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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之眼

  ——地獄?閻羅寶殿——


  閻羅大王的第一秘書妙瑩,正靜靜地坐在閻羅寶殿最低一級台階上。冥界的風吹拂著她隨意披散的長發,她輕盈的白色衣衫在黑暗的空中飛舞……閻羅寶殿和冥界其他建築一樣,漂浮在半空,因此妙瑩那微微前傾的姿勢看起來相當危險。但她本人似乎並不怎麽在意,隻是專注地凝睇著遙遠的某處……


  周圍的幽冥一團渾沌,分不出遠近高低——閻羅寶殿正在十八個空間之間移動,她到底在看什麽?

  閻羅大王像往常一樣,在不緊不慢地品嚐“地獄靈茶”。他時不時抬起頭,隨口問一句:“妙瑩啊——看到什麽狀況沒有?”


  妙瑩總是搖搖頭:“沒有什麽異常,十八層的囚徒們都很安份。”


  閻羅大王的第三秘書紫夷走到她身邊,放下一杯茶,“妙瑩姐,休息一下,喝杯茶吧!”


  閻羅大王忍不住在這時候插嘴:“是啊!休息一下吧——雖說你的眼睛是冥界唯一能看穿空間的通靈眼,但也不用這麽緊張。我早說過,無支祁不在,其他妖魔還更安份呢!”


  妙瑩微微笑了一下,端起地獄靈茶嚐了一口,“果然不同凡響啊!沒想到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拂水姬在研製靈茶方麵倒是很有天賦。”


  說到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手下,閻羅大王有感而發:“唉——真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麽回事,沒事就喜歡到處玩,在各個神殿裏搜刮寶貝就罷了,還常常拐著其他地官一起不務正業,工作卻沒落下……也許她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


  “哎呀!”妙瑩輕輕放下茶杯,好像發現什麽。


  “出了什麽事?”閻羅大王心裏一驚,有一種熟悉的不好的預感。


  “拂水姬……她這是在幹什麽?”妙瑩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對看到的情景不能理解。


  ——拂水殿——


  門口排起了長龍,有人樣的、沒人樣的地官、小鬼熙熙攘攘嘮嘮叨叨,一看他們興奮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在等著好事。


  紅曲和白箏兩個人站在拂水殿門口,忙得熱火朝天,嘴裏不斷地吆喝著:“來來來!地獄靈茶第四代試驗品,免費試喝!排好隊!別著急!”


  她們身後的桌子上,堆滿了山一樣高的茶葉盒。


  “你……到底有完沒完?!”紅曲的秘書冰萱早就青筋暴跳,“今天的工作還沒開張!你卻在這裏搞什麽免費試喝?!”


  紅曲根本顧不上理她,頭也不回地抱怨:“冰萱!不來幫忙就算了,還在一邊說什麽風涼話!沒看到我忙成這樣,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用!——白箏!別忘了統計!”


  劫火殿的官員——劫火姬?文白箏已經忙得暈頭轉向。


  紅曲改進的地獄靈茶實在太有名,早已馳名全冥界(據說從明年開始,十八層囚徒的模範改造獎也要用它來做獎品)——地獄靈茶因為原料稀有,所以一向限量發行,一般的小鬼很難搞到,而且喝過之後,更覺得那些按月發放的“地獄清茶”難以下咽……因此,開發者偶爾搞個什麽小活動,就會引起這麽轟動的效應。紅曲一個人絕對應付不過來,隻好常常鼓動好友白箏來幫忙——好處是可以無條件品嚐一整年的靈茶。


  忽然,隊伍開始騷動。紅曲那嗡嗡作響的腦袋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看到眼前的長龍作鳥獸散。


  “喂!你們……”她還沒來得及發表不滿,就發現事情大大不妙了。


  “咳——咳!”一個一臉嚴肅地女子,背著手來到紅曲那張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桌子前,清清嗓子——正是閻羅大王的第二秘書?明篁。“劫火姬,不要往桌子下麵躲了!你就是躲起來,我也能猜到——每次這種事情都少不了你。再說這桌子上也沒罩桌布。”


  白箏不甘心地站了起來,嘀嘀咕咕地說:“這隻是……本能……”


  明篁從背後伸出手,拿出兩張紙——果然是《處分通知》兩份。“你們簽個字。半個小時以內把《悔過書》送到閻羅寶殿!”


  紅曲和白箏垂頭喪氣地接過處分通知,撇撇嘴。


  “不是我多嘴,拂水姬!你就不能偶爾安靜一段時間嗎?”明篁搖搖頭,對這兩個愛起哄的執事早就無可奈何,“還得我一次一次為了兩張《處分通知》跑腿!”


  紅曲不服氣地嘟起嘴,為自己爭辯:“明篁姐!要不是有這麽多次試驗和調查,我的地獄靈茶怎麽能大獲成功呢!你要不要來一杯嚐嚐?讓你這麽受累,我也不好意思啊!”說到這裏,她又來了精神,“不是我自誇,這次的地獄靈茶第四代,混合了天地元氣、日月精華,對於強魂固魄有顯著功效。我就不說那麽多了,來,把這杯喝了,填張問卷就可以領兩盒試用品!”


  ——當然,白給的靈茶很難讓人拒絕……


  明篁喝了一杯,神色似乎緩和下來。(紅曲偷偷拉了拉白箏的衣袖,“快記錄!靈茶看來真的有安神功效!”)

  白箏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明篁,問:“明篁姐,有什麽意見沒?直說好了,也好讓拂水姬繼續改進!”


  明篁認真回味了一下,鄭重地發表意見:“這個嘛,似乎有些太甜——要是更甜一點就好了……”


  白箏停下手中的筆,紅曲疑惑地撓了撓頭,異口同聲問:“到底是太甜還是不夠甜?”


  “我喜歡清淡一點的——當然要再甜一些!”


  紅曲和白箏掏掏自己的耳朵,相視沉默。


  冰萱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們身邊,冷靜地說:“明篁!幽篁又出來了!”


  明篁“啊”地叫了一聲,對準自己的頭狠狠打了一拳,不好意思地笑笑,“讓你們見笑了!這家夥真是的!一遇到重要話題就忍不住發表意見!——難道我就不能說說自己的感受嗎?——閉嘴吧!——記住,不夠甜!再甜一些——啊!妙瑩姐的眼睛就要看到這邊了,我也得趕快回去工作……”


  紅曲和白箏看著明篁一個人念念有詞嘀嘀咕咕地遠去,使勁眨眼睛一分鍾,才完全回過神。


  “不愧是閻羅大王的秘書,”紅曲倒吸一口氣,“果然有過人之處!”


  冰萱淡淡地解釋:“一般人的魂魄是陰陽混合,基本均衡。有的魂魄可能在其中一方麵比較強,另一方麵比較弱——地獄的執事大多是這樣。但明篁的魂魄卻是陰陽截然分開,一方麵包裹著另一方麵,是很罕見的一種——幾千年間就出了兩個。現在在外部的是屬‘陽’的明篁,但被裹在內部的‘幽篁’會偶爾顯露出來……”


  紅曲撓撓頭,做了鬼臉,“聽起來像沒封好口的包子。那另一個是誰呢?”


  冰萱的眉頭皺了一下,“是後羿——這些都寫在《十殿閻王資格考試複習全書》第一百一十七分冊裏。連這個都不知道,你不打算晉升了吧?”


  白箏皺著眉,挺不高興,“為什麽我們每次搞活動,都會被發現?虧我們還特意研究了《閻羅大王作息時間表》,挑閻羅寶殿前往其他空間的時候!”


  冰萱搖搖頭,“你們兩個……難道告訴你們的事情,沒有一件能記住嗎?閻羅大王的第一秘書妙瑩,擁有獨一無二的通靈眼,能夠看到冥界任何地方!——我看你們兩個是沒希望升級了!還有兩年就是四百五十年一度的十殿閻王候選人資格考試,看你們的樣子,根本沒有在複習!”


  紅曲根本沒有聽她的話,隻是托著下巴,眼裏閃爍著陰森的光芒,“這麽說妙瑩是個關鍵人物……就這麽決定了——用一百盒地獄靈茶賄賂她!”


  拂水姬?原紅曲最大的優點就是——說到做到。


  當她拖著塞滿地獄靈茶的口袋來到閻羅寶殿的三個偏殿之一——妙瑩居住的“空靈殿”時,還真把妙瑩嚇了一跳。當紅曲毫不避諱地說出來意時,妙瑩都不知道是該搖頭還是該發笑。


  但作為地獄裏為數不多的鐵麵派,妙瑩毫不猶豫就拒絕了紅曲的賄賂,還語重心長地說教了一番:“你啊——好歹也是地獄的官員、重要的神衹,老老實實把本職工作搞好就很不容易了!不過話說回來,你的祖先也沒有一個是老老實實工作的,每個都喜歡到處遊玩……這就是遺傳的力量嗎?”


  紅曲的計劃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她可不想就這樣回到拂水殿——好不容易從那個管她管得過分嚴格的冰萱眼皮底下逃出來,怎麽也得多玩一會兒再回去……


  “妙瑩姐,”紅曲在妙瑩身邊坐下,兩人一起在台階上吹風(妙瑩似乎特別喜歡坐在最後一級台階上),“你的眼睛真是稀有!是天生的嗎?”


  “不!”妙瑩微笑著搖搖頭,“我生前算是……盲人吧……”其實不談工作的時候,她是個挺親切的人。


  紅曲來了興趣,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本子,眨巴著充滿期待的眼睛,虔誠地請求:“講一講你的故事吧!你也知道,我在整理地獄執事們的故事,打算結集出版,參加天界舉辦的第四屆圖書展!你就當是給我提供一些素材,好不好?”


  這事倒是不假。


  五十年一次的天界文化節,在神仙當中是新興的盛會,凡是有肚子裏有點墨水,或是曾經有點墨水的,都想出來顯一顯。但頭三屆都給天界奪魁,瑯嬛書局猖狂得不得了。這次,冥界三途河書店就指望著生前是作家的拂水姬原紅曲來翻身呢!因此她得到很多特權:比如說,能無條件查看卞城王殿的資料。但紅曲覺得還是聽聽當事人口述比較有感覺。(她後來確實得獎了,但也養成一個不良習慣——打探別人的隱私……)

  妙瑩想了想,苦澀地笑一笑,說:“我的故事可一點都不甜美……”


  傳說,寬闊的江中有一種奇妙的魚。隻要看到它透著神秘的氣息的樣貌,人人都知道它絕非凡品:它全身披著深藍色的細鱗,眼睛周圍有一圈金色光華,身上有七個銅錢似的金斑。


  它的名字叫“夜遊”。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人們從來沒有在白天見過它的蹤跡,不論是多高明的漁人,也從沒在白天撈起過一尾這樣的魚。


  即使在夜裏,它也不常常出現,而且不論是多香的餌也無法引它上鉤。


  想要捕撈“夜遊”,必須在夏天的深夜,在江邊的小船頭掛一盞藍色的燈,把丁香花瓣撒在被映藍的水麵。“夜遊”被藍色的柔光和丁香的氣味吸引,會成群結隊到船邊徘徊,驅之不散,隻要用手就能撈起……


  ——這隻是江邊的傳說。從沒有人真正撈起過一尾“夜遊”——至少在小瑩的記憶中,沒有那樣的事。


  但常常有人想嚐試。因為傳說中還說“夜遊”的神奇絕不止於外貌,它可以治百病,尤其是它那雙被金色環繞的眼睛——那是王母配製不死仙丹的一味藥材。


  不管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小瑩決定試一試。


  那年夏天,她在自家的小船上掛了一盞藍色的燈,把春天收集的丁香花瓣小心翼翼地撒在水麵。


  那年夏天,她的父親淹死在江心;她的哥哥在下遊被發現時,廢了一條胳膊,好在留下一口氣,隻是現在還不能離開床;她的母親為這悲劇哭瞎了眼睛……為了哥哥和母親,她需要那傳說中治百病的神魚!

  小瑩這年春天剛滿十四歲。和出身普通漁家的少女一樣,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織網、捕魚,生活對她來說,就是屋前寬寬的水麵。她很小的時候就在江裏遊泳嬉戲,雖然聽多了龍王水鬼的故事,但她從沒有希冀傳說成真。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就好了!”小瑩躺在小船上,隨著它輕輕晃動,心思也有點模糊。“不能睡!丁香花瓣已經全部撒下,錯過了今夜,就再也沒有機會!”她這樣對自己說著,又爬起來,看著藍色的水麵——那裏沒有任何異常跡象。


  她有點害怕:如果那真的隻是個傳說,如果沒有“夜遊”,她這一家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她不禁想起那個惡狠狠的漁霸,渾身一哆嗦。


  就在她為自己的境遇浮想聯翩的時候,不遠的地方,傳來笛聲。


  “笛聲?是誰在吹笛子?”小瑩有些奇怪。夜間捕魚的鄰居們不會徘徊在岸邊,而且忙於生計的漁人怎麽會有這種閑情逸致?


  但小瑩實在等得無聊,要是有個人能陪她說說話也好啊!也許是被婉轉的笛聲吸引,她忍不住離開小船,順著聲音而去。


  吹笛子的是兩個人。雖然還沒有親眼看見,但小瑩已經被他們笛聲中的氣韻折服——她不通音律,但也知道這聲音的美妙。


  兩人的笛音和在一起,時而一起拔高,時而一同沉低,時而高低相合……宛如百靈一飛衝天,宛如疾風掠過林梢,宛如沉暮孤鴉振翅江心,宛如初春柳絲輕拂水麵……


  其中一支笛子音色柔美,時而飄逸空靈,時而低沉溫婉;另一支則出奇嘹亮,但卻同樣不失佳韻,清越澄明。


  小瑩不禁呆了。她茫然地看著江邊青石板上,那一對麵向江水而坐的男女。她隻覺得整顆心都離開了身體,隨著音律前往超脫世俗的地方……直到笛聲漸漸消隱,她也沒有回過神。而當她終於回神的時候,發現那個吹笛的少女不知什麽時候來到麵前,正笑吟吟看著她。


  “你喜歡嗎?”少女溫和地問。


  小瑩漲紅了臉,不知該怎麽回答,隻能拚命點點頭。“你們是誰?”她木訥地問,“不是附近的人吧?”


  少女輕輕點點頭,仍是一臉笑意,她隨意地坐在青石板上,指了指身邊,對小瑩說:“過來坐啊!”


  小瑩不知不覺就按照她的話做了。她坐在這個陌生的少女身邊稍稍離開一些的地方,側頭看著她,覺得她真好看,傳說中的龍女也不過如此吧!少女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晶瑩剔透的綠色笛子插在腰間——她剛才就是用它來演奏——綠色的笛子襯著鵝黃色的長裙,像初春的柳芽一樣可愛。


  她說:“我和哥哥隻是路過這個地方,看到江心的月影非常美,忍不住要為它演奏。”


  為月亮的影子演奏?小瑩第一次見這樣的人。她看看江心,月亮的倒影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啊!


  這時候,那個一直背對著小瑩的年輕人緩緩轉過身,問:“是你在召喚‘夜遊’嗎?”


  他也知道“夜遊”!但小瑩卻沒有立刻回答。她知道這很失禮,但她的眼睛無法從這人的身上離開——她曾經以為,劉員外家的四公子是世上最俊美的男子,傳說中的潘安也就那麽回事了。此刻,她為沒有見過麵前這個男子的人遺憾……


  “是你召喚‘夜遊’嗎?”他又問了一遍,渾厚悅耳的聲音並沒有因為沒有得到回答而不耐煩。


  小瑩勉強點點頭。


  他歎了口氣,眉間微微聳動,仿佛為小瑩的無知悲哀。即使這隻是一聲歎息,也讓小瑩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是為她歎息,為她一個人歎息。


  “你也是聽信了那些無稽之談,想用它來入藥?”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十分溫和。


  小瑩又點點頭——似乎見了這兩兄妹,她就不記得怎麽說話。


  年輕人垂下頭,看了水麵一眼。小瑩忍不住隨著他的目光望去——


  “夜遊!”她叫起來。


  是的,那絕對是夜遊!藍色的細鱗在月光下泛著神奇的光,金色的斑點時不時閃耀——一大群傳說中的“夜遊”在水邊嬉戲,小瑩數不出它們的總數有多少!它們不是受到丁香花的感召,而是被這兩個人的笛聲吸引!

  “夜遊真可憐!”年輕人的聲音有些惋惜,“因為美麗,就得承擔殞命的厄運。其實它隻是一種風雅的生物,和人互不相幹地生活。”他看著小瑩,眼中帶著一絲悲憫:“但天真無知的人更可憐——隻看它美麗,就幻想它是美好的東西,不知道它的肉對人來說是劇毒。”


  “夜遊有毒?”小瑩有些失望。


  那陌生的少女平靜地回答:“是的。所以絕不要再試圖捕撈!”說完,她抬頭看看夜空,說:“大哥,時間差不多了。”


  年輕人點點頭,對小瑩說:“你趕快回家吧!別做無聊的事。”


  他們要走了嗎?小瑩的心忽然在失望和不舍中勇敢起來,問:“你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旋即堅決地回答:“我不問你的名字,也不會把我的名字告訴你。知道名字,隻會加深羈絆。我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麵,所以你不必詢問。”


  被這麽清楚地拒絕,小瑩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輕輕推了她一下,沒有取笑她羞紅的臉,隻是柔和地說:“就當相遇是一場美夢,回家去吧!”


  小瑩悵然若失,恍惚地走了兩步,依依不舍地回頭問:“為什麽不會再相遇?”


  但靜靜的江邊,除了她,一個人都沒有……他們不見了,夜遊也不見了……


  小瑩瞪大了眼睛,跑回去仔細尋找,可是一切都像夢境一樣消失。隻是在青石板上,有一樣東西在閃閃發光。


  小瑩好奇地把它拾起來左看右看——似乎是一塊白玉,上麵刻著小瑩看不懂的文字。


  小瑩的心嗵嗵直跳——這是他落下的!是他的東西!她忍不住內心的喜悅。他一定會回來尋找!她要好好保管,這樣就能夠再見他一麵!

  冬去春來,他竟然沒有回來。


  小瑩的哥哥在冬天去世,她雖然悲傷,卻也為哥哥的解脫而欣慰。她不得不使出渾身力氣維持自己和母親的生計。白天她拚命織網洗衣,晚上熬夜縫縫補補——十五歲這個春天,對小瑩來說分外艱難。


  劉員外家後牆外的丁香又開花了。小瑩有時路過,會忍不住為那淡紫色的柔弱的花瓣駐足。她時常想:如果去年不是因為一時調皮,摘下丁香,就不會在夏天去捕撈夜遊;如果不是去捕撈夜遊,就不會遇到他……她也不知自己是該謝這丁香,還是該怨這丁香。


  他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在小瑩心裏徘徊許久。也許他真是龍王的兒子?或者是天上的星宿?難道是“夜遊”的化身?有時候,想得太離譜,小瑩自己都忍不住癡癡發笑。


  他真的說對了——隻看他美麗,就幻想他是美好的東西。也許他是水中的怨鬼呢?不,不會……他的氣質那麽溫和,他的眼睛那麽清澈,不可能是水鬼!他一定是天上的神仙。


  可是,他為什麽再不出現?漸漸的,小瑩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那個美麗的夏夜做了一場美麗的夢。


  但那塊白玉是真實的!

  小瑩時常把它拿出來,放在手心撫摸。


  這塊圓形的玉幣比手掌略小,非常光潤,中心有兩個圓圓的孔——似乎是用來係絲絛,孔的邊緣刻著一圈文字——雖然玉幣被磨得十分圓潤,但這文字卻清晰可辨,一點一橫都不少。小瑩不認識上麵的字,她也不想把這玉幣拿給別人看。隻是有一次,她臨摹了其中一個字,去問酒樓外代寫書信的先生,他說他也不認識,那可能是上古已經失傳的符號……


  不僅如此,這個玉幣還有一個神奇的地方。那天夜裏,小瑩在昏黃的燈下補衣,忍不住又想到他,於是從懷中摸出玉幣。她隻是隨手把玉幣湊近油燈,但奇怪的事發生了——透過那兩個小孔的光把整個小屋照得雪亮!甚至瞎眼的母親也覺得臉上微微發熱,問小瑩出了什麽事。從那以後,小瑩再也沒有在夜裏把那塊玉幣拿出來——她怕被別人知道這個寶物,把它從她身邊奪走——她還要把這玉幣還給他呢!

  可是,這麽寶貴的玉幣他怎麽不急著尋找?小瑩等得有些失望。


  不久之前,有人開始上門提親。


  雖然小瑩家境困窘,但她肯吃苦,又能幹,長相也清秀,很多人家願意聘她。小瑩的母親開始琢磨著給她定親,小瑩自己卻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盼望著什麽,隻是覺得,一旦成親,即使見到他,也不一樣了……她暗暗祈求上天,讓他快出現吧!哪怕隻見一麵,再看他一眼也好啊——


  小瑩清清楚楚記得那天——那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陽光。


  她隻是心緒鬱悶,一個人躲在江邊的蘆葦叢中,撫摸他的玉幣。她隻是一時興起,才把它對著陽光。她隻是對著小孔看了一眼……


  “啊——”小瑩的尖叫嚇壞了江邊的漁人。


  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一腳深一腳淺在江水裏摸索。她好像找到了什麽,急忙把那東西揣進懷裏。


  他們看著這女孩莫名其妙的舉動,擔心地問:“小瑩,你怎麽了?”


  小瑩似乎被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空洞的眼神不知定在什麽地方,一臉驚慌失措。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提親的人都把紅帖撤了回去。


  小瑩的母親更加哀傷,整日悲悲戚戚地怨天尤人。


  小瑩自己倒是分外平靜。她隻是從早到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該做什麽。她的雙手總是捂在心口——那裏還是揣著那塊白玉。每次她的手感覺到那微微發熱的石頭,就輕輕鬆口氣:幸好沒有把它丟在江裏。


  夏天又來了。小瑩可以借著竹杖到外麵行走,好心的鄰居們有時扶她到江邊曬太陽,她能那麽坐一整天,直到深夜。


  那天夜裏,她仍是坐在江邊,他坐過的青石板上。


  她的感覺一天天敏銳起來——夜風微微有些涼,蘆葦叢沙沙起舞,麵前的江水歡快地奔湧嬉戲,遠處偶爾傳來蟋蟀有規律的歡歌……雖然看不見,但她知道,這一切一定很美。


  這個夜晚,卻和平常有些不同。


  周圍寂靜無聲,她甚至能聽到遠遠的江邊,小船的船舷互相碰撞的聲音。身邊應該沒有人,但她卻聽到一聲綿長的歎息。


  “唉——”


  小瑩嚇了一跳,忍不住渾身一哆嗦。她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摸。


  那人的衣衫非常光滑,他的長發垂在胸前。當小瑩的手碰到他腰間一個涼涼的管子時,她差點驚呼起來。


  那是他插在腰間的笛子!一定是他!

  “唉——”他又歎息一聲,“果然是你拿了那塊白玉……我一發現它不見,就立刻尋找,但還是晚了一點……”


  小瑩的嘴唇輕輕顫抖——是他的聲音!他終於回來了,就坐在她身邊!


  “你不該拿它對著陽光。難道你沒有發現?它能把光放大。羲何的光芒本來就強大,再透過這玉幣去看,一瞬間就會灼瞎眼睛……”


  小瑩說不出話來,她微微顫抖的手摸出那塊玉幣,另一隻手摸索著拉起他的手,把那害她失去光明的罪魁禍首輕輕放在他的手心。


  “我隻是想等你回來,把它交給你……”她說著,流下眼淚,不知是欣喜還是傷心。“我隻是想再見你一麵。”


  他又歎了口氣。“我妹妹溫蓮告訴我,人的心非常柔弱,如果不是誠心結緣,就不要太溫柔,否則隻會造成更深的傷害。看來她說得對,我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你麵前——”


  “人的心?”小瑩咀嚼著他的話,有些明白,“你到底是誰?是天上的神仙嗎?”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不是天上的神仙。你曾經見過我——在三年前。那時我帶著家族來到這裏,你們的天帝贈我這塊玉幣——它能增強我的光輝,是我早就想要的。那天終於得到了它,所以我非常高興,期待著受到別人的讚美。而你,是第一個稱讚我的人……這算是一種緣分吧,因此我看到你捕撈有毒的夜遊時,才忍不住來製止。”


  “我是第一個稱讚你的人?”小瑩有些疑惑。她以前就見過他嗎?怎麽會?如果真的見過,她怎麽可能沒有印象?


  他停了停,知道小瑩想不起來,平靜地說:“那也是一個夏夜,你和你的哥哥在水邊收拾漁具。當我路過的時候,你抬起頭,微笑著說:‘好美的一顆流星’……”


  “他是流星?!”紅曲忍不住渾身一震。


  “流星……”妙瑩喃喃著,“流星……不屬於天庭管轄。他們蹤跡縹緲,不知多久才路過這裏一次。拂水姬,你的丈夫——前任黑無常的父親——是流星吧?”


  紅曲縮了縮肩膀,呐呐地說:“似乎是吧……我對於之前六生六世和天上花仙時發生的事情隻有模糊的記憶。聽說曾經和一顆流星很有緣——而且來到冥界才發現,這裏沒有他的檔案——這種事情隻有流星幹得出來,憑自己一時高興,就在凡間隨便投生,弄得大家手忙腳亂幫他們建立檔案……檔案還沒建立好,他們又一溜煙跑回天上了!”


  “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妙瑩微微笑了笑,“力量強大的人,通常都很短命,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冥界的執事大都是年紀輕輕就去世。更何況是流星呢!他們的生命長得難以估計,力量的強大也不遜於天帝天後。人類的身體無法承擔那份力量,所以流星投生的人都很早逝。”


  “他倒是死得輕鬆!害我一個人拉扯孩子……”紅曲想起來就有牢騷,可是不知為什麽,在惆悵的妙瑩麵前,這滿肚子牢騷也不那麽容易宣泄。


  “我好羨慕你啊——”妙瑩歎口氣,“對流星而言,人類的生命隻是彈指一瞬,既短暫又無聊。但他為了你,兩次從天空落下。而吸引我的那一顆,卻不屬於我……”


  “流星?你是流星?”小瑩不禁覺得身體發冷。


  “是啊。”他說,“我的生命和你相比,漫長得難以想象。即使你的子孫後代都不在人世,我仍然是我。所以,請你別再為難以接近的東西迷惑。”


  “如果你真的是流星,你能實現我的願望嗎?”小瑩揚起臉,問。


  他笑了,“流星並不能實現人類什麽願望,但如果是你——我願意為你實現一個願望,當作你失去光明的補償。”


  “我要再看你一眼。”小瑩一字一頓地莊嚴許願。


  他似乎有些驚訝。“你……何必如此執著?”


  小瑩苦笑一下,“不知道,可這是唯一一個不能靠我自己實現的心願。即使需要用生命來換,我也隻想再見你一麵!”


  “無論要承擔怎樣的後果,你都想再看一眼?”在得到小瑩肯定的回應後,他沉默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瑩的雙目之間輕輕一點。


  小瑩覺得他的指尖微微發涼,她的心卻熱乎乎——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臉頰!慢慢地,她的眼前出現淡淡人影——她看見他了!


  小瑩喜悅地叫起來,但立刻覺得有些奇怪——她隻看見了他,而周圍的一切,卻仍然在黑暗之中。她聽到江水流淌,但那個方向仍是一片漆黑;她仰頭去找天空的月亮,那裏也是黑乎乎一片;她低頭看自己的身體,也看不到——似乎她的眼睛裏,隻可以看到他。


  他的表情有點傷感,溫和地說:“即使是我,也不能讓灼瞎的眼睛恢複光明。但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這隻天女之眼是天帝身邊的青衣玉女官送給我的,它雖然看不見人間的東西,卻可以看透不屬於人間的一切。我把它藏在你雙目之間的痣裏,當你不再想看的時候,找個普通的醫生為你去掉那顆痣就行了。”


  他站起身,“我也該走了……”


  小瑩急忙問:“我還能再看到你嗎?”


  他有些不解,“為什麽要再見麵呢?我們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小瑩還想說什麽,就在這時,從天空飛下兩女一男,優美地落在他身邊。其中一個是上次見過的少女。


  “我妹妹溫蓮,你已經見過她了。這個是我弟弟豈憂。”他一邊介紹,一邊對最後那個年輕的女子笑了笑——小瑩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的笑容那麽溫柔,小瑩看得癡了。但這一瞬間的癡迷立刻被他的聲音打破。他說:“這是我妻子,她叫寧馨。”


  “你……成親了?”小瑩低沉的聲音有些幹澀。


  “是啊! ”他笑了笑,看起來很幸福,“以人的時間來說,是七萬年前的事。”


  小瑩忍不住多看了那個靜靜微笑的寧馨兩眼——她不得不承認,他們在一起真是完美無缺的一對璧人。


  他們挽著手要從她身邊飛走的時候,小瑩再一次問:“你的名字呢?為什麽不告訴我?”


  “知道名字,隻會加深羈絆。我們以後再也不會見麵,所以你不必詢問。”


  那年秋天,小瑩的母親也去世了。小瑩來到最近的妙境庵,削掉一頭秀發,把未來的日子托付給慈悲的佛和清寂的夜。


  她聽說,緣分都是修來的。如果她潛心修行,一定能接續和他的緣分。雖然他說以後再也不會見麵,但他第一次離開的時候也這樣說,他們不是還是見麵了嗎?

  她一直沒有去掉那顆痣。但直到她生命裏的最後一天,她才知道,此生他們是無法再見麵了。


  “天女之眼的力量太強。我隻是個普通的漁家姑娘,沒有什麽過人之處,根本無法承受那股力量,所以不到三十歲就死了。”妙瑩坦然說:“直到死也沒有知道他的名字。”


  “你還是像當初一樣,那麽想知道他的名字嗎?”紅曲垂下頭,看著腳下空蕩蕩的黑暗,若有所思。


  “是的!”妙瑩堅定地回答,“知道名字,隻會加深羈絆。但這正是我所期待的!雖然再也不會見麵,但隻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好!至少讓我知道,我長久以來想念的是誰……”


  紅曲吸了口氣,輕聲說:“豈憂的哥哥,叫作‘明輝’。”


  “明輝……”妙瑩反複低吟這個名字,表情即欣慰又感傷,“明輝……”


  冰萱發現,紅曲回來以後意外地沉默。


  “行賄被拒絕了,是吧?”她忍不住想諷刺紅曲一兩句。“幸好冥界有妙瑩這樣規規矩矩的人物——要是都像你,冥界早該垮台了。”


  但紅曲似乎沒聽到她說的話,隻是陷在自己的沉思中,許久才問:“冰萱,你說妙瑩為什麽不去投生呢?話說回來,你在冥界待了這麽久,怎麽也不去投生?”


  冰萱愣了一下,靜靜地反問:“為什麽要去投生?人世間又沒有等我的人……你今天怎麽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因為忽然發現地獄裏的執事不想我想象中的那麽快樂。”


  “像你這麽快樂的人才有問題!”冰萱哼了一聲,“一看你就是沒複習《十殿閻王資格考試複習全書》第六十五分冊——地獄官員的故事大部分記述在裏麵。”


  “真的?裏麵也記載了我的事跡?”


  “有啊——”


  “有沒有說我當花仙時候的事?”


  “篇幅很長呢。”


  “那……有沒有寫豈憂的哥哥的名字?”


  “怎麽問這個?”


  “因為……我朦朦朧朧記得,但記不清了——我怕告錯了妙瑩……”


  “真是的!還沒落實,就到處去說——果然是你的風格。”


  閻羅大王喝著茶,心情似乎不錯。


  “今天是那個日子吧……”他微笑著自言自語,“十年的修行換來他的名字……”


  值班的紫夷聽得莫名其妙,問:“大王,誰十年修行?換來誰的名字?”


  閻羅大王沒有回答,卻問:“紫夷,拂水姬以前寫的小說收在哪裏?我忽然想看——就當是配合現在的心情吧!”


  紫夷來了精神,“您說的是哪一本?拂水姬的小說,我全部倒背如流哦!”


  “她丈夫去世以後寫的那一本,最後一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


  紫夷想了一下,朗朗說:“‘別怪流星。但是,別愛上流星——除非你準備好承受永恒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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