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欲語春容先慘咽
秦異病倒了。
怎麽突然病倒了,是在外站著吹了太長時間的冷風?
她昨天就看出他麵容慘淡,隻是心中又氣又愧,不想理他,所以沒有多問。
他昨日大概是強撐著來上課的,今日病便更重了。
端陽想起身問終南他可還好,但是老師就坐在上麵,她隻能忍耐著,待到散學,出宮去了東三街。
出來迎接她的是終南,四下沒有看見秦異,她問:“你家公子如何,病得重嗎?”
“已經請大夫看過了,好生調養即可,”終南解釋說,“隻是公子精神還有些不好,已經睡下了,小人不忍打擾,所以擅作主張沒有稟告公主來了。”
端陽聽罷,點點頭,“我能看看他嗎?”
端陽公主之請,讓終南有些為難。
“我隻看一眼就走,不會多打擾的。”端陽公主說道。
公子有意和端陽公主交好,看一眼未為不可。
“好吧,公主請隨小人來。”說罷,終南領著端陽進了秦異寢臥之室。
午後微弱的陽光從幹淨的窗子照進來,左手邊插著前幾天她從虞括院子裏摘的紅梅花,隻是花瓣都零落在了烏黑的案上。
米白的紗帳垂撒在地,她輕輕撩開,看見他臥病在榻。麵色蒼白,兩靨微紅,雖在夢中,眉頭仍皺著。
他睡得不深,且十分辛苦。
她放下手,紗連帳閉,準備出去,囑咐終南一句好好照顧就離開,聽見榻上的秦異輕喚了一聲“終南”,聲音幹啞。
她轉身,看見終南掀起半邊帳子,扶他坐起,端了杯熱水給他喝下,十分高興,輕聲問:“你醒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秦異抬頭看見端陽站在不遠處,暈暈乎乎的感覺一下被趕跑,想躲卻不知躲到何處,隻能把臉藏到一半床帳裏。
他看她就要走過來,連忙說了一句:“不要過來!”
他很少會有強烈的語氣,她此時竟不知進退,木木地問:“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他性如棉絮,溫柔沒脾氣,總是和顏悅色。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她那樣不識好歹,他生氣也是應該的。
病與夢的恍惚感散去,那一瞬間的無措也被平息,他平靜地說:“異怎麽會生公主的氣?”
“那你為什麽不讓我過去?”
為什麽?他此時的模樣大概連得體都算不上,如何見她?
“以狼狽之態見公主,實在失儀,還請公主先出去,等異整理起身,”秦異說完,吩咐終南,“終南,先送公主去廳堂。”
他這樣鄭重其事,害她以為他生氣了,竟然隻是為了修整儀容。
他不知道,他騎馬時汗流浹背,可比此時狼狽多了。
她越過向她走來的終南,快步向秦異走去,故意說:“可我剛才已經看到了。”話音落時,她正好走到榻邊,看到他隱在紗後的臉。
“公主!”對著她的笑臉,他卻生出不悅,緊接著咳了幾聲。
“快去倒杯水來,”她吩咐一邊的終南,隨即坐到榻邊,一邊替他拍背一邊勸他,“你也不必時時苛求自己的風度。況且你正病著呢,身體才最重要。再折騰自己,小心病得更重。”
到底是誰在折騰?
她不是不想理他嗎,如何又跑過來鬧他?
女人的性情果然無常。
他一邊捂胸咳嗽,一邊斜著眼睛看她。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她以為他是怕人笑話,湊近他耳邊悄悄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沒人會笑話你。”
沒人會笑話?那她臉上的笑是什麽,幸災樂禍嗎?還說什麽不必風度……
她也好,他也好,都是俗人,情感留於外表的俗人。所以她剛才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信。
他不會讓她騙到。
他要側頭,避開她的甜言蜜語。
還沒來得及動作,有小奴端著湯藥進來,回稟道:“公子,藥已經煎好了。”
她聽見,立馬坐直了身子,不等終南上去接過,衝小奴招手,說:“送過來吧。”便端起了玉碗黑湯。
心緒隨著咳嗽又開始起伏,卻沒有辦法跟著咳聲停止而平靜。秦異見她準備侍藥,連忙拒絕,“怎敢勞煩公主,還是讓終南來吧。”
隔著一層白瓷,仍能感覺到燙手。她拿藥匙一圈一圈攪著,看著碗裏的黑褐色上下翻滾,心想這藥一定很苦。舀起一勺,嚐了一口,果然很苦。
“不燙了。”她把藥匙送到他嘴邊,等他喝下。
玉白的匙就在他麵前,他低眉,看見黑得發亮的藥湯,以及勺口一點油膩,在日光下透出淺淺的粉色。
是她自己做的口脂,搗碎了雪裏的梅花慮淨,再加入蜂蜜、牛油,凝成一片淡粉色。
“還是異自己來吧。”他要端過她手裏的碗,一口飲盡。
“好吧。”見他這般反應,她知趣把匙收回碗裏,把藥遞給他。
勺子整個陷在湯藥裏,隻有柄掛在外麵。
秦異拿起小勺,看見勺口幹幹淨淨的,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都融進去了。
他遲遲沒有動作,她以為他是怕苦,看了一眼小奴手上的藥案,並沒有擺一碟蜜餞,便摸了摸自己腰間,掏出裝蜜餞兒的小袋,打開一看,裏麵還剩兩顆。
她把蜜餞袋送到他麵前,說:“怕苦的話,吃兩顆,就不苦了。”
孤零零兩顆蜜棗糖連一起,躺在袋子裏。秦異一看,還以為她左右摸動是在找什麽呢。隻是比起苦,甜才更折磨他的舌頭。
“異並不怕苦。”他說完,一口喝完了那碗藥。
可他好像還是隱隱嚐出了梅香蜜甜,分明藥的味道這麽惡臭。
世上哪有不怕苦的人呢,端陽覺得愧疚難當,低頭道歉:“對不起……”
秦異端著空碗,看她低眉順眼,調侃道:“公主怎麽這麽喜歡道歉?”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吧。
“是我害你受罰,害你生病,害你要喝這麽苦的藥,還衝你發脾氣……”她要解釋,卻有點語無倫次,“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是在氣我自己,覺得對不起你,我也從來沒有當你是伴……”
她還沒說完,秦異打斷她,“異知道。”
他其實還沒徹底搞明白,但都無所謂了,她已經搶先道歉了。
省了他的事。
坐在一邊的端陽聽他出言安慰,抬頭看見他一直熨帖淺笑,心中有些動容。
許是喝過藥後又說了這麽一會兒話,他額頭冒出些微汗意。她便從袖口掏出手帕,要為他拭汗。
青藍色的帕子越來越近,上麵隱隱繡了一朵蘭花。剛才她湊近悄言蜜語時的拒絕又襲上他的心頭,他下意識就要躲,可身後就是木板,他躲不掉。
抬起手,打掉越靠越近的帕子。
他心裏突然湧起這樣激烈的想法,手就要抬起,還是克製住了。
他不應該表現出這樣慌亂,這不是溫潤君子應該有的反應。
輕軟的絲綢貼著他的額頭,她一邊為他擦汗,一邊關心道:“你出汗了,記得等下換身幹淨的衣服,不然又要風邪入體。”
他說不出話來,強迫自己坦然接受,心中好似能平靜一點。
見他點頭,又有些呆愣疲累的樣子,她覺得自己也打擾了許久,告辭說:“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終於要走了。
秦異讓終南送她離開,她的背影甫淡出視線,病中的無力感猛地侵入他的骨骸,他一下跌入枕被中。
他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累。
側頭看著房門,他害怕她去而複返,視線微微下移,看見榻上一個秋香色的小袋,上麵繡著一朵墨玉蘭花。
是她用來裝果子蜜餞的小袋。
他拿起,果然一下摸到兩顆圓滾滾的蜜棗。
是不小心忘記的,還是故意留下的?
他還在想,終南送畢端陽,回來複命。
“終南,”公子手裏來回捏著一個香袋,語意不善地叫了他的名字,“回你自己房中跪一個時辰,不許用晚飯。”
他忘記了公子心思如海,妄自揣度公子與公主的關係。打從聽見公子第一次叫他送公主去廳堂,他就知道今日定有責罰,沒想到隻是如此而已。
終南鬆了口氣,磕頭接受,“是。”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帶端陽隨意出入。”秦異把蜜餞袋扔到床頭的櫃子裏,如是說道。
就算隻是住不久的邸館,也是他的地方,他絕不會任人侵入,趁他虛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