰場上隻有服從命令的份兒，哪怕讓他把機槍陣地部署到糞坑裏他也隻有遵命的份兒，否則多半會惹來“軍法從事”。
想今天這樣，軍官一口一口的喂各種戰術布置與搭配，對他來說是真正意義上的醍醐灌頂，以前很多知其然的現在都知道了所以然。
而周正泰也並非一無所獲，馮有福有著極其豐富的戰場經驗，這些經驗反饋讓周正泰對教科書上的戰術布置是負合理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兩人越講越熱切，最後幹脆離開主桌，湊到那張放滿筷子酒盅的附桌前，討論的熱火朝天。
祝為民也不去管他們，安心低頭吃菜，實際上耳朵支棱著，把兩人的談話盡可能的記在心裏，這玩意還是得多留一個備份才保險。
“哎，老馮啊”周正泰拍著他肩膀肩膀道：“哎，這個世道，打仗都打不對路子。”
“還行吧，要是軍官都有你這個能耐，那麽指揮弟兄們衝鋒，大家也服氣，哎，怕就怕……”馮有福也有點傷感
“不是，老馮，你沒明白我意思。按照我在軍校讀書學到的來講，我剛才講得這些東西都是多餘的，這些玩意應該是你這樣的人最擅長也是最熟悉的，而不是我……”
“我？！！”
“是啊，你當年怎麽也可以混到軍士長了吧……”
“是的……雖然沒正經銜，但上麵倒都是這麽用我的。”
“對啊！”周正泰借著酒勁兒把筷子往地上一甩“按照西方那些先進的軍事體係來講，你我分工不同，我是軍官，我的工作是製定作戰計劃，比如我是連長，團長要我拿下午三點拿下一個山頭。”
“這時候，我就要和手下的排長商量對著地圖研究然後實地考察地形，製定出具體方略。一排正麵突擊，先占領山腰陣地，二排，三派從左右迂回。”
“然後排長們回去和班長還有軍士長開會，傳達作戰意圖和作戰目的，至於如何衝鋒，如何掩護，那就是軍士長們的責任，你們始終在第一線，最熟悉各種情況，你們提出大致方案，然後和基層軍官協商，取的一致後，最終由軍官下令執行。”
“你要曉得，在先進的軍隊裏，軍士長也就是老兵實際上比基層軍官更重要。畢竟軍官可以通過軍官學校不停的成批量的培養出來，而老兵隻能是從槍林蛋雨裏活著走出來……”
“可惜啊……眼下，這個世道，老馮你這樣的精銳得不到重用，我這樣的速成軍官卻下放成了軍士長，大家都不幹自己的正業，這仗還怎麽打？”
“是啊……”馮有福默然。
“你和東洋人打過，應該知道他們的厲害，東洋部隊的特點就是軍曹戰鬥力極強，普通士兵集結在軍曹身邊，形成小戰鬥團體，軍曹在戰場牢牢掌握住士兵，充分領會貫徹上級的指揮意圖！我們，我們怎麽和人家打啊！”
“是啊，誰說不是！”馮有福惡狠狠的喝下一杯糟燒，眼珠子瞪得血都快出來了。
“老周，你不知道吧……813的時候，我在前線，我們一個師，有42個機槍組，一場打下來，37個組沒了……我是運氣好，撿了條命回來……”
“怎麽可能？！！”周正泰失聲叫道“你可是中央軍，軍官再飯桶也不至於這樣啊！東洋人步兵戰術我們研究過，理論上未見得高明，就是他們的軍曹製度比我們完善……”
“哎老周，你應該知道吧，東洋人那個擲彈筒。對就是那個手持的迫擊炮，這個東西其實國軍也有實驗裝備，但效果並不好，所以也就不用了。隻是啊，當初那仗，我們的機槍組基本都是毀在擲彈筒下。”
“那麽厲害？”
“對，東洋人厲害啊，擲彈筒能曲線射擊。能夠隔著房子打到機槍組，但機槍卻打不到他們……”
“不是，不是”周正泰打斷他“擲彈筒我當時也見過，確實是很精巧的步兵支援武器，但因為口徑小，彈丸裝藥量也不夠，比他們那個八瓣南瓜造手榴彈也好不了多少……怎麽可能造成那麽大傷害。”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群操作擲彈筒的東洋兵都是精銳，這麽說吧。那個炮彈是不行，但是他們人行。隔著五六百米的距離上，他們打中目標隻需要兩發，第一發試射觀察落地點，第二法校準彈道，就能做到直接命中……”
“你說，這仗怎麽打！？”
周正泰沉默了半響“打不過，真的，打不過……”
隨即苦澀的道：“倘若我不退伍，看到手下弟兄們死傷那麽慘重，哪怕躲在指揮所裏，我也要衝出去和東洋人拚命……”
“周先生，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我拉隊伍起來，是為了保護鄉親，但……”祝為民想了想了也加入了談話。
“祝隊長！來幹了一杯！”周正泰並不正麵回答，隻是舉起酒杯。
“幹”祝為民也舉杯。
“不行，黃酒不夠，換糟燒！”
馮有福連忙給祝為民倒酒，他不顧後者哀求或威脅的眼神，給他滿滿當當倒上一杯。
祝為民不喜歡白酒，他嫌這玩意辣嗓子燒胃。
但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一口幹了。
“爽快，酒品是人品！滿滿一杯，不滴不漏，全部落肚，是好漢子！”周正泰紅著眼睛道
“我老了，雖然年紀不大，但貴方那一槍，把我所有的雄心壯誌都打碎了。真的……在之前，我效忠黨國，信奉三民主義。但是……”他放下酒杯，摸著左臂。
“這一槍，打得好，不但讓我撿了一條命，還讓我曉得了，很多事情……想得越多，膽氣就越少……按理說，眼下這個情況我就該出來參加你們的隊伍。但是……祝隊長真的對不住，我，……沒有這個心了……”
祝為民默然，他知道對方說得是真心話，雖然不明白周正泰為什麽如此消沉。
“祝隊長，你年輕，大好前途，眼下這個時代雖然暗無天日，但總有雲開見日的時候。這就要靠你們。當然，需要我做事的，我義不容辭。過幾天，你選幾個人來，我把肚子那些軍事知識都教給你們！”
“你們學會了，去和東洋蘿卜頭打去！我是不行了……祝隊長，你要原諒我，我當逃兵了……”
說完周正泰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天花板，方才酒氣上湧而漲得通紅的四方大臉，此刻白得像塊豆腐。
祝為民上前拉住他的手“周先生，周前輩，你國難當頭，你還願意與我們站在一起，這已經是讓人敬佩了。你是我們的同路人，王先生說的的，要坦誠相待，肝膽相照！我們先團結起來，然後團結其他的中國人和小日本打下去，然後把這個國家建設起來，到那個時候沒有內戰，沒有土匪強盜，人人有田種，人人有飯吃……”
“我相信你！”周正泰握著祝為民的手，他行伍出身，手上勁道極大，某人痛得臉都白了，但為了麵子也得緊繃著。
以周正泰的精明能幹早就應該發現祝某人臉色不對，隻是他喝多了，眼下心情有特別激動，細致勁兒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見祝為民嘴唇蠕動兩眼放光（其實是被捏痛了熱淚盈眶），以為對方也情緒激動，便更加用力……
總算馮有福發現情況不妙，端著酒杯給周正泰灌了一杯，這才解圍。
祝為民摸著被捏得和紅燒豬蹄似的右爪，欲哭無淚。
你說這家夥，看上去挺精明的，怎麽那麽不會看臉色，看樣子這右手是傷筋了……
家裏好像還有紅花油，回去擦擦得了。
“嘩啦”他聽到聲響抬頭，隻見一串鑰匙扔在他麵前。
“這是我在四團花衣廠的鑰匙。裏麵蠻大的，尤其是花衣（棉花）倉庫，關鍵時刻，裏麵可以躲幾個人，還有個暗道，酒醒了我帶你去認認路。”
祝為民大喜，連客氣也顧不上，連忙把鑰匙收起來，狡兔三窟的道理人人都懂，但要找到合適的窟並不容易……
周正泰做事上路，確實夠朋友！
……
回去後，他邀功似的把事情向王靜齋匯報。
後者聽完後隻是笑笑：“三大法寶沒錯吧，你看，這統一戰線就建立起來了。老話說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
“是，是”祝為民心悅誠服，他當然明白，周正泰之所以願意靠過來可不是因為他祝隊長，而是看到了五支隊背後站著的那些人與他們所代表的力量與希望。
不過說起來，祝為民現在倒是頗為感謝那些洋忠救和土忠救，沒有他們的襯托，倒還真是顯不出王先生他們的高大來……
……
為了表示對周正泰的尊重，祝為民等經過商議，決定劃出一支小隊六個人，常駐在四團鎮。
名義上是負責治安地方，實際上就是給周正泰漲漲麵子，而老周呢，閑著沒事的時候，也會親自去教這些隊員相關的軍事知識。
這方麵他可比王靜齋等強多了，王靜齋的一身本事都是在實踐中得來，當然是管用的。
但諸如機槍陣地設置，以及交叉火力封鎖，甚至機槍加裝防空腳架作為高射機槍等相當專業的技能，就是王靜齋所無法掌握的。
可周正泰閉著眼睛都知道該怎麽弄。
別看眼下的五支隊是一支民團性質的部隊，或者說第一層皮是民團，掀開之後露出的是忠義救國軍的偽裝，把這層偽裝也撕掉後，內瓤子是這個時代最先進的部隊，尤其是重視學習，擅長學習，利用一切機會抓緊學習。
在王靜齋的身體力行下，哪怕是馮有福也得裝著樣子背背書，否則被罰抄書可是要瑟瑟發抖的。
王先生平時笑眯眯，可真發起狠來，馮有福心裏也是毛毛的……
因為他曉得，自己引以為傲的武力在王先生麵前也占不到太多便宜，反而有可能被對方順手放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