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焦土
晉王的大軍衝進內殿時不見任何人影,原以為嘉佑帝會躲在某個角落裏瑟瑟發抖或是跪在祭殿前痛哭失聲,沒想到找了一圈才發現人家正和齊遠山齊大人在禦花園下棋。如果忽略旁邊抖如篩糠的老太監,那真是平日裏最常見不過的場景。
高拱的銀甲上沾滿血汙,手裏提柄一丈有餘的長槍,周身散發出的煞氣猶如剛從修羅場歸來的厲鬼。他快步走到嘉佑帝麵前,微微傾身道:“皇上,我家王爺有請!”
嘉佑帝麵無懼色,冷靜地觀察著棋局:“待朕下完棋!”
“皇上,我家王爺有請!”高拱將長槍重重磕地,語氣不變。“哐”的一聲撞擊倒嚇得上了歲數的老太監跪匍在地上,打著顫的兩腿被恐懼壓垮,再也直不起腰板,身下的袍子迅速濕了,淡黃色的液體散發出難聞的尿*騷*味。
“你在威脅朕?”嘉佑帝抬起頭看向高拱,說完還不忘衝齊遠山笑笑:“小山,隻怕今日這盤棋是下不完了。那能不能算是我唯一一次不輸給你?”
齊遠山趕忙站起身,弓腰施禮:“皇上終於一日會贏臣的。”
嘉佑帝平平衣襟,斜眼瞥過癱在地上完全嚇傻的高公公,神態自若道:“那請高將軍帶路吧!”
且不說高拱,就連嘉佑帝進入正殿時也是一驚,滿當當的大殿裏竟是鴉雀無聲,唯有趙王韓騏立於中央。
“晉王爺可在?”高拱緊緊扣住嘉佑帝的肩膀,一柄長槍擋於身前:“嘉佑帝在此!”
反複觀察確定了此人正是嘉佑後,趙王韓騏從袖筒中抽出早就擬好聖旨,開始宣讀:
“先帝嘉佑昏聵無能任用佞臣、妖道禍害百姓,有愧於天地之大任。現晉王韓景對外平蠻奴,對內鏟曹黨,英明神武,實乃一代帝王之才,為韓氏千秋大業,為天下黎民百姓,嘉佑帝自願讓位於晉王。晉王韓景於今日起為韓氏第五位君主承霄帝,先帝嘉佑改封齊王禁足於朝陽宮!”
高拱掃視一圈發現不僅是晉王,就連他貼身侍衛高展、護從軍都不在,心裏疑惑更甚,一把擋開前來押送嘉佑的士兵,大喝一聲:“晉王!不對!是承霄帝呢?為什麽宣旨時聖上不在!”
“天牢走水”,趙王韓騏將聖旨遞給部下,麵帶焦慮:“皇上他趕去救皖大人了!”
熊熊大火映得半邊天空通紅,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變成了現實。韓景的腦子嗡嗡作響,翻身下馬便冒著濃煙往天牢裏麵衝。
“皇上使不得!”高展拚出渾身力氣從後麵一把抱住紅了眼睛的人,全身的骨節被撐到極限,肩窩被鐵甲包裹的手肘砸到沒了知覺,死死抱住的身體強硬地拖著他往前挪。周圍的侍衛一看到這情形,紛紛撲上去拉住。
眼睛被大火燒得看不見前路,任由韓景如何掙紮也擺脫不了重重的阻障,腦子已經跟不上身體,一股子血全堵在胸口,嘴裏反反複複地隻有一句:“攔我者殺!攔我者殺!”
身上的勁兒一刻也不敢瀉下去,鼻子也不知何時被搗破,高拱瞪眼嘶吼,一口白牙被血浸成紅色:“救火!快救火!誰去救皖大人!誰去!”
濃煙嗆得人眼淚直流,嘈雜的聲音混在耳邊,起初還能辯得清是高展在叫人救火,後來就變成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哭的、笑的、男的、女的,過往亂七八糟的場景堵住了他的視覺,聽覺。
“我的景兒天生就是帝王相,額娘將來就要靠你了!”
“可惜不是長子,否則父皇該省多少心思……”
“四皇子並非祥瑞,將來還是早點離開京城的好!”“隻要我管素在一天,就休要提改立太子之事!”
“出事了!出事了!端妃娘娘的寢宮裏發現了木偶人……”
“四殿下,以後我就是你的侍讀了!”“四殿下,祖父讓來問問今日的功課您溫習好了嗎?”“四殿下……”“四殿下……”
場景一換,天地間又是一片白茫茫,滴水成冰的冷法真是寒到了骨子裏,皖紫霄微低著頭跪在瀚清宮門外的雪地上,他在等,等一個消息。
“紫霄,我錯了!”韓景腳下一個踉蹌,動動喉嚨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怎麽也走不到他身邊去,怎麽喊也發不出丁點動靜,呼吸越來越困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再也……再也……沒了力量……
高展險些撲倒在地上,與他對抗良久的蠻勁兒忽然就全部消散,動動手隻覺得掌心濕潤。不是汗,是紅的,猩紅的一大片暈開在銀白的盔甲上分外刺目,高展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韓景便是撕心裂肺的一嗓子:“王爺!”
承霄帝韓景暈暈沉沉已不知在榻上昏睡多久,但隻要一回想起那日燃成一方焦土的天牢,眼前便是晃啊晃啊的火苗子,刺激的焦糊味仿若又竄進鼻腔,白白惹紅了眼眶。
“來人……”韓景動動手指,虛弱得難見半點昔日霸氣。
聽到動靜,候在龍床邊的小太監一個機靈,弓著身子問:“皇上,您醒了?”
韓景穩了穩壓在胸口的悶氣,聲音依舊發虛的厲害:“拿筆來………”
“太醫說要您好生歇息……”小太監隔著黃色的龍帳,彎著兩膝說得小心翼翼。
榻上的人便是病入膏肓也是當朝的天子,威嚴尊崇從不曾失了半分:“少廢話 !我說你寫……”
小太監欲言又止,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這才倉惶施禮將案台上的文書卷起來鋪在床榻前。
“奉天成渝皇帝詔曰”,韓景側過頭,說得認真,一字一句都似乎是早就醞釀好的:“前太子太傅皖槿一心為國、忠誠可見,皖家亦是世代忠良,今免除皖氏子孫賤籍,追封皖槿為平國公,嘉陵封地三百由其子孫繼承;封皖紫霄為紫衣侯,錦陽府、滻州及臨近七處州縣做封地,免除三年徭役,五年賦稅。”
“皇上,請你過目……”小太監把紗帳挑起一角,平展地將聖旨舉過頭頂。
字寫得龍飛鳳舞,但對於一個太監韓景也不能有什麽過高的要求。
“再傳一道口諭下去”,韓景輕輕地點點頭,透過薄紗看著不遠處的血玉墜子,一臉落寞:“朕要在這皇宮裏種滿桃花,每一個宮殿、巷子都要……還有南郊的鏡湖以後改叫做滿花湖吧!”
“奴才記下了”,小太監退出帳子,一絲不苟地將帳腳壓緊:“皇上,請您歇息。”
自打韓景從天牢回來,他就一病不起,算起來已有十幾天。承霄帝一日不如一日,就連數日後的登基大典恐怕都熬不到。新皇如此,後麵的事朝中各位也都有了打算。
早上擬旨的小太監剛出了內殿就看見趙王韓騏立於門外,麵對這位準皇帝自然是畢恭畢敬道:”奴才給趙王爺請安!”
“有聖旨?”韓騏瞥了一眼公公手裏黃色的卷軸。
新任的掌印太監年紀雖小,但看人臉的功夫便是宮裏呆了數十年的老太監也未必及得上一分。看見準皇帝來了興趣,小太監趕忙遞上,諂媚道:”皇上要奴才傳一道聖旨,一道口諭。”
韓騏一邊打開聖旨,一邊饒有興趣道:”說來聽聽?”
“皇上他要在皇宮裏種滿桃花,”,跪在地上的太監一股腦地往外倒:”還要改鏡湖為滿花湖。”
“皇上他還挺有興致的”,韓騏合上聖旨,隨手丟給傳旨的公公:“現在朝廷還不太安穩,就這麽封個前朝佞臣為候算什麽事!把關於封賞皖紫霄的那部分去了,剩下的就隨他的意思吧!”
小太監慌忙撿起聖旨,勾著腰小跑地返回司禮監去重擬聖旨。
當初答應皖紫霄的事情,韓景已然做到。心裏少了最後那份牽掛,病榻上的皇帝清醒的時間便是一日少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