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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包子

  “公子莫要如此說,他們都是讀聖賢書,為聖人事的,我輩至微至陋,能得垂憐,已然是榮幸。”青禾低聲說道。


  張承收回了自己的拳頭,甩了甩說道:“青禾妹妹——姑且這麽稱呼罷,你是一個好人,清純的女子,何不尋一好人家嫁了,也能過一個安穩的日子,何必如此?”


  青禾抬起頭來,沉默著。她以往碰見過無數人,有達官貴人,也有凡夫俗子,但是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的男子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別人都隻是把她當做一個消遣的工具,隻有他一個人為自己想過。


  青禾突然想要把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傾訴出去:“家中本是務農的,當時家中有一小弟降生,家中無錢無糧,便把我賣與這裏。那時候我八歲,日日做一些針線活,平日裏也習一些曲子,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就要出去賣藝、接活,到現在也是。平日裏都是這樣一些事情,哪裏敢去奢望相公您說的平和安生日子?”


  張承也沉默了,聽了她的講述,感覺心中無限的悲哀,他也是知道這些女子的悲慘生活的。


  這個時代的青樓女子都是幼年被賣出去的,這些女子被家裏賣出去了之後,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權利,所有的收入都需要交給他們的老鴇子,老鴇子隻提供給他們吃的穿的,其他的都不給。


  就算是秦淮河裏有名的女子,也隻能留下一部分客人給的的賞錢給自己。


  即使是後麵被人贖回了,也隻能依靠男性,即使是李香君、柳如是都是如此。若是到了後麵人老珠黃、容顏不再,更是要再次被轉賣。


  過一個平凡安生的日子,實在是她們不敢想象的幻夢。


  可是這個世上比她們還要悲慘的人又有多少呢?比起河南陝西那邊易子而食的人間,這群女子的遭遇似乎也不那麽悲慘了。


  建奴鐵蹄下的百姓,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連年的戰爭,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滿目的瘡痍,“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是這片人間的真實寫照。


  兩個人就這麽慢慢悠悠地走著,前方一個胡同,門楣很低,剛剛好夠張承進入,兩個提著燈籠的小侍女笑著說道:“青禾姐姐有客了。”


  門裏走出來一個鶴發雞皮的龜公,一雙眼睛似開非開,盯著張承,臉上頓時綻開一朵菊花,點頭哈腰道:“姐夫裏麵請。”


  裏麵的陳設很簡單,一桌二椅一床而已。


  “好了,你退下吧。”張承說道。


  這龜公也奇怪,平常別的客人來到這裏都是如同三年沒吃飯一樣,急不可耐把門關上,這位倒好,直接如同一根棍子一樣杵在這裏,沒啥特別的表情。


  龜公退下之後,張承關上門,從自己的兜兜裏麵摸出二兩銀子說道:“我今日突然想起來還有公務沒有處理,今日就……”


  本來還想說出一些祝福的語言,可是就是卡在喉嚨裏麵說不出來,最後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去了。


  青禾急忙拉住張承的手,眼角垂下兩滴眼淚:“可是小女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若是覺得青禾不合適,院中還有二三姐妹,也可以服侍公子,怎可平白受了公子的恩惠?”


  張承搖了搖頭說道:“不必如此,今日實在是有一些事情,不方便透露,若是之後有緣分,到時候也不遲。”說完就推開了青禾的手,朝門外走去。


  門外的龜公一看張承走了,臉上的菊花更加燦爛,急急忙忙用寬大得仿佛能夠裝下整個廣東金銀的袖口罩住那一錠銀子,似乎是怕被晚風吹走了。


  收好了銀子之後就對青禾喜滋滋地說道:“既然是碰見了一個傻子,還管那麽多作甚?今天已晚,若是又如同昨天一樣沒有客人,你便又有一頓好打,飯也沒得吃!”


  青禾恍若未聞,倚著門框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眼角兩滴清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一邊的幾個侍女遞過來一塊手帕安慰道:“今日這公子真是一個好人,我看他對青禾姐姐也是一片深情,怕是之後衣錦還鄉,能夠替青禾姐姐贖身,換得青禾姐姐自由之身。”


  “妹妹莫要如此說了,這個公子是一個有大誌向的人,他那樣的英雄,應當配一個名門清閨才是,他是不會娶我們這些風塵女子的,真像桃枝姐姐說的那樣:滿語荒唐胭脂淚,相看睡眼朦朧時。”


  卻說張承一邊走著,根本就不敢回頭,路邊兩三個女子扶著一個大醉的人漢子,張承仔細一看,正是錢三賓的護衛,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美人兒,嘿嘿……再來兩杯……今夜我可是不醉不歸,幾位美人兒如此好酒量……我又怎麽敢去推脫……你,把衣服脫了,跳一個舞試一試……”


  張承居住的旅館正在不遠處的橋邊,樹上的紗燈全部已經滅掉了,隻剩下旅館裏麵的幾個蠟燭透過窗戶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二三十個青樓女子聚集在橋口,她們聚成一團,湊了幾個銅錢向一邊正在打嗬欠的茶博士買了一個一寸多長的蠟燭,在這裏等待那些晚來的客人。


  若是這個蠟燭滅了還沒有人來,她們就要回去了,晚飯也就沒有了著落,說不得還有一頓毒打。


  一個女子說道:“晴兒姐,這裏屬你的嗓子最好,來一支曲兒吧,說不得一些晚來的客人聽見了曲子能夠過來呢!這樣咱們也就不用如同昨日一般挨餓受打了。”


  那個喚做晴兒姐的女子手裏拿著蠟燭說道:“好說,你們說唱什麽樣的曲子?”


  幾個人商量了一番,一個女子說道:“不如唱湯義仍的牡丹亭吧,晴兒姐文化高,我們這些人是比不得的,這牡丹亭曲子,正好適合晴兒姐。”


  “如此也好,湯義仍的曲子大名鼎鼎,若是有晚來的客人聽見了,說不得能夠到這邊來,文人墨客皆喜歡我這樣的青樓女子。”


  晴兒姐很快就開始唱起來,卻是牡丹亭第二十出:鬧殤,歌聲遠遠地傳來:


  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湧?

  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

  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甚春歸無端廝和哄,霧和煙兩不玲瓏。


  算來人命關天重,會消詳、直恁匆匆!

  為著誰儂,俏樣子等閑拋送?

  待我謊他。


  姐姐,月上了。


  月輪空,敢蘸破你一床幽夢。


  輪時盼節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


  開始是晴兒姐一個人唱,後麵就幾個人一起唱,到了後麵就成了十幾個人,全部人一起唱。


  聲音咿咿呀呀,整整齊齊,也不知道是是誰唱著唱著突然心中悲苦,眼角流下了清淚,聲音也染上了悲楚。似乎是被淚水感染,一股淒楚的情感染在了這首曲子上,小橋邊上的歌聲也感染了一些青樓女子,一些女子半掩窗戶,低低地唱著。


  門外的張承隻感覺心裏麵堵得厲害,他急急忙忙推開門,來到了自己的房間,緊緊關住窗戶,不讓外麵的歌聲傳進來。


  ……


  ……


  第二天,張承悠悠地起來了,洗漱完畢之後下了樓吃了個早餐。這裏還是和昨日早晨一樣人聲鼎沸,晨風已經把昨天晚上的脂粉氣給吹走了,到處是賣著吃食的攤販。


  張承尋了一個位置坐下,點了一份豆花,正準備吃的時候,一個聲音傳來:“我的朋友,我在外麵受寒,你在這裏吃早餐可是不地道的。”


  “約翰,你也來了,正好咱們一起吃上,老板,再來二份豆花,這兩份多加點兒湯,給他們去去寒。”


  “怎麽要兩份呢?我的朋友,這裏明明隻有我一個人。”


  “不是……昨日裏那個小子呢?”張承突然心裏麵有一股非常不好的感覺。


  “他不是跟著你麽?我的朋友。”


  “你在這裏吃,我立刻跑過去尋他!!呆在這裏別亂動!”張承說道,這個話如同命令一樣。


  張承飛一般地跑出去,跑過一個又一個的街口就是看不見趙春,張承心裏著急,越發加快了自己腳步。


  麵前一個包子鋪,張承看見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在這裏,看了眼,正好是趙春,此時此刻他正躺在人群正中,汙漬滿身,本來就破舊的衣服更是隻剩下幾根布條,露出蘆柴棒一樣的胳膊和腿,頭上還有血跡。


  “這是怎麽回事?”張承焦急地問旁邊的那個人說道。


  “這個小子打算偷包子鋪裏麵的包子,直接被店家發現了,立刻就一頓毒打,打得半死不活的。店家叫他把包子還回去,就是不聽,你看他手裏麵還拿著呢!”


  張承急急忙忙撥開人群來到趙春麵前:“你不學好!!偷包子幹什麽,幹什麽啊!你是不是想要學壞?你對得起你的家人麽?!!”


  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趙春看見了張承,強打身子,舉起自己手裏麵已經破破爛爛的包子說道:“大人,我聽說第一籠包子最可口,我怕你沒吃早飯,就在這裏等了一個晚上,等這個包子。大人,快吃呀!”


  張承突然感覺心裏麵被刀狠狠得割了一下,正準備打下去的手怎麽都下不去了,一邊的趙春有點兒疑惑:“大人,是不是不合口味?”


  “不是……”張承結過包子,上麵的汙漬都沒有去就咬了一口,同時豎起大拇指:“真好吃。”


  “好吃就好,我以後天天給大人帶第一籠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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