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獄專家無支祁
那是發生在人類懂得記載曆史之前的事。
有一天,女神常羲正在青山秀水間漫步——她拖著一隻巨大的籮筐,采摘各色各樣的水果,打算送到遙遠的地方,教那裏的人們栽培。
周圍的景色是那麽美妙,讓常羲的心情舒暢,忍不住唱起歌謠,引來無數的鳥雀。
突然,一小團白色的影子“嗖”一聲撲在常羲的勝利果實上,一刻也沒耽誤,開始瘋狂地大吃大嚼……常羲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隻白色的小猴子!
要是換成脾氣火爆的羲何,一定會拎起這小東西的脖子,大罵一句:“小家夥,我辛辛苦苦摘的果子,輪得到你這樣享受?!想填飽肚子就得自己動手!”然後把它“嗖”一聲扔到九霄雲外……幸好這是溫和的常羲。
她輕輕戳了戳小猴子的腦門(它還在頭也不抬地吃……),歎口氣,“你怎麽餓成這樣?你叫什麽名字?你的爸爸媽媽呢?沒有照顧你嗎?”
小猴子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使勁眨巴漆黑的大眼睛,似乎想說什麽。
“真少見啊!”常羲自言自語,“你挺有靈氣!我給你一點神力,讓你能聽懂所有生靈的語言。”說著,她輕輕揉了揉小猴子的頭。
猴子撓撓耳朵,用柔嫩的聲音說:“我沒有名字!也沒有爸爸媽媽。”
常羲溫柔地把它抱在懷裏,愛憐地撫摸它雪白柔軟的皮毛,柔聲安慰:“真可憐!正好我也沒有兒子,你就做我的兒子吧!我讓天帝為你起一個響亮的名字!”
從那以後,過了許多個千年……
——地獄?閻羅寶殿——
“拂水姬開發的地獄靈茶第三代——”閻羅王咂巴咂巴嘴,發出心滿意足的讚歎:“實在是極品!極品啊!”他還沒來得及品嚐第二口,就看到第一秘書妙瑩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湊到一邊,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
閻羅大王心裏一動,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了,於是他有些心虛地問:“妙瑩啊,你幹嗎笑得那麽勉強?有什麽事就說!不過話說在前頭,我的靈茶是最後一杯,不能分給你!”
“還是等您喝完茶再說吧……”妙瑩尷尬地抱緊了懷裏的文件。
閻羅大王整整衣襟,扮出一副高尚的樣子,莊嚴地回答:“這是什麽話!工作無論在什麽時候都該放在第一位!把文件拿給我!”
妙瑩小心翼翼把文件夾放在桌上,溜到一邊。
閻羅大王隻看了一眼——報告書的封麵上的標題,就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把他心愛的地獄靈茶都震灑了——
“什麽?!無支祁又逃走了?!!”
負責安全部門的騏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閻羅大王從剛才開始,就一手托腮,一手在水晶球上比比劃劃,一邊吹胡子瞪眼,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教訓:“我說騏輪啊,你到底是怎麽搞得?你自己說說,最近你這是第幾次犯這樣的錯誤?上次十三層的封印被揭開,我沒怪你看管不周——因為那實在是黑無常(前任)的錯!可是,十六層的封印怎麽又被破壞?你倒說說看,這次又是誰逃跑了?”
雖然知道他這是明知故問,可騏輪不敢不回答,於是心驚膽戰地小聲說:“逃跑的一共有四個:白麵金毛九尾狐靈雪豔,七頭三尾蛇炯天高,雙角黑翼天馬嵐金督,還有、還有……自稱是‘逃離地獄專家’(簡稱‘逃獄專家’)的……無支祁(說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壓低了顫抖的聲音)……炯天高和嵐金督已經被抓回來了,靈雪豔落網也隻是彈指間的問題……”
閻羅大王喟然長歎:“又是無支祁策劃的吧?這家夥賊心不死就算了,可是你怎麽這麽讓人失望?竟然讓他第九十二次脫逃成功?!”
騏輪有些委屈地抱怨:“這有什麽辦法?看管十六層的小鬼,智商和無支祁實在差太多……”
這個鐵一般的事實讓閻羅大王除了歎氣不知該說什麽,於是他隻能又發出一聲長長的悶歎……
騏輪知道,有一件事現在提起來絕對不合時宜,可是,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不如豁出去一口氣說出來。“陛下……”
“還有什麽事?”
“那個,卞城王殿,失竊了……”
閻羅大王的嘴巴張成一個“O”,驚詫地叫起來:“什麽?!是誰幹的?丟了什麽?”
“無支祁……偷走一份檔案……”
——人間——
“對不起,打擾一下,請問你們有沒有見過類似這樣的人啊?什麽?哪裏人?我也不知道呀——所以才向你們打聽!沒見過?這樣啊……耽誤你們的時間,真對不起了!不過,可不可以讓你們的朋友也幫忙找找啊?恐怕不好找?拜托了,就當是積陰德嘛……”一個一身白衫的年輕人翹著二郎腿,坐在樹上,手裏拿著一張紙,連比帶劃喋喋不休。“什麽?叫什麽名字?這個……”他發愁地撓撓頭,銀色的頭發在透過樹梢的陽光裏閃耀。
“喂!對麵的老兄!”從他頭頂某個方向傳來一聲不耐煩地尖叫:“你煩不煩啊!麻雀本來就愛管閑事,你能不能不要刺激它們的好奇心?吵死了!”
年輕人抬起頭仔細一看,發現一隻灰黑相間的大花貓正在一邊伸懶腰一邊抱怨:“人家好不容易找個好地方睡午覺!”
年輕人立刻滿麵笑容道歉:“對不起啊,貓兄!”
花貓輕盈地落在年輕人身邊,傲慢地搖搖尾巴,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人類吧!”
年輕人似乎很驚訝,尷尬地眨巴眨巴眼睛,喃喃道:“哎喲!貓兄果然和傳說中的貓一樣啊——感覺真敏銳!”
“廢話!”貓哼了一聲,“哪有人類跟麻雀和貓聊天的!而且,你身後還拖著一條白尾巴呢!你是——白猴妖?”
年輕人開朗地嗬嗬一笑,伸出手,說:“小弟無支祁,初來寶地,還請貓兄多關照!”
貓懶洋洋地伸出一隻前爪,算是和他握手,說:“我叫張大福。”
“張——大——福!”無支祁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這麽好的名字你也敢用?不怕鬼嫉妒嗎?他們可是特別愛嫉妒人!”
貓咪打個哈欠,“湊合著過吧!總比叫‘野貓甲’強一點。而且,鬼好像看不上我這個名字……我今年十七歲了,很罕見吧?”
無支祁好像沒太在意它的歲數,而是認真地握著花貓的手,說:“你千萬別對自己的名字失去信心!鬼看不上這個名字,隻能證明他們眼光差!不過‘野貓甲’聽起來也挺響亮。”
張大福眯著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它斜著眼睛瞄了瞄無支祁手裏的紙,有些好奇:“你在幹嘛?找人?”
無支祁立刻遞過手裏那張紙,虔誠地問:“不知貓兄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張大福眯縫的眼睛瞪了老大,咧著嘴叫起來:“老弟!你是沒事做來消遣我啊?這個‘備注’裏寫著,她是‘XX部落’的人!你知道‘部落’是幾千年前的概念嗎?”
無支祁在這個鐵一般的事實麵前,無可奈何地垂下頭,輕聲嘀咕:“我也想找新一點的檔案,可是偏偏被黑白無常外借!我時間有限,隻能用這個湊合……不過她的靈魂給人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尤其像貓兄這麽感覺敏銳,識字又多,應該能很容易找到吧?你來幫忙好不好?我不會虧待你的!”
“黑、白、無、常?!”張大福的眼睛又瞪大了,“你……你從哪兒來?”
“地獄十六層。”
“地獄!”張大福難以置信地瞪大了本來已經放大的眼睛,“我聽我爺爺說,去了地獄,沒有人能回來!”
無支祁開朗地笑起來,口氣中不乏得意:“哈哈哈……我可是年少英俊、聰明絕倫的無支祁呀!”
此時此刻,閻羅大王正氣得渾身發抖,瞪著麵前的檔案——一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的頭像,旁邊還有一隻可愛的小白猴的頭像。但這並不是閻羅大王的焦點。
在“姓名”那一欄裏,“無支祁”三個字前麵,新添了一行潦草的手書:“年少英俊,聰明絕倫”,讓本來就已經被胡寫亂畫滿了的檔案更加混亂。上麵都是“英明神武”“萬夫不敵”“才高八鬥”……之類的塗鴉。
……
張大福眨巴眨巴眼睛,哼哼道:“你要真想找人,就別呆在樹上!該到處去走走。如果真有緣,也許能在茫茫人海裏相遇!”
無支祁對花貓崇拜得五體投地,連連稱是,立刻輕盈地從樹梢跳下。
花貓穩穩地落在他身邊,追問:“這個女的,她是誰?”
無支祁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叫露珠,是我的妻子!”
午後的陽光非常溫馨。一個銀發的年輕人帶著一隻大花貓,一邊在人潮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為什麽好多人都在看我?”無支祁壓低聲音,有些緊張。
花貓笑起來。“因為在人類眼中,你的樣子滿不錯呢!”
無支祁立刻得意起來:“哈哈哈……沒想到區區人類也挺有眼光!我可是年少英俊的無支祁呀!”
“行了行了!就這幾個字,用得著翻來覆去說嗎?”花貓無聊地撓撓耳朵。
“貓兄,在你看來,我不英俊?”無支祁很委屈地嘀咕。
花貓嗤了一聲:“怎麽看都是一隻猴子!”
“嗬嗬!”無支祁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露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說呢!”
花貓打量著他,建議道:“反正這樣溜達也挺沒意思,不如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好像很有趣!”
那時離現在有多遠?無支祁也記不清了。
隻記得幹媽常羲給他安排了一個小小的職務——去當某個地方的水神。
那天,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無支祁正在水裏快樂地暢遊,就聽到頭頂傳來異常的聲音。他忍不住抬頭一看——我的媽呀!好大一塊石頭直衝著他落下來!
無支祁靈活地一閃身,讓過了大石頭,忍不住破口大罵:“是誰啊?幹這種事情!萬一砸到活潑可愛的本神,你們賠得起嗎?”
可是就在他無意回頭的時候——我的媽呀(這是無支祁當時的口頭禪)!石頭上竟然綁著一個女人!
他急忙在腰裏摸摸,掏出四顆米粒大的“避水丹”,遊到大石頭旁,塞在那女子的鼻子和耳朵裏。
那女孩子緩緩睜開眼睛。
無支祁掏出自己心愛(但很少有機會用)的匕首,把束縛女孩子的草繩割斷,問:“你是誰?怎麽被綁在石頭上?要不是遇到本神,你就死定了!多虧你遇到的是心地善良的我,換成別人,未必舍得那四顆避水丹呢!”
女孩兒似乎還沒大弄明白,呆呆地回答:“我,是送給水神大人的祭品……”
“水神大人?”無支祁一手撓撓腮,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那不就是光輝偉大的我嗎?”
女孩子瞪圓了眼睛,驚詫地捂上嘴,才沒叫出聲。不過她鼻子一抽,開始嚎啕大哭:“哇——”
“喂!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對本神的偉大之處有懷疑?”
“我討厭猴子!”
“什麽?”無支祁的憤怒簡直不能用一般的語言表達——他在幹媽的指導下修煉了好久,才幻化成這麽年輕俊美的形象,但這個人類的女孩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戳穿他的本體……“本神什麽地方像猴子?”
“整個人都像!!”
——這還了得!簡直就是全麵否定偉大的無支祁的修煉成果嘛!
但那女孩子的精力真是充沛得怕人。她就那樣坐在石頭上嚎啕大哭了兩天兩夜……
無支祁也很令人佩服——這兩天兩夜來,他就繞著這個女孩子遊來遊去,一邊恨恨地發表見解:“一個人類的女孩子,竟然敢這麽評價我?!告訴你,上次瀧川龍王來給他女兒提親,我還沒看上呢!本神的幹媽可是常羲女神——就是那個無尚偉大的常羲女神啊!”
他回頭看了看仍然在哭的女孩子——她已經哭不出聲音,但還是咧著嘴嗚咽;她流出的淚一瞬間就融入水中,但無支祁從周圍微鹹的氛圍中清楚地知道——她的淚一刻也沒有停息。
無支祁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是從幹媽那裏學來的,隻是少有用的機會,因為他實在不像幹媽那麽多愁善感。他遊回自己的宅第“小小水晶宮”(自己起的名字),從箱子底翻出攢了好久的寶貝——他隻是個不起眼的水神,不像人家龍王的收藏那麽豐富,屈指可數的幾樣寶貝,還是幹媽送給他撐門麵的……
“把這個吃了!”他回到女孩子身邊,不客氣地扳開她的嘴,把一顆紅色的丹藥塞進去。
“這是什麽?”女孩子立刻就可以說話了,聲音不再嘶啞。
“這可是我的第三大收藏——複生丹!用在你身上真浪費!”無支祁用鼻子哼了一聲,“本神隻是想好好教育你,矯正你的審美觀。既然你這麽不情願,回家去吧!以後別後悔錯過這麽好的機會!”
女孩子睜大了哭紅的眼睛,“真的嗎?”
“當然!本神說話一向算數!”
女孩子笑起來,發自內心的笑容十分令人感動。“謝謝大神!——我叫露珠。”
無支祁愣了一瞬,僵硬地在腰間摸了摸,僵硬地把手伸出去,紅著臉說:“這個給你!”
女孩子接過一看,是一塊青色的石頭。
“這是本神的第二大收藏——避水瓔珞。避水丹一遇到地上的空氣就會失效,但有了這個,可以像本神一樣在水裏自由自在地來去。”
“為什麽給我?”女孩子有些莫名其妙。
無支祁揚起下巴,傲慢地說:“萬一以後你想來探望我呢?”
女孩子更加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來探望你?”
“哎呀囉嗦!”無支祁把她往水麵上推,“有人送東西給你還不好?我幹媽給我的時候,我可沒問這麽多‘為什麽’!”
後來的兩年,無支祁常常遊到那塊大石頭上想心事。
露珠真的再沒來過。無支祁常常垮著臉嘀咕:“沒良心的女人!虧本神還對她說教了那麽久……臨走時還送她寶貝!”
那一天,他又在附近悶悶不樂地暢遊,就聽到頭頂似乎有異常的聲音。無支祁條件反射似的抬頭看了一眼——果然又是一塊繞著草繩的大石頭,他忍不住向水麵伸出憤怒的拳頭:“喂!你們無聊不無聊啊!這種事情用得著一而再地做?這不是逼我浪費寶貴的‘避水丹’嘛?!”
他剛扭身打算去救人,就聽到一聲清脆的招呼:“無支祁大人!別來無恙嗎?”
無支祁很奇怪為什麽這人還活著,但看了一眼石頭上的女孩子,就明白了這是避水瓔珞的功效。“露珠?怎麽又是你?!”
經過兩年的別離,露珠似乎比當日那個哭得稀裏嘩啦的女孩子更加成熟明豔。她艱難地揮了揮被束縛的手,開心地笑著說:“說來話長啊——先幫我解開繩子好不好?”
很快,露珠被無支祁請到了自己的“小小水晶宮”,吃著新鮮的蓮藕聊天。
無支祁裝作很氣憤:“你啊——難道不怕那麽大的石頭砸到高貴的本神我?還有,你怎麽又被扔下來了?”
露珠嗬嗬笑著回答:“因為部落裏的長老認為我是神奇的人,所以這次要把我扔到火山口裏,獻給火山的神。我想,火山的神未必像無支祁大人這麽親切,所以就偷偷跑來啦!我怕沉不到水底,才讓弟弟給我綁了那麽大的石頭!——無支祁大人這麽聰明靈活,應該不會被砸到吧?”
聽了她的恭維,無支祁又得意起來,“那當然!而且火山的神——哼,不是我自誇,她比我可差遠了!而且她是個女的,也未必喜歡你啊!”
露珠裝作什麽也沒聽到,溫和地笑了笑。
那時候,男女的感情很簡單——如果一個女人願意在離開兩年之後,拋開她的世界回到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她的心意如何,不言自明。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無支祁把自製的魚骨梳插在露珠的頭發裏,露珠則把親手編的百草腰帶繞在無支祁的腰間。從那以後,無支祁的快樂悠遊多了一個忠實的同伴。
那一天,無支祁正在向露珠傳授一門很實用的手藝——培養淡水珍珠——就聽到頭上有人在大吵大叫:“無支祁!你給我出來!”
無支祁很無奈地踏著浪花浮上水麵,撓撓頭,垮著臉看著麵前這個結實的中年人,口氣中充滿了明顯的不耐煩:“怎麽又是你啊——夏禹老伯……”
夏禹叉著腰,一張被太陽曬黑的臉膛漲得發紅。他比無支祁氣憤多了,伸手指著無支祁大罵:“你這個混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修好一條分水的渠道?你竟然一點麵子也不給,不讓一滴水流過去!”
無支祁打個哈欠,搖搖頭,“我不喜歡你修的那條水道——風景太差!沒別的事我要回家了。”
夏禹忍不住漲紅了臉大吼一聲:“等等!你看這是什麽?”
無支祁還真是有些好奇,於是真的回頭看了看。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白光閃過,一個白玉環從他頭頂“哢啦”一聲落在他脖子上,立刻縮緊,正好緊緊貼住他的脖子。玉環上連著一條石鏈,另一端握在夏禹的手裏。
“喂!這是幹什麽?你拿的是什麽鬼東西?”無支祁慌張起來。
夏禹眨巴眨巴眼睛,一邊迷惘地搖頭,一邊憨憨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無支祁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什麽?你連這是什麽也沒搞清,就往本神身上扔?!太不負責任了吧?!”
夏禹又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憨憨地回答:“我夢裏的老神仙告訴我,這個寶貝可以製服調皮搗蛋的無支祁。”
“什麽狗屁老神仙啊!”無支祁看清了脖子上的這個東西,不禁大驚失色:“這明明是龍族的寶物!一定是瀧川龍王那個糟老頭,嫌我不給他麵子,沒娶他女兒,想了這麽個鬼主意整我!這是打擊報複、陰謀陷害!喂,夏禹,你放手!我要去天庭告狀!”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把你抓住了!”夏禹昂首挺胸,大義凜然地說:“你就認命吧!要是實在不認命,就當是為天下蒼生做貢獻吧!”
“什麽?我好好當水神,也沒礙著天下蒼生吧?喂!喂!你幹嗎?!夏禹——你這個臭老——”他的“頭”字還沒說出口,就見夏禹把石鏈往水裏一扔。
那條石鏈果然是龍族的寶物,一進水裏,它立刻變得越來越沉重——差點把無支祁的脖子揪斷——然後它拖著無支祁重重沉在水底,蕩起一片泥沙……
露珠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條石鏈破壞。她靜靜地守在無支祁身邊,一言不發。無支祁仰麵躺在水底,不知該作出什麽樣的表情——他從來沒有絕望過,不知道絕望的時候是什麽樣。但他畢竟有了一些變化——被拖在水底的頭五年,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露珠不知該怎麽安慰他——怎樣才能安慰這個最愛快樂遊蕩,卻再也不能去任何地方的水神?她隻能守在他的身邊,把自己的見聞一點一滴告訴他——雖然他通常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有一天,無支祁忽然說話了:“露珠,你回到地麵上吧!”
露珠皺緊了眉頭,堅決地搖頭回答:“不!”
無支祁歎了口氣——這一次不是刻意模仿幹媽,而是發自內心的悵然:“你說過,想在陽光下漫步。我一直以為,如果陪著你在水世界漫遊,你也許就不再懷念陸地。可是我再也不能陪著你漫遊。你回到陸地上吧!你還年輕呢,怎麽能陪我在這昏暗的水底度過此生?”
露珠低著頭,聲音有些不滿:“真讓人生氣!你竟然把我說過的話都記錯了!”她微微揚起下巴,笑著糾正:“我說的是:‘希望和你一起在陽光下漫步’!如果沒有你,我也不回陸地!”
他們就這樣在陰暗的水底度過了很多年。
有一天,露珠無限哀愁地感歎:“大人還是像初次見麵時一樣年少,而露珠,卻已是風燭殘年……人類的壽命真是令人悲哀!”
無支祁仔細地端詳著她,認真地反駁:“怎麽會?我覺得你和當年沒什麽變化啊!”
露珠知道這是安慰——她的長發已不再是夜色般的烏黑,臉上也平添了許多歲月留下的刻痕。她笑了笑,說:“有一件事,希望大人能夠原諒我——我吃了您的‘散木琉璃’。”
“什麽!”無支祁忍不住想跳起來,可是他沉在水底,這麽高難度的動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完成。他驚駭地瞪直了眼睛:“我的第一大寶物‘散木琉璃’?!露珠,你知不知道這很荒唐!散木琉璃一旦入口,就會和靈魂結合在一起,永生永世不能分開。而它的作用是抵消一切草木的功效——吃了之後,即使是蟠桃也不能延長你的壽命,靈芝也不能讓你起死回生,而且就算是孟婆湯,因為原料是忘卻草,所以也會對你失效!”
“我知道,所以我才毫不猶豫地吃了。”露珠的臉色非常平靜,“就是想抵消孟婆湯的功效。”
無支祁愣了,“露珠,你知不知道你很傻?以後無論有多大的病痛,草藥都不能為你治愈,而且因為孟婆湯對你無效,這些痛苦的回憶會伴隨你生生世世!要是散木琉璃的利大於弊,我早就吃了!”
露珠的笑容像他們初次見麵時一樣美麗。
“隻要這些回憶中有您……隻要不忘記大人,剩下的痛苦,露珠願意承擔。”
後來的某一天,露珠去水道裏找新鮮的蓮藕——無支祁最喜歡的零食,她離開就再沒回來。無支祁知道,他們分別的日子到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某一天,無支祁正在數頭頂的遊魚,計算從自己被拖到水底到現在,一共有多少魚從頭頂遊過,心裏還盤算著當年養的珍珠蚌要是活著,該產出多少珍珠——這是他僅有的兩項活動,他覺得活著就得鍛煉腦筋,萬一變遲鈍,豈不有辱無支祁的大名?
忽然,頭頂又傳來巨大的聲響。
“不會吧?”無支祁微微睜大眼睛,無可奈何,“這次要是個大石頭,本神可躲不開……”
但那不是大石頭,而是一頭奇怪的牛。
在無支祁被困水底的這些年中,人類已經學會鑄造各種傳神的東西——比如這個鐵牛。
無支祁看著鐵牛呼呼地落下,心裏忽然想:“若是現在去投生,不知能不能遇到露珠……”
但那鐵牛剛好——落在他身邊,彭一聲,激起無數泥,把無支祁埋得嚴嚴實實。
“哎呀!搞什麽啊!我可是高貴的無支祁呀!”無支祁忍不住伸出手拔開臉上、身上的泥巴。
就是這一刻,他驚呆了——他竟然能夠坐起來!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摸了摸脖子裏的石鏈——它們喀喇喀喇碎成一堆粉末。
無支祁不知道,這頭鐵牛是用官府淘汰的刑具鑄成,沉到這裏鎮壓水鬼——鐵牛身上刻著的文字這麽說,但無支祁不認識,他認識的文字早就沒人使用——被這麽凶神惡煞的東西一碰,龍族的寶物徹底報銷了。
無支祁可沒管這麽多,無比快樂地逃之夭夭……
“後來你怎麽被關在冥界?”
夜色已經降臨,張大福和無支祁走了一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休息。
“哼,別提了!我回到我的小小水晶宮一看,一切都荒廢了——似乎我和露珠存在過的痕跡都已從世上消失……我不過想搬個家,換換環境,所以把水道小小改動了一下——天帝竟然因為這個判我在冥界麵壁思過一千五百年?!我問他,我被瀧川龍王陷害,他怎麽不管?他竟然說我私自和人類結合,懲罰一下也沒錯!我的名字竟然是這種人起的!虧我幹媽還是他兩個老婆之一!不過冥界的防範可不怎麽樣,我這已經是第九十二次逃脫。”
“九十二次?”花貓張大嘴巴,“你還真執著。逃這麽多次幹嗎?”
無支祁的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目光也仿佛迷失在高高的夜空裏:“因為她隻有一個願望,所以,哪怕一次也好,無論如何也想和她在陽光下漫步……”
“你的理由倒是很感人啊。”兩個淡淡的身影出現在無支祁麵前。
無支祁心中一驚,眨眨眼,裝天真:“咦?這不是小鬼中的雙壁、‘地獄童子軍’黑白無常嗎?(黑無常衝上去,掄起手裏厚厚的文件夾,打在他頭上:永遠別在我麵前提起小鬼這兩個字!)你們竟然比騏輪還先找到我,不簡單不簡單!”他假惺惺地鼓了鼓掌,已經開始捉摸怎麽逃走。
白無常麵無表情地摸出表,說:“我們可不是來找你的!——張大福,你的時辰到了,有什麽話快交待吧!”
無支祁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拉拉花貓的尾巴,又揪揪它的耳朵,“貓兄,你怎麽說死就死了……”
“無支祁大人,”貓的魂魄閃耀著柔潤的光芒,慢慢幻化成形,“我的願望實現了。”
無支祁張大嘴巴無法合攏,露出震撼而傷感的表情,“露——珠?!”
露珠的笑容仍是那麽美麗,她說:“雖然大人沒有認出我,但是,我真高興!你為了我,一次又一次從地獄逃脫……”
黑無常趁無支祁呆若木雞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一聲把一張咒符貼在無支祁的額頭上。“蓬!”——自稱英俊瀟灑的少年無支祁變成一隻小白猴。
“哎呀!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無支祁這麽可愛!”黑無常笑眯眯把猴子抱在懷裏。猴子使勁眨了眨眼睛——除了眨眼,它什麽也無法做。
——閻羅寶殿——
閻羅大王看著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蔫蔫地一言不發的小猴子,歎了口氣,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篇義正言辭的長篇訓誡扔進了抽屜裏。
“我說無支祁啊,”閻羅大王又歎口氣,“這次你死心了吧?前幾次還說是要去找你老婆,現在好,找到了你也認不出來!(閻羅大王的三大秘書不失時機、異口同聲批判:差勁的男人!)這回你該好好服刑了吧?”
無支祁一聲不響,沒有回答。
這時候,轉輪王?柳在道的身影出現在閻羅寶殿。這個十七八歲少年模樣的王,抱了一大摞文件,白了無支祁一眼,對閻羅大王說:“大王,今天處理的靈魂都在這裏,請您過目。”
閻羅大王簽字時,無支祁忽然抬起頭,問:“露珠這次會變成什麽?”
閻羅大王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心動,打算通融一次:“你要是老老實實服刑,告訴你也無妨……”他找到一份文件,但隻看了一眼,就“噗”一聲合上,臉色變了好幾次,最後終於幹咳了兩聲,回答:“你還是別想那麽多,乖乖悔過吧!也許再過幾百年,還能回歸天位。”
“無——賴——說話不算數!”——被騏輪拎出閻羅寶殿時,無支祁的慘叫一直從寶殿傳回十六層……
——七個月後——
“什……麽……”閻羅大王氣得渾身發抖,要不是他的三大秘書在一旁拖著攔著,他真想用水晶球把麵前這個沒用的騏輪砸到魂飛魄散。
“無支祁……又逃走了?!!!”
騏輪哭喪著臉,結結巴巴分辯:“也有一個好消息——卞城王殿沒有失竊……”
夜色籠罩的山間,一團白影在樹叢間穿梭,竟比月光還耀眼。
“啊嗬嗬嗬……那個笨笨的閻羅大王,實在太小看我了!他不告訴我露珠會變成什麽,一定是怕我知道之後又逃走。這麽說,露珠一定是變成了——猴子!這麽簡單的推理,怎麽能難倒我?啊嗬嗬嗬……在山裏找一隻猴子可比在城市裏找人容易多了!簡直是天賜良機!我怎麽能錯過?!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無支祁呀!”
閻羅大王從前到後、從後到前翻著那一本厚厚的檔案。
這本檔案和上次看時沒什麽大差別,隻是在“年少英俊”“聰明絕倫”前麵又多了幾個字——“大名鼎鼎”……
閻羅大王的第一秘書妙瑩惴惴不安地說:“大王,您要慎重啊!別的妖怪就算了,這可是頭號不服管束的無支祁呀!要是讓他這麽跑了,恐怕別的妖怪就不會安心被困……”
閻羅大王歎口氣,“他不在還好,別的妖怪也沒什麽想法。他在的話,隻會鼓動更多妖怪和他一起逃跑……”
閻羅大王的第二秘書明篁也忐忑不安地提醒:“大王,這麽做,您會被天帝記過的!”
閻羅大王又歎口氣,“也就是一個大過而已。把他抓回來,他再多跑幾次,天帝得給我記多少過還不一定呢……”
閻羅大王的第三秘書紫夷皺著眉頭發表意見:“無支祁可是水神啊!萬一他跑到哪個江河湖海裏,攪鬧一通……人間豈不是要遭殃?上次他把河水改道,害五千多戶人家流離失所……”(看來天帝判他麵壁思過也不是沒道理……)
閻羅大王吐了口氣,“應該不會吧!無支祁那麽聰明,一定是到什麽深山老林裏去找露珠……”
他看了看畫像上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一狠心,舉起手裏鬥大的戳子,狠狠朝那張笑眯眯的臉砸下去。
“臭小子!我再也不想為你心煩了!”
檔案上赫然多了幾個鮮紅的大字:
“提前開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