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可愛深紅愛淺紅
史嬋與虞括定親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桃花開的時候。
當夜,端陽與史嬋宿在一處。沐浴完,端陽一邊擦著未幹的發,一邊踏進史嬋閨房,看見史嬋坐在窗前竹簟上,仰頭看著夜空。
沉默無言,隻有初夏的蛙鳴蟲叫。
端陽靠近竹榻,挨著史嬋坐下,攀上她的肩,也仰頭看了看,隻見一彎鐮刀新月,滿天繁星,於是問:“嬋姐在看什麽?”
“星月燦爛,”史嬋轉身,拉上端陽的手,對她說,“明天也是個好天氣。”
端陽也收回視線,見史嬋臉色平緩卻略有愁態,問:“嬋姐,你是不是不願意嫁給虞括?”
“為什麽這樣說?”
“我覺得你好像不開心,”一晚上都不怎麽說話,看著月亮星星發呆,肯定有心事,“你若是不喜歡,怎麽不和舅舅說?”
“我沒有不開心,也沒有不想嫁給虞括,”史嬋低眉淺笑,雖有苦澀,卻是真心,“我和他八……九歲就認得了,也算知根知底,京中又有哪個郎君比他好呢。”
他們三個吧,認識已經五年多了。想起來當年之事,還是端陽引見史嬋與虞括認識的,說一句自幼相識也不算過分。但正是自幼相識,長處短處都看得很清楚。
虞括自然是晉城數一數二的風流少年,詞賦有名,武術亦精,尤其是他的箭術,連身經百戰的霍桓大統領也誇讚後生可畏。
可他也實在是太風流了,歌苑戲樓,處處有他的名字,行事也不正經。實在難以想象,有一日,寧折不彎的史嬋會與這樣的虞括結下姻緣。
“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史嬋見端陽比自己還凝重,重複了一遍,又聳了聳她的胳膊,問,“再過一年半載,你也十五了,心裏可有喜歡的人?”
“沒有!”這是第一次有人問端陽這樣的話題,初涉愛戀之事,她憧憬而慌亂,所以縱使心中坦蕩,也不禁臉紅。
“我不信,”然而端陽這樣的反應,隻會讓史嬋以為是不好意思,於是推測,“我看霍景就不錯嘛,我記得你小時候老喜歡跟著他了,他跟著霍大大統領從軍曆練那天你還哭了呢。我聽說他現在在軍中很有威望,以後肯定比他父親還厲害!”
“你瞎說什麽,”端陽聽史嬋說得煞有介事,伸手撓她腋下,“那是因為我小時候總學不好劍法,多虧景哥哥願意私下教我。”
“我錯了,再不打趣你了,”史嬋求饒,端陽方才放過她,她笑得肚子疼,緩了一會兒認真問道,“真的沒有?”
“真的!”端陽以前覺得這些事離她還很遠,今日見史嬋及笄,又談起這些事,她才發現時光已到近前。她多希望時間過慢一些,這樣她就可以遲一些去想這些事情了。
然而光陰並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匆匆的腳步,隻能人們在這條奔流不返的流水中遊動。
陳玉薇就是這樣一個遊動的人。
那日柳風日影中,驚見彈琴少年,雖沒說上一句話,心中已留下驚鴻一麵。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那人正是秦國公子異。
才能出眾謂之異,公子異之名,正合此人風骨。
見之難忘,陳玉薇便趁著秦異旬末在家,親去拜訪。
陰潮的春天終於過去,日光越來越晴朗。秦異趁著休息在家,把房裏置了大半年的書都搬出來曬曬。還沒整理好,終南上前回稟說陳太醫之女求見。
他不記得自己最近有結交什麽人,還是個女子,不過聽她家門,秦異還是決定一見,“請。”
秦異放下挽起的袖子,等在廳堂,見陳姬一身瑩白,娉嫋而近,額間一粒美人痣,隱約記起是在史府見過的少女。
那日初會也是偶然,陳姬不知何故繞到那處,不言一語又匆匆行禮退去,故而秦異並沒有記清她的長相,不過她額心一點紅痣,讓人難忘。
陳姬欠身輕喚“秦公子”,秦異亦還禮,請她入座,斟茶笑問:“陳姬特意登門,有何貴幹?”
“公子言重了,”陳玉薇接過茶盞,喝了一口,祁紅之濃香回味不去,“隻是玉薇那日從假山走過,聽見公子彈琴,心甚仰慕。”
仰慕?隻是因為一支琴曲,何其淺薄。
秦異抿了一口茶,微笑說:“異有一個朋友,父親醫術了得,經常教他認藥辨病,他因此時時與醫藥為伍,無暇聽樂彈琴,於琴樂一事完全不通。令尊之醫術冠絕太醫署,想來也如異友人之父悉心教導子女醫術。陳姬既有醫藥之能,也懂琴嗎?”
“公子高讚,”陳玉薇抬袖掩笑,“家父並不約束子女的喜好,一定要我們學醫。父親又日日繁忙。所以玉薇與公子友人正好相反,不通醫術,略知琴棋。不過公子那日所彈,玉薇卻沒有聽過。”
“是異淺見了,”秦異摸了摸茶壺,已有些涼,便又泡了一壺,“令尊負責照顧王上的身體,王上又素有頭疾,自然繁忙。若王上身體好些,令尊大概不用這樣辛苦了。”
“為王上效勞,不敢言苦。不過確實如公子所言,自從太醫署來了一名年輕大夫,王上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好,頭更是好久沒疼了,家父也輕鬆好多。”
陳家如此,可見趙王的身體是真的好轉了……
“如此,真是太好了。”當著陳姬的麵,他如此說,又喝了一口茶。
香濃微甘,兩頰生津,是端陽好久之前送來的祁紅。
隻是心中過了一個名字,那人就喊著他的名字匆匆進來了,聲如洪鍾,“子異!”
端陽昨日陪史嬋去了草場騎馬,今早回來順道過來看看,不想秦異正在招待陳姐姐。
他們二人如玉璧雙立,端坐席間,端陽縮了縮腳,“我先走了。”說完轉頭就要離開。
走,為什麽要走?
“公主留步!”秦異連忙喊住端陽,不用多想,理由已到嘴邊,“公主之前送的茶葉,異今日泡了,正好請公主嚐嚐。”
“不……”端陽覺得自己此時留下來喝茶不太妥,正要拒絕,秦異已經認真給她倒了一盞茶,請她坐下,於是她隻得老老實實坐到一邊。
她端著茶,小口小口抿著,偷偷聽秦異說:“陳姬剛才提的曲子,是秦國的《梅花吟》,待異抄錄好,再叫人送至府上。”
秦國的曲調,難怪沒聽過。
陳玉薇以《梅花吟》為引,與秦異說了許多無關的話,她本還想和秦異如此隨便聊些什麽,他一句話已經將曲子的事全部回了,言簡而意賅。而且端陽公主至門,也有不便,於是陳玉薇道謝之後便離開了。
端陽留下也想看看熱鬧,不想一兩句話就散了,見陳姬端麗而去,有些掃興,轉頭想問秦異,他已經不聲不響離開,去了後院。
她跨門入院時,秦異正在曬書。腳踩著陽光,上身藏在陰處。雙袖上挽,手裏正拿著一本冊子,低眉翻閱,沉靜如海。
她的影子侵入他的視線,他卻沒有抬頭,隻是問:“公主不是要走嗎?”
“啊?”她之前要走是不想打擾他們兩個,他把她留下,現在陳姐姐走了,他又要趕她走,好奇怪。
史嬋又喜又愁,也好奇怪,他們兩個都好奇怪。
她想起那晚與史嬋的夜談,隨手拿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幫忙曬書,狀似無意地問:“子異,你喜不喜歡陳姐姐呀?”
秦異抬頭,看她隻是把他擺好的書又翻弄一遍,“公主何出此言?”
為什麽會這麽說呢,因為她第一眼看席間瑩白淡青兩人,隻覺得珠聯玉映。她想,以秦異淡泊如水的性格,喜歡的也肯定是陳姐姐這樣溫柔玉軟的人,“陳姐姐的琴,彈得和你一樣好,你們兩個肯定很聊得來。”
秦異按住她無聊翻弄的冊子,指了指一旁一堆等著曬的書,示意她不要幫倒忙,回答說:“沒有。”
其實他不喜歡彈琴,也不想會寫那麽多種別人的字體,這些都是為了取悅別人不得不學的。
喜歡又是如此縹緲而膚淺的感情,可能隻是因為一支曲子,一片美色。美好的樂聲與容顏逝去後,這些感情也會隨之消失。
所以他不會有喜歡的人,縱使他做了那樣的夢。