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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來”代表一個新的世界。


  遊戲開始時,不再是深紫幽藍的碧海,而是金光燦爛的雲端。


  湛熹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周圍除了橙金淡粉、靜靜流動的雲團,什麽都沒有。她向這邊走走,又向那邊走走,目光所及處不見半個人影。


  BUG?湛熹抓抓頭,無計可施正發愁,依稀聽到了潺潺水聲。偱聲而去,水聲漸漸轟隆——天河在她麵前奔騰。


  “哇!”湛熹大呼一聲,連胸中的憂鬱一並吐了出去。雖然隻是遊戲中的浩渺天河,但眺望無際的水麵,一樣讓她感到世界的廣大,自己的微不足道。


  河邊有座宏偉的高台,台上有個華美的亭。湛熹好奇地仰望,看到台邊飛揚一角淡綠色的裙裾。一道金色長紗從天而降,一個悅耳的聲音說:“紫夷,抓著它,我拉你上來。”


  這口氣不容質疑。湛熹握住長紗末端,一瞬間就飛身而上,落在高台邊沿。


  綠衣女人收起長紗,揮手把長發掠到背後。她很美,臉上有開朗的笑顏,眼中有活躍的靈氣。一襲綠色的長裙一拖到地,裙擺像層層鋪開的漣漪,又長又好看。仿古花邊勾勒出方形小領口,露出細致的鎖骨,十分動人。


  姝茗也很美,但湛熹更喜歡眼前這個女人——她渾身散發活躍的熱力,隻是對望,就讓人心中充滿溫暖,渴望親近。


  湛熹對她禮貌地笑笑,這才發現她領口下方別著一枚胸針,是一個微笑的太陽。太陽額頭上,用可愛的字體寫著:天後羲和。


  “要重新來嗎?”羲和背著手,把臉湊上來。“你知道重新來,意味著什麽?不是把同樣的過程重複一遍——如果人生隻是一次又一次雷同的循環,再來一次也沒有意義。”


  “是的。我並不想要同樣的曆史重現。”湛熹用力點頭,堅定地說:“我要改變,唯有改變自己,才能改變結局。”


  羲和滿意地看著湛熹,偏頭微笑,又問:“那麽,你想怎樣重新開始呢?”


  湛熹在她麵前,不由自主地認真起來,仿佛這位遊戲世界中的天後,將要主宰她的命運。她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說:“首先,我想知道,在他的眼中,我是什麽樣子。我那麽愛他,他眼中難道一點都看不到?如果他看到了,心中就沒有一點點想法嗎?我要知道他的感覺。”


  “這個有點意思。”羲和咯咯一笑,說:“我讓你成為淨澤,用淨澤的眼睛看你自己,好嗎?”得到湛熹無限感激地回應,羲和又說:“但是,我這裏已經有一位淨澤。你要讓他注銷帳戶才能重新申請這個角色。”


  “這好辦。”湛熹苦笑,“他會注銷的。對他而言,這隻是個遊戲而已。”


  羲和望向湛熹,目光閃閃發亮,“對你而言,這不是遊戲嗎?”


  “不是。”湛熹的神情有些迷惘,說:“所有的故事,就好像我曾經擁有的遺憾經曆。它們再現,是為了讓我這一次實現心願。”


  “你能這樣想,也算很有天賦啦——即使是神,也會留下遺憾的。”羲和淡淡地說,“即使是神,也要自己努力,抹平心中的遺憾。”


  收到訊息的時候,唐迅正陪姝茗坐在羽禽館,聽各種各樣的鳥鳴。

  短訊的聲音雖然悅耳,卻讓館內的人們側目。管理員走上前來,禮貌地要求他設為靜音。唐迅尷尬地對姝茗笑笑,才看到短訊來自湛熹:“哥哥,把‘淨澤’這帳號轉讓給我吧?”


  他想也沒想,立刻不高興地回複:“不行”。


  姝茗沒有注意他的神色,一直專注地聆聽圓形拱頂上傳來的鳥鳴——仿佛從很高的高空飛過形形色色的羽禽,歡快地一笑而過。她仰著頭,閉著眼睛微笑,而唐迅微笑地看著閉著眼睛的她——她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寧靜的陰影,粉嫩的耳廓在捕捉短暫的清嚦時微微顫動……唐迅看得屛住呼吸,身體無法動彈,心神卻飄飄蕩蕩。


  又一條短訊傳來,唐迅沒理會。


  過了片刻,第三條第四條接踵而至。唐迅無奈,隻得一一查看——“為什麽不可以?反正哥哥隻當是個遊戲”“你已經完成全部任務,霸占著不讓別人玩嗎?”“小氣鬼!”


  姝茗察覺到唐迅心浮氣躁,睜開眼,寧靜地看看他,問:“什麽事?”


  “是湛熹那小丫頭。”唐迅撓頭道,“她非要我的帳號。”


  如果是其他無關緊要的東西,送給湛熹也不是不可以。偏偏她要的是“淨澤”——唐迅仍然霸占那個帳號,因為他無法容忍跟別人分享這個角色。真是奇怪,“淨澤”明明隻是遊戲中的人物,卻讓唐迅覺得:他的所有經曆,都像是自己童年的事情一樣。唐迅不願讓別人看到這段往事,就像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小時候的相冊和日記。


  “不行就是不行。”他回複,然後關機,陪姝茗往街角的茶座而去。


  姝茗一邊走一邊淡淡地笑,柔聲問:“你喜歡湛熹嗎?”


  “你說的是哪種喜歡?”


  “比如,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是不是怦然心動,好像找到失散很久的親人?”


  唐迅微微張著嘴,看姝茗的目光有些詫異,仿佛在說“你怎麽知道?”,但他立刻狡猾地斜睨著她,說:“有人告訴過我:永遠不要讓你的女朋友知道你對其他女人的看法……”


  “我還沒有承認呢!什麽時候變成你的女朋友了?”姝茗輕掃唐迅一眼,落寞地笑了一下,拍拍唐迅的手背說:“你不是說,想要更加了解我嗎?先講講你自己。等你說完了,我也給你講一些我的事情。”


  “不準反悔!”唐迅坦率地笑笑,“說到第一次見麵嘛——那小姑娘,一見麵的時候叫我‘哥哥’,把我嚇一跳。不過,感覺就好像多年的心願實現了——我一直想要一個妹妹,可是爹媽不給,沒辦法。我說完了,該你了!”


  他的回答近似敷衍,要求卻迫不及待。姝茗不以為意,深深看了唐迅一眼,平淡地說:“我……沒有‘愛情’。”


  “嗯?”


  “我不懂愛情。”姝茗慢悠悠地說,“我學習了很多,但沒有學會如何去愛。”她看著唐迅迷惑的雙眼,又說:“曾經有個人非常愛我,他願意為了愛我而犯錯,也可以為了愛我而努力給我最好的一切……”


  唐迅看著姝茗傷感的眼睛,不禁喃喃:“誰不會那樣做呢?”她隨意看他一眼,他的整個心思就被她吸了過去。“換了是我,也會盡全力給你最好的。”他在心裏這樣說。

  “我很信任他,也願意和他一直相守。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如火如荼地愛他。我不知道該怎樣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信任和依賴。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報他的愛情。”姝茗垂下頭,披肩長發滑落肩頭,擋住了她優美的側臉。“我很想愛上他,讓他幸福。或者愛上別人,幹脆利落地告訴他,我心另有所屬。可這兩件都是我做不到的——世上再沒有事情比這難過。”她深深地歎口氣。


  唐迅呆呆地看著她,胸腔裏像是充滿輕柔的羽毛,柔軟、溫暖。


  她像中了魔咒的公主,憂傷地不斷地對自己說“我不會愛,不懂愛——該怎麽去愛?怎麽回報愛我的人?”她苦惱的樣子是那麽單純。唐迅心中這樣想著,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他不覺得輕狂或羞愧——第一次見麵,他就覺得姝茗值得他用最高貴的禮遇去對待。


  “我希望我像愛他的女孩一樣,那麽清楚自己的心意。”姝茗掠了掠頭發,望著天空,說:“我希望找到我愛的人——那個人不一定是你。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為你的喜怒哀樂而動心。”


  “沒有關係。”唐迅握緊姝茗的雙手,真誠的目光深深望進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深愛的人,一定要讓我第一個知道。在那之前,請讓我做第一個教你‘戀愛’的人。”


  唐迅不回複,讓湛熹十分氣餒。


  她再度登陸遊戲,找到那座高台,卻沒法登上——天後沒有放下長紗,她正坐在高台邊,和一個光輝的男子一起俯瞰天河。他們並不怎麽交談,神情那麽親密幸福,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這種幸福是那樣不可侵犯,湛熹不敢出聲打擾。


  她等了好久,終於等到男子離去。天後放下長紗,笑吟吟地看著湛熹,問:“失敗了?”


  “人人都像他這樣,這遊戲還怎麽玩下去啊!”話雖如此,若是有人要她讓出紫夷,她也未必願意。


  湛熹依然恨恨,天後卻好像早就料知這個下場。她偏著頭想了想,說:“或者,你可以做另外一個人——我這裏還有好多空帳號沒人申請。”


  “隨便給我一個吧。”湛熹悶悶地說,“得不到淨澤,其他人的看法對我來說都一樣。”


  羲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就推薦一個我非常欣賞的孩子吧。”


  眼前一黑,又一亮,出現一個新的登陸框——“歡迎回到冥界,小鬼甲!”


  “小鬼甲?!”湛熹一聲狂呼,“……這是誰?”


  提示信息說:“新年天冥對抗賽時,參加長跑接力的一個小鬼。跑得可快呢,還得過冥界的旋風索命追魂獎。”


  沒想到這次連個名字都沒混上……湛熹有點失望,對係統說:“從今天開始,我不叫小鬼甲,要叫我湛熹。”


  “好的,小鬼湛熹。”係統溫婉地回答。“你的第一件任務,是去三途河邊接一個女鬼。”不等湛熹抗議“小鬼”二字,場景已經轉到三途河。


  黑白無常牽著一個期期艾艾的少女,一看她的臉,湛熹就忍不住驚呼起來:“藍甫!”

  她對紫夷的這個姐姐印象深刻,就像對待自己的姐姐一樣,為她的悲逝流過無數眼淚。


  黑無常把藍甫的手交在小鬼手上,說:“這個要等等——她父親這兩天大約會過來,和大王商量她的投胎問題。你先帶她找個清淨的地方轉悠轉悠。”


  藍甫的藍色衣裙隨著冥界的風飄飄蕩蕩,麵龐雖然悲哀,卻潔淨無暇,與鮮血淋漓、盤在龍宮中的龍姬相去甚遠。


  “小鬼湛熹,你呆呆地看什麽?”黑無常白了小鬼一眼。


  “我還以為……”小鬼湛熹說,“她會是滿頭滿臉鮮血淋漓……她的鱗都被自己扯掉了……”


  “你說的那是死屍。鬼又不是死屍。”黑無常又白了小鬼一眼,才拉著搭檔走了。


  小鬼湛熹瞅瞅憂鬱的藍甫,忍不住開口寬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藍甫感激地看她一眼,“嗯。”


  “辰宮殿下會複活的,你們一定能夠再一次見麵。”


  “咦?”藍甫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反問:“我為什麽一定要跟辰宮殿下見麵?見了麵又怎麽樣?”


  “咦?”這次輪到小鬼湛熹莫名其妙,“難道你不是因為愛辰宮殿下才心碎而死嗎?”


  “我是很愛辰宮,太愛他,已經沒法用任何語言表達。”藍甫的神情溫柔,把手交疊在胸口,“我這一生的全部愛都給了他,失去他,我的心也無法完整。對他的愛,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她歎了口氣,“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


  小鬼湛熹嚷起來:“可是,待泫一直在等他愛的月公主……他說要等生生世世。”


  “哦。”藍甫笑笑:“那確實像是待泫愛一個人的做法。可我不是待泫啊。我愛一個人,就會窮盡這一生全部的心血——用盡生命,無怨無悔地愛到死。當來生降臨時,像藍甫愛辰宮,來生的我也會投注全部真心和生命去愛一個人,即使為他而死也無遺憾——但那個人未必是辰宮。”她頓了頓,說:“每一生,每一世,我都要這樣徹底地去愛,不要滿腹幽怨地讓青春蹉跎。”


  “啊——”小鬼湛熹瞠目結舌。


  怪不得,明熹說“世上已經沒有藍甫”——愛辰宮的藍甫,已經變成了愛別人的某某!……可是,明熹怎麽會知道呢?


  藍甫坦然地說出她的愛,小鬼湛熹無法挑剔:誰能說她不及待泫或者紫夷專一?她一生隻愛一人,愛得可以為那人殉情。誰也沒有說過,“專一”就是愛一個人生生世世,不可將真心轉移。


  “但是,愛他愛到刻骨,留下的痛,那麽輕易就可以忘記嗎?”小鬼湛熹問。


  藍甫想了想,回答說:“所以世上才有孟婆湯嘛!”


  “沒喝過孟婆湯的人,該怎麽辦呢?不喝,就不能重新開始嗎?”小鬼湛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我不想忘,就是愛他愛得很苦惱,我也不想拋棄對他的愛。”


  藍甫看著她,歎了口氣:“你選擇了不放手,就意味著承受。不過也別這麽沮喪——感情啊,永遠沒有真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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