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殿

  滿天的雪花飛舞著,撲嗍撲嗍打在臉頰,有些疼。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昏黃的路燈下站了多久。


  她對麵的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隻問了一句:“冷嗎?”


  她點點頭,似乎心就在喉頭湧動,想借著衝動把所有的秘密傾吐。但這些秘密也把喉嚨塞滿了,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垂下頭,伸出雙手,把她冰冷的手握住。


  那種暖流立刻讓她緊繃的神經放鬆,忘了應該說什麽。


  她隻做了一件事:把雙手抽回……


  他的神色頓時有些尷尬,輕輕抽動的嘴角抹上一絲苦笑。


  她的聲音若即若離:“郎十八,妾十七……”


  她隻念了這縹緲淒婉的六個字,他卻已經會意,付之複雜的一笑,轉身離去,竟不回頭。


  “郎十八,妾十七……”她仰天看著昏黃的路燈、可怖的碎雪,一時也不知臉上涼涼的水滴是奪眶的眼淚,還是融化的雪珠……


  “白箏,他走了……”一個麻雀大小的淡淡的影子出現在白箏耳邊。她幽幽飄在風雪裏,隨著狂風怒雪翩翩振翅。那對蜻蜓般嬌柔輕薄的透明翅翼,在雪花中微微泛著珠光。“你這個傻瓜!為什麽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胡話?什麽郎十八、妾十七的?要說也該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之類的才對啊!別說我剛才沒在旁邊提醒你——我吹了好幾口冷氣想讓你清醒清醒,可是你根本沒搭理……”


  淺白色的身影繞著白箏飛舞了幾圈,喋喋不休地埋怨。


  “冰翎!”白箏忽然伸出蘭花指,捏住小妖纖細的足踝,“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


  冰翎默默地望了她一會兒,搖搖頭:“你要是真的能‘止’於此,我就不必這麽操心了!”


  ——公元19××年,文白箏,二十五歲。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冰冷的夜晚是不是一場夢。她拒絕了真心對她的男人。她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痛苦,反正自己是難受得失魂落魄;不知那人如何度過這夜,反正她是在風雪中徘徊了一宿;不知道那人有沒有一個可以傾訴苦悶的朋友,反正她,有一個雪妖在一邊陪著……


  這夜難熬,白箏到死也沒忘——沒過多久,她那一生就結束了……確切的說,是在第二年夏天。


  那個夏夜,白箏忽然覺得身體不那麽虛弱。窗外蟋蟀的微鳴不再讓她心煩,溫潤的空氣也不再讓她感到憋悶,甚至那昏黃的月光也不那麽可憎……白箏知道:這叫回光返照……


  也好——在這樣寧靜的氛圍中離開喧鬧的塵世,正是她近來的願望。她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在她家冰箱裏“春眠”的冰翎。如果她一覺醒來,發現白箏已經不在,不知會有多傷心……


  算了。有個雪妖為自己傷心,死也不冤枉……


  忽然,寧靜的夏夜被一陣喧囂打破——


  “喂喂喂!你,就是說你!別跑——把你的《夜遊證》拿出來!”——一個洪亮的叫聲伴隨一陣馬嘶(白箏不禁好奇:在這樣的都市,半夜還有人遛馬?)


  “哎呦,這不是騏輪大人嗎?好久沒見……您親自來檢查?真有責任心。”——一個諂媚的聲音響應。


  “你的《夜遊證》今天到期!十二點之前到暗羅殿報道。”第一個聲音刻板地說。


  “可、可是……”那諂媚的聲音一轉,已而委屈可憐,“我的心願,還沒完成……”


  “那隻能說你笨!”所謂的“騏輪大人”一點也沒有同情心,“我隻負責檢查,有什麽委屈跟暗羅王說去!”


  白箏很好奇,是誰的聲音?竟然如此清晰地傳到六樓的病房……她從久臥的床榻上翻身坐起,無聲無息推開陽台門——回光返照的力量真大。


  然而……她沒看錯吧?


  一匹黑馬張著黑色的翅膀在半空飛行,馬上騎士卻是一身雪白。十幾個男女老少手裏拿著奇怪的玻璃片(後來她才知道,那不是玻璃片,而是冥界發給幽魂的《夜遊證》。持有這個證件的幽靈才能在人間徘徊,完成未了的心願。)

  白箏驚呼一聲,引來那些人疑惑的仰望。


  那馬上的騎士也回頭看她。他大約二十七八,麵容清瘦,眼神精悍淩厲。但他隻隨意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不耐煩催促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女人而已,都沒見過嗎?快把《夜遊證》遞上來!檢查過的,立刻散了——別在這附近徘徊,嫌這兒陰氣不夠旺嗎?”


  “大人……我覺得,也許,她在看我們呢……”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偷瞄了白箏一眼,壓低聲音說。


  騏輪大人白了他一眼,沒好氣:“也許?也許她是想跳樓,杵在那兒研究地形呢——關你什麽事了?忙你自己的爛攤子去!”


  於是又是一陣轟亂。白箏看著他們交接著那古怪的玻璃片,隻一會兒,就作鳥獸散。


  那白衣騎士勒住黑馬的韁繩,又仰頭看了白箏一眼。


  白箏定定地回望著他,想不出在這種場合該做些什麽。


  黑馬扇動羽翼,穩穩地升到白箏的陽台邊。


  “你叫什麽名字?”他低沉的聲音讓人不寒而顫,比冰翎的呼吸更冰冷徹骨。


  “文……白箏。”白箏臥病以來,已經好久沒說過話,聲音幾不可聞。


  但這微弱的回答卻讓騎士大驚失色——他似乎根本沒指望著她能回應。他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白箏的目光隨著他的手遊移,最終莫名其妙地落在他的麵孔上。


  “你看到了?!”騎士心平氣和地問:“看到我?也看到那些死鬼?”


  “哦。”白箏點點頭,反問:“你是誰?”


  “騏輪。”他簡潔明了地回答:“冥界保衛部主管,隸屬於冥界十殿之首的秦廣王殿。”


  “冥界?你是冥界的使者?來收人魂魄?”白箏的肩頭聳動,惻然道:“冰翎曾跟我說過,隻有死掉的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


  “冰翎是誰?”騏輪微微蹙眉,“他好像對冥界不太了解,把我們整個係統都攪混了——我不負責收人魂魄,他們才負責。”他向白箏身後一指。


  ——什麽人也沒有嘛!白箏眨巴著眼睛,不知道他搞什麽鬼。


  “你看不見他倆?看來你和他倆沒緣分。那也無妨。其實並非隻有死人才能看到冥界的使者。”騏輪對迷惘的白箏解釋:“少數人類在活著的時候就能看到。而這些人都有資格成為冥界的官員——你既然看到了我,那就恭喜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白箏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忽然覺得自己輕盈地飄起來——那個沉重的身體歪歪地滑倒在月光裏……


  於是她看到了騏輪口中的“他倆”——身穿黑衣的年輕男子麵容淡漠,身穿白衣的少年卻笑意盈盈,連聲說:“恭喜恭喜!文白箏是吧?——恭喜你及時睜開通冥眼,在生命中的最後八分鍾看到了冥界的官員。”


  “文白箏——”


  寶殿裏的巨大塑像發出轟然巨響。


  白箏有些詫異:這就是傳說中的閻羅大王?

  閻羅大王本人似乎對別人看到他之後的反應已經見怪不怪,戴上眼鏡看著一本厚厚的檔案,“嗯,很好,你很有天賦。哦,你還飼養了一個雪妖?不錯。你的魂魄是屬火部的……唔,還挺強,怪不得能震住雪妖。”他唧咕了一陣,合上檔案,笑眯眯地搓著雙手,用誘騙似的口吻說:“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到我們冥界上班?我可以安排你當……劫火姬!是僅次於十殿閻王的職位,還有機會參加天庭一日遊。待遇很優厚哦!——免費供應地獄靈茶、清茶,按月發放地獄點心。工作很簡單——隻要會用小刀和橡皮就絕對能勝任。年終有獎金,工作努力的還有機會獲得冥界珍寶。要有什麽特長更好:可以參加天冥兩界舉辦的各種比賽,痛痛快快贏得名譽和寶物。想想看——你還能操縱人類的命運,這是多麽爽的體驗!還猶豫什麽?來……在這個《申請書》上隨便打個勾,立刻就能成為神!真正的冥‘神’!……你怎麽還在猶豫?我像說大話的人嗎?我可是閻羅大王啊,絕對不糊弄你!”


  白箏的性格,已經明白無誤地寫在閻羅大王剛才看的檔案裏:“柔和,不擅長拒絕別人。非常受推銷員歡迎——隻要有人推銷,她就解囊……唯一一次拒絕別人的結果,是自己難受得在大雪裏遊蕩了十三個小時,因此成疾,臥病身亡……”


  白箏猶豫地問:“如果我做了冥界的官員……也能像那些幽魂一樣,領個《夜遊證》去人間實現未了的心願嗎?”


  “嗬嗬嗬嗬……你既然是冥界的官員,還要什麽《夜遊證》?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你想什麽時候去‘遊’,打個招呼就好。”——這句話可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後來白箏才知道,冥界的官員一個個跟人類夢想中的永動機似的,偶爾喝個茶都被人叫做“不務正業”……


  但當時她真的很心動。雖然她曾經無數次從推銷員手中買了沒用的東西,但這次還是沒吸取教訓——直到很多年之後回顧往事時,才喟歎一聲:“又上當了……”


  閻羅大王滿意地把《申請書》放入抽屜,發給白箏一張《批準書》——頃刻之間,她就成了冥界的官員,候補劫火姬。


  “你的前任一時半會兒交不了班。你隨處去玩吧,上班的時候我會通知你。對了,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


  未了的心願?

  白箏知道,自己心裏惦念的,除了那個還在冰箱裏睡覺的冰翎,就是他。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


  奈何金閨月易沉,朱陳未締身先佚。”


  “白箏,你又在矯揉造作裝才女吟詩?!”冰箱的門“呼”地從裏麵推開,一團雪白的影子閃電般衝出來,快樂地唱著歌:“冬天來了!冬天來了——小小雪妖出動了!”


  “好久不見,冰翎!”白箏笑了笑。


  冰翎卻好像被凍僵在空中,臉上隻凝滯著難以置信的驚悚。“你……你……你死了……”


  “是啊!”白箏的神情倒是很灑脫,“難道你怕鬼?要不是我‘矯揉造作裝才女’,在這裏裝神弄鬼夜夜吟詩,你早就和冰箱家具一起被扔到爪哇國了!”


  “白箏!”冰翎飛到她麵前,小手上下揮舞,卻摸不到白箏。一粒冰珠清脆地落在地上,摔成無數閃亮的銀屑——那是雪妖的眼淚。


  “原諒我,冰翎。”白箏衝雪妖吹了一口氣,這種涼意成了她們最好的共同語言。“我知道,如果沒有找到新宿主,舊宿主就去世,那雪妖和她在一起時的修行就付諸流水——”


  “既然知道,你還這麽不負責任地死掉!”冰翎嘟著嘴,“算了……我本來應該保護你。是我沒用。說說看,你是怎麽死的?”


  “我還是不要說了……”白箏雙臂抱胸,搖搖頭,“免得你更加自責。”


  冰翎撲楞撲楞翅膀,吃了一驚:“難不成……是在去年最後一場雪中受了寒?你……的命真苦。這年頭還有幾個人因為肺炎死掉的?老天爺怎麽想的?竟然讓雪妖的宿主因雪而死——不合邏輯。”


  她一旦完全清醒,嘴巴就不容易停下,而且悲傷也迅速消失。“你怎麽沒去投胎?是不是掛念著我,陰魂不散?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一個像你一樣可靠的新宿主。你幹脆別投胎了,我帶你一起去找宿主——估計願意養雪妖的人,不在乎多養一個拖油瓶的鬼。咱們以後都能在一起,也不錯!”


  “以後?”白箏搖搖頭,“我隻能陪你七八年——然後,我要到冥界劫火殿工作。”


  “隻有七八年?”冰翎有些失望,但立刻振奮起來,“七八年足夠我修成正果,到時候我們就都是神啦!可喜可賀!不如這就出發吧!對了,你有沒有放心不下的家屬?你該不會到死都是孤家寡人吧?”


  “不幸讓你言中……”


  “什麽?!那個雪裏的家夥呢?他難道沒有守護在你的病榻前,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息?”


  “……”白箏無語,微微垂下頭,“我怎麽能那樣奢求呢?是我拒絕了他。”


  “算了!”冰翎聳聳肩,“人類的價值觀我不太懂。不過那樣的老頭子,比你大了十幾歲!惦念著他才叫糟蹋青春呢……”她忽然發現白箏更加沉默,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人類的價值觀我真的不懂!既然你對他並非無情,難道年齡就是那麽重要的問題?”


  “是啊。”白箏淡淡地回答,“不隻我覺得年齡是問題,他也這麽覺得——郎十八,妾十七……”


  “停!”冰翎捂上耳朵,“你就別老念同一首莫名其妙的詩吧?好像拿同一把鈍刀來來回回戳我的神經……什麽十八十七,問你好幾次是什麽意思,你也不說……”


  “是傳說。”白箏和冰翎一起離開那棟鬧鬼的公寓——她的舊屋,一個鬼、一個妖一起輕盈地在夜空裏飛舞,“傳說有個十七歲的少女,和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訂婚,可那少女死了、進入輪回。她再次遇到他的時候,她雖然還是十七歲,他卻已經不是十八——少女不甘心嫁給一個老翁,而老翁也不忍心耽擱了少女的年華。這就是所說的‘有緣沒份’吧……”


  “怪不得你一念這詩,就把人家氣跑了!”冰翎咯咯一笑。


  “可是……”


  “可是?”冰翎看了看白箏,不知道這個故事裏還有什麽“可是”。


  “停!停!停——————”


  紅曲揮了揮手裏的劇本,有些浮躁。


  “阿佐!你的台詞!台詞啊!”她衝上舞台,彈了雪妖的小腦門一下,“怎麽又忘了?!”


  雪白的雪妖抖了抖翅膀,在銀色的微光裏蛻變成一個蝴蝶精靈。她有些委屈,嘟囔著:“你幹嗎那麽凶?這是人家第一次上舞台,忘詞有什麽稀罕的?”


  紅曲搖搖頭,朝台下一揮手,“阿佑,你來試!”


  “我?”另一個和阿佐一模一樣的蝴蝶精靈畏縮著不敢上前。


  白箏溫和地拍了拍紅曲的肩膀,寬慰道:“何必這麽焦躁呢?大家彩排沒幾次,怎麽可能完美?”


  “我怎麽能不著急啊——”紅曲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這次天冥話劇大賽,天界的籌碼是根據赤冕殿下的真實經曆改變的《玉狐緣》。不僅內容討好,而且擁有眾多粉絲的赤冕殿下和大美人靈雪豔親自擔當主角。連天帝陛下都不惜犧牲色相,出演第一大反派……你再看看我們這邊!”她歎了口氣,“隻有炫光的出場能吸引眼球。其他人……”


  說到這裏,紅曲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老大,你怎麽把閻羅大王演得跟個皮條客似的?——前任閻羅大王是那副德性嗎?!”


  那巨大的閻羅大王忽然跟瀉了氣的皮球似的,驟然縮小成一個不滿五尺的小老頭——動地翁?元緒。他吹了吹胡子,發著牢騷:“我記得他差不多就是這樣嘛——他當閻羅大王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他投胎都不知道多久,誰能記得住他原來是什麽樣?!”


  聽了這話,白箏的臉色忽然微微變了……不過紅曲沒在意,衝那幾個死鬼吆喝一聲:“群眾演員先退場吧——大家幹得不錯,下次彩排我會通知你們。”


  “要說專業,還得說咱們炫光大王。”紅曲一邊把犒勞演員的地獄靈茶擺到評委席上,一邊帶領演員們分析,“炫光不愧有好幾千年當白無常的經驗,根本看不出來是演戲——這就叫境界。螢星雖然僵硬了點,不過我記得你一直就這德性,也能說得過去。至於騏輪,我得把你的台詞改一改——你本來就長得凶神惡煞,再凶巴巴地叫喚起來,簡直影響我們冥界的親和形象……阿佐繼續努力!你演的是雪妖!雪妖雖然多話,但和蝴蝶精靈畢竟不同——她們……唉,白箏,你來給她講講。我也沒養過雪妖,不好說。”紅曲喘了口氣,喝了口靈茶。


  “她們的忘性很大,不論是多快樂或者痛苦的事情,扭頭就忘……”白箏輕柔地一笑,眼中閃動著微微酸楚的光,“她說話雖然刻薄,但絕對沒有惡意。她也不喜歡管閑事——管的閑事多了,會影響她修行的心態。但是她更看不慣人們窩窩囊囊不敢爭取自己渴望的……所以,有些閑事,即使攔著她,她也要插一腳……”


  “和我們很像啊——”阿佐阿佑竊竊私語。


  “是啊,但她和你們不一樣的地方是:她有壓力。她必須找心底純潔的宿主,萬一有個閃失,找了一個有邪心雜念的,她就有墮落成魔的危險。而且,她必須保證宿主的安全——萬一遇到我這樣的,她的修行就可能白費……”白箏苦笑一下。“她是個非常可愛的雪妖。你們要是見過她就好了……”


  阿佐阿佑似乎已經想和這個雪妖成為朋友,異口同聲地問:“冰翎大人現在在哪裏?”


  白箏的神情有些茫然,“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很久以前,就變成了人……”


  結束了一天的排練,紅曲和白箏結伴回去工作。


  “白箏,不是我嘮叨——我實在不想當著那麽多人麵說這些:這可是根據你的故事改編的,怎麽你演自己的時候也是一副飄飄忽忽的樣子?好像總是在走神!”


  “我?”白箏的精神似乎還是不怎麽集中。


  “就是你!”紅曲不客氣地說:“觸景生情是難免的,但是——唉,你有機會和冰萱聊聊,她可是‘首屆天冥歌劇大賽’的最佳女主角。她會告訴你,怎麽在扮演自己的時候投入一些。”


  白箏隻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多話。


  “我說白箏啊……”紅曲的眼神不懷好意,“大家一聽說我們的話劇要和赤冕殿下的故事抗爭,都不敢拿自己的經曆丟人現眼……你一向是神秘主義者,怎麽這次這麽大方提供切身經曆當劇本?”


  白箏還是淡淡地笑了笑,說:“我……不想變成前任閻羅大王——現在沒人記得他是什麽樣子。我隻是想讓大家記住我……”


  她的口氣這麽奇怪,讓紅曲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劫火殿——


  白箏的秘書韓曉蔚恭恭敬敬把一摞文件放在她麵前,說:“文大人,這是今天的工作。”


  “曉蔚,”白箏微微一笑,“我上次教給你的使用橡皮的方法,你有沒有掌握?”


  韓曉蔚吐吐舌頭,“我隻是劫火殿的秘書,能力沒法跟大人比啊!我試了好幾次,根本擦不掉……”


  “是嗎……”白箏的神情有些落寞。


  待韓曉蔚離開,白箏從抽屜裏取出靈力橡皮,輕輕在魂魄封印上一拭——封印上的紅色沒有消失……


  她輕輕歎了口氣,來來回回擦了幾次,紅色才不甘心地褪去。


  白箏看著這讓她費勁的封印,臉色越來越複雜——


  “那個時刻,終於要到了吧……”


  “下麵我們開始彩排第四場,演員各就各位!”


  ……


  冰翎和白箏已經飄蕩了兩天……


  “這個世界上,心地純潔的人越來越少了……”冰翎哼哼了兩聲,“我們已經走了很遠,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宿主。再這樣下去,春天就要來了!”


  “用不著這麽悲觀吧?才剛剛入冬……”白箏在風裏飄蕩,隨口安慰一句。


  冰翎看著她,羨慕地歎了口氣:“當鬼可真好!既不用擔心吃喝,也不用擔心冷暖——隨心所欲,想到哪兒就到哪兒。而我,唉,還得提心吊膽為生計打算……要是找不到宿主,下一個春天讓我躲到哪兒去呀……”


  “我們可以一直往北走,”白箏建議,“到終年寒冷的地方。”


  冰翎沮喪地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翅膀:“你覺得這麽脆弱的翅膀能飛越萬裏嗎?我跑長途的紀錄是從A市飛到你家所在的城市,明白了吧?”


  A市啊……那個地方隻要坐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就能打個來回……


  “不如我們坐免費的長途車,怎麽樣?”


  “免談。要是有宿主還可以商量,但是,現在我處於獨身。”冰翎繃著臉,“汽車?那種空氣不流通的容器裏總有奇怪的氣味,我隻要在門口晃一下就會昏厥……”


  “火車呢?”


  “火車?我和它沒緣份。不管它開不開車,我隻要靠近,就能聽到它轟隆轟隆地叫喚,然後耳朵就會失聰3到5個月……”


  “飛機……”


  “別提了!裏麵太溫暖,不適合雪妖生存。”


  白箏聽到這裏,不禁搖搖頭:“怪不得你們的種族被淘汰了……”


  “我行動的載體就是宿主啊——”冰翎仰天長歎,“隻要宿主帶一個便攜的冰箱,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沒問題。我也很想旅遊啊!可是你不喜歡旅遊……我連西藏都沒去過……”


  即使她去西藏,也不會帶便攜的冰箱……雪妖的毛病還真多——白箏有暗歎一句,怪不得她們被自然界淘汰了。這種神奇的生物,除了冬天可以小範圍自由活動,一年有三季需要靠宿主養活。


  除了她,誰會沒事找事,養這麽一個雪妖祖宗?

  這一鬼一妖流浪的第十一天,雪妖的神終於看顧她們了……


  白箏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麵容俊秀,身材修長,穿上過膝的大衣好看極了……


  本來,超過十二歲的人,已經不在冰翎關注的範圍——在這個年代,這個年紀以上的人,很少還能保存純真——白箏是個例外,但這樣的例外不可能有很多。


  但那少年卻讓冰翎第一眼就相中。


  “那個人、那個人!”冰翎興奮地抖動翅膀,“啊——真是鶴立雞群!你看你看!他周身散發的純白色氣息——天啊!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箏卻不像冰翎這麽樂觀:她看到那少年靜靜地矗立在書報亭邊,嘴唇緊緊地抿著,修長白皙的雙手靈活地比劃著……


  “冰翎,那個人,他……”白箏還沒來得及匯報這個新發現,就發現冰翎不見了!

  這小雪妖已經飛到少年的麵前,優雅地行了一禮:“你好,我的名字叫冰翎,是雪妖族碩果僅存的精靈。你叫什麽名字?有沒有興趣收養我?”


  少年(搖風殿秘書趙暮寒飾演)看到了冰翎——毫無疑問!他怔怔地看著微笑的冰翎,半晌,修長的手指才在胸前比劃幾下……


  “哦,原來你的名字叫做‘奕’!真好聽!”冰翎抖抖翅膀,“你對我的提議有沒有興趣啊?”


  “冰翎,你懂手語?”白箏驚訝極了。


  冰翎滿不在乎地揚起頭,自吹自擂了一把:“當——然!人類的各種語言我都懂!”


  少年沉默地轉了幾個彎,來到空無一人的街心公園,坐在一架秋千上,直直地看著冰翎,手指又舞動起來。


  “什麽?噢,我來給你解釋一下——我們雪妖是純潔的生靈,對於複雜的人類來說,我們的身影淡如煙霧、聲音細若蚊吟,但在心底純潔的人眼裏,我們卻是鮮明的,在心底純潔的人耳中,我們的聲音和常人無異!恭喜你——你是這個城市屈指可數的幾個心底純潔的人之一。什麽?我和誰說話?……這個,她是我以前的主人,你看不到。為什麽?因為她是鬼。喂!你這是什麽表情啊?她是死了,但又不是我害的——你別用那種恐怖的眼光看我!白箏,你來跟他說!”


  白箏有些為難,“這個……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


  “你可是冥界未來的官員!這兩下子總該難不住吧?”


  這……白箏還是有些猶豫。閻羅大王交待過,不能在人類麵前展示樣貌。因為看到冥界官員的人可以成為冥界官員,而刻意讓他們看到,則無異於作弊,看到的人一律取消審核資格,而且作弊的官員也是要受懲罰……但傳達聲音,閻羅大王似乎沒禁止……


  這一天對簡弈來說真是奇妙。他隻是去書報亭給老爸買份雜誌,卻遇到一個外星人——不過她自稱是土生土長的雪妖。


  這個雪妖竟然還領著一個跟班,據說是她以前的主人,已經做鬼……


  天啊,聽她的名字就有些恐怖:雪“妖”……以前的主人又陰魂不散,該不是被她害了,所以死纏爛打跟著她作祟吧?

  但當耳邊微微吹過一絲冷氣的時候,奕卻覺得心神舒爽。一個輕微的聲音非常柔和地說:“冰翎是個好孩子……請你照顧她,好嗎?”


  奕幾乎是立刻就點了點頭,迅速得讓他自己都後悔——有許多細節問題,他還沒來得及問呢。


  但雪妖那幸福的笑臉和耳邊那溫柔放心的笑聲,卻清清楚楚地讓奕感到她們毫無惡意。


  奕小的時候常常笑——周歲、兩歲、三歲的生日錄音和錄像中,他笑得那麽歡暢。但後來人生就靜默下來。他忘了那是怎樣的經曆,總之世界還是那麽喧囂,而他卻一個人沉寂下來。


  不是生病,不是意外……奕拚命想,就是想不出來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他放棄了自己的聲音。現在,他仍然不太願意說話。偶爾有他想說話的時候,也發不出什麽聲音……


  他是個健康的人!至少醫生是這麽說的。但每個鄰居都知道:簡家有個啞巴兒子。


  奕並不生氣——他很少生氣,很少興奮,很少悲傷。但他常常疑惑:他的這些感情都到哪兒去了?


  他也飼養過小動物:金魚、小雞、小貓、小兔子、鸚鵡、鬆鼠……它們是父親買來給他作伴的,因為他幾乎沒有同齡的夥伴。他對這些動物的到來不怎麽熱心,對它們無一例外的死亡也不怎麽傷心……這對他來說本來不怎麽奇怪,但自從看到一個小女孩為死去的小貓哭泣,他才知道:自己的感情竟然缺了這麽多。


  這個雪妖,要他養她?


  奕幾乎看到了她的死亡——他養的小動物沒有一個能活過兩個月。


  反正是她自己堅持送上門,就算出了什麽事,他也不需要內疚……但他實在不願意——也許是害怕吧……他害怕看到鏡子裏,自己站在小動物的屍體旁,那麵無表情的樣子……他不會為她傷心。他不會為任何人或者動物傷心……


  他開始猶豫,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你還沒有嚐試,就想反悔?”


  那個溫柔的聲音帶著涼意從耳邊拂過。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冰翎不是小貓小狗——她是雪妖,是精靈的一種。”


  精靈的一種就能逃過厄運嗎?

  “她很活潑,能和任何人好好相處。她的壽命會比你我都長。”


  活潑就該長壽?


  弈不想爭辯,養就養吧,無所謂。看她那體格,也不費多少糧食。


  “簡奕簡奕快起床!把窗戶打開!你的臥室太熱,我要融化了……”


  奕揉揉惺忪的睡眼,把窗戶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身影“嗖”地衝了出去,在雪花裏高興地歌唱,“第一場雪!第一場雪!”


  這精靈是個騙子!那女鬼是個托兒!——奕擰著眉頭,翻身繼續睡。還說什麽好相處——根本就是虛假廣告!她才來一個月,他已經感冒了三次——就因為她常常需要在半夜飛到窗外散熱,回來的時候卻不關好窗戶。


  “我有叫你起來關窗!可是你睡得像死人……不好意思哦白箏,我忘了,死人是不睡覺的……”


  說到那個死人——更是讓奕心驚肉跳:他還沒習慣在家裏養個鬼,而且生前是個研究古文獻的鬼……那天半夜起來上廁所,忽然聽到客廳的月光裏有人朗朗吟詩,當時他就暈了過去……


  “夜來朔風透窗紗……行人拂袖舞梨花……”


  又來了又來了!


  奕推開棉被,一伸手,把冰翎從窗外拎回來,衝著小雪妖比劃。


  “哎喲,簡奕生氣了……白箏,他要我翻譯:不要在半夜吟詩。夜深人靜的時候,你那種斷斷續續的聲音特別可怕……”


  吟詩的聲音果然消失了。


  生氣?他生氣了嗎?奕在夢中還在想這個問題:他終於會生氣了嗎?……


  這個雪妖成功打破了奕的寵物的壽命紀錄——三個月,她已經健康活潑地在簡家寄宿了三個月。


  “過年了!過年了!”


  奕不禁搖頭:雪妖對年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嗎?怎麽覺得她比平常還聒噪?

  “奕!奕!我要壓歲錢!”


  她對他的稱呼已經從“簡奕”變成了“奕”。她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信任他——白箏看在眼裏,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念頭。


  “什麽?!你真小氣!以前白箏都給我提前準備好多的!還是白箏好……嗚,奕虐待我——我要到動物保護協會告你……”


  她竟然自稱動物?奕把刷牙水吐個幹淨,以防噎住自己。一個雪妖,要錢幹什麽?算了……反正老爸寄回來不少,就分她一些,圖個吉利。


  “什麽?我要多少錢?我要錢幹什麽?!”冰翎卜楞著翅膀,“白箏,你來給他介紹一些飼養雪妖的經驗!”


  白箏笑了笑,對弈說:“你在冰箱裏多準備一些雪糕和冰激淩,冰翎就很滿足了……如果用水果味的飲料多做幾種口味的冰塊,她會對你感恩戴德……”


  原來如此……雪妖的生活真單純……


  “奕,”女鬼忽然問:“你的父親不來陪你嗎?”


  那個死老爸啊……奕盡量若無其事地比劃著:他已經有自己的家。


  是啊……他有自己的家——那個家,不是奕的家。


  簡奕十八歲離開家獨自生活,十九歲第一次在外過春節,和一個雪妖、一個女鬼一起看電視節目——這種事情是他離家之初始料未及的……


  不過,也滿不錯的。至少他不孤獨。


  “奕為什麽不說話呢?”


  一天,冰翎趁奕外出,和白箏坐在陽台上聊天。


  “總是比手劃腳的,多累啊!”


  “這個……”白箏怎麽能知道奕的想法?隻好敷衍:“當他真心想說的時候,就會說的!”


  “春天來了……我馬上就要‘春眠’。你的手語學了幾成?我睡著的時候,你得幫我照顧奕——可別讓他死了。”


  “這個你放心!”——人也不是那麽脆弱,說死就能死的……


  冰翎開始“春眠”的頭幾天,白箏和奕都覺得有些尷尬——他們都不像冰翎那麽活躍。本來就沉默寡言的兩個人湊到一起,一天無語也不稀奇。


  那天,奕被一陣撲喇聲吵醒——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拍打窗玻璃。


  朦朧中的他產生了錯覺,以為是冰翎被關在外麵,於是閉著眼睛拉開窗戶……


  然後,第四個住戶衝進這個公寓——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鴿子。


  “奕,我們給他起個名字好不好?”白箏積極地提議:“你有什麽好點子嗎?”


  沒有——奕簡潔地回答——我沒給小動物起過名字。


  “隨便想一個也可以啊!”


  那麽——叫白箏吧……


  “你開什麽玩笑!”白箏敲了敲奕的腦袋——奕隻覺得額頭一涼。


  雖然不知道白箏對自己做了什麽,但奕的臉卻微微一紅,比劃著說:你來起名字。


  “叫‘小雪’……”


  小雪?這麽俗?——奕隻是心裏想了想,沒有表示出來。


  春去夏來,小雪在白箏和奕的共同努力下,漸漸長出美麗的純白色羽翼。


  奕和白箏的交談內容也漸漸豐富起來。


  白箏告訴奕,她的父母很久以前就離異。她還告訴他自己曾經多麽喜歡考古,甚至鑽研了古文獻研究。可能是她的愛好太奇怪了,所以同齡的女性朋友比較少,社交麵也很狹窄。別人都說她太害羞——這話沒錯,她從沒拒絕過推銷員,到死的時候,家裏有堆積如山的推銷商品……


  奕也把白箏當作無話不談的朋友,工作的煩惱、童年的往事,想起來什麽就說什麽,簡直比多話的冰翎毫不遜色……白箏對弈漸漸了解:他做的是設計類的工作,從互聯網上接受委托,把作品通過互聯網傳送……沒人見過他,沒人知道他是這麽俊朗的少年,沒人知道他從不開口說話……這對他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白箏暗暗擔心——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嚐試過,所以到死都沒有沒有開口拒絕推銷員。而奕,和她在某個方麵是相似的。如果他沉浸在這種不需要開口的生活裏,他的後半生也不會再發出聲音!

  那個夏夜,悶熱的空氣讓奕無法成眠。


  他起身喝水,卻聽到客廳裏白箏的低語:

  “好久不見!今晚的工作順利嗎?嗯?有這種事?”


  她在跟誰說話?


  奕好奇地溜到門後,向客廳裏偷窺——什麽都沒有。原來白箏是在會鬼友……


  過了一會兒,客廳裏安靜下來。


  奕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轉了一圈,伸出手四處揮舞了一陣,打著手語問:“白箏,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


  這個家忽然安靜得可怕。


  白箏走了?奕忽然不安,跑到冰箱前,猶豫地拉開門——冰翎還在裏麵好好地睡覺。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雪妖,冰翎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換個方向繼續睡。


  冰翎還在。白箏去哪裏了呢?


  奕坐在月光裏,忽然對自己這種忐忑不安的情緒著惱:白箏是自由的,她不像冰翎一樣需要他。她愛去哪兒都可以!他憑什麽來管?

  忽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問:“你為什麽不睡覺?”


  是白箏。


  奕凶巴巴地白了四周一圈——他不確定白箏在哪裏。


  “你去哪裏了?”他的手指靈活地翻飛。


  “閻羅寶殿。”她若無其事地回答。“今天……是我去世一周年。閻羅大王代表冥界全體官員,贈送了一份小禮物給我。”


  還有這種好事?!奕頭一次聽說。


  冥界也許可以贈送禮物,但身為活人,奕隻能對白箏的去世表示遺憾。


  “你是……怎麽死的?”


  白箏長歎了一口氣:“有一個人……他比我大十一歲。他是……我的老師。我知道他是真心對我。但是……”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明白,“但是,我沒辦法接受他的感情。我可以因他而死,並且毫不後悔,但卻無法作為他的妻子活下去……我太懦弱,不敢承受流言蜚語。”


  “什麽啊!稀裏糊塗的……”奕聳聳肩,“現在年齡還會成為婚姻的障礙?沒聽說過!當你50歲的時候,他61歲;你60歲的時候,他也不過71歲。隻要堅持到那時候,就沒人說你們不般配了!”


  “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就會憂鬱死……說得這麽輕鬆,是因為奕沒有愛上和你年齡差太多的人。”


  “誰說的?”奕的手指不服氣地反駁,“我喜歡的人比我大了六歲!”


  “有這回事?”白箏第一次聽說。


  “明年,我比她小五歲;後年,我比她小四歲……等到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比你大一歲了,白箏。那時候年齡還是問題嗎?”


  “奕!”白箏忽然一陣心寒,“你在說什麽胡話?!”


  “我說:我喜歡你,白箏。”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我不習慣人家和我開玩笑……”白箏的聲音有些忐忑不安。


  “我很認真啊!”奕的雙手靜靜地翻舞。


  “傻啊!我們之間……何止是年齡的問題……”白箏幽幽歎了口氣,“我們之間隔著陰陽的界限!”


  “我聽說鬼都要投胎。白箏,我知道你會成為冥界的官員,但是……你會不會為我投胎?我一定會找到你。”


  “找到我?”白箏搖搖頭,隻是奕看不到,“找到又怎樣?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歲!當我成年,我們之間不過又是一場‘郎十八、妾十七’的幻夢。奕,我要告訴你一件故事——”白箏頓了頓,“從前有青梅竹馬的一對少年男女。男孩兒十歲的時候,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小妹意外地去世了。他說:‘即使你投胎,我也會找到你!’小妹信他,投了胎等著他來找。他找到了她,她卻害怕那十一年的年齡差距……這是閻羅大王告訴我的故事。那個小妹就是我。被我拒絕的男人,就是那個說要找我的少年!上次,我曾經以為我不在乎年齡,卻傷了一個等我的人;這次,我不會做同樣的傻事——我不需要你等我、找我,我不會為你投胎,到頭來卻傷害了你……我太在乎年齡,我知道,這一點無法改變……”


  “白箏!”奕忽然打斷了她,靜靜地說:“不要找那麽多借口。你隻需要回答我:你喜歡我嗎?”


  “奕,這輩子,我因他而死,心安理得——我欠他,讓他空等了那麽多年;下輩子,如果我讓你空等……”白箏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安心。求你,別用自己的未來考驗我……”


  “你喜歡我嗎?”奕平靜極了,“說實話……”


  白箏無語——她沉默了片刻,說:“奕,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弟弟。”


  奕笑了笑,“原來如此……白箏,我也有一句實話告訴你:我活不長了。我本來還想,如果我死了,我們一起去投生……既然這樣,就當我今晚什麽也沒說過吧……”


  冰翎的運氣真是差到了極點——這個冬天她醒來的時候,差點暈過去。奕還沒死,還好。但是他離死也不遠……


  “奕!你不能死——”傷心的冰翎撲在奕的枕頭上放聲大哭,“我們在一起才一年,還沒拋開我睡覺的時間……你是個好人,不能這麽早死啊——你死了讓我怎麽辦啊!”


  “抱歉,冰翎,”奕的雙手更加瘦削,不像過去那麽靈活,吃力地打著手勢:“我不想死在醫院裏……卻讓你看到這麽傷心的場麵……”


  “天哪!天理在哪裏啊——”冰翎絕望地嚎啕大哭還沒一分鍾,就被一隻鴿子銜住頭發扔到一邊。


  “喂喂!你這野鳥是哪裏竄來的?”冰翎惱怒地抗議,“太沒禮貌了——怎麽能啄精靈的頭!啊!走開走開!奕——救命!”


  “小雪,到這邊來……”白箏輕輕喚了一聲,鴿子立刻飛到白箏身邊。


  “我好羨慕你們……”奕虛弱地笑了笑,“冰翎、小雪,你們都能看到白箏,我這個據說擁有純潔心靈的人卻看不到她……”


  陽光在他消瘦的臉龐上憐惜地徘徊,讓他原本蒼白的麵頰有了一點光彩,“對不起,冰翎。我曾經打算,讓你看看西藏……”


  “奕!你要帶我去!”冰翎輕輕落在奕的耳邊,“等你康複,你要帶著我、白箏,還有那隻野蠻的鳥,我們一起去。”


  奕隻是笑了笑。


  那天下午,奕的父親露麵了。直到奕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離開,這總算讓冰翎和白箏不太恨他。


  奕的父親發現:奕常常莫名其妙地揮舞雙手,似乎在和什麽人打著手語——不過他的神誌漸漸不清,他的父親以為奕的精神已經陷入狂亂……


  那天,奕的狀態似乎不錯,趁他父親離開的空兒,他問冰翎:“白箏在嗎?”


  “我在,奕,我在這裏。”白箏的手指掠過奕的額頭,帶著他熟悉的涼意。


  “白箏,我忽然想起來很多事情……”奕的手勢緩慢而吃力,“我想起來了——我不說話,因為媽媽說,男人滿口都是虛情假意。媽媽說,她被男人的謊話騙了。她從立交橋上跳下去——就在我麵前。真可怕……真可怕……風把她的眼淚吹到我嘴裏,從那以後我就不說話……”


  “奕,別說了!”白箏輕輕在奕的雙手上一按,“你太累了……”


  “男人並不是滿口虛情假意……”奕疲乏地把手放在胸前,嘴唇微微翕動:“白箏,我還是喜歡你……”


  “奕!”白箏把手指輕輕壓在奕的唇邊,“別說……”


  “我要用我的嘴、我的聲音告訴你:我還是喜歡你……”奕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白箏,讓我看看你。”


  “不行……”白箏輕聲否決,“如果我讓你看,你會被撤銷成為冥界官員的審核資格。”


  “我本來就沒有那種資格吧?”


  “不一定。再等等……我是直到生命最後的八分鍾,才看到冥界的官員——奕,我不想你失去這樣的機會。”


  “我不在乎……”奕的聲音輕輕提高了一點,“我不在乎能不能成為冥界的官員。我想看看你,白箏。”


  冰翎輕輕飛到白箏的耳邊,背對著奕,說:“讓他看吧——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白箏握住奕的手,盡量把悲傷藏起來。


  奕深深地看著她,微笑著說:“……和我想象的一樣……”


  閻羅大王十分為難。


  “白箏,你還沒正式上任,怎麽就要辭職?”


  白箏淡淡一笑,“我不想在地獄了——我要去投胎。”


  閻羅大王翻了翻備忘錄,擰著眉頭問:“難道是為了這個人?這個簡奕?白箏,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會打擊你——簡奕未來三世在姻緣簿上有伴侶,不是你。”


  白箏愣了一下,沒言語。


  閻羅大王繼續說:“雖然他這輩子真心對你,但一轉生,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看著悵然若失的白箏,搖搖頭:“你有你的未來——”


  冰翎終於又找到一個心地純潔的少年。真心去找的話,會發現:其實心地純潔的人也不少。遺憾的是,這個純真的少年要舉家遷往西藏——沒辦法,誰讓他父親要到高原上搞建設……


  冰翎終於要實行奔赴西藏的美夢,但和白箏的分別卻不可避免。


  白箏可以四處遊蕩,但她不想離開這個城市。和淚眼朦朧的冰翎分手後,隻有鴿子小雪陪伴白箏。但這就是所謂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吧——小雪竟然不慎被野貓抓死了……於是傷心的白箏成了孤零零的一個遊魂。難道這就是閻羅大王口中,她的未來?


  除了在昔日的校園徘徊,她再沒什麽消遣。


  後來聽說冰翎愛上了新宿主,放棄了升天成神的機會,反而化身為人,和那少年一心一意談起了戀愛。


  而那個比她大了十一歲的人,終於找到了另一段姻緣,看起來過得不錯。白箏也終於能鬆口氣,不用日日為他感到內疚。


  簡奕呢?他應該又在某個地方出生了吧?

  白箏不打算去找他——那一世已成流水,幹嘛用前生的夢魘去糾纏他?


  他一定,還是一個純淨的少年……


  白箏恍惚地佇立在梧桐樹下微笑:她記得簡奕說過——挺拔的樹幹、碧綠的大葉、淡紫的花朵、無限的清香……他喜歡梧桐。


  白箏微笑著想:他現在還喜歡梧桐嗎?


  對麵走過的女孩也衝她笑了笑,笑容溫和而坦誠。


  她看見我?白箏有些驚訝,靦腆地點點頭,說:“你好!”


  “你好!”她開朗地對她揮揮手,走遠了。


  “那是現任拂水姬的孫女。”校園裏的鬼們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挺熟悉,“她在這裏念書。未來的拂水姬啊——和您是同事呢!”


  “可敬的女孩兒——我聽說,她被一個男人拋棄了六次,還是堅持不懈地為他轉世……”


  為一個人轉世?


  白箏的心頭一動:她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一直等待著和他續緣?


  白箏忽然希望能和這個女孩兒成為朋友。


  “停!休息一下。”紅曲滿意地拍拍手,“今天大家表現都不錯——尤其是暮寒,你的演技可圈可點!獎勵地獄靈茶一盒。”


  白箏看著紅曲,輕輕笑了——後來她們真的成了朋友,而且這友誼維持了近千年……


  千年,千年……簡奕,這千年裏,你又經曆了什麽人、什麽事呢……


  “白箏……白箏!”


  “嗯?”白箏回過神,看到紅曲正凝眉瞪著自己。


  “叫你好幾聲了!”紅曲有些不滿,但顧不上發牢騷,把劇本拿出來,“你說,大結局怎麽寫才好?我考慮了六七種,都覺得太造作,不像你這種淡雅的人的作風——還是你自己來考慮一個。大結局,怎麽寫才好?不過我提個建議——不要寫成純記事體的,你在冥界近千年,全寫出來也太誇張……”


  “不要寫中間的過程了。”白箏輕輕說,“就寫文白箏離開冥界的一幕。”


  “離開?!”紅曲的筆掉在地上,“那不成幻想劇了?!”


  “不是幻想……”白箏平靜地說,“紅曲,我不行了……”她的口氣就好像那時的簡奕,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宣布他的死亡將近。


  “你在說什麽啊!”紅曲捧著她的臉龐,左右晃了晃,“你喝了我多少地獄靈茶?吸收了那麽多精華元素,永生永世在這裏當執事都沒問題!”


  “我不像你的力量那麽強大,我在這裏這麽久,也許就是托地獄靈茶的福。”白箏輕歎一聲,似乎並沒有不開心,“一千年,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我什麽也不能留給大家——隻有這一出話劇。”


  舞台上,閻羅大王也根據實際情況換成了炫光。


  他的神情那麽真實投入,讓所有評委大為讚賞。


  “文白箏,”他問:“離開冥界之前,你有什麽要求嗎?”


  白箏默默地想了想,說:“紅曲有一塊‘風音石’,能夠倒轉時空。我想借用一下。”


  “倒轉時空?那風音石隻能讓使用者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過去發生的事,根本不能改變什麽!”炫光的眼神有些憐憫,“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箏搖了搖頭。


  圓潤的綠色風音石握在白箏手裏——她回到了那個夜晚。


  她靜靜地看著滿室月光。那纖細的少年就坐在月光裏,當時的自己,就坐在他身邊。


  白箏看著他們的背影,聽著他們的交談……


  “我聽說鬼都要投胎。白箏,我知道你會成為冥界的官員,但是……你會不會為我投胎?我一定會找到你。”


  “找到我?”


  過去的那個白箏搖搖頭,“找到又怎樣?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歲!當我成年,我們之間不過又是一場‘郎十八、妾十七’的幻夢……”


  她還在說著什麽,白箏緊緊地握著風音石,忽然覺得過去的自己,在這個時刻是那麽慌亂……


  “你喜歡我嗎?”奕平靜極了,“說實話……”


  握著風音石的白箏走到他身邊,附下身,在他耳邊低聲回答:“是的,我喜歡你。”


  ……


  舞台下,冥界的官員沒心思為微弱差距輸了話劇大賽而沮喪,他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劫火姬?文白箏即將離任……


  閻羅大王炫光靜靜地看著白箏,柔聲問:“白箏,你有什麽要求嗎?不會就是和話劇裏演的一樣,想用一下風音石吧?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箏笑了,“風音石……隻是我心理的一個寄托。我在話劇中已經實現了這個願望……其它的願望……沒有。我想不出來。”


  “簡奕在人間早過了三世,和別人的姻緣都盡了。”炫光低聲問:“你要去找他麽?”


  “一旦轉世,一切都不一樣了吧?他也不是原來那個簡奕,我也不是原來那個文白箏。”白箏笑了笑,“我有我的未來。不過,如果相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問:“我們能相見嗎?”


  “能相見!”炫光笑了笑,沒有說更多。


  紅曲偷偷從冥界跑了出來——不為別的,就為昔日的密友。


  如今二十五年過去,在朋友人生的關鍵時刻不守護在她身邊,實在不夠仗義——紅曲就是考慮到這點,才抱著地獄點心,拎著地獄靈茶,帶著舒服的坐墊,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坐在房頂,看著樓頂的這一男一女。


  “你一定沒有考慮清楚……”女的說,“我比你大了四歲!天啊——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他沒有給她跑題的機會,單刀直入地問:“我隻想知道:你喜歡我嗎?”


  月光在他的臉上閃閃發亮,他幽黑的眼神卻把她的心狠狠撞了一下。她“嗯?”了一聲,對眼前的情景有種似曾相識的心痛。


  “我隻想知道:你喜歡我嗎?”


  她的心忽然軟下來,閉上眼睛一笑:“是的……我喜歡……”


  看著這對情侶在月光下相擁,紅曲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輕輕鼓掌:“真好……白箏,真好……和那出話劇相比,這個大結局實在好了太多……”


  靜靜的夜裏,淡白的月光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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